10 镇长驾船走上县,有汽车通南城,再登火车到了他长大的那座老城。这些年山 外变化好大,交通情况好多了。更重要的是流金河把金沙流进了山里人的口袋里, 在世上行走才改换了方式。他不用像当初出山进城那般,攀旱路、爬货车、住穷店、 啃干粮了;也不必为着节省几元钱的车票去低三下四跟人家磨牙,叫人当乞丐看。 此番他镇长是大大方方坐上专线大巴,买了火车软席票、睡了私人的酒楼,一路畅 畅快快走出群山,游走几座小市大城的。老城变化不大。街区楼宇依然是很老的样 子。但招牌全换了,挂了好多“公司”、“中心”、“有限”、“集团”之类的匾 牌。也出现了少量电灯、美女、靓车的广告招贴画。唯一不变的特点依然是人多。 城里的人比山里的树多; 这是年轻的镇长进山、出山这十余年来最形象的感受。 回到原来的“家”,那里弄纸盒厂早已不见了。那间水泥柱旁的独身小屋,已 被包装成铺位房,新装的有色玻璃上贴着红绿纸拼成的综艺体大字——美尔康美发 ·美容中心。这类小屋大中心已随处可见。窗里的几个坐席空着。大镜子里的三个 小姐在嘻嘻哈哈聊天。 镇长本意去找刘老大爷,却被三个小姐又拉又扯硬按到坐位上,拿过美发水先 淋湿了头顶,不由分说就是挠、搓、冲、洗…… 十元一张整钞、一袋烟工夫,解了乏、醒了神、洗理了头发,满不错的哩!同 时这位知情小姐还提供了刘大爷的信息,让他到淮湾路8号刘家的老宅外边去寻找刘 大爷。 淮湾路8号,是老城里无人不晓的一幢花园洋房。三组德国式小楼,庭院也开阔, 满处是梧桐、夹竹桃和核桃树。孩提时代镇长就伙同一些淘气鬼,从雕花的铁栅栏 上翻进院里,打核桃、捉蝴蝶。那时楼主刘氏家族就已经不在这里,小花园变成了 市里的高级宾馆,专门接待一些省市级领导,或安排各类机要会议。美发小姐两年 前还在那儿当着服务员。落实政策时,这套名园小楼该归还刘家,而刘家只有老刘 头一个有继承权的后人,就在花园边角处的空地上建了一座8层公寓楼,改称淮湾路 副8号,作为全市的落实政策楼,也给了老人一套三屋一厨。又补给他几千元钞票, 算是政策落到实处……老刘头本是市里有些名望的经济学家,当初本人倒没被查出 任何历史问题,只是家庭成份不好——大资本家。既然资本家的爹妈早已过世,资 产也都归了公,经济学在突出政治的年代又没有几处发表言论的地方,他只在人民 银行做个中级职员,反动权威也未摊到他头上,人也老成厚道,那几年就被安排到 街道小厂去当收发、作门卫。而今落实了政策,年岁也早过了,只领了一纸退休人 员的证明,搬进那“副8号”的三房一厨,过着养老的闲适日子。所幸市社科院经济 学研究会给了他个理事的聘衔,学界都称他刘老,总算临老又有了一个社会名份。 镇长很快就找到了刘老住的那处“副8号”。房间宽敞,家具却简陋,更令房内 显得空旷,缺少生气。老人头发已经银白,耸立着不够服贴,一切还如当年的样子, 所不同的是他已不再预测年轻的王也是否来去,也不再做吃喝预先等盼他。对面门 户都装了防盗铁门。唯独这门是单层红油木板。 没有门铃。当当敲几下,环楼回响。 嚓嚓的脚步,门栓也哗啦一响,木门只松动地忽扇一下,却不见主人或保姆拉 开门探出头或迎出来。 又是嚓嚓脚步声,人走回去了。 镇长是轻手轻脚自行推门入室的。 老人见是王也并无几分吃惊的表示,好似他十分钟以前还在这屋里住着。 镇长打量着刘老,打量着房间。 “看啥?有啥新奇的哩?你天天都和我在一块儿,不认得啦?”老人瓮声瓮气 的话叫镇长莫名其妙。 “刘老,您……还那么硬实……”镇长说。 “还是老样子,多了几间屋,可我最留恋那间看门的小屋,其实我还是生活在 那个世界里,就咱爷俩……”老人的孤独,袭击了年轻的镇长。 “双月和达成呢?” “孩子在城里落不上户,为了入学,不得不到郊区县办个农村户口……达成在 一家工厂里工会工作,双月一直在搞园林,那里有农科研所的园林基地……” “唔,大爷,您坐呀……” “这话该我说,你还站着干啥?饭菜在锅里还热着,自己去拿了吃,门后边有 啤酒,自个打开喝。”说着,又走近案子,写写划划忙着他的事。 镇长当晚本想去住店,却招来刘老一通骂,这一来倒把话匣打开了——我老刘 头把你王也睡的那张旧床都搬过来了,瞧见了吧?就那间有阳台的屋,是专门给你 小子的。原来那小破房是咱俩的家,换了地方就不是了?你小子别忘了,你那户口 还一直在我的本上呆着哩。你不拿我这儿当家了?娶了媳妇了,认了爹了,当上镇 长了,就把我老头当作外人了,你小子是属狼的,对不对?……这一通数落,骂得 王也心里一阵阵发热,眼圈也发热,泪蒙蒙的了。 这一晚,老人陪他喝了半瓶白干酒。小镇的事,山南海北的事,经济发展的前 景、起步、运转、预测、决策、立项、投资……扯得好多、好远。镇长头一回觉得, 老人真是个经济学专家,而且是个见地不凡、智慧超群的万宝囊。说起小镇,刘老 说:“谁知你那小镇在东经多少度?北纬多少度哩,地图上只画着一片大山。经你 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前年我随省经济学会的班子,去山区做未来经济发展规划 考察,应该坐船从你们那儿路过过。只听说了流金河,风流镇,却不知你小子就是 在那儿折折腾腾地闹名堂。要是早知道,说啥也要下船跟你住上些天。”老人沉吟 了一会,说:“……对了,那一片山山水水,被所有专家都认为,是生态环境保持 最好、最没有遭过环境污染的地带。有人认为可以上报联合国,确立为中国生态环 境保持最佳区域。其实……”老人走近他的地图壁,那是他自行绘制的一张红、蓝、 紫、绿网块交错的大型三省经济地图。标满着只有他自己才弄得明白的各类奇形怪 状的信息符号。 “其实……”老人用蓝笔圈画、比量了一阵,“其实这里空旷无比,人迹罕至, 它是黄河、长江流域衔接带的群山腹地,山高林密,河网密布,流金河实际是长江 的支叉,在你们那儿与黄河的小支叉合流,绕入安徽、浙江地带又流入长江、钱塘。 史实记载,它沙岸含金,山里必有玛瑙、紫玉之类石矿。现下你们翻沙淘金,取原 始的民间作业方式,也只能如此,这种沙金不具有矿业开采的价值。民间小打小闹, 人海战术,只能各家各户发点小财,拿它当正业搞,和其他项目比起来,就属于效 益不高的行当。既然人们对此视若神奇、热情极高……嗯,好。需要开发成特种项 目。对,特种……” 老人这一翻自思自忖、滔滔不绝的话语,完全像一位指挥官、方案家,陷入沉 思中的自言自语。 这天晚上,老人家兴奋地拍手承诺,“好小子,你去了个好地方。三天之内, 我会跟你说个大略设想,供你回去掂量、决定。到时候,也许我会赶去……” 说罢,老人就又去坐前,拈亮台灯,忙他的写写划划。 …… 镇长搭火车跑一趟出了名的深圳、广州,来去十天。回到这座老城的淮湾“副 8号”,又是夜里。这回他用不着敲门,刘老分给他一把钥匙。让他记住这里永远都 是他镇长王也的家。 镇长开锁进屋,灯黑着。他摸进客厅,凭记忆中的位置把随身行囊放在长木椅 上。最里边的那间卧室,灯光忽的就亮了。 “爸爸……”女人清悦的声音。 镇长吃了一惊。走错了人家吗? 卧室的门开了,涌过的亮光里,走出一个长发睡衣女子。她按了下墙上的开关, 客厅的灯也亮了。 “……王也……”那女人轻柔的声音:“你回来了……” 王也怔了一阵子,才叫了声:“双月?你……你回来了……” 这也许是遗传,刘双月见了王也,尽管是分别多年之后的深夜重逢,也如老爹 一样,并不显出几分惊讶。也并不寒暄。一切都如自家人一般平平常常、自自然然。 她冲好了咖啡,端过来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大爷睡了?” “……”她正忙着,拎过一双大号的拖鞋。没有回答,又接过他的外衣,随手 挂上了衣架。才说:“我爹住进医院打吊针,我才回来照看这个家。不过没事儿的, 是保健性的,老干部才有的唯一待遇。”说着,又去归拢齐了他带回来的大包小裹。 “你先喝了咖啡,歇口气儿。我去放热水,你再洗澡。然后我就弄吃的……” 刘双月麻利、快捷的言语、动作,完全是一个熟练、体贴的家庭主妇。像命令听话 的孩子,像关照远行归来的丈夫。而他镇长哩?镇长是谁? 洗手间的热水器扑的一声打着了。吱吱的响声过后,是水入池槽的哗哗声。 他喝着那杯咖啡。滚烫,溢满香味。苦涩与甘甜的混合。开头难以下咽,接着 便很爽口、提神。这感觉就与此刻意外见了双月一个样,一切都从平淡得有些冷漠 开始。而她平平常常的几个女人、母亲、妻子的习惯性关照动作,就把他镇长的陌 生与拘束化为乌有,进入一个甘美、爽神的温热天地。此刻他最直感的发现,是双 月绝不再是那年在下县小镇的大车店里相遇的那个双月。她又恢复了姣好的一切。 然而又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双月。现在的她…… 令他一时说不清楚。 世界是个不可思议的天地;而人哩?尤其是女人,更是个不可思议的活物。变 来变去的是人,而唯有人的变化都由不得人。 他又默默地有所感叹,只顾品味着那杯浓味不绝的咖啡。 “先去洗吧。嫌水太热的话,右手的‘戈兰’是凉水,自个儿调好了。”双月 说着,又去从衣柜里翻出一叠齐整的内衣,放进卫生间的小竹架上。回头又交代了 一句:“记住,不要像在中学时用肥皂洗澡,那是碱性皂,不可以用来擦身,伤害 皮肤的。那块药皂是专门给你用的……去洗吧……”双月留下一个微笑,旋身进了 厨房。 镇长只顾默默地看着她。他说不清自个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中学时…… 用肥皂洗澡……一句似乎漫不经心的小幽默、小细节,却揭开了那段埋藏多年的、 好长好长的一段历史。 他不愿去想。不,该说他不敢去想。 他饮尽了那杯咖啡。站起身,脱去毛背心和臭袜子,把它裹进一件穿脏了的衬 衣里,生怕被双月看见。 镇长进了卫生间。 清水的热力,令他松弛,令他舒展。连日的乏困和劳顿都消逝了。他在那溏池 的热烫中尽情的浸泡着。好似有生以来头一遭品尝到了家庭——城市家庭、女性、 母性的温热是个什么味道。在热烫的涌动与强耐中,竟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不明缘 由的粗声吼叫。那是人类从原始时代就延续下来的最为快感、最为舒适的原始声音。 这声音惹得门板当当响了几声。 “王也,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双月在门外轻声而急切地问过来。他发觉自己惊动了人家,自责地伸长了舌头, 幸亏她看不见,否则,那样子一定会很难堪。 “唔……没、没怎么。”镇长支吾着玩着水哗哗作响:“我、我这个人……太 舒适了,怕、怕是不行……” 门外的人已在忍不住发笑。 这一来,不是加热了水的温度,而是加高了心的热力。他把头枕在池边上,把 全身深深地浸进水里,深深地拉长着自己的呼吸,使心平静下来,重温、品味着远 的、近的、此时此刻的梦幻。 双月,双月。天上真的出现了两个月亮。清清的、白白的、皎皎的、亮亮的。 全是她的脸颊。中学时代的,大车店里的,现在眼前的。 另一轮月亮变了。那是阿雪。羞涩的、微笑的、明媚的。 两个月亮重叠了。那轮廓就不再清晰。不再明亮。不再皎洁。变得愁苦,引来 乌云。那乌云不是别的,是他镇长,是他达成——多嘴而小气的达成。天风把它们 吹得七零八散。月亮也消失。天光立时就一片暗淡。黑得对面不见人,伸手不见五 指。慌恐中,眼前只亮起一颗小星。小小的星,变作少女,那正是双月的女儿—— 甜甜。她长得好可爱,洁白的睡衣、披肩的长发……唔,又是一个双月…… 然而,不见了月亮,不见了乌云,也不见了星星…… “当当当”,又是三声门板响了。 “王也,睡着了?一个小时哩……” 这声音令镇长醒来,双月不在天上,在这间楼房里。 “唔,是哩,做了一个梦……” 他哗啦一声从水里爬出来,穿上那叠干净衣服,浅纹的睡衣、睡裤,是新缝制 的,奇迹般合他的身材。那件睡袍,分明也是新的,但似乎特意过了水,浆洗过。 散发着皂粉的清香味道。这令他醒了神,又陷入说不清的迷境。 饭菜已经摆好在客厅的茶几上。油豆腐条、肉片凉拌黄瓜粉皮、外加两只酱鸡 翅膀、一小碟煮花生米、一小碟酸辣白菜。 这都是他最想吃、好几年也未吃到的菜。双月放下手中胡乱翻着的画报,弯腰 从小柜里取出一瓶很特别的酒。看上去是两个透明的圆环交叠在一起,一个瓶口, 满封着金色的商标。 双月只是在他跟前晃了一下。 “先生,先去梳梳你那蜷毛头发擦擦干,再来喝这酒。水都滴到菜里了。” 镇长很是听话,到那大镜子前拿了木梳梳理着湿头发。他好为明镜里的自己和 背影中的她而吃惊。这是一幅宽银幕的家庭组合镜头。幽暗、柔和的光下,摆满酒 饭的小桌、美妻、壮男、浴衣、睡袍、长发、微笑…… 然而,唉!他又沉入乌云。 无名的伤感和焦灼,令他感到这只是一场苦梦。 苦梦也好,酣梦也罢,人生在世走到了这一步,只有做下去。然而……他真的 不知所措了。 “过来坐吧,老板……”双月倒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王也你穿的这身睡 袍倒真的像个四海营商的阔佬哩。” 镇长神色有些暗淡:“唉,怕是不会有那一天哩。” “来,我陪你一口,喝。” 两只杯碰到一起,都一口吞了下去。 她把几样菜夹到他的小碟里,只是微笑不语,盯看着他吃下去。 “这酒,还行吗?”双月问。 “嗯,好。好酒。” “你知道这叫什么酒吗?” “反正味道和茅台、五粮液、老白干、二锅头啥的都差不多……” “满口胡说哩。你瞧嘛。”她递过金色的双圆酒瓶:“双月酒,看明白了没有?” “唔,双月,双月……好酒,好酒。” “来,再陪你,喝一杯。” 又是优当一声,咕嘟一口。 “吃菜,你都饿一天了,先填饱肚子再喝酒不伤身。不然……” “没事儿,这酒好喝哩,不辣。”镇长两大杯下去,就主动要酒喝了。 “这双月酒是老爹给起的名,嘿嘿,有趣,给女儿取名双月,给酒也取名双月。 广告也是老爹给策划的哩,广告词里说什么……喝了双月酒,两个月亮一块儿走, 两个老婆一块儿搂……哈哈哈!你猜怎么着?这酒立时就脱销供不上卖哩,哈哈哈……” 双月笑得前仰后合。又给王也斟满酒。 王也已经放开手脚吃菜、喝酒,现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架式。 双月只是盯注着王也的一举一动。 她不再言语了。 镇长只顾问头品酒。不时地看一眼双月。 那是一身开胸的洁白睡袍,她纤美的身形可以隐隐透出肉色的轮廓,脸颊皙白 里泛出红晕,像热力浮起的霞彩,蓬松自然垂下肩臂的长发波动着,半遮住蛋圆脸 儿,目光闪动中总是荡出无须言传的心绪。把人带入忧愁的缄默、缄默的怅然。 他们之间真的不再需要什么语言了。就这般相对无言的坐守一夜、一天、一辈 子,都会互解心意。当初就是这样的。一种无声的眼神都会互相知晓彼此的所思、 所想。这是王也最害怕的终生致高情境。一旦走入这情境,就意味着他重新进入了 青春初恋的漩涡,而无力自拔。他牵挂着阿雪。 又遇到了她的目光。 一种忧郁的电波传出她内心的抖动。 他明白那达成并不是她的选择。那只是在那个年代里青年人多有的误会式的结 合。那是一种女人看不上、男人瞧不起的小男子,多嘴、吝啬、自私、贪小便宜, 他会把妻子怎么样?他会把女儿怎么样? 他一直为她担着一份心。无奈,鞭长莫及。转眼人近中年。 他期待过今天这样的日子,又怕今天这样的夜晚。这一切都来了,今后怎么办? 只有喝酒。 去深圳之先,刘老就说过,这几天他要住进医院里打吊针,每年一次,维持脑 供血不全的旧症不再复发。双月会来照看家,连给他送送饭食。不过五六天就会出 来。他没有想到十天之后还是双月一个人在家。 他怕这样的时日。 现在怎么办? 只有猛喝。醉倒了好,不用去想,也无须回答双月什么。 大半瓶双月酒进去了。 双月抱紧双肩坐在对面,像是在抖,她早早看明白了一切,双眼不再盯注他。 酒,毕竟无法掩饰真实的苦难。 她在垂泪。 他看在眼里。心里在翻动着。 他咕噜咕噜又喝了两大口酒。 她一把抢过酒瓶,自个把它喝干了底儿。 她抱起头,失声痛哭起来。 他起身过去安慰她。已经摇摇晃晃。 “双月……今……生、今……世……不行啦……来生……我、娶你……”话没 说完,他就歪倒在双月的身边。 她哭着扶起他,也歪歪斜斜强用脖劲撑住他的腋窝,进了卧室,咕咚一声斜倒 在床上。都动弹不得了。 醉梦中,他们忘掉一切。生与死,死与生,此刻只在一个相依相靠的异性合力 中轮回。清醒时为之忧怨、为之惆怅的一切,一辈子想做又不敢做的一切,这一夜 间的沉沉大醉之中,都全力以赴地完成了。 天快亮的时候,她渐渐有了知觉,她已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脱掉了睡衣变成一丝 不挂,也想不起那王也是怎样全赤了鼓胀的身躯,他的胸肌宽大而硕健,此时已经 绵软,他悠长的呼吸,扇动着枯渴的厚唇。她把自己的朱唇含满津液,用火热的舌 传给他的舌,滋润他疲惫了的年轻生命。像母性抚爱婴儿,做着这一切。渐渐地, 双人周身都贴得紧紧。唇与唇。舌与舌。在最愉悦、最亢奋的合动中,他与她逐渐 清醒,挣脱了酒意,一同步入人间的正常情怀。 ……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与她依然双双赤裸地紧合在一起,无声无语,却都没有 入睡。她与他的泪滴也融合在一起。 幸福,还是痛苦?唯有他与她心里清楚,这是苦味的重逢,更是终生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