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小草在一家简陋的小饭馆,狼吞虎咽吃了一碗面。 碗很大很深,面里只有点油泼辣子和葱花,桌子上遍布陈年的油污,黑褐色的 点,像虫子的尸体。她却吃的很香很干净,又喝了满满一碗面汤,只需要三块五毛 钱。 快到约定的时刻,小草动身。 这片是所谓的富人区,紧邻着横越城市边缘的河流,被人称做水岸豪宅。沿着 河畔,远远望去的别墅都是气派的三层单体建筑,独门独院,幽静私密。 数着门牌,安小草在一个熟悉的号码前停了下来。 雕刻花纹的铁门将她隔在另一个世界,富贵呈暗红的漆色像陈年的血迹,记忆 像一个贴在永不会痊愈伤口上的创可贴,撕开后发现伤口依然血肉模糊。 她按响了门铃。 下午父母都去参加一个宴会,只有陈墨和吴妈在家。 监视器的画面出现一个女孩,栗色的短发遮住半边脸庞,她低头抚摸着大门的 花纹,看不清模样。 陈墨关掉监视器,按了开锁,大门缓缓自动打开。 吴妈在客厅门口摆了一双拖鞋,鞋面上是雪白的绒毛,软软泡泡像棉花糖。 小草看着鞋子,没有弯腰。脚上那双帆布鞋,对比着越发显得肮脏,鞋尖上的 卡通小猪贴纸不晓得什么时候掉了,透出小小的破洞。 她没有换鞋,径直走进来。吴妈看着地板上的脚印,皱了下眉。 客厅的装修风格变了,已经不是当年那种,但小草还是一眼看见墙上那张超大 的照片。一家三口靠在一起,女主人优雅,男主人儒雅,中间的小男孩眉眼如画, 温馨的如此刺眼。 切,有钱了不起啊,小草很想扭头就走,可是,有钱,真的了不起。 陈墨坐在棕色真皮沙发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微微侧着脑袋,打量着这个陌生 的女孩,巴掌大的脸被头发挡住一半,露出肤色却是极白。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和迟疑,不过没有电话里感觉的怯弱。 房间很热,有淡淡的熏香味道,像是荷花的清香。吴妈尽忠职守的端上一杯茶, 碧绿的叶子在玻璃杯中慢慢舒展,氤氲的水汽丝丝上扬。 小草也不坐,直接掏出钱包放在茶几上,“陈先生,看看是不是你丢的?” 他变化很大,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微笑温暖的少年,现在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眉眼疏离而冷漠。 他一定不会认得自己,小草撇了撇嘴角,自嘲的想。也是,若不是因为身后这 张熟悉的照片,她照样也认不出他来。 时间,改变了容貌,改变了性格,改变了一切。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这话原来没错。 多年之后,再次遇见他,她依然走霉运,原来“扫把星”也有相克的人。 陈墨点点头,站起来,两指捏起钱包,他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抽 出相片,又不紧不慢的将卡一张张抽出,做完这些,他将表面有些污迹的钱包,丢 进桌角的垃圾桶。 “你可以走了。”他抬头,眼神冰冰冷冷。 小草一愣。贴着裤缝的手握起,她对上他的目光,脱口而出:“那酬劳呢?” 陈墨嘴角一勾,笑了,他的面容很清俊,可笑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嘲弄味道, “拿了二千块,还不够吗?” 他低头看了眼她的鞋子,“也是,小偷怎会不贪婪?可惜,又蠢又脏。”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拳头攒的没有一丝空隙。 她应该转身离去,可最终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拿了你的钱?还是”她瞥了他一眼,目光满是不屑,“不 过想赖账,说什么重金酬谢,全是放屁!” 这小偷儿居然还有几分胆色,敢厚颜无耻的挑衅,陈墨眉毛轻蹙。 “证据?要不要去警察局,看看钱包上除了你我的指纹,有没有第三者的?” 他吓唬她。 小草说不出话来,像被人紧紧勒住脖子,连呼吸都不能够。 她不是清白的人,又怎么可能理直气壮?她应该逃走,却浑身僵硬,不听使唤, 半步都挪不开。 怀揣仅有的希望,像玻璃茶盏上氤氲的水汽,升到空中,然后幻灭…… 陈墨看着半响没有开口的女孩,知道自己猜中。 他虽然性子冷淡,却也很少如此尖酸刻薄,可偏偏因为一段往事对小偷深恶痛 绝。 他看到她扬起脸,头发顺滑的溜到两侧,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瞳孔黝黑,一 汪秋水般清澈,目光却像被威逼而走投无路的小兽,虽有些仓皇,更多的却是倔强。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他心里不知为何涌出这样一句话。 她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夺门而出,反而挺起肩膀站在那里。这个场景让他 觉得很是熟悉。 他摇摇头,怎么可能……如果是她,想必死也不愿再踏进这个大门吧。 不过,她逞强的样子,却不让人讨厌,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趣。 想起那个幼稚的赌约,他脸上浮起一抹玩味的笑,看来不用去费心找人,这个 女孩,拿来对付梁洛那群人不刚好吗?反正送去讨得就是羞辱。 他一直掌握主动权。悠然的开口。 “放心,你偷窃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相反,我还可以给你钱。”他从抽屉 里掏出一叠钞票,扬了扬。 “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她被这突然地转机弄得有点晕,但红彤彤的钞票在眼前晃悠,像最美味的点心。 迟疑了下,开口问道:“什么事情?” “等下你陪我去个地方,配合我演场戏。撒谎骗人,是你们这种人最拿手的吧!” 她瞪圆了双眼,他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 这样不懂得掩饰情绪,只会让人更想羞辱,况且,他的字典从没有怜悯二字。 “这些钱,足够了吧?” 他抬手将钱扔向她,钞票像蝴蝶般轻飘飘的飞扬,撞在她身上,散了一地。 从头到尾,他不过想看她难堪。钱,他不缺,尊严,却容不得挑衅。 她看了眼满地的红色,目测下大概有二千块,比她预期的“酬谢”要多很多。 她抬起头,很想高傲的说“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任意践踏别人的自尊”, 可话憋在嘴边,说不出来。 她很想扭头就走,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安小草,你装什么装,自尊算个什么东西!你忘记了吗?多年前,就在这里, 你早就亲手把它脱下来踩在地上了。 她慢慢蹲下身子,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印出她的脸,却是极平静。将钞票一张张 捡起来,渐渐在手中有了厚度。 她匍匐在地,他高高在上。她抬头,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不屑,后退一 步,像被什么恶心到似地。 小草的手停在钞票上,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几近透明的皮肤上,清晰地浮现, 她垂着头,他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却是轻蔑的,像一把利刃。 她最终还是将钞票全部捡起来。 在同一张全家福幸福完美的背景下,同样的羞辱和不堪,多年后,安小草再一 次经历。只是这时她早就明白,自尊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犯的错,总要有偿还的一天,她是活该的,不得不承认。她想,是那个叫命运 的东西,太龌龊。 她捡起了钱,便是应承了他的要求。 陈墨并不觉的自己是一个冷漠刻薄的人,谁会对偷了自己钱的人笑脸相迎呢? 他拿起车钥匙,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随意的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倪婕”——她想了下,胡乱编造了个名字。 不管他记不记得,她的名字,还是不要在这里提起的好。安乐,平安快乐,离 她太遥远。她是小草,从那年开始。 曾经,她被冤枉丢了自尊;现在,她用自尊换来他的钱。她小偷的烙印已如同 身上的胎记一样,永远洗不去。 倪婕——你姐?他在心中咀嚼下,立刻明白过来。也是,小偷嘴里,怎么可能 有真话,他嗤笑。只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记占便宜的人,偏偏有这样一双倔强清澈 的眼睛。 “去哪? 走吧!” “演戏,先要有行头。”他上下打量着她,目光似能将她穿透。 他载她到他母亲常去的私人会所。美容美发服饰搭配一条龙服务,将她丢进去, 自己坐在贵宾区随意翻着杂志。 服饰导购为讨他欢欣,拿出几套成衣让他挑选,但他显然不愿费心,只将粉红 色的那套去掉。 小草看了眼被剔除的衣服,那么甜美的蕾丝,不是她的风格。 她的世界,除了黑,就是灰。简洁,耐脏。 时间过得很慢,他翻完三本杂志,她从里面走出来。 栗色的短发略微修剪,刘海斜下,一直到耳边打了个卷,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一 双楚楚动人的眼睛。莹白如玉的脸上,腮红一扫而过,自然中显出几分娇羞,刷了 唇蜜的嘴唇像发散诱人光泽的果冻。 衣服是湖水一样的蓝,配合她如水的眸子,让人沉溺。 陈墨有一丝闪神,但很快恢复。 外表再迷人有什么用?内在依旧是品行不良,贪财肮脏。 是他,最讨厌的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