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总推荐会 巴州市建设局长周易跨进办公室,放下提包就打电话叫来组织处曾处长,问: “市建设工程公司推荐会的事准备好没有?”曾处长回答:“准备好了,我们正准 备出发。局长,你去不去?” 周易没有回答,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昨天去市里开会带回来的,一边自 言自语:“杨副市长什么时候要材料?”杨明泉副市长前天给他来了电话,问全市 建筑行业的一些情况,要他拿个书面的出来。他事情多,忙得晕头转向,今早出门 才记起,差点误了大事。 “你去把唐主任叫来。”他埋着头对曾处长说:“我去不了,你去吧。注意控 制会场,那几个家伙大眼瞪小眼的,顶得凶。” 杨副市长是分管建设局的市领导,还是市委副书记,对下级要求很严厉,常常 当众就把人批评得下不了台。周易和他的关系很一般,从来没有在他那里得过笑脸, 也就常常躲着他,像是老鼠见到猫。他也多次想和杨副市长搞好关系,但都没有成 功,反而越搞越僵,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周局长昨天还专门打招呼要去,今天就变了,让曾处长多少有些失望,有局长 出面压阵,谁敢瞪眼,自己单独去,不晓得那几个家伙找些什么歌来唱。他昨天专 门打电话给公司党委书记彭解放和组织科科长周福,得到的回答是风平浪静,这让 他惴惴不安,担心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曾处长出门告诉办公室唐主任后,乘电梯下楼,钻进小车。组织处一个办事员 已在车上。司机问:“曾处,东西南北中,今天往哪冲?”曾处长有心事,说: “冲你个头!去市建设工程公司。” 曾处长和办事员来到公司大会议室,只见已经满满坐了一屋子人,几十根烟囱 烟雾缭绕,说的说,笑的笑,见他们进来,顿时鸦雀无声。党委书记彭解放忙招呼 他们上主席台,细声说:“曾处,我们有言在先,今天你唱主角,我配合。”说罢, 不等曾处长开口,转身对满屋的人大声说:“大家安静了!我们欢迎曾处长主持今 天的推荐会!大家欢迎!”大会议室爆发出一阵掌声。 曾处长瞪了彭书记一眼,心里说,你才推得远,怎么成了配角?我当初也是多 嘴,说什么我来主持,完全是赶鸭子上架,上当受骗。不怪曾处长这么想,换个人, 设身处地地想,你们公司开推荐会,党委书记是正主持,无论如何也没有喊上级来 的人唱主角的道理,那不成了包办代替了吗? 曾处长感到他今天的第一招就失败了。 推荐会开始,曾处长打起精神先讲话,把推荐会的目的、意义、方法、注意事 项、纪律要求,一一地说了一大篇,还怕大家没理解,又把重点做了重复。他这番 话都写在笔记本上,是照本宣科。千万不要小瞧曾处长这一招,不要以为他不会说 话,这是他十几年过五关斩六将的法宝。凡是重要讲话,他一律留有讲稿,免得秋 后算账说不清。 曾处长讲完了,示意公司领导讲几句,见个个摇头,只好叫一起来的办事员给 大家发推荐表。 大家拿到推荐表,立刻乱成一锅粥,三个一群,五个一堆,说的说,笑的笑。 按照要求,大家不能离开会议室,就在现场打钩,一个人只能打一个候选人的钩, 多打无效。 三产办副主任赖敏行把陶冶拉到一边,悄悄问:“啷个整?答应了陈艳艳,勾 张成贵?” 三处主任陶冶细声回答:“你不怕李金龙整你?” 赖敏行说:“未必又不怕张成贵整你?结算的事,给我们戴一顶吃回扣的大帽 子,那才是整死人!” 陶冶想了想,说:“老子一个都不勾!” 赖敏行蒙了,问:“那不成了废票?” “我的哥,就是要废票!这是不记名选票。鬼才晓得老子投的是白板票?就是 追查起来也不怕,最多说你耍滑头。你龟儿又不是没有耍过滑头。” 赖敏行说:“我的弟,你龟儿耍滑头搞惯了是不是?” 两人不敢大声,就哧哧地一阵笑。 这边有两个人同样在犯愁,一个是五处副主任刘加庆,一个是工会副主席毛柏 生。一根藤上俩苦瓜。 毛柏生小声问:“加庆,勾哪个?龟儿熊保长在看我们两个。” 刘加庆说:“你没有注意,陈诚还不是在看我们。” “那啷个整?这才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你问我?我问哪个?” 毛柏生平常也是听刘加庆的,今天刘加庆也没有主意了,就有点着急,说: “你装啥疯?平常得意昏了,今天得意不起来了啊?” 刘加庆其实早有了主意,是在逗毛柏生玩儿,就说:“不是说,啥事难得倒我 刘哥?我们三个都勾!三个都不得罪,交一张废卷。等他们狗咬狗。” 毛柏生说:“弃权啊?可不可惜?” “你不弃权还想做啥?想勾黄总是不是?你没看见熊保长在盯你啊?给你戴一 顶偷鸡的帽子,看你是勾黄总还是勾李总?” 毛柏生嘟着嘴,说:“那陈诚还不是在盯着你,黄总也是不好惹的啊!” “你个笨猪!所以才要交废卷啊!三头都不得罪。即使查起来,老子勾顺了手 了,忘了规矩,有好大的错?你说是不是?”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阵嬉笑。 那边也有人在犯愁,是新当选的三个党支部副书记。他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 动,有些紧张,再加上三伙人都在拉他们的票,更是惶恐不安,不晓得怎么办。照 说,他们是党委系列的干部,应该听组织科长的,今后的工作还要靠组织科长指点, 可张成贵叫人递话说,政工有啥搞头,今后跟我搞工程;李金龙也叫人递话说,我 是你们的老领导了,跟我走不得错,就拿不准主意了,三心二意的,不晓得勾哪个 好。 组织科科长周福乜了他们两眼,走过去,笑着轻轻问:“勾没有?黄总在盯你 们啊。”三个人也是精明人,不敢再想东想西了,都在黄青松的大名下打了一个大 钩,还拿起选票给周福看,对他嘻嘻一笑。 陈艳艳、熊雄和陈诚也没闲着,这边咬咬耳朵,那边碰碰脑袋,明眼人一看就 懂,不外乎在提醒有关人,说话要算数,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也有点监票的味道, 看哪些人不跟自己一条心。与他们好的人,自然笑脸相迎,说一句“按既定方针办”。 与他们一般的人,不笑也不哭,说一句“这个钩不好打”。与他们不好的人,脸一 扭,拿背对着他们。 面对推荐会的这个样子,说是农贸市场,有点过分,并没有人讨价还价,说是 坐茶馆,有点儿像,大家都是轻言细语的。 曾处长觉得不对劲,便对旁边的党委书记彭解放低声说:“彭书记,你这些中 层干部东西多啊。” 彭解放说:“今天是你压阵,不然东西还要多。我招呼两句。”说罢,彭解放 站起身,大声说:“曾处长工作忙,这里完了,还要回局里开会。大家赶快把选票 交到曾处长这里来,不要像个抱鸡婆,老是咯哆咯哆在说。我强调一点,大家投票, 一定要从公司整体利益出发,一定要从党的干部标准出发,不允许违背原则搞山头 主义!哪个要乱来,我是要批评人的!” 彭书记抺起脸这么一说,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局组织处工作人员把选票收齐后,问曾处长怎么办。他原本打算把选票带回局 里统计,可现在看来,推荐会不正常,很可能出问题,要是拿回去,有人说三道四, 不好办,就决定改变原来的主意。他对彭解放说:“彭书记,我们就在这儿统计票 数,请你监票。” 彭解放说:“好。是不是请班子成员一起监票?” 曾处长说:“好主意。那我们就到你办公室去。” 计票用的是画正字的办法,曾处长唱票,工作人员画正字,彭书记核对。一开 始,三个人的得票就咬得很紧,你一横,我一横,你一竖,我一竖,一会儿,一个 人就是一个正字。曾处长说:“耶,三爷子一样长啊!”彭书记说:“三个人不相 上下。”张成贵、李金龙、黄青松绿眉绿眼盯着正字。其他几位公司领导置身事外, 喝茶抽烟说笑话。 又过了一会儿,三个人还是齐头并进,一人两个正字。曾处长暗暗高兴,心里 说,上帝保佑!一人一票,一样多票,谁也不要多吃多占。他这样想自然有道理, 公司几十个中层干部几十条心,说不定唱一出春秋战国天下大乱,推他十几二十个 人出来,那不是等于没推荐;说不定哪个一票独大,其他人免不了生出忌恨,就要 闹矛盾,就要搞分裂,就严重违反了推荐会的本意。而三个人得一样多的票,虽说 还是等于没有推荐,但不会闹矛盾搞分裂,推荐会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新老总产生 的问题不用急,有局领导。 也许是心诚则灵的原因,统票的结果竟出乎意料的是三个人得了一样多的票, 完完全全满足了曾处长的想法,使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说:“难得有这样的结果!” 彭解放多少有些失望,虽说没有选出张成贵这个老冤家,该烧两炷高香,磕两个响 头,但也没有选出理想搭档黄青松,也还不知道下一步谁能最后胜出,反正还有麻 烦。其他几个公司领导只是在笑,看不清他们在想什么。 曾处长把选票和统票结果装进提包,要带回局里去,走出门又退回来,特意对 大家说:“大家知道这个结果就是了,暂时不要捅出去,注意保密,等局领导的意 见出来了再说。这是一条纪律,请大家遵守。” 曾处长的话有先见之明,叫大家先不要说,就是说他们一定会先说出去,因为 他太清楚了,国企的事,没有哪件事能保密。 果不其然,张成贵和李金龙都因为愤愤不平而说了出去,而他们的听众都义愤 填膺地指责对方搞了小动作,都说要是重来,我们一定会赢,他们一定会输,忘记 了他们暂时还不是局党组成员,以后有幸成为局党组成员了,才能说这样的话。 张成贵的牢骚话最多。 “这叫啥推荐会?简直是拿我当猴耍!出老子的洋相!龟儿赖敏行、陶冶是十 足的甫志高,叛徒!那两张白板票不是他们的才怪!跟老子耍花枪,看老子怎么收 拾他们!” 他说这话时,正坐在茶楼,跷个二郎腿,脸红筋胀,特别激动,四周坐着经营 科长陈艳艳、一处主任石惊天、材料科科长姚远、办公室主任潘毅力,因为只是当 着四个得力干将,话就说得很直爽,很霸道。 陈艳艳说:“是我大意了,该先不在结算书上签字,等他两个推荐了再签。” 石惊天说:“不能怪艳艳妹。要不是我和她威吓了他两个,那就不是白板票了, 是李金龙的票了,那还不是都完了,李金龙多两票赢了。” 姚远见石惊天也学会了抢功,好笑,就逗他,说:“就是你威吓出了问题!你 应当做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才对嘛。” 潘毅力说:“这样也好,把球踢给局里,看周局长怎样接招。我想,十有八九, 张总跑不掉。” 姚远接嘴说:“那两张白板票要查清楚,还有那两张废票也要查。这四个人真 不成话!用废票来搪塞,想得出来!一点都不耿直!” 石惊天说:“我看这四爷子是成心装怪!艳艳妹,你的东西多,你把他们查出 来。” 陈艳艳说:“放你的屁!我的东西哪里多?” 姚远见石惊天又在说漏话,马上接嘴,说:“老顽童,你啷个晓得人家东西多? 见过的是不是?回答啊,哪里多?” 石惊天说:“想歪了是不是?你娃就是一个歪冬瓜!” 大家又是笑。 李金龙也是牢骚满腹。 “推,推个球!完全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直接任命就是了嘛,要拿 我们来耍,耍完了没有结果,还要接着耍!还有那两张废票是怎么回事?我看是龟 儿刘加庆、毛柏生搞的鬼!狗熊!你他妈真是只狗熊啊!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怎 么反水了?” 他说这话时,正是几个人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自然带了三分酒意,也有点以 酒遮脸说胡话的意思,反正真真假假都有,看你怎么听,怎么想。陪他喝酒的还是 那几员大将:保卫科科长熊雄、财务科科长董莉、设备科科长何长河、行管科科长 曾不凡。 熊雄脸皮厚,跟李总又是私下里乱说乱骂的兄弟伙,听他骂狗熊,不仅不生气, 反而高兴得笑了,说:“李哥,你说好耍,你喝了酒才好耍。我狗熊不是吹牛,他 两个敢反水?明天喊他们到我办公室来蹲起!” 这话一听就带了七八分酒意,再加上他那雄鸡公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董莉说:“你哪里是狗熊啊,你是英雄!明天把他们两个铐起来审,看他们有 没有反水?” 曾不凡说:“熊保长是酒醉心明白。我看他两个也不敢反水。是不是其他人呢?” 何长河喝醉了,再加上看不惯曾不凡和熊雄好,就说:“其他人是谁?我说就 是你和狗熊。你们信不信?” 这显然是说的反话,并不是说是曾不凡和熊雄反水,而是讥笑曾不凡打胡乱说, 包庇熊雄,进而包庇刘加庆和毛柏生,但因为看不惯,也因为喝高了,语气有些生 硬,容易让人误解。 果不其然,熊雄因为喝麻了,耳背,生气地说:“放你的屁!老子反谁也不会 反李总!你娃喝多了,血口喷人啊!” 熊雄这一吼,把大家的酒意都吼跑了,赶紧劝这个,劝那个。李金龙也是二麻 二麻的,这会儿清醒了一些,忙说:“我说你是狗熊呢,你不承认。人家是说这两 个家伙反水。你耳朵进水了啊?吼什么吼!还有你何长河,喝不得少喝点嘛,说个 话阴阳怪气的,说不来话少说!” 董莉说:“你几个少灌点猫尿!莫把李总的正事耽误了!” 何长河醉得一塌糊涂,也没听清熊雄在骂哪个,还在自言自语:“熊科长,你 怎么骂人家曾不凡?他跟你是穿一条裤子的哟。” 熊雄也是醉得一塌糊涂,说:“我就是要骂曾不凡!你把我咬了?” 曾不凡头脑清楚,大声喊冤:“狗熊!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其他 人听了哈哈大笑。 黄青松也有意见。 “民主是个好东西,可用在我们公司是水土不服啊,不上吐下泻才怪!都是些 什么人嘛,狐群狗党,拉帮结伙,见风使舵,出尔反尔,是他妈一群小人!” 他说这话是在自己的家里,坐在沙发上,脸青面黑的样子,声音大得楼下都听 得到,让几位听话的人高度紧张,无言答对。这几位自然是黄总的得力干将:技术 科科长陈诚、一处主任工程师卢飞、质安科科长胡安、组织科科长周福、宣传科科 长钱明生、总工办主任王中和。 卢飞笑笑说:“黄总,这样的结果其实最好。生气的是张成贵和李金龙。你说 民主在我们公司水土不服,那在局里总会服吧?周局长是‘文革’前的大学生,站 得高,看得远,还会看上他两个?我们只要过了公司这一关,就胜利在望。” 黄青松点点头,消了点气,没有说话。 陈诚说:“他两个狗咬狗,你拉我的人,我拉你的人,结果拉出四张废票,帮 他人做了嫁衣裳,的确是最好的结果。” 黄总又点点头,又消了点气,但还是没有说啥。 黄总的老婆有意见了,上去倒水,说:“老黄,你咋个是四季豆不进油盐?” 大家听了好笑。 黄总笑了,这才发现自己好失态,好没有气度,赶紧说:“你该早点放油盐嘛。” 一屋人哈哈大笑。 就在公司这些人说说闹闹的时候,远在建设局的周易局长正一个人在愁思苦想, 因为推荐会的结果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人家就是不同意你原来的想法,谁胜出就定 谁,就是要把球踢给你,看你是临门一脚,应声入网,还是一记臭脚,射入云天。 他之所以陷入愁思,不完全是推荐会的事,还有刚刚接的一个电话,一个非常 重要、事关前程的电话。 刚才,杨副市长的秘书古书敏打电话给他: “周局长,我们以前说的事有眉目了。市委组织部马上对你们三个人进行最后 考察,确定一个人,推荐给中组部。请你在近段时间不要外出,也不要活动,特别 注意不要出事。” 周易一下子激动起来了,头脑发热脸发烫,声气也变细小了,说:“谢谢!谢 谢!今晚有空没有?聚一聚?” “不好意思。改天再约好不好?” “好啊。哪天我们走远点,去仙女山。” “好地方。再约。再见啊!” 周易放下话筒,往沙发上一躺,双拳连连捶击沙发,脱口而言:“太好了!太 好了!” 半年前,杨副市长秘书古书敏就给他通了气,说市里出了一个副市长的缺,中 组部同意市里的意见,不空投了,就在本地产生,由市委推荐,报中组部,再由中 组部考察批准任命。巴州是直辖市,副市级干部由中组部任命。古秘书那时还不知 道市委的人选,现在知道了,第一时间就打来电话。 周易的思绪像翻江倒海的波澜,又像五彩缤纷的花园,既激动又灿烂,因为他 今年五十好几了,在局长位置上也是七八年了,抬眼看前程,只有两条路,一是升 一级做副市长,一是再混两年,靠边休息做调研员。虽说两个前程都是革命工作分 工不同,但在有所作为上、在待遇上却出现了天壤之别,让人只想走前一条路而视 后途为失败。 再说,天壤之别,又是那样微妙,不是说徳才兼备就一定上,也不是说庸庸碌 碌就一定不上,很多时候是靠机会。而机会说白了,就是天时地利人和。 有了这件大事,周易对市政公司新老总的事自然特别谨慎,搞得不好,这几个 家伙都是硬角,不跟你当面顶撞是对得起你,背后上你的眼药水,乱飞几封举报信,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那才是倒霉。为此,他暗暗做出决定,暂缓任命新老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