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板把隧道打弯了 刘富财从孙通手里分包到的工程是大隧道工程的掘进部分,总进尺是一千米, 宽度是两车道八米。他的上家是孙通。孙通的上家是三处主任陶冶。 陶冶把刘富财叫到办公室,说:“人家喊我陶放炮。我看你才是刘放炮!你娃 胆子有好大?挖隧道也敢做?做过没有?洞子打垮了哪个负责?” 四个问题问得刘富财开不起腔,只晓得鸡啄米般点头赔笑,又敬上一支烟,给 他点上火,说:“有陶主任领导,大问题变小问题,小问题变没问题。” 陶冶说:“少拿我当挡箭牌!分包就是分包!不比做劳务,你自己全面负责。 挖个金娃娃你抱起走,挖个地雷你也要抱起走。” 刘富财说:“我晓得!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看你人对了,教你。这个工程,按定额下浮了百分之二十,公 司才拿到手。分包给孙通,公司收百分之十,等于按定额下浮了百分之三十。孙通 拿给你,又收百分之十,等于按定额下浮了百分之四十。明白没有?” 刘富财望着陶冶,似是而非的样子。 “给你打个比方。一百块钱的事,喊你六十块钱完成。” 刘富财说:“一百元你们先拿走四十元,我还做啥?亏到阎王爷那里去了!” 陶冶说:“我做了好几个隧道,下浮百分之二十,勉强平过。当然,你们不同, 私人队伍比国营队伍好找钱,浪费少,吃钱的少,吃材料的少,闲人少,也许做得 下来。” 刘富财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好说,见陶冶这样说了,就顺着说:“托你 的福!要是能这样,我就烧高香了!” 其实,刘富财还有一个精招,就是偷工减料,是从别人那里偷听来的。那人分 包了一个道路工程,同样下浮了百分之四十,就做得了,原因就是偷工减料。做工 程是按设计要求收方计量的。路基要求开挖土石方三十五公分,他挖个三十公分; 水稳层要求十五公分,他垫个十二公分;路面混凝土要求二十五公分,他铺个二十 二公分。甲方、监理方是不允许这样做的。这也不难,平日就得把他们喂起,什么 免费工作餐啊、每月发奖金啊、外出旅游啊、打业务麻将啊、洗脚泡澡啊,多的是 办法,不外乎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除此之外,刘富财还有一个绝招。你们不是晓得先拿点子吗?我不晓得依样画 葫芦,再分包出去,照样先拿点子吗?我做不来,我学得来啊。好比猴子,在深山 老林时,啥也不会,进城来到动物园,啥事跟人学,不就知道吃糖先剥糖纸、嗑瓜 子要吐皮儿吗? 刘富财接了再分包工程,就四处找人再分包。 这一天,有两个老乡请他喝茶,他说忙。那两人不依,偏要请他去。他又说这 几天腿痛,动不得。那两人说我们打的。上了的士,问他去哪儿喝茶。他想了想, 想起自己请领导喝茶是去的南滨路的“在水一方”,就说去“在水一方”。到了茶 馆,问他喝什么茶。他想了想,自己请领导喝茶,领导喝的什么茶?好像是西湖龙 井,就要了龙井茶。问他喜欢抽什么烟,他不用想了,自己请领导一概是盖中华, 就要了盖中华。 一个老乡说:“富财哥,看在我们是一个村的情面上,分点工程给我们做吧。” 另一个说:“不能让我们老是当丘二,出卖劳动力。我们也想当一回老板。” 刘富财说:“你们是不是有心脏病?来,我摸摸脉。” 这两个人笑了。一个说:“晓得你是说我们心大三公分,想法多。” 刘富财见人家不比自己笨,就放下点架子,说:“开个玩笑。想做工程不难, 就看你们懂不懂规矩。” 一个人说:“懂。你干拿十个点子。亏赢都是我们自己的。” 刘富财看人家不比自己懂得少,语气又放软了些,但不好就拱手认输,就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交点子费呢?”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好回答。一个人说:“你是老资格,教我们嘛。我们晓得 付学费。” 刘富财心想,你们还是有不懂的嘛,又端起了架子,一跷二郎腿,眼睛望着天 花板,说:“两种交法。一呢是先交,签合同交钱。一呢是按进度款扣。” 一个人马上递上一支烟,另一个人马上送上火,异口同声,问:“我们怎么交?” 刘富财慢慢燃上烟,吐出一串烟圈,说:“你们嘛,大家是老乡,给个优惠价, 按月扣。” 两人高兴得笑出了声,忙说:“谢谢!谢谢!” 刘富财依旧昂着头,不说好歹,其实心里在谢谢这二人,谢谢这两个抬轿子的 人,自己干收管理费,当个跷脚老板,哪里要不得?又暗暗嘲笑刘富贵是精灵猴子, 就是还没学会解绳子,只晓得自己弯着背憨做,哪有跷脚老板安逸? 两人见刘富财稳起不出声,以为他不愿意拿给他们做,有点着急。一个人说: “富财哥,我们去喝酒。喝了酒,把合同签了。我们晓得该怎样感谢你。” 另一个说:“我们今天好好整一顿!你说到哪里去吃?” 刘富财心里比他两个还着急,但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只是点点头,说:“既然 你们这样诚心,把我这当哥子的方起了,那就签了来嘛,免得你们心里悬吊吊的, 喝起酒来也没有味儿。”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要得!要得!” 刘富财把孙通和他签的合同拿出来,叫他们抄两份。他们叫来服务员,要了纸 笔,抄了两份合同。刘富财不是法人代表,没公章,就签了刘富财三个字。这两人 也是同样的情况,也就签了各自的大名,一个写的是刘富金,一个写的是刘富银。 刘富财说:“你两兄弟从现在开始就是老板了。恭喜恭喜!” 两兄弟笑眯了,话都不会说了,就知道翻过去翻过来看那一纸合同。 哥哥刘富金说:“富财哥,我们到哪里喝酒?” 刘富财想了想,自己请领导喝酒是在“老巴州”,就大声说:“歪的地方不够 格。要去就去‘老巴州’喝百鞭汤!” 刘富金、刘富银兄弟俩接了隧道工程,心里完全没有底,比刘富财还要黄,但 一点胆怯也没有,就像娶了一个漂亮媳妇,不会做也想做,不就是打眼放炮嘛,是 男人都会。做了几天,他们遇到麻烦了,看不懂图纸,不晓得怎么放线,就去找刘 富财,请他做技术顾问。 刘富财一样是黄棒,图纸拿倒了还在认真看。 刘富财说:“照说呢,分包给你们了,我就是跷脚老板,管不到你们这么多。 既然你们请我当技术顾问,我就顾一下,给你们介绍一个打洞专家。” 刘富金说:“好是好,不晓得要好多钱?” 刘富银说:“再多钱也要请。出了事,多的钱也要花出去。” 刘富财找到陶冶主任,说了这个情况。陶冶说:“简单。今晚你在南滨路摆桌 酒,我给你找个人来。” 刘富财说:“高工工资高,请不起,来个矮工就是了。” 陶冶哈哈大笑,说:“我说你是‘宝器’你不信,啥叫矮工?未必还有矮工? 教你,高工下来是工程师,工程师下来是助理工程师,没有矮工程师。” 刘富财也笑了,说:“我以为有高工就有矮工。你莫笑,反正找个钱要得少点 的。要是刘富金两兄弟做不了,要找我扯皮。我做不了,要找孙通扯皮。孙通做不 了,还不是要找你陶大主任扯皮。” 陶冶听了,觉得有点儿道理,甲方、监理方最终认的是公司,才不管你包过去, 包过来,就说:“我晓得。保证你们满意就是了。” 晚上,在南滨路大巴州餐厅,三人见到了要找的人——三处助理工程师林立, 一位戴眼镜,黑皮肤,干瘦干瘦的小伙子。林立是从农村考进大学的,毕业后来到 这个公司有几年了,还在打单身,在处里做技术工作。陶主任叫他一起去吃饭,就 来了,不清楚有啥事。他来处里这几年,时不时有人叫他出去杀馆子,也没有什么 事,就是吃喝玩乐,习惯了。 五个人坐下来,要了四个凉菜、四个荤菜、两个小菜、一个汤,要了一瓶白酒, 慢慢吃起来。 陶主任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处的助工林立,大学生,技术尖子, 学的就是打洞。这三位都是刘老板。小林,你应当认得他们。” 林立说:“刘富财认得,喝过酒。这两个好像才到工地来,是不是?” 陶冶说:“是。刘富金、刘富银两兄弟,帮刘富财做掘进。” 刘富金端起酒说:“刘林工,初次见面,我敬你一杯!希望多多帮助!” 林立喝了,刘富银又来了,也是敬酒,也是那几句话,就又一饮而尽。林立一 上桌就喝了两杯酒,觉得有点不对,大家该先敬陶主任啊,就端起酒杯,说:“陶 主任,他两个不懂事,敬错了酒。我敬陶哥一杯,日出江花红似火,祝哥发财更红 火!” 陶冶笑了,说:“我还介绍漏了。我们林工还是酒司令。来,喝就喝,我要不 喝不是哥!” 几个人哈哈大笑。 五个都是好酒量,不一会儿,一瓶酒去掉一大半,该说正事了。 刘富财与林立是熟人,自然先开口。 “林工,我们三兄弟托陶主任帮忙,接了隧道掘进的活儿,有了好处,跑不了 陶主任和你。你晓得,我们好多事做不来,想请你帮忙,给我们搞个测量、放个线, 免得我们把洞子打弯了。” 刘富金、刘富银接嘴说:“请帮忙,请帮忙。” 林立望了陶冶一眼,说:“是这个事啊。我……我哪有时间?不行,不行!” 刘富财与林立交往不深,不好说重话,只得好言相劝,说不用天天帮忙,只是 一个星期来一两个半天,星期六、星期日来也可以,休假时间哪个管你,又说晓得 开辛苦费,怎么也不能让你白做。 林立埋头吃菜,听了就听了,没有开腔。 刘富财见没有反应,拿眼扫了陶冶几下。陶冶一笑,说:“耶,你们几个胆子 大啊,明目张胆挖我的墙脚!” 林立暗暗侥幸,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陶冶接着说:“你们几只白蚂蚁啃点儿算个屁!林立,你就去帮他们。帮他们 也是帮我们。” 林立的嘴角微笑一下变成开怀大笑,急忙说:“要得!要得!” 他早就想答应,谁不喜欢找外水?但碍于陶主任没开口,只得装假不说好歹。 “莫答应得这么快。”陶冶说,“有个条件,不能影响本职工作。上班时间找 不到你,照样罚款!” 这个事算解决了一半,人家答应来帮忙了,但还没有说辛苦费的事,还不晓得 说不说得拢。刘富财这样一想,掉头跟两兄弟咬咬耳朵,转过头,说:“林工,大 家不是外人。你晓得行情,辛苦费你说个数,好商量。” “耶,这点酒你就喝醉了?”林立一下子拉下脸说,“我晓得啥行情?照你这 么说,我天天在外头找外水啊?想叫陶领导炒我的鱿鱼是不是?” 刘富财急忙改口,说:“说错了,说错了。啥行情不行情的,不管它!你先说 个数。” 林立是假生气,马上就笑着说:“我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你们说个数就 行了。” 刘富财一想,耶,不好咋整,傲起不开价就是要高价,就又与两兄弟咬了一阵 耳朵,掉头说:“我们也不晓得行情。先说个意思,要得就要得,要不得重来。你 每月在公司拿好多,我们就给你好多。” 林立就是嫌在公司钱拿少了,一个大学生,做了几年了,才拿一千多块钱,跟 民工的收入差不多,一个月用下来,没有几个剩的,现在好不容易找个外水,好歹 也得敲他个两千,没想到人家只开一千多,脸色就不好看了,闷起不说要得要不得。 这一来就冷场了。五个人喝酒吃菜遮脸。 陶冶是个明白人,一听就知道两方的差距不大,也就是几百块的小问题,灵机 一动,说:“说起钱就不亲热。我来做个中。林立你的胃口不要大了。刘富财,你 们也不要太小气了。大家初次合作,讲究的是一个诚信。我说,就按刘富财你们说 的,公司给好多,你们就给好多。” 林立乜斜了陶冶一眼,没表态。 刘富财三个高兴了,忙说:“要得,要得。” 刘富财多了个心眼,公司给好多,他们并不知道,到时候喊个三千五千的,你 去哪里查他的工资单?就问:“陶主任,他一个月在公司拿好多钱?” 陶冶说:“国企工资低。他每月只有两千五百元。你们就给这个数,要不要得?” 林立一听暗暗高兴,又暗暗佩服陶冶的手段。 刘富财三个一听,有点不相信,你望我,我望你,但自己有言在先,不好食言, 又不能证实怀疑,只得堆出笑容,异口同声地说:“要得。” 事情到此算是全部解决了,五个人无不兴高采烈,语言也多了,笑话也出来了。 林立是赢家,要拿个赢家的样子出来,就端起酒杯,说:“我敬陶主任和三个刘老 板一杯!” 刘家两兄弟有了林立帮忙,工程就按部就班搞起来了。每两天放一槽炮,掘进 两三米,运出几十车石方。他们不管衬砌,另外有队伍做。 孙通有时候来看一看,在洞外的时间多,嫌洞内空气不好,地面又有积水,得 换长筒靴,难得进洞几次。他又不懂技术,看了就看了,不说好歹,只关心进度跟 不跟得上,甲方、监理方有没有大的意见。陶冶进洞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多数是在 洞外喊刘家两兄弟出来问问情况,打个例行的招呼。刘富财要负责些,一来就换长 筒靴进洞,拿个大手电,东看看,西看看,但说不出好坏。全部事情自然落在刘家 两兄弟身上。 刘富金负责打眼放炮,在洞里的时间最长,熬更守夜是常事,两个眼睛通红, 坐在哪里都能睡。刘富银负责土石方运输,租了两个铲车和十几辆大东风车,一会 儿洞里,一会儿洞外,两头跑,鞋都烂了两双,脚也崴了,拄根竹竿,一瘸一拐的, 成了李铁拐。 刘富财说了他们几回,多请几个人,洞内洞外帮忙看着,不要累倒了,又伤身 体又误事。他们听不进去,再三说也听不进去,老是拿那几句话来堵刘富财的口: “我们接这个工程被腰杆上砍了一刀,只有一半的收入,就怕做不成,亏得一塌糊 涂,到时候咋个收场?” 刘富财听了,无话可说,明白他们的处境。国企做工程,下浮百分之二十,拿 过来是有困难,叫苦连天,但没有利润不要紧,就是亏了也不要命,反正吃大锅饭, 盈亏都是国家的。私人分包做工程,下浮百分之五十,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央求人给 自己,还不能亏,亏了就得倾家荡产跳长江。所以,刘富财有个奢望,想做一个只 下浮百分之二十的工程;想跟国企比一比。你们有个百分之一至三的利润就高兴昏 了,我起码是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刘富财把自家的奢望给刘家两兄弟当笑话讲了。 刘富金说:“白日做梦!我们农民没得这个福气!” 刘富银说:“浑想汤圆吃!我们是天生的贱命!” 刘富财不以为然,鼻子一哼,心想,总有一天,这些龟儿国企垮球了,只有我 们农民建筑公司了,下浮百分之二十的工程不是就有得做了吗?一千万的工程赚三 百万,一个亿的工程赚三千万,不得了!了不得啊! 刘家两兄弟没把刘富财的话放在心上,仍然是能少请一个人就少请,自己多做 点;能将就用的东西就将就用,节约一点是一点;能少发一点工钱的,绝不多发, 更不用说让人偷材料了,两个人四只眼睛二十四小时盯得紧得很。有一次,手下一 个工人回家栽秧子,临走时偷了十发雷管。两兄弟在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现了。 刘富金扛起那人的被盖,追出去七八里,追回了雷管,顺带把那人开销了。 就是这样紧巴巴做工程,就是这样不顾忌当四老板的脸面,刘家两兄弟还是一 个亏,头个月毛算了一下,亏了好几万。就是亏了,也只有自己晓得,说不出口, 说了也没人相信。就是亏了,还得强装笑脸陪吃陪喝,单是招待陶冶、孙通、林立、 刘富财,头个月就花了五六千元。还有,林立做了没几天,说手机坏了,不方便联 系。打电话找他找不到,耽误了生产,问他怎么办?他说有了钱买个新的。问他啥 时买,他说没有钱。明明才给了他两千五百元辛苦费,还要这样乱说。没有法子, 掏钱给他买一个。他说要买就买“三星”,其他的拿不出手。买“三星”就“三星”, 又是一千多元不在了。 刘富财听他们讲了林立的事,苦笑着说:“吃惯了糠的猪儿不好喂。” 刘富金说:“早晓得当老板就是当龟儿,打死我都不干!” 不干还不得行,陶冶来检查了,说:“你们的文明施工不符合要求,必须整改。” 公司的人来检查了,说:“你们的安全措施不符合要求,必须整改。”市里的人来 检查了,说:“你们的环境措施不符合要求,必须整改。”“好!好!我整改!我 马上整改!”又是几万元出去了。 刘家两兄弟慢慢有些麻木了,心想,这些烂事虽说麻烦,虽说花了不少钱,但 只能算是皮外伤,只要工程不出大问题,就不会伤筋动骨。 这一天,又到测量放线的时候了。刘富金早早就给林立打电话,要他来一趟, 可等了大半天还不见人影,又打电话,却不在服务区了,只好窝工休息。第二天, 刘富金跑到处里找人。陶冶说他回老家探亲去了。刘富金急得鬼火冒,赶回工地, 跟刘富银说:“我们干脆不请他了!皇帝也是人做的。缺了张屠户,未必就要吃带 毛猪?”两人一商量,刘富金在乡下修过铁路隧道放过炮,自己干,一个月还可以 节约两千五百元。 林立的确回老家探亲去了,走得很急,临时搭上一个便车,匆忙中,想起刘家 两兄弟的事,就托同事帮自己一个月的忙,去刘家两兄弟那儿测量放线,顺便也给 他们说一声探亲的事。他那同事边听边在电脑上打游戏,过后竟把这事给忘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林立回来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刘家两兄弟的隧道。 刘富金见林立来了,不递烟,不让座,也不说话。 林立觉得奇怪,问:“刘老板,未必一个月不见,就认不得我了啊?” 刘富金爱理不理地说:“认得你!你烧成灰也认得你!” 林立一听生了气,说:“我哪里得罪你了?不就是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家探亲, 我也找人替你们测量放线了的啊!” 刘富金抬起头,望着林立,问:“你找人帮忙了?为啥那人没来过啊?” 林立迷惑了,反问:“他没来过?一次都没来你这儿?” 两人分别把事情说了一遍,才晓得事情出在那位同事身上。 刘富金急忙说:“林工,对不起了,还以为你放我们的水了。” 林立说:“话说开了就行了,大家还是朋友。走,去看看你自己打的隧道。师 傅不在,徒弟就是师傅。你进步得很快嘛!我从学校出来,两年也不敢单独做,就 怕把洞子打弯了,就出大麻烦。” 两人一边往洞子走,一边说话。 刘富金听他说洞子打弯了,心头一紧,像癞子听到说月亮,忙问:“洞子打弯 了怎么办?” “技术上简单。”林立笑着说,“挖多了的一边算超挖,用石块混凝土填。欠 挖的一边算欠挖,再放炮开挖就是了,只是经济上麻烦了,成本亏了,工期当然也 要耽误。你关心这事做啥?想学习怎么打弯洞啊?” “不是不是。我随便说说。” 两人进洞往里面走,边走边看边说,很快就来到工作面。工人们正在用水钻打 眼,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林立打着手电,四处看了看,觉得好像有点问题,就大 声说:“要测量仪才看得出来。” 刘富金这一个月自己放线自己打眼放炮,心里老是觉得没底,过去修铁路打洞 子,也只是跟工程师打杂,人家说哪里画个圈,他就画圈,没有用过测量仪,也用 不来,见林立说要测量仪,心里又是一紧,莫不是自己把洞子真的打弯了啊? “那麻烦你现在就测一下,要不要得?” “急什么急?我也不是说洞子打弯了。” “现在就测。我叫人把测量仪扛来,喊打眼的工人停了。” “哈哈,你是不是做贼心虚啊?” “是有点虚!帮个忙,好不好?测了好放心。晚上我们去吃烧公鸡、喝啤酒。” 测量仪扛来了,打眼的工人退下来坐在地上休息抽烟。林立架好测量仪观测起 来。洞内静悄悄的,只有洞顶渗水滴到地表水凼的叮咚声。刘富金觉得心跳得咚咚 响,心里默默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林立看过去,看过来,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脱口而言:“洞子打弯了!打弯了!” 这一声并不大,但在刘富金听来,好像五雷轰顶,震得他浑身一阵抖,又好像 得了疟疾打摆子,抖个不停。他结结巴巴地问:“打……弯……了?” 林立认真测量了三次,确定打弯了,又掏出计算器计算一阵,抬起头,对刘富 金说:“打弯了!” 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发生在一个原本就倒霉透顶的人身上,让人不 晓得该愤恨还是该同情,也不晓得除了该惩罚他以外还有谁应该被惩罚。 刘富财听说了,赶紧跑过来找两兄弟。刘富金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看不到 脸。刘富银躺在床上,仰面朝天,张脚张手,摆了一个大字。 刘富财焦急地问:“咋个这样?咋个这样?” 两人不抬头,也不说话。 “你们死没有?没死就说话!” 两人还是不抬头、不说话。 “你们倒没死,我被你们气死了!好心好意拿点事给你们做,让你们找点钱, 就是这样报答我?整个烂摊子,啷个收场?闷起不说话,收得了场吗?你们问没有? 返工要好多钱?” 刘富财见两人死猪一样不答话,晓得他们现在是六神无主,话都说不来了,就 掏出手机找孙通,说:“孙老板,你快来工地看看,出了点质量问题,洞打弯了点。 你赶快来!我们都在现场。” 孙通还在睡懒觉,昨晚陪老大打牌打到早上八点,迷迷糊糊的,也懒得多问, 只是敷衍了事地说了一句“我晓得了”,又翻身睡了。 刘富财又打电话找陶冶。陶冶正在酒楼吃了饭,来到楼上机麻室,准备开打, 不耐烦地说:“急个屁!工地不是谈事的地方。你们过来,得胜酒楼四层。” 刘富财拉上刘家两兄弟,走出工地,打了个的士,来到得胜酒楼,找到陶冶。 工程处委派的隧道项目经理陆火青也在。 国企的规矩是这样的,接了工程,要么自己做一部分,分包出去一部分;要么 全部分包出去,自己当跷脚老板,委派一个挂名项目经理全面负责。说是全面负责, 其实只管统计报表、督促检查,而督促检查往往流于形式,因为做好做坏,做死做 活,已经是你分包老板的事了。 隧道工程因为造价比预算下浮了百分之二十,做不走,是全分包出去了的,所 以项目经理陆火青这个挂名经理就很少进洞去,只有上级来人检查工作时,才出面 应个卯,表明这是国企公司做的工程,遮掩一下分包的事实。陆火青应卯有应卯费, 刘富金给上级的红包里自然有他一份,另外还有随时的招待,上午蹲工地不说了, 下午蹲茶馆的茶钱、烟钱是刘家两兄弟开的,名目繁多的陪吃陪喝是少不了他的, 还要好言麻烦他,逢年过节更不用说了,今年春节,两兄弟就送了一个四千元的大 红包。 照说,喂只狗还要摇尾巴,这样招待一个人,更应当礼尚往来,可陆火青一听 刘家两兄弟打弯了洞子,竟抹起张长脸,粗声粗气地说:“自己屙的屎自己揩!关 老子屁事!” 三个刘气得吐血,要跟他吵架。 陶冶忙说:“不打了。我们坐下来说。小陆,你是项目经理,好事坏事,你都 扒两层,怎么说不关你的事?中午酒喝多了是不是?刘富财,你们也不要红眉毛绿 眼睛的,事情出都出了,就商量解决事。林立刚才给我打了电话。你们确实胆大包 天,才学剃头匠,就敢刮络腮胡,完全不晓得天高地厚!你们莫要跟我们比,看我 们一天喝酒打牌,心头有气。告诉你们,这叫各人有各人的命。” 刘富财忙招呼住两兄弟,说:“陆经理是说酒话,莫要计较。这事是怪我们自 己。刘富金,你娃胆子也太大了!陶主任笑我心大三公分。我看你是心大十公分, 像他妈个皮球!” 大家都笑了,包括两兄弟在内。 林立赶来,说了洞子的情况。 刘富金开口说第一句话,问:“林工,返工要好多钱?” 林立一时答不上,皱眉细算。 陶冶插嘴说:“不用算,没有三四万不行。” 刘富金、刘富银听了,缓过一口气来,他们原以为不是十万也得八万。 陆火青嘴一抿,似笑非笑地说:“还高兴!工期耽误了要罚款,一天一万,甲 方监理追究责任要罚款;公司追究责任要罚款,反正我今年的奖金是悬起了。” 陆火青最后一句话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阴阳怪气的原因是奖金成问题了。公 司有个规定,分包工程项目经理的年终奖与工程的安全、质量、工期挂钩,出了事 故就扣年终奖。 陶冶乜斜了他一眼,说:“不要扯年终奖!陆火青说的也是正事。甲方监理, 还有公司那伙人,坐在办公室做啥?眼睛盯着我们的,得做工作,想办法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刘富财问:“怎么化?” “用钱来化!说个不好听的话,没得钱,化个屁!” 两兄弟四眉陡皱,又是钱啊!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有了一致的意见。由项目经理陆火青打报告给公司,工程 处说几条意见,不外乎停工整改啊、深刻检讨啊、罚款处理啊、通报批评啊之类的, 这是明的。暗的呢,由陶冶和刘富财把李金龙请出来,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先麻痹 他的神经,再想法减少罚款的现金。 陆火青不得不买陶主任的账,答应写报告,但嘀嘀咕咕说了两遍“奖金遭扣了 找你们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