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老爷不糊涂 张成贵听说刘富财把洞子打弯了,开初还不以为然,不就是几万块钱的事吗? 公司哪一个项目经理没有出过这类烂事?后来是陈艳艳一句话把他点醒了。 那天在他办公室,经营科长陈艳艳、办公室主任潘毅力、一处主任石惊天、材 料科科长姚远和他聊到刘富财这件烂事,石惊天说:“不是吹牛!老子闭一只眼打, 也打不弯!” 姚远爱揭他的底,说:“那当然啰,你是一目了然啊!” 石惊天右眼在放炮时被炸得半瞎,最忌讳人家说一目了然,听姚远耍笑他,顺 手一巴掌打过去,说:“你不要躲。我一目了然也比你四只眼睛管用!” 姚远侧身一躲,眼镜碰歪了,忙扶正眼镜,说:“你管用。你看清楚没有?洞 子弯了的背后是什么?我四只眼睛就看到了。” 石惊天遇到这个急转弯,一时答不出来,就说:“你四只眼睛当然看得清楚。 你说背后藏的啥?” 姚远说:“看不清楚?” 石惊天说:“不清楚。” 姚远说:“真不清楚?” 石惊天说:“少啰嗦!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姚远说:“我也看不清楚。” 几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陈艳艳说:“姚科长这个问题提得好,我来回答。刘富财洞子打弯了的背后藏 着一个人。” 潘毅力一点就通,忙说:“对!说得对!” 石惊天和姚远还在云里雾里,莫名其妙。一目不了然,四眼也昏花。张成贵是 个精灵鬼,早已了然,哈哈一笑,说:“陈艳艳这句话把我提醒了。我们要认真做 好这篇大文章,把藏在后面的那个人揪出来,批倒、批臭!” 石惊天经过“文革”运动,太清楚这句经典了,忙接嘴说:“再踏上一只脚,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大家哈哈大笑。 姚远本想接这后面半句的,被石惊天抢了先,有气,就问:“石主任,你这一 脚踏的哪个,搞清楚没有?” 石惊天有点尴尬,轻声说:“我也不晓得踏的哪个,踏到哪个算哪个了。”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张成贵说:“隧道掘进工程本来是给老大做的,孙通是现场代表。孙通嫌搞头 不大,就把这根骨头甩给刘富财。刘富财鬼精灵,原想吃肉,到手的却是骨头,就 甩给刘富金两兄弟。问题就出在这里。你刘富财有啥权力分包工程?刘富财擅自分 包是这次严重质量事故的主要原因。” 张成贵说话一套一套的,不知道的人以为他是教授,知道的人笑他鹦鹉学舌, 说话的腔调跟王总一模一样。这个批评自然带了偏见,不是李金龙的人说的,就是 黄青松的人说的。 张成贵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说:“这里有个问题,是哪个同意刘富财分包的? 这就是藏在事故背后的那个人,就是李金龙!” 石惊天和姚远脱口而出:“哦,原来是他!” 张成贵说:“李金龙不经班子讨论,私自就同意了,也不给大家说个一二三, 纯粹是乱来!黑起整!以为我们不晓得,麻得过去是不是?想得美!这次揪着他的 尾巴了,看他龟儿口吐莲花啷个辩?我们又不是憨的,听个话总听得来。还想当老 总?还要跟我针锋相对?弄你一个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几个听众一起笑了。 这一番话听起来,好像与前面那段话有很大的区别,好像不是一个人的口气。 不知道的人以为换了个人在讲,知道他的人说,晓得,他捡人家的就是那几句,再 说就要现原形,打滚扯皮的话就出来了。 石惊天还是有些不明白,问:“又不是他一个人在搞分包,怎么把他弄得倒?” 陈艳艳说:“张总的意思你听不懂?没有经过公司领导班子同意的分包就是非 法分包!明白没有?” 潘毅力说:“不说非法不非法,起码是违反组织原则的事。” 潘毅力毕竟是大学毕业,又在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干了这么多年,晓得国家的建 筑法规,所以悄悄地纠正了陈艳艳的话。 陈艳艳耳朵尖,听了不服气,说:“不说非法要不得,没有分量,弄不倒他。 违反组织原则好简单,下不为例就是了。” 石惊天说:“艳艳妹说得对。要整就往死里整,就说他非法。” 姚远说:“潘主任,他这样做怎么不叫违法?” 潘毅力说:“我没有说他不违法,是说不要提违法不违法。按照国家建设部关 于工程招投标管理规定,禁止工程转包和非法分包,特别不允许分包再分包。也就 是说,二老板、三老板,甚至四老板这样荒唐的事,都是违法的。你说他违法,他 说你还不是违法,那就说不清楚了。” 石惊天和姚远又是一个一目不了然,四眼也昏花,不明白,你望我,我望你, 开不起腔。陈艳艳似懂非懂,还提得出问题,就问:“照你这么说,我们的分包都 是违法的了?我看不对。国家也允许分包嘛。不然,现在大家都在搞分包,市建委 不是不知道,为啥睁只眼闭只眼?” 张成贵插话:“这是事实。不是我们公司这么做,建委系统百来家公司也是这 么做,也没见哪个挨整?” 潘毅力讪笑了几下,有些为难,不好回答,因为他们把政策规定和现实问题这 两码事混为一谈,企图用现实来证明有这样的法规,而无视法规是不是有这样的规 定。他们并不重视法规是怎样规定的,认为现实的就是合理的。 潘毅力想了想,说:“你们说得有道理。照规定,国家允许分包,是允许合法 分包,不允许违法分包,就是说,不能分包主体工程,不能分包给没有相应资质的 队伍,不能分包后再分包,不能在建设单位没有认可的情况下分包,否则,建设方、 监理方和建设行政管理部门有权进行处罚,要求改正、没收违法所得、罚款、停业 整顿、降低资质,如造成质量损失,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石惊天哇了一声,说:“我们不是都在违法?” 姚远也哇了一声,说:“还有这么多规定!” 潘毅力原想把话说硬一点,转念一想,要不得,都是公司领导决定分包的,矛 头不能向上,张总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就含含糊糊地说:“石主任,也不好这么 说。张总和陈科长考虑得比我深,是大智慧,我还在学。我的意思是要整他,不要 屎盆尿盆乱往他头上倒。” 张总听了这才有了点笑容,说:“潘毅力的想法有道理,但做大事不必考虑得 过细。公司要在市场经济中生存发展,必须在合情合理中间走钢丝搞平衡,没有大 智慧怎么行?正规的思路行不通!” 石惊天和姚远听不懂,发呆。陈艳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想听他说下文, 没有接嘴。潘毅力听了暗暗吃惊,既有振聋发聩的佩服,又有胆大妄为的担心,还 有不以为然的抿笑,像是打翻了作料柜——酱油、香醋、红糖、白糖、猪油、菜油 搅在了一起,不晓得是个什么味儿。 这也不好怪大家孤陋寡闻,也不好怪大家思想水平低,因为他们作为中层干部 自然聪明能干,智商起码在一百以上,要怪只怪张成贵太有才,太有智慧,而且非 一般智慧,是大智慧。 张成贵见大家听傻了,心满意足地笑了,接着说:“话说远了,我们说回来。 我同意潘主任的意见,搞个模糊,管他违法不违法,管他拿没拿人家好处,就咬住 他擅做主张,在班子会上做个检讨就行了。他做了检讨,等于在头上贴了块膏药, 名声就打黑了,还竞争屁个老总!” 张成贵有了这样的主张,在传阅文件中看到陆火青的报告,就大笔一挥,写了 这么一段意见:“此事纯属擅自乱分包造成的,应严肃查处!请办公室、技术科、 质安科、经营科、组织科会同调查并提出处理意见。” 这份文件传到李金龙手里,他嘿嘿一笑,也大笔一挥写了一段话:“此事与技 术人员严重失职有关,必须认真查处!请保卫科参加调查。” 黄青松看了,写道:“同意张总意见。” 党委书记彭解放看了报告,晓得是李金龙乱劈柴搞不正之风,也晓得张成贵签 是明批李金龙,挤掉竞争对手,暗地里是避重就轻,把水搞浑,但晓得归晓得,没 拿到证据就不好说话,就暗暗拿定主意,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他签了这样的意见 :“乱分包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必须坚决反对!调查清楚,严肃查处!” 老总王望最后阅文,看了好笑,心里说,事情还没调查清楚,结论就有了两个, 也太着急了;又想,这回是二比一,魏国和东吴联手对付蜀国,李金龙不好耍了。 他想了想,写了一个模糊的批示:“请办公室牵头落实。” 办公室主任潘毅力看了这份批示完毕的文件,仿佛看见张成贵和李金龙大眼瞪 小眼,王望袖手旁观眨鬼眼,心里就好笑。作为办公室主任,潘毅力多次遇到过这 样的矛盾,领导们意见不一致,把皮球踢到他这里,像是大人闹离婚,小孩来断理, 确实很为难。好在他有经验,好比是个小大人,挥笔写了一段意见:“按领导意见 办。办公室牵头,技术科、质安科、经营科、组织科、保卫科参加,组成调查组, 调查处理。请将此件复印给上述部门负责人。” 这份文件,照规矩,除潘毅力在拟办意见中确定的人员可看外,其他人是看不 到的。现在要有关科室参与调查,就得让他们看文件。 写完意见,潘主任叫来秘书,把处理好的这份文件交给她,并说:“你把复印 件给他们时,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在我办公室开会。” 办公室主任说起来不大,只是一个中层干部,可因为职责关系,与领导走得近, 又有个平衡协调的职能,经常牵头几个部门或基层单位处理事情,似乎就比一般中 层干部高半级。 第二天上午,与会者准时来到经理办公室。 保卫科长熊雄屁股刚落座就喊:“潘主任,牵头的发烟!” 潘毅力一笑,边说应该,边从抽屉拿出一包烟,起身一一递烟,然后回到座位, 说:“我晓得,今天这个会我牵头就是负责发烟、倒茶,接下来再负责给大家安排 车、安排伙食,主讲应当是技术科长、质安科长。你们先说几句,好不好?我们怎 么调查。” 质安科科长胡安说:“潘主任今天表现得好,我就说两句,要是他不懂事,我 还懒得说。” 大家笑了,叫他有屁就放,不要在这里卖嘴皮,当盐贩子。 胡科长说:“我的意见是大家去现场开会。” 技术科科长陈诚说:“我也是这个意见。” 经营科科长陈艳艳、组织科科长周福、保卫科科长熊雄都异口同声说:“要得。” 他们在办公室蹲烦了,下基层多好,现场要好好看看,当事人要好好问问,还有人 安排吃喝玩乐,上级来的人嘛,更何况是去调查处理质量事故,还怕人家不懂事? 潘主任就打电话给陶冶,说公司调查组马上下来,叫几个当事人在现场等着, 又打电话给小车班,叫旅行车准备出车。 一行人乘车来到二十公里外的隧道工地。 公司的项目多是城市建设大项目,比如高架立交桥、隧道、大桥、人行天桥、 新建道路或老路拓宽改造,多分布在城市十二个主城区。郊县和外地工程也有,不 多,属于远征工程。 大家来到隧道口。陶冶带着三个刘老板、项目经理陆火青、分包人孙通、助理 工程师林立等在那儿。陶冶跟他们很熟,大声说:“辛苦各位领导了,我们是不是 先进去看看?小林,你在前边领路,慢一点走,牵一下陈科长,不要摔跟头。她要 摔了,半边天塌了,不把洞子砸垮才怪!” 陈艳艳笑着说:“陶放炮,你不要乱放炮!小心一炮把洞子震垮了!” 大家哈哈大笑。 洞里静悄悄的,没有施工,内部已经停产整顿了。打弯的那段,一般人看不出 来,得用仪器,所以也没什么看的,只是听林立介绍情况。问刘富金,一问三不知, 也问不下去。陶冶不说好坏,也不说因为所以,不像责任人,倒像是陪客。只有刘 富财一路上叽叽咕咕不歇气,说对不起,不好意思了,说各位领导大人大量,高抬 贵手,说大家辛苦了,中午好好喝两杯。 陈艳艳好笑,悄悄对潘主任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抱鸡婆咯哆咯哆。” 潘毅力听了笑出了声。 从洞里出来,来到现场办公室。 潘主任说:“我们今天是根据公司领导的意见来调查洞子打弯了的事。这是一 起严重的质量事故,造成经济损失不说,影响工程质量,影响工期,影响公司的信 誉!领导的意见是必须严肃查处!我们下来看现场,听你们意见,回去跟领导汇报。 请大家老老实实说情况,莫要遮丑。现在,请陶主任把情况说一下,其他人补充。 我们来的人,有啥问题,当面问。” 陶冶胖,怕热,在洞里走了一圈,热得额头冒汗。他说:“各位领导下来调查, 我们非常欢迎!出了这样的事,都很心痛。说到责任,我第一个该挨板子!你们看 我满头大汗,不要以为我怕承担责任,我不怕。我是主任,是个领导责任。说到原 因,管理不到位是一条。我有责任,项目经理陆火青也有责任。你不要跳,在这个 位置上就有你一份。刘富财,也有你一份。我问你,你是怎么把洞子拿给他们两兄 弟做的?做就做,要做好啊,做好没有?听说你还是他们的技术顾问。你懂个球技 术啊?” 陶冶自从那次被陈艳艳、石惊天帮助后,并没有死心塌地地帮张成贵,但后来 发现李金龙是扶不起的阿斗,就投奔“魏国”了。昨晚,张成贵给他打电话,说: “明天要是公司调查组到你们处里来,你就咬住李金龙擅自同意刘富财分包的事。 潘毅力晓得跟你一起唱。” 刘富财不服气,嘀咕说:“也不是说我一点也不懂啊,是他们……” 主持人潘主任说:“刘富财不说技术问题了,就说洞子乱放炮是哪个决定的? 陶主任,你还有说的没有?” 陶冶说:“我还是帮刘富财说句话。他哪配当技术顾问?是林立帮他们搞技术 的。林立回家探亲,没把事情交代好,接手的人吊儿郎当搞忘了,都有责任,都该 挨板子。乱放炮是刘富金决定的,该挨重打。问题的关键是哪个同意刘富财分包的? 我是不晓得的,把我这个主任也撇开了,不成话!哪个同意的哪个负责!” 潘主任说:“我这次下来,领导有个意见,刘富财分包没有经过领导班子同意, 是很不恰当的。国家明文规定,不准分包再分包。有的人就敢顶风作案!要说清楚 !” 陈艳艳说:“我同意潘主任和陶主任的意见。这次质量事故的根本原因就是擅 自乱分包。你刘富金、刘富银没有隧道掘进资质,没有资格做隧道工程,凭啥分包? 你刘富财又凭啥拿给他们做?是哪个同意你们这样做的?” 技术科科长陈诚、质安科科长胡安和组织科科长周福是黄青松的人,来前跟黄 总沟通过,一定要把乱分包的事搞清楚。 陈诚说:“我和胡科长分析了事故的原因,是测量出了问题,是技术人员不到 位的问题。进一步分析深层次的问题,正如刚才几位讲的,是乱分包造成的管理混 乱。我的意见,原因就是这两条。” 周福说:“组织科管中层干部只管到陶主任这一级。刚才陶主任说不清楚谁同 意刘富财分包的,那就要问刘富财,谁同意你这么干的?” 刘富财见矛头又转向自己,有些着急,要说是李金龙同意的,好像有点当叛徒 的味道,要不说李金龙,说是自己同意自己干的,好像亏又吃大了点,就拿不定主 意,拿眼直扫保卫科科长熊雄求援。 熊雄本来很不愿意来调查这个事,知道一起下来的人都是成心要看李金龙的笑 事的,是李金龙找到他说了半天聊斋,才勉勉强强坐在这里的。他见会议的意见一 边倒,就要把李金龙揪出来了,不得不说几句。 熊科长说:“我们保卫科管爆破,我也说两句。我同意刚才技术科陈科长的第 一条分析,主要原因是技术问题。大家看,测量放线是委托了林立的,林立答应了, 拿了人家钱,也做了一段时间,为啥回家探亲不交代清楚?如果接手的人负责任, 接着测量放线,会出问题吗?如果刘富金见技术人员没有来,找陶主任再请一位技 术员,会出问题吗?分析问题要实事求是,不要认为一泡菜坛子尽是萝卜抓不到姜, 就怪三怪四乱怪人。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哪个项目不是分包又分包?自己的屁股 没有擦干净,莫要管人家裤裆黄泥巴!” 熊雄文化不高,书读得不多,电脑不会用,手机不会储存号码,请人帮忙储存 了又不会索引,一百个号码一个一个地翻,但人聪明,肯学肯钻,又长期负责公司 的法律诉讼,嘴巴就练出来了。 熊雄这一钉耙倒打回来,够分量,打得陈艳艳、陶冶、潘毅力无话可说,正像 潘毅力那天在张成贵办公室说的,不要说违法不违法,要说违法的话,大家都在违 法,就说不清楚了。 陈艳艳不信熊雄这包药,柳眉一扬,说:“人家陈科长说了两条,一个是技术, 一个是管理。你这样顾头不顾尾,也不恰当吧。任何事情都有表面原因和深层原因, 就像人生病,经常头痛发烧打喷嚏,表面看是伤风感冒,细细一查,三期癌症。不 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那是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 陶冶接嘴说:“就是嘛!刘富财这样乱分包,就是得了癌症,不伤风感冒打喷 嚏,就咳嗽吐血,不出这个问题,就出那个问题。” 潘毅力是主持人,不好针锋相对,搞僵了不好,就淡淡地说了一句转移话题的 话:“刘富财,你稳起做啥?” 刘富财正找话说,忙接过话,说:“各位领导批评得对。我悔过,我悔过!今 天中午我自罚三杯!” 孙通一直没有说话,像是不关他的事。其他人也不问他,也像是与他无关。平 心而论,这件事就是他惹出来的。有本事拿到隧道掘进工程,就好好做嘛,要图轻 松,分包给刘富财,也不问他做不做得来,也不问他为啥又分包出去,出了事也不 着急,未免过分了吧,不就是仗着后面有个神通广大的老大吗? 老大是谁?在座几位中层干部都认识,一个高高大大、白白生生、英英俊俊的 中年男子,态度和蔼,说话客气,带的驾驶员是个女的,常常是上午十点钟到公司 来找王望或张成贵,常叫女驾驶员给他在外面端碗小面进来吃,边吃边说话,门关 得死死的。这位神秘人物为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市建委主任 也要买他的账,究竟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不怕陈艳艳是压寨夫人,也 不好问孙通为啥把工程分包给刘富财。 孙通大概觉得稳起不说话也不太好,就说:“刘富财自罚三杯,我自罚一杯。” 潘毅力笑着说:“你要这样说,我们不是人人都要自罚一杯了吗?” 陶冶说:“对,对,人人自罚一杯!” 熊雄一想,这就对了,糊涂老爷断案,各打五十大板,就说:“孙老板说得经 典!大家都有责任,大家都要自罚一杯!” 陈艳艳没听出话外音,说:“好!谁怕谁?” 潘毅力暗自好笑,这么轻轻一挑,眼前的矛盾就悄悄地转移了,转移给公司领 导,让他们去钩心斗角,免得自己三面不讨好。 公司开会就是这个样子,说一阵,扯一阵,笑一阵,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傻得 绿眉毛红眼睛地去争个你输我赢。千万不要笑他们不会办事,说不定不会办事的是 发笑的人,说不定这样模模糊糊、不伦不类的后面隐藏着的是大智慧。 调查会开到这里自然结束了,主持人潘毅力自然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刘富财自 然接着做主持人。他站起身,招呼大家说:“请各位领导吃个便餐。老巴州餐馆。” 他边说边先走到门口,掏出一沓信封,出去一个,给一个,每个里面装有三百元。 大家不说谢谢的话,接过信封揣进腰包就走。陶冶装怪,问:“刘富财,发的啥?” 刘富财回答:“麻将钱先放在你那里,待会儿我连本带息一起收。” 大家哈哈大笑。 当天晚上,刘富财对刘富金、刘富银说:“你们拿的五千块钱,给你们报个账。 十个信封三千,两条软玉溪四百五十,一顿饭一千二百,打牌喝茶二百,幸好都说 有事没吃晚饭,一共花掉四千八百五十元,还剩一百五十元,你们捡到。” 刘富金说:“剩的钱莫退了。你拿着买两包烟。” 刘富银说:“开个会就出脱五千!在我们农村,一年辛苦到头,还找不到这么 多!” 刘富财说:“你们莫要心疼这点本钱!到时候少罚你一万两万,不就赚回来了 吗?” 刘富金问:“行不行啊?莫要剃头挑子一头热,吃了喝了拿了走了,把我们晾 在一边。” 刘富财说:“你们没看出来吗?潘主任是今天的主持人。他开头嘴巴硬,后来 不是没盯着我问了吗?放心,喂条狗还要跟你甩尾巴。” 潘毅力给王望和张成贵汇报了调查的情况。 王望心情不好。周局长找他谈了话,要他暂时不动,坚守最后一班岗,等局里 的决定。上面有政策,他有对策。公司的事能不管就不管,都推给张成贵,造成一 个权力真空,逼周局长尽快任命新老总。 他听了汇报,没出声,抽自己的烟。 张成贵知道王望的态度,也制订了自己的对策,公司的事能管尽量管,不能推 给别人,造成一个接班的事实,逼周局长尽快任命他为新老总。 张成贵见王望不说话,就说:“潘主任,你把调查的情况写个报告,领导传阅 后,开专题会研究。我和王总商量了,这个事要追究,要处罚,但也不必痛打落水 狗,让它呛点水,知道就行了。你们这次下去掌握得很好,没给我捅娄子!” 潘毅力听了吃了一惊,你张成贵是川剧的变脸专家啊,昨天喊我揪住李金龙不 放,今天怎么变成不必痛打落水狗?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儿,没有硬性贯彻领导指 示,否则,既要挨领导批评是擅自做主,又要被大家攻击是乱传圣旨,费力不讨好, 两头受气。 如果机关是一盘磨子,领导们是上层磨石,中层干部们是下层磨石,办公室主 任就是中间的磨心。上面发话了,磨心传达给下面;下面回话了,磨心汇报给上面。 问题出来了,上面怪磨心怎么传达的,下面怪磨心怎么汇报的。磨心就这么被磨过 去,磨过来,磨得又细又小,磨子就转不动了。 潘毅力懂事,没有说变脸的话,还微笑着点头,退出去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 叫来生产秘书,给她一份昨天的记录,说了几点整理意见,叫她修改修改打印出来。 他手下有三个秘书,一个生产秘书,管起草文件、自制文件、传阅文件;一个行政 秘书,管接待、会议、小车;一个机要秘书,管印章、资质证书、档案、外来文件。 三个秘书都是三十来岁的漂亮女人。大家羡慕潘毅力,说他管三个女秘书,还管两 个打字员妹妹,是红色娘子军的党代表。 潘毅力给经营科科长陈艳艳、技术科科长陈诚、质安科科长胡安和保卫科科长 熊雄打电话通气,说了张总的意见,让他们心中有数,免得他们误解,以为是自己 变过去,变过来。 生产秘书送来调查报告草稿。潘毅力改了一大通,特别在强调质量事故三不放 过之后,加了一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些话,昨天在调查会上谁也没有说 过,是胡乱加的。谁主持调查,谁就有这个权力。 过了两天,公司领导班子开会研究洞子打弯的质量事故。 黄青松分管技术、生产质量安全,首先发言,说:“按照国家关于生产质量事 故处理规定,不弄清责任原因不放过,不明确责任人不放过,不制定整改措施不放 过。我看了调查报告,整改措施有了,但责任人和原因没说清楚。说责任人是项目 经理陆火青,我找陆火青谈了,他没有认账,说原因是技术管理混乱,技术科有意 见,不同意这么说。我们处理事故一定要办成铁案,不能烤烧饼,一会儿翻过去, 一会儿翻过来。” 李金龙一听就明白,黄青松这把火是想烧自己,就冷眉冷眼地说:“责任人是 哪个?未必报孙通?报刘富财?只有报陆火青嘛!他是项目经理。事故原因就是那 一条,技术管理没跟上。事情不要扯远了,那套上纲上线的没用!” 他的话也有道理。出了严重的质量事故,要上报局里、甲方和监理方。孙通和 刘富财的分包并没有经过他们,报上去多的事情就来了。事故原因也是一样,说多 了,自己套自己。 张成贵明白两人的说法。一个想实事求是,另一个想的也是实事求是。前一个 实事求是从原则出发解决问题,后一个实事求是是从现实出发解决问题。两个都有 利,两个都有弊。这样一来,解决问题的思路就不能循规蹈矩了,需要大智慧。 张成贵想了想,说:“黄总的话有道理。公司分包给孙通是经营工作的需要。 孙通分包给刘富财,刘富财分包给刘富金、刘富银就没得道理了。这一点必须说清 楚,统一认识。也就是说,李总在这个问题上是不太恰当的。相应的,李总的话也 有道理。现实就是这个样子,不该分包的已经分包了,就没有必要寻根问底,把公 司的烂事都端出去献丑,只能是见好说好,见坏说坏。我的意见是,分明暗两个办 法来解决。明的呢,就按李总说的办。暗的呢,有两条:一是陆火青和技术科替人 家背黑锅,但所有损失由刘家三兄弟赔;二是刘家三兄弟也不好出血过多,公司在 管理费上让半个点子。我这个人爱出怪点子。要不要得,王总定。” 王望看看大家,说:“大家定,大家定。彭书记,你的意见?” 彭解放认为,这件事表面看来是生产上的事,实质上反映出来的是有人搞歪风 邪气的政治问题,不过调查的结果并没有拿到李金龙乱来的证据,不好给人家乱扣 帽子,就说:“我赞成黄总的分析,事故的原因没有完全说清楚。为什么要分包过 去分包过来?有没有利益关系?存不存在歪风邪气?我想强调一点的是,经营工作 一定要走正路,搞经营工作的人一定不准搞歪风邪气!国企党组织是干什么的?就 是要坚持党的方针政策,保证我们的生产经营走正路。” 黄青松说:“我赞成彭书记的意见。这次事故的原因明明就是乱分包造成的! 必须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 彭书记朝他点点头。张成贵、李金龙却是狠眉狠眼地把他盯了两眼。王望端起 茶杯喝茶遮脸,不表态。 李金龙心想,刘富财分包过来,又分包过去,是自己答应了的,也没有经过班 子,尾巴被人家抓住了,也不好过分抵触,只要不点名,只好认了,好在张成贵同 意按自己的意见报上去,也算捡回点面子。 李金龙勉强一笑,说:“工程分包今后都要谨慎,再出个伤人死人的事,大家 都麻烦。这个事只能这样处理了。” 王望一听就明白,领导班子是两种意见,彭解放和黄青松要追究乱分包人的责 任,自然有道理,而李金龙显然是在逃避责任,张成贵是在耍滑头,明贬暗保,表 面上贬李金龙,不是说他做错了,是打他一拳,莫要跟他竞争总经理了,实际上是 赞成他的做法的,但细细一想,自己是要走的人了,何苦去找这些麻烦?让周局长 来对付他两个吧,就讪讪一笑,说:“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吧。李总,你这个事情 做得不怎么样啊!不过,你能认识到不对就好嘛!今后不要做了。彭书记和黄总的 意见提得好!我们要是抓到搞歪门邪道的证据,一定不放过!我看就这样吧,就按 张总的意见,还有大家补充的处理,请张总下来落实一下。” 会后,张成贵叫潘毅力通知调查组人员到他办公室开会。 人员到齐后,张成贵把领导班子的意见向大家做了传达,然后安排潘主任根据 这个意见行个文,通报公司,并起草上行文报局及甲方、监理方。接着,他对大家 说:“这件事对公司的影响很大,要尽快肃清影响,推动工程建设,特别是推动隧 道工程,绝不允许再发生类似问题。这件事的直接原因是技术人员不到位,根本原 因是擅自分包,是我们班子的人不负责任造成的,班子会上已经做了批评。” 到会的人都没有参加班子会,听张总这么一说,多数都高兴得笑起来,只有保 卫科科长熊雄有些尴尬,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只好随大家一起笑。他们不知道, 张成贵为会议精神悄悄地加了一点盐,加了一点油,似乎李金龙败走麦城了。 这些人从张成贵办公室出来后,李金龙败走麦城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公司。刘富 财听了,急忙打电话给李金龙,问:“李总,你挨批评了?”李金龙莫名其妙,反 问:“你喝多了?”刘富财把听到的话重复了一遍。李金龙怒火冲天,大声说: “放他妈的屁!老子上他的当了!” 保卫科科长熊雄、财务科科长董莉、设备科科长何长河、行管科科长曾不凡听 了走麦城的事,不约而同地来到李总的办公室,正听到李总与刘富财通最后一句话。 “你们来得正好。”李金龙怒气冲冲地说,“今天开班子会,黄青松想追究我 分包的事,张成贵装好人,说只要承认分包管理有问题,就可以不说分包,只说技 术问题。我上当受骗点了头。他龟儿下来就乱说老子走了麦城,搞得全公司的人都 晓得了。” 熊雄说:“陈艳艳说得热闹啊,说李总认输了!说李总栽了!我以为天垮了, 就急忙跑到你这里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张总也做得出来!” 董莉气呼呼地说:“李总,你说话注意一点嘛!张总未必还要拿好果子给你吃 啊?” 李金龙红了眼,大声回了董莉一句:“你晓得个屁!” 董莉生气了,扭头就走。 其他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劝李总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说有机会我们咬 他一口。李金龙的气慢慢消了,说:“狗熊,去把董莉叫上,我们到南山去出口气! 他厉害,公司的事让他做!” 这边张成贵办公室也有一堆人,个个得意洋洋的样子。经营科科长陈艳艳笑成 了一朵花。一处主任石惊天高兴得闪了腰。办公室主任潘毅力一个劲儿地夸张总大 智慧。三处主任陶冶兴奋得发热脱衣服。三产办副主任赖敏行也钻进来凑热闹,也 不怕李金龙的人看见。 张成贵招呼大家静一静,说:“你们莫要高兴得太早了,后面有你们更高兴的。 你们问我为啥轻轻一下就让他栽了个跟头。告诉你们,我长期练太极拳,师傅教了 我一个绝招,就是借力发力。懂不懂?” 几个人蒙了,不晓得这和今天开会有啥联系,都说不懂。 张成贵说:“真的不懂?” 大家说真不懂。 张成贵哈哈大笑,说:“我也不懂!” 大家“轰”的一声笑了。 第二天,公司处理文件就发出来了。 刘富财没有资格看文件,就找林立要了个复印件,又找陶冶问了自己读不懂的 地方,然后对刘富金、刘富银说:“你们读懂没有?闯到鬼哟!喊我们三个赔!关 我球事?你两个乱整,自己揩屁股嘛,要我来帮你们揩!” 刘富金是高中毕业,比刘富财有文化,扬了扬文件复印件,说:“我的哥,文 件上说得清清楚楚,隧道掘进是我们三个分包的,你跑不脱。” 刘富银说:“你莫着急。这样也好。干脆,我们三个搭伙做这个工程算了。” 刘富金一想,也对,说不定以后还要出啥问题,也有个靠山,就说:“要得! 要得!我们搭伙做。” 刘富财白挨了一棒,不参加也得参加了,就说:“好嘛!我就跟着你们倒霉吧。 不过,你们今后一切都要听我的,不准乱整了啊!我那边还有劳务工程。这儿你们 多看着点。还有,你们算账没有?公司在管理费上少收我们半个点子,是多少?” 刘富金想了想,说:“隧道掘进总造价有九百来万,一个点子九万,耶!半个 就有四五万啊!” 刘富银说:“划得着!五千换五万!” 刘富财得意地笑了,说:“陈艳艳悄悄跟我说了,这是她给张总出的主意。” 刘富金问:“陈艳艳怎么会帮我们呢?她不是跟刘富贵一伙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刘富财说,“公司这些人,说起来你是一保,我是一保, 但说到找钱,就都跟钱一保了。那天散会后,我悄悄给她许了愿,只要公司多少补 贴我们一点,我保证有她一份。不然,她怎么肯帮我?” 刘富银心疼钱,皱着眉头,问:“那要拿多少给她呢?我们返工也要好几万啊!” 刘富财说:“刘富银啊刘富银!你是萝卜端开,肉(又)来了,又是心疼你的 钱了,是不是?前次花五千你心疼舍不得,这次又心疼了?小农意识!教你,这叫 经营,有投入就有收入,投得多赚得多!陈艳艳是经营科科长,是总经营,总赚钱! 我们跟她合伙做经营,包赚不赔!这次我们投个一万,给她一万!” 刘富银似懂非懂,乐滋滋地问:“一投就是一万!那我们投进去了要赚多少?” 刘富财哈哈大笑。 刘富金说:“富银,你不懂不要乱说。我晓得,这是不是叫什么风险投资?” 刘富财说:“富金就比你懂得多。就是这个意思。” 刘富金问:“陈艳艳是科长,就是总经营。那张总是啥?是总总经营了吧。我 们为啥不投给他呢?” 刘富银也说:“对啊!我们怎么不投给他呢?” 刘富财又是哈哈笑,说:“这又是你们不懂的了!张总是管总经营的,就像是 老板。老板的生意比总经营的大得多。像我们这种万把块钱的小生意做都不做。他 做的生意,起步价也得几十万!” 刘富金、刘富银听得一愣一愣的,开不起腔。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