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办他一个忤逆 刘富财在隧道工程上摔了跟头,摔得鼻青脸肿的,还得自己捂着嘴巴不敢乱说, 但晚上躺在床上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刚要入睡,刘富贵的鬼影影就跳出来跟他伸舌 头,装鬼脸,又睡不着了,因为他晓得了刘富贵和自己老婆王桂花偷情的事。 人世间的秘密,不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可以保密的,要不然老话为啥 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呢。如果不为呢,就没有秘密,也就没有泄密,既然 要为,难免露出蛛丝马迹。 刘富财虽说还是憨厚,但憨人也有憨办法,既然王桂花在张成贵家当用人,就 去张家住的小区大门口等,你总要出来买东西。这个办法还真灵,没过两天,刘富 财就把王桂花等着了。 等着是等着了,可人家不说好歹,只说既然大家合不来,不如离婚,几十岁的 人了,说多了也没用。遇见一回说一回,还是那几句,就说不下去了。再说,刘富 财有把柄被王桂花捏着,无论如何说不起硬话,只有好说,只有认错。而王桂花呢, 有了刘富贵,态度自然变了,来个得理不让人,非离不可。 刘富财见好说无用,打了一个歪主意,要拿两人的奸,看你嘴硬不嘴硬?于是 他不在上午去张家小区大门了,而是改在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悄悄躲在街对面打 望。每次等一个钟头,第二天又来。等了七八天,还真等着了,看见刘富贵开车来 接王桂花出去玩儿,有说有笑的,还手牵手亲亲热热的。刘富贵的车前脚一开,他 后脚就叫出租车紧紧跟上。前面的车停在宾馆门前,他也叫出租车停下来。两人进 去了一会儿后,他也进去了,问总台刚才来的两位住哪间房,说是一起的朋友。打 听清楚了,他坐电梯上去敲他们的门。 这一下就热闹了。虽说两人在屋里衣冠楚楚,但一男一女晚上出来开房,毕竟 说不清楚,何况他们一见刘富财,脸也红了,神色也紧张了,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 儿放。 刘富贵尴尬地说:“哥,你莫误会,我们谈点业务。” “谈业务?屁话!”刘富财第一次雄起这么说,“谈情说爱还差不多!不要哄 我!你们开房想做啥?” 刘富贵见他明知故问,不好搭腔,就来个以进为退,耍横说:“你说我们想做 啥?” 这话不好回答,一不小心就要落下话柄,可刘富财是个憨厚人,哪里顾及这些, 张口就说:“你两个想上床!” 这下轮到两人反攻了。 刘富贵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的哥,你眼睛长在屁股上啊!我们两个规规矩矩 谈业务,看见我们上床了?” 王桂花说:“刘富财!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刘富财蔫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反正不是做……做好事!不要脸!” 左邻右舍的客人都围在门口看热闹,把服务员引来了。 服务员大姐笑着说:“你们看啥稀奇?没看过吗?你们屋里三个小声点要不要 得?要闹到派出所去闹。” 看热闹的客人怕事情闹不大,七嘴八舌地说:“拿贼拿赃,拿奸拿双。你又没 看见人家在床上打滚?” “她又不是你老婆,关你球事!” 刘富财听了鬼火冒,掉转枪头,对着这些客人一阵吵:“你们晓得个屁!她不 是我老婆,我平白无故跑来听水响啊?” 众人哈哈大笑,说:“那你得管!把那龟儿送到派出所去!” “耶!硬是偷人啊!” “服务员!喊保安!” 眼看事情就要闹大,当事的三个人就有点着急了。刘富财本来是有理,但不想 把婆娘的心伤得太狠,好有个回旋的余地。刘富贵做贼心虚,闹到派出所就麻烦了。 王桂花一张脸已经通红了,恨不得有个洞子钻进去。还是刘富贵精明,边把这些客 人往外推,边说:“各位朋友,山不转水转,水不转,猪头煮不烂。谢谢了!请回 请回!我们自己搁得平。” 关上门,三个人,六只眼,你盯我,我盯你,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刘富财说:“我也不想跟你们多说了,回家找大爷爷说理。他老 人家要说你们有理,我一句话不说,离你们远点儿。他老人家要说你们伤天害理, 你们就不要往来了。”说完,起身走了。 王桂花和刘富贵的好事被人搅了局,自然蔫了,而且生了气。 王桂花埋怨说:“我说不来嘛,你硬要来!叫花子饿慌了!” 刘富贵不好埋怨王桂花,只好埋怨自己,说:“我硬是霉冬瓜霉到顶了!” 王桂花又说:“你把我也霉了。你说,大爷爷晓得了啷个办?我还有脸回家啊?” 刘富贵说:“理他个屁!我们才不回去!看他把我咬了!” 王桂花一笑,说:“人家才不咬你。咬你头嫌硬,咬你屁股嫌臭!” 两人都笑了。 笑是在笑,心情却无论如何好不起来了,只好悻悻而散。 他们说的大爷爷是铜山县吏目乡刘氏家族的长辈,今年八十四岁,中等个头, 瘦精精的,长年光头,有几根山羊胡子,名叫刘人学,是刘家人字辈的大哥。 刘氏家族这一支原本在湖北。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的时候,刘家三兄弟举 家来到这儿,一晃就是三四百年,子子孙孙,休养生息,成了一个遍及各乡的大家 族。 刘人学是三兄弟中老大的第十五代嫡孙。按家族字谱“天顺物丰,人和财富”, 刘富财、刘富贵是富字辈,是他的孙子辈了。不仅如此,刘人学青少年习武,曾经 走南闯北,拳打巴州,脚踢成都,名扬东南西北。他中年金盆洗手,转而经营砖窑, 虽说受时代限制,说不上富有,但家庭殷实是说得上的,何况这些年,遇上好年头, 家里又添了一座窑,他倒是老了不做了,有儿孙在做,但有他的份儿,那就不是殷 实而是富有了。有了这两点,他就是徳高望重。 既然大家都说他徳高望重,他就不能含糊,大凡刘家的麻烦事,就不能不管, 俨然成了刘氏家族的族长。乡社领导知道了,不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 反而利用他,把那些偷鸡摸狗、作奸犯科而又上不得法院的烂事,一四六九,全推 给他。 刘人学知道富财、富贵两兄弟争女人的事时,正是阳春三月艳阳天,正坐在乡 场刘老幺的茶馆坝子上喝茶晒太阳。给他讲这个事的自然是刘富财,刚从城里回来, 提了两瓶好酒,专门从乡下家里赶来。 刘人学听了半天,没有开腔,两眼似睡非睡地半眯着,直到说话人问:“大爷 爷,你看啷个办?”才睁开眼,喃喃自语道:“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刘富财听不明白,傻眼望着老人家,加重语气,重复那句问话:“你看啷个办?” 老人家慢慢喝口茶,不重不轻地说:“刘富贵中了邪,我来收拾他就是了。今 天初几?初一啊,那就安排在初八。你办两件事。首先呢,告诉刘富贵的妈老汉, 还有王桂花的妈老汉,还有我们刘家几位老人,你二爷爷、三爷爷,自然也把你妈 老汉叫来,听大家的说法。刘富贵和那妹娃当然要来。当事人不来,我们说给鬼听 啊。后一件呢,你初八在家准备一桌席,就在你屋里说。” 刘富财听了满心高兴,刘家人出了麻烦,办席讲说法,算是十分看重的了,急 忙笑着说:“有您老人家出来讲说法,事情就好办了。这是孙子孝敬的酒,您老人 家慢慢喝。” “酒我是要喝的,事情呢,也得秉公而断。你忙去吧。今天太阳暖和,我还要 晒一阵老骨头。” 事情就这么三言两语定了,也不用担心哪个不来。刘人学的话比村干部管用, 哪个都不想得罪他老人家。 到了初八这天,除了没有请的人之外,该到的都到了。十几个人围坐一桌,趁 八碟八碗还没上齐,趁还没有讲正事,男人说坡上种瓜种豆,女人扯东家长西家短, 和和睦睦的,连刘富贵和王桂花的嘴也不闲,和大家聊得叽里呱啦正欢呢。 菜上齐了,酒倒上了,闲话自然停了,一下子安静起来,只有院子里的一群鸡 娃叽叽喳喳地叫。 刘人学端起酒杯,说:“大家先喝了这杯酒,我有话说。干!”喝了酒,刘人 学咳了两声,不紧不慢、不喜不怒地说:“今天叫大家来,是要讨个说法。刘富财 先说。刘富贵听了,莫要跳,你接着说。他两个说了,大家再说。现在时兴讲民主, 都把心头想的讲出来。大家都晓得,不管哪朝哪代,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接下来,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刘富财,你就说嘛。” 刘富财虽说四十五岁了,也见了些世面,找了些钱,但在一屋的老辈子面前, 还是有些拘谨。他半低着头,说:“各位老辈子,这事说起来,丢人现眼的,不好 开口。我和婆娘是闹了些矛盾,是在怄气。你们也晓得,她背着我进了城,在城里 帮人,一个月也有千多块钱。我们夫妻怄气归怄气,还是夫妻,对不对?你刘富贵 凭啥插一脚?那天在宾馆,我看到你两个了嘛。是,你们是没有做什么,但也不像 话啊!我们结婚十好几年了,也没有在宾馆开过房啊?今天你要说清楚,不然是猫 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这话听起来并不严重,不就是在宾馆看到他们了吗?不是说也没有做什么吗? 那还怎么说清楚?又怎么成了猫儿了呢?只是大家从刘富财脸红筋胀的神色来看, 后面恐怕还有不好讲的东西,但当事人都不说,别人更不好说了。于是,刘富财讲 完之后,众人只顾喝酒吃菜遮脸,一言未发,多少让刘富财有些生气。 刘富贵把酒杯往桌上一搁,笑嘻嘻地说:“各位老辈子是看着我刘富贵长大的, 如果我做错了,任凭大家骂也好,打也好,我要喊一声,不是人!但我哪点错了? 我在宾馆招待客人,约了王桂花过来帮忙。客人刚走,刘富财突然钻进来,问我们 想做啥?还问我们是不是想上床?这种话啷个说得出口?自己的婆娘自己都不相信 吗?你说我是猫儿抓糍粑,我说你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在外面做事,是得有应酬,去宾馆也属正常,而人 家妹娃是去帮忙,说人家不像话,有点说不过去,只是看刘富贵嬉皮笑脸的样子, 又信不住他的这番话。于是,大家还是喝酒吃菜遮脸,不说好歹,多少让刘富贵有 些得意。 要是这样说下去,好像有理的是刘富贵,无理取闹的倒是刘富财了,那还请大 家吃什么八大碗?花了钱不说,淘神费力不说,还被戴了一顶大帽子:无理取闹。 刘富财越想越是气,把筷子往桌上一搭,气呼呼地说:“你编!你慢慢编!编”三 国演义“给大家听!我几十岁的人了,还看不懂你那些?你那天为啥脸红筋胀的? 明明是心虚嘛,过了就不认账是不是?反正一句话,你离我婆娘远点!不要浑想汤 圆吃!” 这句话算是点醒了,说刘富贵打他老婆的主意。人家两口子怄气,你喊她帮什 么忙?懂不懂瓜田李下避嫌的道理?不是糊涂,就是别有用心!于是,有人说话了。 二爷爷说:“猫儿围着锅台转,想偷嘴。” 三爷爷说:“野花比家花香!” 猫儿又来了,还是偷嘴猫,说得太明白不过了,刘富贵还有个听不懂的?不由 得鬼火直冒,油腔滑调就来了,说:“想偷嘴就偷得到吗?人家根本就不理我。” 大家听了好笑。 人家自然指的是王桂花。大家边笑,边拿眼光扫她。王桂花心想,刘富贵,你 自己说话把自己笼起了,你怎么知道人家不理?说明你追求过人家嘛,又一想,这 样的糊涂话也好,我就来个顺水推舟,于是,微微一笑,说:“刘富贵是只懒猫! 我才不理他!” 大家又是一阵好笑。 二爷爷说:“我家二黑白天玩耍,夜里睡觉,才是只懒猫,不要了。刘富贵, 给你。” 大家哄堂大笑。 这伙人边聊边吃,有时生气,有时高兴,小半天就过去了,酒菜也去掉了一大 半,但问题似乎还是悬起的,怪不得刘富财心里嘀咕好几遍了:“今天这顿酒算是 白球请了。” 刘人学不是这样想,笋子壳慢慢剥,麻烦事情慢慢说,只要在说,只要大家还 坐在一起,就好说,要不然三句话不对出拳头,那才叫不好说。他见大家说得差不 多了,就站起身,说:“我最后来断个理。要说想法,除了我们几个老头儿,在座 的男人,哪个没得想法?莫笑,我这是话丑理端。所以啊,刘富财,要想开点。只 要人家不理他,他还不是只有围着锅台空转?话又说回来,真要敢去做,那就是大 逆不道,天地不容!我这里无论如何是通不过的!我要办他一个忤逆!刘富贵,你 莫笑,大爷爷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当心点儿就是了。至于刘富财,你两口子的事, 你不说,妹娃也没说,我就不说了,自己把握好。” 前面的话,刘富财爱听,后面一句,这样轻描淡写,就有意见了,心里怨老人 家耍滑头,喝了人家的酒,也不替人家多说两句,起码也要喊她回家来,把家看到, 女人家在外面跑什么?但又不好当面顶撞,就嘀咕了一句:“我啷个把握?她的心 都花了!” 刘人学耳背,没听见。王桂花听清了,马上说:“你才是个花花肠子!” 刘富财回话:“我花啥?” “自己明白!说出来丢死人!” “你才丢死人!” “你是不是要逼我说?” 刘富财蔫了,没敢接嘴。 王桂花说:“反正我要跟你离婚!” 刘富财还是没接嘴。 这个小插曲引起了众人的兴趣,都放下筷子,尖起耳朵听,听了就相互抿笑, 似乎听了这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刘富财有问题,不然,他为什么一下子哑了?不 然,她为什么就要进城?要去帮刘富贵的忙,要同刘富贵好。不然,刘富财为什么 要请大家吃酒?要请大爷爷出来讨说法?不然,大爷爷为什么要轻描淡写?于是, 大家异口同声地“哇”了一声,还相互装鬼脸。 大爷爷其实听得清清楚楚,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旁人不好插嘴,何况人家两口 子又没有请你当判官,今天只说刘富财和刘富贵的事,就没有必要多嘴了,于是故 意装聋作哑,问:“你几个装神弄鬼做哪样?有话拿到桌面上来说。还有说的没有? 我看今天就这样了吧。刘富财,今天的酒也好,菜也好,就道谢了。大家各忙各的 吧。” 既然大爷爷这样说了,大家还有啥说的,再说就是不懂事了,家族会就算结束 了,但刘富财嘟着嘴,像个包谷猪,又像借的谷子还的糠似的,满脸不高兴,心里 说:老子这桌酒算是白球办了。 其实,这桌酒不能说是白办,起码给二人敲了警钟,拿大爷爷的话说,是“不 谓言之不预也”,以至于事后,刘富贵和王桂花悄悄约会时,二人就互相埋怨,王 桂花甚至还说了一句“我们今后不要再来往了”的话。 再说,王桂花回家后,被她父亲狠狠地说了一顿。 “你个死妹娃!你晓不晓得?今天不是大爷爷保你的驾,看你娃脸往哪儿搁? 三十多岁的人了,娃儿都读初中了,还是这么晃!你莫犟嘴!照说,你是嫁出去的 人,我和你妈也管不到你,但话还是要说你几句。听不听,是你的事,说不说,是 我们的事。今后做事,莫要钻头不顾尾,拿些话给人家说。” 王二先生坐在堂屋太师椅上,抽着叶子烟,不急不慢,这样说,说得很笼统, 不像是对女儿在说,倒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还有句话,也不晓得你听懂没有。”他接着说,“大爷爷跟我悄悄说,话先 说到里,不谓言之不预也,就是先打招呼,要是不听的话,就莫怪最后不客气了啊。 妹娃,听进去没有?” 刘富贵回家同样被父亲数落了一顿,说他四十不惑的人了,还像个毛头小子, 哪样的女人不好找?怎么去找你嫂子?就是人家以后离了,也是你嫂子,碰不得。 刘富贵才听不进去,把头犟在一边,自个冷笑,没搭腔,算是尊重。 不过,刘富财说这桌酒席白办了,也不是乱说,不然,他二人为啥回城后,依 旧你来我往?甚至有一天,他亲眼看见他们又手拉手进了宾馆。只是这次他没有跟 进去,在门口蹲了半天,腿也蹲麻了,还是走了,因为顾忌王桂花在张总家帮忙, 无论如何也要给张总留点面子,不然,婆娘飞了,张总也得罪了,工程就没得做了, 这不是鸡飞蛋打吗?忍得一日气,图个百日安算球了。 说到又手拉手进宾馆,王桂花是在赌气,你们越说做不得,她越要做,看要做 什么?这女娃跟她老子一样的犟,一样的不把众人的话当一回事,一样的走路眼睛 朝天。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这是没有法的事。 刘富财回到城里就去找李金龙诉苦,说刘富贵怎么不是人,怎么仗势欺人;又 说刘富贵讨好卖乖,在缙云山请张成贵一伙吃羊肉;又说陈艳艳拿到三产办副主任 赖敏行和三处主任陶冶的把柄,合伙搞鬼名堂。 李金龙正在家里喂金毛狮子狗,幺儿、狗儿喊个不停,听了刘富财这一番话, 狗也懒得喂了,一脚把狗踢开,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说:“刘富贵这龟儿!老子看 他要跳好高?”国企老总14? 神奇的记忆力14? 神奇的记忆力 李金龙因为刘富财的事情被张成贵整了一扳手,窝气得很,又听说刘富财讨好 陈艳艳得了好处,更是生气,飞起一脚,把金毛狮子狗踢出卧室,嘴里骂道:“你 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滚!” 金毛狮子狗平白无故被踢了一脚,也窝气得很,又好像听懂了主人家骂的话, 更是生气,一个转身就反扑过来,不敢咬李金龙,就咬他养的猫,追得猫儿东躲西 藏。 李金龙气得鬼火冒,拿起鸡毛掸子就是一阵乱打,打得狗飞猫跳。金毛狮子狗 乘机撞倒茶杯,撞翻花瓶。茶杯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老婆骂他:“又发神经病了!” 李金龙就是这副徳性,在公司被人打肿了脸,还要挺起胸膛装胖子,一回到家 就蔫了气,拿猫儿狗儿出气。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怪罪的,别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压力也很大,要应酬 上级,装得像个龟儿子;要警惕同级,说话办事像个小媳妇;要对付下级,瞎编空 话废话屁话,一不小心,上级批你几句,老脸没处搁;同级挖个坑等你跳,摔得鼻 青脸肿;下级糊弄你,出你的洋相。 李金龙在国企待了很多年,一直做副手,一直受气。他分管的事,他说了只能 算一半,老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说了,但老总大白天的不能老闭眼啊,随便 说一句,他说了算的那一半就算了。 有一次,公司开办公会研究经营工作管理办法,王望临时接个电话出去一会儿, 请他主持,按班子定的大原则讨论。他和班子其他成员和四十多个中层干部讨论了 半天,差不多了,王望回来了,看了记录,大摇其头,当着大家的面,说:“要不 得,完全要不得。”气得李金龙吐血。 李金龙憋足了劲要做老总。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李金龙边想事情边看电视边迷糊。刘富财来了, 提了一盒极品西湖龙井,金黄色镂花木盒里装着两个大理石罐茶叶,价值上千。 刘富财点头哈腰,说:“李总还没睡啊?” 李金龙乜他一眼,说:“废话!和尚才坐着睡。” 刘富财嘻嘻一笑,自各坐下来,掏出一支烟递过去。李金龙没接,说:“睡觉 前不抽烟。” 刘富财虽连碰两个钉子,但不气不馁,依旧笑着说:“我托朋友在杭州买了盒 真格的极品龙井。你是行家,看看是不是歪的?” 李金龙是个老茶罐,每天早中晚三杯茶,雷打不动,最喜欢的三大茶之一就是 这精品西湖龙井。这东西不好弄,不是说价钱高,也不是说没有卖,而是说市面上 的真货少而假货多。 李金龙眼睛一亮,态度缓和过来,脸上虽然还是没有笑,但多少有了点儿热气, 说:“我看看,多半是歪货。” 他见过真货,也用过真货,熟练地翻过去翻过来看,又打开木盒,又闻又看了 好一会儿,爽朗一笑,说:“你也不敢拿歪货来糊弄我!” 刘富财这一辈子只晓得喝白开水,从来没喝过茶,更不晓得什么龙井虎井,只 是听人说龙井好,龙井贵,就在本地一家五星级酒店买的,说在杭州买的是哄李金 龙的话。他见李金龙笑了,晓得自己做对了,就假装着急,说:“不敢!不敢!我 就是哄爹哄娘也不敢哄您老人家!您放着慢慢吃。完了,我再托朋友买。” 李金龙拿起刚才刘富财敬的烟。刘富财赶紧点上火。 李金龙抽着烟,说:“不是我说你。我为你的事遭张成贵整了一火。你不晓得 谢谢我,反而跟陈艳艳做生意,未必我这点忙都帮不到你?记住,今后有事不要去 找那个婆娘,我李哥搁得平!” 刘富财听了舒服,说:“我晓得,我晓得!不是说的话,有李哥在,我用不着 找哪个,我就找李哥!” 李金龙舒服了,也不问事情的经过了。 刘富财走后,他望着龙井想起一件事:那次他去局里向周局长汇报工作,周局 长招待他的就是这种龙井,还记得周局长说了一句“我这东西可是来之不易啊”, 便生出一个念头,把这盒茶送给周局长,化解一下误会,洞子打弯了的事一定让周 局长对自己有了误会。 他又一想,一盒茶叶出手好像轻了一点,拿不出手,再加点啥好,配两瓶酒? 不好,周局长不喝酒,配两条烟?好是好,好像还是轻了一点,那就干脆来个重磅 炸弹,夹一万块钱。 李金龙想到这里,高兴得笑出了声,可转念一想,从没给周局长送过钱,不晓 得人家收不收,不晓得会不会当面就打回来,也不晓得这个钱怎么送出去?不由得 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过了两天,李金龙想定了,在茶叶盒里夹了一万块钱,去周局长家,说是朋友 出差去杭州顺便带回来了两盒,有福同享。周局长与他在局里共过事,又作为上下 级处了这么多年,没有深交,也有感情,就收下了,但马上回敬了两瓶五粮液,非 要他带走不可,不然就不收茶叶。李金龙推了很久推不掉,只得茶叶换酒。 从周局长家出来,李金龙还觉得心在咚咚跳,心里又惊又喜,钱就这样送出去 了。 过了几天,周局长打开龙井盒取茶叶,发现里面夹了一万块钱,心里好笑,这 个老同事葫芦里原来卖的是这个药,怪不得那天结结巴巴的样子。 周局长在局长的位置上干了七八年,不是缺钱的人,又正在事业发展的关键时 刻,最怕在钱上面摔跟头,所以第一想法就是退给他。以前,周局长退过几次这样 的钱,直接交到局纪委,结果不是很理想,送钱人被纪委狠狠批评了不说,钱也充 了公,人也挨了处分,人事关系也搞得很僵,有些人怕他了。他的想法是,人家是 看得起,才送你钱,并不是整你害你,但自己绝对不能收,所以,钱一定要退,但 人家的面子一定要留,事情一定不要公开。为此,他想了好久,想出一个两全其美 的办法。 这一天,李金龙有事来到周局长办公室,和周局长谈起隧道工程的事。李金龙 发现,周局长还是那样和气,那样娓娓叙谈,悬起的心才放下来。 这时,局机关有两个人进来汇报工作。李金龙没事了,起身说回去了。周局长 叫住他,说:“李总,我忘了一件事。你这人就爱好心办坏事。送我一盒好茶,该 谢谢,可打开一闻,变味了,没有道理。你说,该怎样处罚你!” 李金龙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顿时结巴起来,说:“怎……怎么会是… …是这样的?” 那两个人笑了。一个说:“李总,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敢拿霉茶给领导喝!” 一个说:“周局长,你们是老同事。李总是和你开玩笑。” 周局长严肃地说:“不能拿吃喝的东西开玩笑!我要是喝了得了病,非撤了你 的职不可!过来,把你的霉茶拿回去自己慢慢喝!” 李金龙尴尬得不得了,红着脸,拿起那盒极品龙井,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边踽踽而去。那两个人还在好笑。一个说:“李总,拿出去扔了!” 李金龙心中有鬼,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未必茶叶真的霉了?老子非把刘富财 赶出公司不可!害死我了!未必周局长没看见里面的钱?还是怪我出手小气,生气 了?他这样想着想着,小车到公司了也不知道,还是驾驶员一句“李总,还要走吗”, 把他惊醒了。 他一进办公室,“哐”的一声关上门,慌忙打开茶叶盒,拿起茶罐,一万元还 在那儿,不由得纳闷,这钱不会看不见啊!他再打开茶叶罐的盖子,见里面的茶叶 包装并没有撕开,又闻了闻,没有怪味,就更奇怪了,周局长怎么知道茶叶发霉了 呢?想来想去,突然明白了,哪是什么茶叶发霉的事,是周局长巧妙地退了钱,还 给自己保留了面子,不由得又惊又喜。喜的自然是没有当面丢脸,惊的是给领导留 了个不好的印象,当老总的事又得减分了,得想办法扭转局面。 这事过了几天,局里组织机关处长和下属单位负责人去现场参观兄弟单位的施 工经验,由周局长带队,去了百十来人。 参观的是中铁集团的一个大型隧道工程,四车道双洞,单洞长四公里。他们使 用了最先进的徳国隧道掘进机和衬砌钢模台车,每天能完成五十米掘进和衬砌。同 时,他们推行了日本人发明的项目施工法,组建了精干的项目经理部,十来个人管 理上亿的工程。 参观照例先进洞看一看,然后座谈,由中铁项目部的人介绍情况。这百十来人 都是搞建筑的行家,看了人家的施工,大吃一惊,设备不如人家,组织不如人家, 技术不如人家,自然而然,质量不如人家,工期不如人家,安全不如人家,利润不 如人家。 以前,像他们地方国企的人老是埋怨铁字号的企业,说他们是中央军,是铁道 兵整体转业过来的,靠牌子吃饭,现在才知道,人家不仅有牌子,更有强大的竞争 能力,自己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望、张成贵、李金龙、黄青松几人的感受特别深。他们搞隧道,用的还是小 米加步枪,人工钻孔爆破衬砌,又慢又花钱,每天的进度只有几米,而管理人员一 大群,一个工程处百十来人管一个工程,庞大的管理费开支把工程利润吃成了红字 不说,艄公多了打烂船,人多反而坏事。 周局长的用意就是要这帮地方部队的头头脑脑们开眼界,长见识,不要整天坐 在井底自鸣得意。为此,他还附带安排了一个节目,参观成都武侯祠。 成都武侯祠是纪念刘备和诸葛亮的庙祠。起初,二人的庙祠是相邻而立的。刘 备的建于公元223 年。诸葛亮的建于唐朝。到了明朝初年,人们在重修二庙时,把 它们合在了一起。现在看到的建筑,是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重建的,有三百多 年了。整个庙祠分为大门、二门、汉昭烈庙、过厅和武侯祠五重建筑,坐北朝南, 排列在一条中轴线上。 周局长带着百十来人来到这里,在大门外驻足瞻仰。张成贵来过这里,兴致勃 勃地给大家介绍。周局长听了,问:“你知道不知道全国有几个‘武侯祠’?” 张成贵哑了,反问:“周局长,你见多识广。你说有几个?” “全国有七个‘武侯祠’。”周易说,“这儿是一个。另外六个,陕西的勉县 和南阳两个,湖北襄樊古隆中一个,重庆奉节白帝城一个,云南保山一个,甘肃礼 县祁山一个。成都这个最大、最有价值。” 大家听了,挤眉弄眼,赞叹周局长有文化。 周易与大家抬眼一看,大门匾额上是四个金字“汉朝烈庙”,进得大门,两侧 是碑廊,最著名的是国家一级文物三绝唐代石碑《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过碑 廊、二门,是刘备殿,正中立着刘备的贴金塑像,左边是他的孙子刘湛,两侧是十 四尊文臣武将。 李金龙也来过这儿,但一直没搞懂一个问题,就问:“周局长,为啥只有孙子 刘湛,没有儿子刘禅?” 周易说:“你问得好。起初是有刘禅在右边。后来到了宋朝、明朝的时候,人 们痛恨刘禅软骨头,投敌卖国,几次悄悄把他的塑像打烂。后来,人们在重修时, 干脆把刘禅去掉了。” 大家听了,一阵感叹。 从刘备殿出来,走几步,是“武侯祠”,正殿立着诸葛亮的贴金塑像,头戴纶 巾,手执羽扇,殿顶梁上写着诸葛亮的名言:“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周易指着这两句话,说:“这是诸葛亮写给他儿子诸葛瞻《诫子书》中的两句 话。现在不是有这么几句话吗?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诸葛亮就是这 样,献了终身献子孙。他的儿子诸葛瞻、孙子诸葛尚,在四川绵竹抗击魏国大将邓 艾的战斗中牺牲了。” 大家听了,都肃然起敬。 从殿里出来,西侧是刘备墓。墓的南侧是武侯祠文物陈列室。陈列室有著名的 民族英雄岳飞手书的诸葛亮《出师表》。 李金龙注意到,周局长看得很细心,特别认真看《后出师表》开篇那几句: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 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故托臣 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 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 奉先帝之遗意。” 游览完武侯祠,大家回到宾馆休息,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逛街的逛街, 自由活动。 李金龙的心情不好,送钱被人家退回来了,就没有去玩儿,独自一人躺在床上 想“周公”。想来想去,觉得无论如何要挽回影响。怎么挽回呢?一时想不出来。 这时,周局长的秘书赵春柳敲门进来。他们在局里共过事,老同志了,关系也很好。 赵春柳也是五十来岁,瘦瘦的,戴副眼镜,穿一件朴素的中山装。 他笑着问:“老李,怎么没出去玩儿?” 李金龙没起身,懒懒地说:“心烦!” 赵春柳各自往沙发上一坐,说:“还在伤心那件事啊,过去就过去了。周局长 也没说啥啊。别一天哭丧着脸,像死了妈老汉。起来!我陪你吹聊斋。” 李金龙慢腾腾地起身坐起,掏出烟递过去,自己也燃上一支,说:“我晓得你 的鬼故事多。今天又给我讲哪个妖精变成美女来找你嘛。” “不是来找我,是来找你。有个千年蛇精动了凡心,摇身一变,变成一个天仙 美女,飞到你的身边,说:‘李哥,我在天上见你像个苦瓜,心痛得很,就下凡来 救你了。’” 李金龙听了,尖声尖气,假装女人的声音,说:“娘子,千万别救我!还是救 赵春柳吧,他身体好!肾功能特强!” 两人哈哈大笑。 赵春柳说:“老李,不开玩笑了。刚才我听周局长说,要考考大家,看在‘武 侯祠’记住了些啥?” 李金龙问:“看哪个记忆力好?那是考小学生的,不会吧。” “不信算了。我回屋等美女去了。” 赵春柳做了多年领导秘书,非常机警,好话不说二遍,免得隔墙有耳。 李金龙想,要考考大家在武侯祠记住些啥,说来好像是玩笑话,又好像说的是 真的,要是真的,我记住啥了?好像啥也没记住啊!不行,得细心一点!想到这里, 他狠狠甩掉手里的半截烟,出门而去。 晚上,大家聚集在会议室,讨论参观心得。 说是讨论,其实是周局长唱独角戏。他从中铁施工说起,说到改革开放,说到 解放思想,要求大家务必跳出水井看世界,千万不要像农民一样小富即安。他又说 到诸葛亮,要大家好好读读《隆中对》,读读《出师表》,学习识大体,顾大局, 学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到这里,他突然说:“我的记忆力不好,诸葛亮的《 后出师表》开头那几句是怎么说的?你们哪个记得?给大家说说,我们一起学习。” 大家一下子蒙了,你问我,我问你,都在摇头。 李金龙一下子热血沸腾,想不到周局长真的要考考大家,想不到自己要中头彩, 就站起身,说:“我的记性也不好,我试试。记不到的,请局长提个醒。诸葛亮的 《后出师表》: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故王业不 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 一百来字,李金龙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大家惊叹不已,都使劲鼓掌。 周局长原想肯定没有一个人能记得,没想到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高兴得不 得了,大声说:“李金龙不简单!饱读诗书,能文能武!” 事后,人们纷纷问他怎么过目不忘的。他不敢乱提劲,谦虚地说:“瞎猫遇到 死耗子。” 其实,他是个狗记性,刚刚说的事也记不住,是听赵春柳说了后,匆匆赶回武 侯祠,把那段《后出师表》抄下来死背的。 从此,李金龙有了一个外号,叫李二能。 周局长从这件事上看到了李金龙的本事,事后常检讨自己,不能从门缝里看人, 把人看扁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