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秘书是最容易学坏
关隐达从地委大院里走过,忽听身后有人议论:“秘书是最容易学坏的。”他
顿时两耳发热,不敢回头。
不知这话是谁说的?最近陶凡刚出任西州地委书记,关隐达走出去就显眼多了。
他跟陶凡当秘书已快三年了,原先认识他的人却并不多。六年前,大学毕业临分配,
系主任王教授告诉关隐达,省委组织部来选人,看中他了。关隐达问是去干什么?
王教授说上面要笔杆子。王教授并没有替自己卖人情的意思,只是告诉他进了官场,
该如何如何。王教授说最要紧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诗人气质。上面看中你,就因
为你发表过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写官样文章,不是要你去写诗。关隐达虽是懵懂,
却也知道进官场只怕是他最好的去向。只是不太明白,诗与官场那么不相融。
古时的官员们可都会吟诗作赋,风雅得很啊。六年间,关隐达见识了不少。他
眼看着地委秘书长张兆林三七开的小分头慢慢梳成了大背头,就成了地委副书记。
副秘书长吴明贤的头发越来越稀疏,最后秃了顶,就熬成了地委秘书长。而原任地
委书记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红光满面,退下来没多久,就腰躬背驼,鸡皮鹤发
了。关隐达自己呢?先几年不怎么走运,有人背地里叫他书呆子。自从跟了陶凡当
秘书,什么都顺畅了。但是,他再也做不了诗人了。如果不是同学们聚会时偶然说
起,没谁会想到这位过分老成的年轻人曾经是个诗人。秘书的确是最容易学坏的!
关隐达听谁在背后议论秘书,并不生气,只是没来由地脸红。似乎人家透过他的背
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坏来。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坏。他后来老琢磨那句话,
越想越有道理。当了秘书,身边围着转的人就多起来。有下面部门和县市的头头,
有企业老板,三教九流,应有尽有。这些人贴着你,哄着你,给你些小便宜,心里
不一定就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还有个意思,他只能闷在心里想想,万万不可说出来。他想当秘书的假如跟随的领
导是个混蛋,见到的就尽是些蝇营狗苟的事,要保证不学坏就更难了。据说美国民
间流行一句话:总统是靠不住的。关隐达套用这句话,暗自交待自己:领导是靠不
住的。不过这话最多只是关隐达私下里的幽默。别人并不这么看。有种奇怪的病毒,
叫做个人崇拜,无时无刻不在空气中弥漫。官场的人们很容易感染上这种病毒,他
们眼睛就开始发花,产生种种奇异的幻像,误认上司为神人。陶凡任地委书记后第
三天,就在县处以上干部大会上作了个报告。题目听上去很大气,有毛泽东风格,
叫《形势与展望》。他没叫秘书班子起草讲稿,自己随口讲来。整整讲了一个半小
时,下面掌声不断。事后地委办又把陶凡的讲话录音整理了,发表在地委《内参》
上。
陶凡做报告的功夫了得,干部直说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书记。不知不
觉间,上面说到的那种奇怪病毒便在西州官场悄悄漫延开了。只是谁也没有察觉,
陶凡自己更不在意。起初总有那么些人,见着关隐达,就说他人好,不像张兆林的
秘书孟维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谁。关隐达记住有句俗话:不是是非人,不听
是非话。他就说小孟其实人也不错的。慢慢的就没有谁在他面前说孟维周的坏话了。
关隐达不同别人说人是人非的,那样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会惹麻烦。再说了,在
他面前说孟维周如何如何的人,背过头去会不会又说他关隐达呢?当秘书的,千百
双眼睛盯着,总会让人盯出些毛病来。孟维周才从大学毕业,就车前马后地跟着张
兆林跑,难免有些少年得志的意思。有人看不惯,孟维周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
轻人了。不过在关隐达面前,孟维周还是很有分寸,言必称关兄。毕竟关隐达是地
委书记的秘书,而孟维周只是副书记的秘书。西州的老百姓说,从去年冬上开始,
就尽是些怪事儿。都腊月底了,天还冷不下来。年轻姑娘高兴,可以穿裙子。老年
人看着摇头,说如今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只顾着玩,眼看着灾年要来,还蒙在鼓
里。黎南县修公路,黎阳山先天挖开了,一夜间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说是修公
路惊动了龙脉。上面派地质队的来看了,说是自然现象,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还是有人不信,硬说要天下大乱了。又老是打雷。雷打冬,牛栏空。冬雷是
凶兆,明年不会好过的。老百姓关心的事,官场却不会在意。官场对气候的变化越
来越麻木,热有空调,冷有暖气。
官人们甚至对季节的变化也很漠然,农民春种秋收,自己忙去,用不着官员们
瞎操心。他们便放心落意想些大事儿。今年开春以来,西州官场最大的事就是地委
头头儿换了人。老百姓正关心着种种凶险的异兆,官场却在关心地委人事变动。各
种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东逝,不舍昼夜。好多种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渐渐形成了。
喜欢议论官场人事的,满脑子只有官场,可他们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点儿像
人们谈论电视剧角色,谁演唐僧更合适,孙悟空可以尝试换换人。看上去似乎事不
关己,其实他们眼睁睁盯着官场人脉,巴望着新上来的官儿同自己沾着点儿什么,
同学也好,老乡也好,战友也好。哪怕新任领导只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间同自己
打过照面,他们也会莫名其妙地兴奋。最后谜底揭开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寻味。
陶凡原是党群副书记,地委三把手,竟然越过一级台阶,出任地委书记。张兆林一
觉醒来,成了地委副书记,更让人吃惊。他一个地委秘书长,虽说也是领导班子成
员,但直接出任地委副书记,西州还没有先例。地委秘书长要任实际职务,通常还
得从行署副专员干起,至少要干到个常务副专员,才重新当上地委委员。所以那些
按正常程序往上走的秘书长,总是觉得冤枉了。西州人说起官场,又有了新的话题。
官人们发达了,没谁相信你是能力强,或是业绩好,准说你上头有人。大家都
知道陶凡同省委书记原来是省一化工厂的同事,但平时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么特
殊照顾。他两年前调来西州,就有人说他是省委派下来接班的,马上就要任专员或
是书记了。但他往地委副书记位置上坐下,就不见动静了。两年时间不算长,但总
有人盼着西州地委早些走马换将,自己也许会时来运转。这些人着急,两年时间就
太漫长了。陶凡自己却是什么也不说。他只管自己份儿内的事。该他管的,别人水
都泼不进;不该他管的,他决不插手。他话不多,却是说一句,算一句。谁想找他
套近乎,多说几句话,准会自讨没趣。有人就说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话誉毁各半:
既是说他讲话算数,说一不二;又是说他架子天大,不好接近。嘴是扁的,话是圆
的。陶凡现在当上地委书记,人们说法又变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气。关隐达
并不觉得陶凡架子大,他只是不爱多话。也可以说陶凡做人干脆。陶凡很少同下级
寒暄,见面只谈工作。谈完工作,你还想多热乎几句,他就漠然地望着你。你就不
好意思了,只好赔着笑告辞。起初关隐达也不太适应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习惯了。
陶凡有什么吩咐,就叫声小关,要么一天到晚不会叫他半句。关隐达就得时刻跟着
他,怕他找不着人。有些时候又不知应不应跟着,只得试探着问问,很为难的。陶
凡后来竟然同关隐达多说些话了。缘由很偶然,有个星期天,陶凡在办公室看文件,
关隐达知道没事,也得在办公室守着。闲着无聊,拿了些废报纸练毛笔字。关隐达
没其他爱好,就喜欢写几笔怀素狂草。这时吴明贤也到办公室来了,见关隐达办公
室门开着,就进来了,说:“小关,练书法呀!”关隐达忙说:“什么书法,练练
字,练练字。”吴明贤歪着头看了半天,说:“龙飞凤舞啊。”关隐达知道吴明贤
认不得狂草,又不便自作聪明念出来,就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吴明贤多说话,弄不
好就出麻烦。果然,吴明贤拿出了领导谈话的架式,说:“小关,多琢磨琢磨怎样
为陶书记做好参谋和服务工作,这才是正经事儿,别老想着当书法家!”关隐达就
抓耳挠腮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忽听着陶凡叫:“小关,走吧。”原来是中饭时间了。陶凡本来从不进关隐达
办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门进来了。关隐达慌了,忙放下毛笔。陶凡走了过来,并不
同吴明贤打招呼,只低头细看了关隐达的字。关隐达脸红心跳,手足无措,却见陶
凡的脸色渐渐开朗起来,最后就微笑了。“小关,你的字很不错啊!”吴明贤也笑
道:“不错,的确不错。”西州官场人都知道,陶凡是书画两绝。但是他从来不肯
给别人写字,也不肯题招牌。总有人不死心,求他给公司或是酒店题字。原先他是
副书记,就总说:“你找伍书记吧。”伍子全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可他也照样题字。
现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题写的招牌也该撤下来了。慢慢的,西州境内伍子全体就
让舒同体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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