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土匪窝
地委大院里级别高的老干部太多了。西州当年是个土匪窝,剿匪战役打得相当
惨烈。后来,剿匪功臣们大多留下来了。又因为西州太穷了,难得出业绩,干部上
去的就少。外地干部又很少愿意进来。很多南下干部享受着地厅级、副省级待遇,
却只能终老西州。不论谁当地委书记,他们首先得稳住老干部。这似乎成了西州传
统。西州地区老干局年年被评为省里先进,外地看着羡慕,却不知他们有多少无可
奈何。老干部们自己无职无权,可他们的老领导、老战友如今都是上面的大人物。
他们没别的能耐,至少可以让你难受。老人们年纪多在七十岁左右,正是发脾气的
时候。
每天清晨,关隐达起来跑步,都会碰上位留着长辫子的老人舞剑。
什么年头了,还有留长辫子的?关隐达难免有些好奇,偷偷儿注意过老人。老
人的辫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么规整,像是胡乱搓成的草绳。他舞起剑来却是气定
神闲,宛若仙人。晨练的老人很多,他们见面会点头致意,或是边运动边聊天。只
有这位长辫老人,总是半闭着眼,不答理任何人。也没人去打扰他。长辫老人四周
方圆三十来米,无人近前。关隐达后来才知道,长辫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书记
陈永栋。这是位传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时,他是个连长。民间流传很多陈永
栋的故事,生擒匪首活阎王啦,智取匪巢金鸡界啦。很多别人的事迹,或是电影里
面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会儿,陈永栋的名字在西州吓死人。
小孩哭闹着,只要喊声陈永栋来了,马上就钻进妈妈怀里,大气都不敢出了。西州
情况太复杂了,只有陈永栋才镇得住。他就被留了下来。虽然只是个连长,却当上
了地委书记。
当时他老婆孩子仍住在山东老家,一个贫穷的乡村。他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敲
着钵子吃食堂。如此过了好多年,也没回家探过亲。
后来,省委领导反复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迁来西州。却坚决不让家人
在城里落户,硬是叫他们在西州郊区当了农民。家里人都生气,不太理他。几年前
老太太死了,儿孙们就再也没来看望过他。家里人既进不了城,又不甘心正经当农
民,几十年闷着股恶气过日子,所以弄得很穷。儿孙们就越发怨他,没把他当亲人。
他却是越老越古怪,全家老小都把他当神经病。人们想不起陈永栋什么时候开始留
辫子的。隐约记得有年,很长时间不见他了,几乎把他忘记了。他突然在机关里露
了面,就留着长辫子了。老人仍然住着六十年代建的地委领导房子,三室一厅,七
十多平米。这栋楼现在住的都是科级干部。地委领导早搬进了四室两厅的新房子,
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楼,窗帘长年垂着,门也总是闭着。就是夜里,也不
见里面有灯光。没听谁说进过那屋子,似乎那里是个神秘的千年古洞。老人总是独
自在院子里走过,或扛着亮晃晃的剑,或提着菜篮子。从没见他买过鸡鸭鱼肉,菜
篮子里永远只见蔬菜。每月十二号上午,他会准时赶到机关财务室领工资。财务室
的人再怎么忙,见他去了,便会放下手头的事,赶紧把他的工资发了。老人接过钱,
细细数过一遍,然后抽出几张最新的票子,揣在手里,再把其余的钱拿手绢小心包
好,塞进贴身口袋里。不管财务室有多热闹,老人都旁若无人地数钱包钱,才半闭
着眼睛出门去。老人家动作慢,几个姑娘望着他,觉得这个过程极其漫长。他一出
门,姑娘们都松了口气,吐吐舌头,封着嘴巴笑。老人手里揣着几块钱,径直去地
委办,找支部书记交了党费。支部书记总会说:“陈老,您每个月都是第一个交党
费!您的党性真强!”只有这时候,陈永栋的脸上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却不说什
么,又半闭着眼睛,转身走了。地委领导知道陈永栋进办公楼了,都会装着没看见,
守在办公室,绝不出门。他们甚至不会高声说话,只埋头看文件。他们会不经意瞟
瞟窗外,望着陈永栋走出办公楼,拖着长辫子,背影慢慢消失。他们便如释重负,
说话做事恢复常态。谁也不愿正面碰着陈永栋,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当然谁也不会
公开提及这话题。陶凡早就听说过陈永栋的古怪。说来也巧,都几年了,陶凡从来
没有碰见过这位老人。陈永栋就像一个传说,神秘得不可思议。有回老干部局的局
长刘家厚汇报工作,陶凡专门问起了陈永栋。刘家厚说:“陈永栋同志轻易不说话,
说起话来天摇地动。”陶凡不明白,问:“何以天摇地动?”刘家厚说:“陈老在
老干部中间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几位地委书记,就因为惹得陈永栋恼火了,
在西州就呆不下去了。”陶凡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却只得说些场面上的话:“老干
部是党的财富,我们要重视和关心他们。他们有意见,肯定是我们自己工作有问题。
关键是要多联系,多沟通,争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谅解。”陶凡倒是没有把陈永栋想
象得多么可怕。自己同他没有夙怨,他平白无故不会发难的。怕就怕有人找茬儿,
去调唆他。老干部们肚子里通常都埋着股无名火,谁去一拨弄,就会燃起来。陶凡
当上地委书记后,免不了也要过老干部关。他要了份老干部名单,逐个儿琢磨。看
看他们的资历,真叫人肃然起敬。很多老同志都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陶凡忽然有
些感慨,心想这些老人都是枪口下捡回的性命,要让他们好好活着。他们想发脾气,
就让他们发发脾气吧。陶凡不想按照惯例,只是在老干部工作会议上讲讲话,表示
自己如何关心老同志。他排了个时间表,想挨个儿同老同志沟通。他想第一个就拜
访陈永栋老人。大家都说陈永栋是个倔老头,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会碰钉子。可
是再硬的钉子,陶凡也得捧着脑袋去碰碰。但陶凡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就碰着陈老
了。地委办公楼建在山坡上,楼外有个小坪,小车可以直接开到坪里。有条宽大的
石级路,依山而上,正对着办公楼大门。那天下午,陶凡带着关隐达,往办公楼去。
刚爬上几级阶梯,就见陈永栋出了办公楼,低头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
“陈老书记,您好!”陈永栋本来就站在上方,气势更有些居高临下了。他半睁了
眼睛,瞟着陶凡:“你是谁?”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陈永栋半天
才伸出手来,轻轻搭了下,就滑过去了,淡淡地说:“哦,新书记?”
陶凡说:“我刚接这个摊子,需要您老多支持。”“你说假话,我能支持什么?
怕我们老骨头坏事吧!”陈永栋说。陶凡笑笑,避过锋芒,说:“陈老书记,我哪
天专门到您那里坐坐,行吗?”
陈永栋说:“我是不欢迎别人进屋坐的。听说你也有这个毛病?”
“我只在办公室谈工作。”陶凡说。“你和我还是不一样。”陈永栋说罢,低
头走了。陶凡不明白陈永栋这话是什么意思。关隐达怕陶凡尴尬,就说:“陈老真
的好怪啊。”陶凡严肃道:“小关你别乱说。”陶凡进了办公室,回头叫道:“小
关你进来坐坐吧。”陶凡从来没有叫关隐达进办公室坐过的,不知今天有什么大事?
关隐达望着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正是
刚才他碰着陈老的石阶梯。那石阶梯让休息平台分作两段,各段九级,共十八级。
陶凡无意间数过的。
刚才陈老刚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级,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动了。他若往上
再走一步,陈老只怕就擦过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显得谦恭,又堵住了
陈老。可是陈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真让人不好受。“小关,你猜猜,陈老为什么
留着辫子?”
陶凡突然问道。这时吴明贤敲门进来了,笑眯眯的。陶凡说:“老吴你等等吧。”
吴明贤仍是笑眯眯的,退出去了。关隐达见此情状,明白这个问题很重要,认真想
了想,说:“我只能瞎猜。
我想,陈老要么就是对新的形势不适应,留辫子是他的抗议方式。
就像西方有些年轻人,要反抗主流社会,就故意穿奇装异服。要么就是陈老学
年轻人,想换个活法,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要么这个不好说……要么就是有人说
的,他有神经病。”“你以为哪种情况可能性最大?”陶凡又问。关隐达说:“我
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种情况。老同志大多有牢骚。他过去是地委书记,而且是西州地
委第一任书记。同样资历的,谁不成了省部以上干部?他离休多年才补了个副省级
待遇,又只是个虚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惯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就越来越古怪了。
说不定,他脑子多少也有些问题,不然留那么长辫子干什么?”陶凡听罢,没任何
态度,只道:“你去吧。叫吴明贤来。”关隐达去了吴明贤那里,说:“吴秘书长,
陶书记请你。”吴明贤还是刚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嘴里莫名其妙地吐出两个字:
“小关!”吴明贤把小关二字叫得意味深长,甚至同男女之间暗送秋波差不多。关
隐达笑笑,回了自己办公室。他越来越看不起吴明贤。这人当初老是找他的茬,现
在见陶凡很满意他,就对他格外热乎。心想你吴明贤堂堂地委委员,犯不着在我面
前赔小心啊!每天下班,关隐达送陶凡到家,都得问问晚上有没有事。陶凡若是晚
上工作,关隐达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说晚上没事,关隐达暗自舒了口气,他实在
想放松放松了。送回陶凡,刘平说:“关科长,我送送你。”关隐达忙说:“不要
送,我走走,几步路。”关隐达就在中途下车了。
他不能让人家说闲话,一个秘书,就得小车接送。上班随小车一起走,只是为
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让小车送到楼下了。可是刘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说送送他,显
得恭敬。陶凡晚上不是没事,他要独自会会陈老,只是不想让关隐达跟着。不带秘
书去,一则不在老书记面前摆架子,二则遇上难堪也没人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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