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变通方案
原来是研究几栋干部宿舍改造。机关多年没修干部宿舍了,住房相当紧张。财
政口袋里没钱,上面对领导机关建房卡得又紧。地委办研究了个变通方案,改造几
栋宿舍,加大面积。吴明贤汇报完了方案,说:“我们征求了这几栋宿舍住户的意
见,大多数都很欢迎,但也有少数同志不同意。主要是老同志。陈永栋同志就反对
改造宿舍,他说自己现在房子都嫌大了,还加什么?他还给我上了一课,说他们刚
进地委机关,地委书记都住单身宿舍。”
陶凡说:“关键是把改造方案弄好,老同志的工作慢慢做去。上面说不建楼堂
馆所,这个政策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但是也要从实际出发,不是说干部房子也不
要住了。办公楼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改造或是新建,但干部住房要重视。怕自己丢
官帽子,就连干部生活都不考虑了,这种事情我陶凡是不会做的。你们放手搞,上
面要追究,我做检讨吧。”张兆林说:“陶书记这个指导思想是对的。不从根本上
解决干部生活问题,单讲调动干部积极性,不行啊。老干部的工作,只要过细,会
通的。他们都是政治水平很高的老领导,通情达理。”吴明贤笑道:“只有陈永栋
同志的工作难做些。我有个想法,干脆告诉他,就说他住的那栋房子已是危房,必
须改造加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陶凡沉了脸说:“怎么做工作,是你的方法。
我总不至于同意你去欺骗老领导吧。”研究完了宿舍改造,关隐达把陶凡题写的桃
园宾馆拿了出来。大家自然都说好字好字。张兆林说:“陶书记,您怎么不落名呢?”
陶凡笑道:“陶某名值几何?就不签了吧。”吴明贤笑道:“还是落名好些。伍书
记的字都是落名的。”吴明贤那意思,分明是在贬伍子全。陶凡听着便有些不快,
心想伍子全才从地委书记位置上下去几个月啊!孟维周也说:“还是落名好些,陶
书记的字,可以传世的。”陶凡知道自己下去了,字肯定也要被拿掉的。他心里有
些感慨,却只是微笑着摇头。只有关隐达不说话,低头欣赏这四个字的韵味。招牌
字难写,不是所有书法家都擅于此道。陶凡不是正经的书法家,可他这字作招牌倒
是再好不过了。
关隐达心想,何必留名?如果留了名,这字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换掉的。不留名
呢?说不定就留下去了。陶凡写的桃园宾馆四字,结体宽博,墨气淋漓,关隐达暗
自叹服。真是奇怪,看陶凡的字,越看越像他的人,沉稳而威严。整个暑假,陶陶
老是去关隐达的宿舍玩。陶凡临时要找关隐达,也是陶陶争着去报信儿。林姨看出
些意思了,就问陶凡:“老陶,你不觉得陶陶有些怪吗?她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啊。”
陶凡说:“陶陶也大了,由不得我们了。
我看哪,关隐达这小伙子人还不错。”林姨笑道:“这么说,你同意他们了?”
陶凡说:“没影的事,说说就说说,还当真?小关倒是个好苗子。再过一年半载,
我会考虑让他下去锻炼一下。
陶陶这孩子,也不知道上进。我想让她继续学业,她只想早些出来工作。我让
小关专门找她谈了,她就是这个意思。”林姨微叹道:“女儿家,有个吃饭本事就
行了,随她吧。”那天吃过晚饭,陶凡突然想起要去办公室。陶陶忙说:“爸爸我
去叫关哥。”陶凡望着夫人笑笑,回头对女儿说:“我只是去处理几个文件,用不
着叫小关。”陶陶说:“有他在身边,你方便些。我去叫他吧。”陶凡摸摸女儿的
头,笑道:“你就去吧。你叫小关去办公室,我不在家里等他了。”陶陶说得那么
急,钻进房间却半天没出来。等她出来了,爸爸早走了。陶陶换了件漂亮的裙子,
眼睛不敢望妈妈。妈妈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只吩咐说早去早回。陶陶下山走得不紧
不慢,怕汗湿了裙子。望见了关隐达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响。敲了门,听得关
隐达应了声,门却半天才开。原来关隐达才洗完澡,刚换好衣服。“陶陶,你坐吧,
我先洗衣服。”关隐达望着陶陶,憨憨地笑。陶陶说:“你没时间洗衣服了,我爸
爸在办公室等你。”关隐达说:“好吧,我回来再洗。”
陶陶说:“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关隐达慌了:“这怎么行呢?”“怎么
不行呢?”陶陶说罢就抢过了脸盆。关隐达红了脸笑道:“那就谢谢你了。”关隐
达刚准备走,陶陶又说话了:“我明天回学校了。”“明天?一个暑假真快。”
“这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玩,一晃就过去了。”“等你爸爸去省里开会,我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看我,还是跟我爸爸去?”关隐达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
虎。我敢开小差?”陶陶突然低了头,递了个纸条给关隐达。关隐达只觉手心火辣
辣的。他下楼走了很久,不敢打开那张纸条。晚风吹在脸上,软得像锦缎。人生真
是奇妙,很多不经意的事情,也许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个凌晨,关隐达正
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做锻炼,忽听得哪里传过说话声。透过林子望去,只见一辆
黑色轿车里钻出个中年汉子。
马上又有位夫人领着一个少女下了车。张兆林同地委组织部长正围着那位中年
汉子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静,大人们正在寒暄,她便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
往林子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关隐达以为她看见自己了,忙转过身去。吃过早饭,
关隐达才听人说,上面派了位地委副书记来,叫陶凡。这位地委副书记,正是关隐
达清早看见的中年汉子。过了两天,关隐达就成了陶凡的秘书。
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见着她。直到陶家搬进桃岭,
关隐达才不时在他家庭院里见到她。听林姨叫女儿名字,关隐达才知道那少女叫陶
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欢坐在庭院里的石头上看书,随外人怎么进进出出,她
的头总不会抬起来。越是不见她抬过头,关隐达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她却总让他
看不清,神秘得像位仙子。他见过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轮廓。有时候,他无
端地想起陶陶,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有个秋日的午后,关隐达同陶凡坐在庭
院里谈书法。林姨端了西瓜上来,说:“别光顾着说话,口都干了,吃西瓜吧。”
关隐达正客气着,突然感到左脸痒痒的,像有只蝴蝶在上面挠。他偏过脸去,见陶
陶正坐在他左边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红了脸,忙
埋下头去看书。记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难得有个清闲。两人聊了会儿,来了兴头,
就铺开纸来写字。陶凡总把笔塞给关隐达,说你露几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响亮,
林姨脸上的笑容就越慈祥。关隐达想林姨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母亲。陶凡全神贯注写
字了,就没人出声。草虫吱吱,清风不言。关隐达上了办公楼前的台阶,终于忍不
住了,就着路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一句话也没有,陶陶只写下了她大学的通信地
址。关隐达顿时脑子嗡嗡作响,胸口怦怦儿跳。他明白陶陶的意思,可他却想起了
另外一个姑娘。那是他的大学同学肖荃。大学四年,他处得最好的女同学就是肖荃。
同学们都把他俩看作一对儿,但他俩谁也没点破那层意思。快毕业的时候,他每天
晚饭后都同肖荃在校园里散步。离校前的那个晚上,两人依然在一起散步。深夜分
手时,肖荃突然把个纸条塞进他的手里。望着肖荃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楼道里,他迫
不及待地打开纸条,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看,原来是她家的通讯地址。关隐达听肖荃
无数次说起过她的家乡,一个灵秀得有些精致的小县城。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分
配在哪个单位。关隐达家住乡下,通讯不太方便,也就没有把地址留下。他只清楚
自己大致的分配去向,却不知道到底会去哪个地方。关隐达回到乡下老家,照着肖
荃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去。可是,直到他来西州地委报到,都没有收到肖荃的回
音。半年以后,已是冬天,一个寒雨纷飞的星期天,肖荃突然敲开了关隐达的宿舍
门。两人愣了片刻,猛地抱在了一起。肖荃只顾着哭,半天不说话。关隐达到现在
都还想不清楚,两人后来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好像是肖荃怪关隐达没有写信,关
隐达却说他的信泥牛入海。深夜了,关隐达要送肖荃去招待所。肖荃不说去,也不
说不去,只是坐着不动。两人就坐了个通宵,一会儿和好了,一会儿又争吵了。第
二天,关隐达红着眼睛上班去了。谁知一到办公室,张兆林让他去县里调研。他急
了,撒谎说想回宿舍取件衣服。张兆林说又不是大热天,一两天就回来了,取什么
衣服!汽车已发动了,停在办公楼外,轰轰地响。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说是
一两天,哪知他一走就是四天!那天关隐达从县里回来,赶到地委机关天已黑了。
他在宿舍楼前下了车,几乎有些惶恐往自己的窗口望去。
天哪,黑的!暮色之下,他飞也似的跑上楼去,急急忙忙开了门。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敢开灯。他关了门,独自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
拉亮了那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直到这时,他才确信肖荃已经走了。肖荃等了他多
久,关隐达至今不知道。只是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没了肖荃的消息。去年突然接到
她的信,却是她的婚礼请柬。关隐达没有出席她的婚礼,他做着陶凡的秘书,不可
能请几天假赶到北京去。肖荃远嫁北京,她的丈夫是位做经济研究的学问人。关隐
达把陶陶的纸条小心放进包里。深夜回到房间,他写了封信,照着地址发到陶陶陶
学校去了。他发的是快件,陶陶赶到学校,信也到了。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多
久,陶陶同关隐达通信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碍着陶凡的威严,不敢议论这
事儿,私下里却把关隐达当作地委书记的乘龙快婿了。
似乎只有陶凡不知道这事。可是有天,陶凡突然问关隐达:“这几天有陶陶的
信吗?”关隐达慌了,支吾道:“有,有哩!”陶凡笑笑,说:“这孩子,从来没
有给我写过信。”望着陶凡的笑容,关隐达心里暖暖的。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关隐达感觉自己同陶凡血脉相通了。陶凡就像自己的父亲。半年以后,年底了,省
纪委来了个调查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进了新开张的桃园宾馆。陶凡听说了,觉
得有些不祥。但他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心里没鬼,怕什么呢?又怕是冲着别的地
级领导来的,心里就挨个儿猜着,还真拿不准谁会有什么问题。过了几天,省纪委
调查组才同陶凡见了面。他这时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还有人揪着不放,后来
又加了件改造机关宿舍的事。陶凡不温不火,调查组问什么就答什么。调查组的人
说话注意方法,尽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说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却屡次表明态度,说
他个人要承担主要责任。又过了个把月,陶凡被省纪委通报批评。吴明贤送了通报
来,很不好意思。陶凡却是没事似的,并不细看,只是粗粗浏览几眼,就交还吴明
贤,笑道:“老吴,这是我头一次受处分,值得纪念。你把这通报复印一份给我吧。”
吴明贤摇头笑道:“陶书记,这算什么处分?”官场上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民
间版本。陶凡挨了处分,自然有人高兴。多数人却是更敬重他了。这事在普通干部
那里传开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细节。他们说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纪委的人吵,表
白自己改善干部住房条件不会有错,改善西州的接待条件也不会有错。有人私下里
却恨恨的:陶凡太厉害了!一年之内,县级干部班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地就
换掉了,起初大家以为他不会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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