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大气磅礴
每隔段时间,又会听到传闻:这次陶凡真的要调到省里去了。不是说他去当副
省长,就是说他是去当省委副书记,也有人说他会当组织部长。有些人眼里,陶凡
怎么看怎么是大干部的气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态、腔调等等,人们都喜欢琢磨。
有人甚至说他龙行虎步,大气磅礴,沉默寡言,威风凛凛,这简直是帝王之相了。
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里踱方步。外界的议论不知他是否知道,关隐达是不会
把这些话告诉他的。哪些事情该报告陶凡,哪些事情该装聋作哑,关隐达很清楚。
官场很多细微之处都说不出个道理,全在一个“悟”字。关隐达偏是个悟性高的人。
外面的各种传闻,关隐达自然听得见。他知道有时是无中生有,有时却是事出
有因。比方有回省委书记来西州调研,同陶凡单独长谈了一次,就有人说他马上要
升官了。其实没这回事。陶凡就某项工作发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说陶凡马上要走
了,上面已经在造舆论了。也没这回事。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面前抱不平,说上面
用人怎么不讲原则?甚至说陶书记您就知道干实事,也不上去跑跑。这些人本是拍
马屁的,陶凡却很不给面子,说:“官帽子都是送礼来的?我这地委书记不也是送
礼送来的?你们头上都有顶官帽子,你们给我送了多少?”很难有人能看出陶凡的
内心。
有回,陶凡正在庭院里写字,关隐达去了。他凑过去一看,见陶凡写的竟是陆
游一首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
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关隐达微微一怔:陶凡感叹自
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内心肯定苦不堪言,却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凭陶凡的
个性,就是在夫人面前也不会诉苦的。他只好写写陆游的词,暗自宣泄一下。关隐
达看出了陶凡的内心,感觉就不太自然。他点着头,欣赏陶凡的书法。他本来觉得
陶凡的草书不如行书和楷书,却只是说好。陶凡摇头叹道:“唉,好什么?老了!”
陶凡那落寞的样子,分明不是在说书法。他怕关隐达看出自己的心情,马上又朗笑
几声。笑罢,想随意写几个字。默然片刻,写的却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他原想显得放达些,可是此等情状,这两句诗不过是对生命的无奈而已。陶凡埋头
写字时,关隐达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他本是看着陶凡的头发慢慢白起来的,
今天竟感觉这满头白雪是一夜间落下的。日子过得真快,陶凡在地委书记任上一晃
就是三年。陶陶大学都快毕业了。关隐达同陶陶早就偷偷儿相爱了,却一直没同陶
凡夫妇正式谈过。陶陶不让关隐达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去讲。其实陶凡和
林姨早看出了,只是装傻。这年春上,又传说陶凡要调走了。人们看出了迹象:关
隐达被派到下面任县委副书记去了。领导干部调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边的人安排
好的。大家又猜错了。只是陶凡看出女儿同关隐达关系越来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
边当秘书就不太好了。
关隐达感觉这半年过得太快了。他刚被提拔,总是很兴奋,干什么都是一阵风。
又有很多机会去省城,可以见着陶陶。过去都是跟着陶凡去,就算见了陶陶,两人
最多只能偷偷儿眉目传情。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毕业了。她回到西州,进门就告
诉妈妈:“我要去看看关哥。”母女俩这才第一次正式谈到关隐达。林姨见女儿真
的喜欢这个小伙子,她自己见着也满意,就没多说话。
毕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嘱咐了几句。陶陶没想到父母如此通达,没说什么就
同意他们的事了。可是她发现爸爸总有些哀伤的样子,关在房里呆了老半天。陶陶
就问妈妈:“爸爸怎么不高兴?”妈妈说:“爸爸不是不高兴,他是舍不得你。孩
子大了,就要飞了,父母都有些伤心的。”陶陶忍不住落了泪:“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儿进了他的书房,说:“陶陶,隐达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
人品好,有才气,也灵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为什么?”陶陶问。陶凡说:“官场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隐达真的爱你,
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许会受到影响,就要不管这些。”“我还是不懂。”
陶陶说。陶凡长叹一声,说:“爸爸不能同你说得太透。你去问隐达吧,他会
告诉你。”陶陶说:“我想明天就去关哥那里,住几天再回来陪你。”陶凡抬手摸
摸女儿的头,说:“你去吧。自己坐班车去,我不叫车送你,你也不要叫隐达来接。
你妈妈跟我几十年,从来没有摆过官太太的架子。对你,我就说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着包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票,等了两个多小时,又颠簸
三个多小时,才到了关隐达县里。正是中午一点多,县委办没人上班。问了传达室
老头,他说不知道关书记住哪里。
传达室的人看谁都像上访的,没什么好话。陶陶只好在县委办前溜达。太阳很
老,晒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两点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着眼睛来了。他见了陶
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过意不去,又回头问道:“你干什么的?”陶陶说:“我
找关隐达。”
那人就站住了,惊愕地望着陶陶,心想这人怎么敢直呼关隐达的名字。可他的
脸慢慢热情起来了,将信将疑道:“请问,你……
是陶书记的……”“我叫陶陶。”陶陶抢着答道。“快进进来坐吧,热死人了。”
那人忙开了办公室,“我是县委办主任,姓王。”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说:
“小陶,这个这个,怎么称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没意见吧?你坐坐,我马上
把关书记找来。”“没事的,上班时间马上到了?不要专门去找。”陶陶说。王主
任却挥挥手,飞跑出去了。一会儿,关隐达就来了,见面就伸出手来。陶陶笑道:
“谁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级。”
关隐达嘿嘿一笑,说:“是上级,是上级。”晚上,关隐达领着陶陶在街上散
步,却是一路和别人握手而过。陶陶说:“这哪是散步?简直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
嘛。”“尽是熟人,怎么好不打招呼呢?”关隐达说道,“好吧,我带你走小巷子,
去城外的河边。那里僻静。”陶陶说:“这方面你得学学我老爸。他从地委大院里
走过,别人只敢远远地打招呼,没几个人敢上来握手。”
关隐达说:“你老爸是只虎,没几个人能像他那样。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
一天长大的。”陶陶望着关隐达,说:“你怎么也同我老爸一样,说话玄玄乎乎了?”
关隐达笑了:“我哪里玄乎?
我是说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说是历史形成的。我呢?刚入官途,
总不能像你爸那样吧。”“我爸怎样?”陶陶说,“好像你话中有话。”关隐达说
:“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过真要说起来,他的个人魅力是他的书
生意气,而最终让他不会太得志的也许还是因为他的书生意气。”陶陶说:“我真
不明白。”关隐达说:“你可能并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干才,
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难免就有些自负或自傲,不肯求人。当官这事,得由各
种机缘促成,单是自己如何能干,不行的。”陶陶说:“你知道得这么透,怎么就
不向我老爸进言呢?原来你是个刁参谋!”关隐达说:“我说的不一定就对了,只
是瞎猜。大家都说你爸同省委书记如何好,可是也不见他怎么关照你爸。你爸同省
委书记原先是老同事,这倒是真的。”陶陶说:“我也不知道。爸爸从来不在家里
谈工作上的事。爸爸说,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见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说
下去。”出了小巷,河风迎面而来,很凉爽。抬头望去,居然是新月如钩。城里人
总是忘记了月亮和星星。关隐达说:“他老人家担心是多余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
个重要我都不知道了?”陶陶听了这话,身子就软软的,头贴进关隐达怀里。陶陶
说:“爸爸有时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却不知怎么劝他。妈妈拿着他也难办。妈
妈当面笑眯眯的,背后就叹气。爸爸在西州干得到底怎么样?”关隐达说:“你爸
爸很不错。当然,每一位领导新来,大家都会发现我们来了个最好的领导。这差不
多已成规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这位置上呆得太久了。
俗话说,管家三年狗都嫌。”“这么说,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关隐达说:“当官就得干事,干事就要得罪人。干事越多,失误肯定就越多。
时间越长,好领导的神话就越受怀疑。中国人是习惯神化领导人的。还有,你老呆
着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来,也遭人恨。我原来是你爸爸的秘书,现在别人都知道
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话我是听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谣言在传播。
等他下来了,接任的来了,人们又会发现西州来了位最好的地委书记。这是个很可
笑的规律。”陶陶点头道:“难怪爸爸说你做他女婿不见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
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来了。你也许要在西州呆一辈子,别人就会整你。是
这个道理吗?”关隐达笑笑说:“没这么严重,不要管它。”陶陶心里并不在意这
事儿,却故意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你还是最后考虑一下。我不能误你的前途。”
关隐达捧着陶陶的脸蛋儿,说:“我喜欢你,哪管那么多!”其实关隐达早就反复
想过这事了。他知道自己并不蠢,可是因为他将是地委书记的女婿,别人就会低看
他几分,以为他不过搭帮岳老子发迹。他要让人们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别人花更多
心血。如果陶凡真的当了省委领导,关隐达就是另一番风景了。可是陶凡多半会在
地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关隐达今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关隐达反复忖度自己的未
来,徒增几分无奈。但他并没想过为着顶官帽子,就把自己心爱的人儿放弃了。陶
陶轻轻叹道:“这次回来,我见爸爸的头发白得差不多了。望着他那样子,我真心
疼。”关隐达也很感慨,说:“男人一辈子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得硬着腰杆子挺着,
直到满头飞雪。”陶陶撩着关隐达的头发,说:“我不让你的头发变白。”
关隐达就说:“好,我就不白。跟着你过日子,我头发不会白的。”“那你可
别后悔啊!”陶陶抬头望着关隐达,满脸的娇嗔。
关隐达又把陶陶的脸托起来,抚摸着:“傻孩子,我怎么会后悔呢?你是我最
大的成就。知道吗?你踏上西州这块土地第一脚,就有双眼睛注视着你了。我同你
说过的,那个早晨,我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望着你。命运真是神奇啊!”陶陶说
:“就让他们把我分配到你县里来,今后你往哪里调,我就跟着往哪里跑。”
河风激起水花,拍打着堤岸,啪啪地响。流萤漫舞,蛙声四起。
关隐达没来由地想起了肖荃。毕业前夕,也是这样的夏夜,他同肖荃在校园外
的河滩上散步。不知怎么的,两人说起了月亮和星星。他们说月亮和星星都走在自
己的轨道里,靠的是万有引力。
其实这是常识,他俩却认真得像谈论哲学。肖荃说:“星星想逃脱万有引力,
就只有化作流星。但这是死亡。”关隐达纠正说:“死亡的流星,也逃脱不了万有
引力。这是宇宙的终极宿命。”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