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村野农舍
陶凡早晨六时起床,在屋前的小庭院里打太极,然后小跑,远眺。
夫人林姨准七点钟的时候将文房四宝摆在廊檐下的大桌上。陶凡便神态信然,
龙飞凤舞起来。整个庭院立即弥漫了一种书卷味儿。
这的确是一个雅致的天地。并不见大的平房,一如村野农舍,坐落在舒缓的山
丘间。满山尽桃树。时值晚秋,落了叶的桃树,情态古拙。屋前小院横竖三十来步,
不成规矩,形状随意。庭院外沿山石嶙峋,自成一道低低的墙。这些石头是修房子
时剩下的。
陶凡搬进来住时,屋前的石头没来得及清理。张兆林当时任地委秘书长,他立
即叫来行政科龙科长,骂得龙科长一脸惶恐。陶凡摆摆手,说:“我喜欢这些石头,
不要搬走算了。”于是叫来几个民工,按照陶凡的意思,将这些石头往四周随意堆
了一下。堆砌完毕,龙科长请示陶凡:“要不要灌些水泥浆加固?”一副立功赎罪
的样子。陶凡说:“不用了,只要砌稳妥,不倒下来就行了。”龙科长很感激陶凡
的仁厚,他觉得陶凡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委书记,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为这位
领导服务。他便极认真地检查刚砌好的石墙,这里推一下,那里摇一下。一块石头
被他一摇,滚了下来。这让龙科长脸上很不好过,直嚷民工不负责。
这时民工已走了,龙科长一个人搬不动那个石头,不知怎么才好。
陶凡背着手环视四周之后说:“小龙,这石头就这样,不要再堆上去了。”这
时,小车来了。陶凡说声辛苦你了小龙,就上了车。
陶凡在普通干部面前,总是随和些。龙科长望着下山而去的小车,一脑子糊涂。
他理解不了陶凡的雅意。如果是怕麻烦工作人员,这的确是位了不起的领导。但是
不是怪自己不会办事,生气了呢?
他见过许多领导生气的样子并不像生气。有的领导生气了反而是对你笑。林姨
在家收拾东西,见龙科长望着那个滚下来的石头出神,就说:“老陶讲不要堆上去
就依他的,他可能喜欢自然一些。”那块石头就这样呆在那里了,成了绝妙的石凳。
如今,石墙爬满了荆藤,墙脚那块石头被人坐得光溜溜的。陶凡很喜欢那个石凳,
但他太忙了,很少有时间去坐一下。倒是陶陶前些年经常坐在那里,黄卷云鬓,像
个黛玉。陶陶那会儿刚上大学,常被顾城北岛他们的诗弄得怔怔地像中了邪。陶凡
在家里完全是个慈父,倒觉得女儿的痴迷样儿很惹人怜的。夫人有时怪女儿神经似
的,陶凡总是护着,说:“凡有些才情的女孩子,总有几年是这个样子的,长大一
些自然好了。总比到外面成天地疯要好些。”
他有次还调侃道:“我们这种府第的小姐,多少应有些风雅的气韵是不是?”
女儿听了,越发娇生生地发嗲。但陶凡自己,纵有千般闲情,也只是早晨在他喜爱
的天地里文几手武几手。全套功课完毕,到了七点四十。之后五分钟冲澡,五分钟
早餐。陶凡的饮食并不讲究,早晨两个馒头,一碗豆奶,不放糖。偶尔调一碗参汤,
陶凡会对阿姨王嫂讲:“别听林姨的,喝什么参汤?我还没那么贵气!”王嫂总是
拘谨地搓着手说:“陶书记就是太艰苦朴素了。”陶凡把参汤喝得嵫溜溜地响,说
:“我到底是农民底子嘛。”大家都知道隐凡的书法好,其实他最有功夫的还是画。
极少有人能求得他的画作。林静一当年爱上陶凡时,陶凡还不发达,只是省一
化工厂的一位工程师。林静一年轻时很漂亮,是厂子弟学校的音乐老师。她这辈子
看重的就是陶凡的才华和气质。
陶凡的风雅常让林静一忘记他是学工科的。但陶凡总是用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
完早餐,并把豆奶或参汤喝得咝咝作响,林静一有时也会取笑他:到底是个粗人,
看你出国怎么办?“吃完早餐,小车来了。司机刘平下车叫陶书记早,陶凡应了声,
夹着公文包上了车。小车到山下的办公楼只用两分钟。按照陶凡这个作息规律,陶
凡总是提前几分钟到办公室,所以地委办工作人员没有谁敢在八点以后到。书记们
和几位秘书长的办公室在二楼,一楼是地委办各科室。陶凡上楼后,见有些同志已
早到了。张兆林同秘书长吴明贤正在办公室讲什么,见陶凡来了,两人马上迎出来
打招呼。陶凡扬一扬手,径直往自己办公室走。陶凡在领导层里是很严肃的,年轻
一点的副手和部门领导还多少有些怕他。吴秘书长刚才一边同陶凡打招呼,一边就
跟了过来。陶凡开了门,吴秘书长跟了进去,问:“陶书记有什么事吗?”陶凡放
下公文包,坐在办公椅上,望着吴秘书长。吴秘书长一脸恭敬。有什么事?
是的,有什么事?这时,陶凡才猛然想到,自己今天来办公室干什么?自己是
退休的人了。现在是张兆林主持地委工作了。昨天上午刚开了交接工作的会。吴秘
书长又问:“陶书记,有事请尽管指示。”陶凡静一下神,说:“没事,没事。”
吴秘书长说:“张书记定的今天开地直部门主要负责同志会,陶书记有什么指示吗?”
陶凡笑了笑,很随和地说:“没有没有。我来拿本书。
你忙你的去吧!”陶凡本想开几句玩笑,说退休了,就是老百姓了,还有什么
指示可做?但忍住了不说。怕别人听歪了,讲自己有情绪。再者那样也煞自己的志
气。吴秘书长仍觉得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很为难的。陶凡又说让他去忙。他这才试
探似地说,那我去了?一边往外走,还一边回头做笑脸。吴秘书长一走,陶凡就起
身将门虚掩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觉得精力有些不支。他刚才差点儿失态了。竟然
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真的老了吗?才六十一岁的年纪,怎么成了木偶似的?调到
地委十多年来,一直是这个作息规律,却没有注意到,从今天起,他要过另一种生
活了。
他今天上办公室,完全是惯性作用。半个月以前,省委领导找他谈话,反复强
调一个观点,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没有退休不退休的,到死还是共产党员。共产党
员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何况老陶你仍然还是省委委员,省委交给你的任务就是带
一带兆林同志。
可不能推担子哪!陶凡明白这是组织上谈话惯常使用的方式。他当然也用惯常
的语言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说人退休党性不退休,公仆意识不退休,为人民服务的
宗旨不退休。只要组织需要,一切听从党召唤。但是工作交接之后,我还是不要插
手了。兆林同志与我共事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位很有潜力的同志,政治上成熟,
又懂经济工作,挑这副担子不成问题的。最后,那位领导说句“还是要带一带嘛”,
便结束了谈话。谁都知道,这只是客气话。陶凡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已经结束。
头上省委委员的帽子也只能戴到明年五月份了。本届省委明年五月份任期将满。那
时替代自己省委委员身份的将是张兆林。自己快要退下来的风已吹了半年,组织部
正式谈话也有半个月了。心理冲击早已过去。
他仍按长期形成的作息习惯工作着,像这个世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却不料
今天几乎弄得十分难堪。陶凡想,自己来办公室看看,取些书籍什么的,也算是正
常的事,同志们也许不会想那么多。问题是自己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他
内心那份窘迫,像猛然间发现自己竟穿着安徒生说的那种皇帝新装。他打了值班室
的电话,叫司机小刘十分钟之后在楼下等,他要回家里。十分钟之后,也就是八点
二十五,他起身往外走。刚准备开门,又想起自己才说过取书的话,便回到书架前
搜寻。他个人兴趣方面的书都在家里,这里大多是工作方面的书籍,都没有再看的
必要了。
找了半晌,才发现了一本何绍基的拓本,便取了出来。这是关隐达到外地开会
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可一直无暇细细琢磨。关隐达胸中倒也有些丘壑,同陶凡很
相投。从外面带回并不值几个钱的拓本,倒也能让岳父大人欢心,这也只有关隐达
做得到。现在陶凡见了拓本,自然想到了关隐达,心中也有了几许欣慰。拓本太大,
放不进公文包,这正合他的意,可以拿在手里,让人知道他真的是取书来的。刘平
见时间到了,陶书记还没有下去,上楼接来了。小刘伸手要接陶凡的包,他摆手道
:“不用不用。”走出办公室的门,陶凡马上意识到自己出来得不是时候。按惯例,
上午开会都是八点半开始。地委的头儿们和地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正三三两两地往
会议室走。陶凡进退不是,只恨自己没有隐身术。有人看见了陶凡,忙热情地过来
握手致好。这一来,所有的人都走过来。陶书记好,陶书记好,也有个别叫老书记
好的,楼梯口挤得很热闹。陶凡本是一手夹包,一手拿拓本。要握手,忙将拓本塞
到腋下,同包一起夹着。刚握了两个人的手,拓本掉到地上。小刘马上捡了起来。
别人多是双手同他握,陶凡想似乎也应用双手。可左手夹着包,不方便。好不容易
应酬完,陶凡同小刘下楼来。刚到楼下,陶凡摸一下左腋,站住了。“拓本呢?”
小刘说:“我拿着。”陶凡连说:“糊涂糊涂,刚把拓本交给你,马上就忘了。”
小刘狡黠道:“当领导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陶凡半路上交代小刘,从
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
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
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
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
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怎么办
呢?惟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不合适,而
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周代劳的。
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几年,十多天前被派到下面任副县
长去了。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
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
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
再带秘书的待遇。没有秘书在身边,还真的不方便。
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些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
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混沌空间,很不是味道。后来位置
高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干脆不戴手表了,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
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慢习惯的。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
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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