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旧文人的情结
这年初春,桃岭上的桃树突然被砍光了。陶凡好生惊奇,问砍树的民工怎么回
事。民工说:“领导讲桃树光只好看,桃子又不值钱,要全部改栽桔子树。”夫人
没想到陶凡会这么生气,劝道:“砍了就砍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陶凡生气
不为别的,只为那些人问都不问他一声。自己喜欢桃树,只是个人小兴趣。他们要
经济效益,改种柑桔也未尝不可,但也要礼节性地问一声呀!
陶凡忿然想道:无锡有锡,锡矿山无锡。这桃岭无桃了,还得叫桃岭!关隐达
偶然听说,桃岭要改种柑桔了,觉得这对陶凡是件大事,就对陶陶讲:“过几天我
们回去看看爸爸,他肯定会不舒服的。”陶陶说:“也早该回去看看了,只是不明
白砍了桃树,爸爸会那么伤心?”关隐达说:“你对爸爸并不太了解。他老人家还
有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的情结,这是不是他退下来心理老不适应的根源,我也说不准。
柳宗元谪贬永州,最喜欢栽柳树、棕树和柑桔。我想这三种树暗寓柳宗元三字。爸
爸姓陶,自然喜欢栽桃了。现在砍了桃树,肯定又不会同他通气,他当然不舒服的。”
陶陶还是不懂,说:“爸爸是不是迷信,把桃树看成自己的风水树了?”关隐
达说:“那也不是。”他不再同夫人探讨这事。不过他早就思考过一种现象,认为
柳宗元也好,陶凡也好,栽些自己喜欢的树,看似小情调,其实这是他们深层人格
的反映。中国文化人,遵从的是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大道,潜意识里往往又自命清高。
他们栽几棵树,下意识里是为自己的人格竖起物化标志。
但他们往往同现实不相容,甚至自己的内心同自己言行也相矛盾。
所以官场上的人,文气越重,仕途越难。关隐达把自己这种分析同陶凡一对照,
有时觉得铆合,有时觉得疏离。过了几天,关隐达一家三口回到桃岭,却再也没有
看到一株桃树。柑桔树还没有栽上,山上光秃秃的。进了屋,关隐达马上注意到壁
上新挂了一幅《桃咏》的画,旁书“桃花依旧笑春风”,这让关隐达感到突兀。他
知道陶凡喜欢桃树,却从来不画桃花。花鸟鱼虫不是他的长处。琢磨那诗句,竟是
男欢女爱的,自然也不是陶凡的风格。
思忖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陶凡是苦心孤诣,反其意而用之,潜台词是“人
面不知何处去”。人面都哪里去了?都向着新的权贵们去了。而他陶凡却“依旧笑
春风”。这画也只有关隐达能够破译得了。望着壁上这些画,关隐达难免不生感慨。
在他看来,《孤帆图》和《秋风庭院》还有些孤高和凄美,而《桃咏》则只剩下浅
薄的阿Q 精神了。关隐达想自己将来的结局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并不留恋官场。
官场上人们之间只剩下苍白的笑脸和空洞的寒暄了。他考虑过下海,生意场上的朋
友也鼓动他下海去。
但他顾虑重重。他知道,自己一旦真的下海了,也将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有些朋友将不再是朋友,还得经常同公安、税务、工商等等部门的人去赔笑脸,用
自己的血汗钱去喂肥他们。这是他接受不了的。没有办法,只有这么走下去了。他
已不只一次想到,自己走的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
发弄扁舟”。不知这位谪仙人吃什么?关隐达他们住了一晚又回到县里去了。屋里
热闹了一天又冷清下来。陶凡简直不敢把目光投向窗外。风姿绰约的桃岭消失了。
没有桃树的映衬,屋前小院的石墙顿失灵气,成了废墟一般。在这里住下去将度日
如年啊!他最近有些厌烦写写画画了。把爱好看作工作,最终会成为负累;而把爱
好当作惟一的慰藉,最终会沦作枷锁。百无聊赖,反复翻着那几份报纸。偶尔看到
一则某地厅级干部逝世的讣告,仅仅火柴盒大小的篇幅,挤在热热闹闹的新闻稿件
的一角。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翻来翻去多少遍了,都不曾注意到。一个生命的消
逝,竟是这般,如秋叶一片,悄然飘落。陶凡细细读了那几十个字的讣告,看不出
任何东西,是不是人的生命本来就太抽象?
他不认识此人,但他默想,人的生命,不论何其恢弘,或者何其委琐,都不是
简简单单几十个字可以交割清楚的啊!而按规定,还只有地厅以上干部逝世才有资
格享受那火柴盒讣告。陶凡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悲怆。他对夫人说:“我若先你而去,
千万要阻止人家去报纸上登讣告。那寥寥几十个字,本身就是对神圣生命的嘲弄。
我不怕被人遗忘。圣贤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陶凡又算得上何等人物?
不如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上路,就像回家一样,不惊动任何人。”夫人神色戚戚地望
着陶凡:“你今天怎么了老陶?好好地讲起这些话来。”夫人说了几句就故作欢愉,
尽讲些开心的话。其实她内心惶惶的。据说老年人常把后事挂在嘴边,不是个好兆
头。陶凡终日为这里的环境烦躁,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年老了,本来就有一种飘
泊感。这里既不是陶凡的家乡,也不是夫人的家乡。两人偶尔有些乡愁,但几十年
工作在外,家乡已没有一寸土可以接纳他们,同家乡的人也已隔膜。思乡起来,那
情绪都很抽象,很缥缈。唉,英雄一世,到头来连一块满意的安身之地都找不到了!
陶凡拍拍自己的脑门,责备自己: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啊!十八关隐达从陶陶
那里知道,陶凡曾经发牢骚,说桃岭没有桃树了,还会叫做桃岭。果然如此。只是
如今人们说起桃岭,象征意义变了。同桃岭二字相关连的不再是陶凡,而是张兆林。
就连关隐达的名字都慢慢淡出人们的话题,他所在的麻岗县本来也是难得让人想起
的一个地方。张兆林又被认为是西州历史上最能干的地委书记。关于张兆林的发迹,
人们有很多种说法,似乎又没有一种说法可信。但一传十、十传百,就切合了群众
创作的规律,艺术手法倾向于古典,听起来像寓言或者童话。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
张兆林当了地委书记,而是他为什么就当上了地委书记。世界也许真的出了点问题
:人们照样说张兆林能干,但这能干二字同往日相比,含义微妙多了。如今谁都在
窥测别人,谁都不相信谁。你成了百万富翁,肯定心黑手辣,要么勾结贪官。你成
了达官贵人,肯定精于拍马,要么上头有人。
谁也不信服谁的才德,谁都认为自己本也可以像谁谁那么出人头地,只因时运
不济,或者不愿像谁谁那么做人。但是,人们无奈之下,还是得佩服别人能干。外
界的议论沸沸扬扬,神神秘秘,张兆林那里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他那大翻头依然一
丝不苟,步态依然不紧不慢,说话依然有板有眼。秘书仍是孟维周,司机仍是马杰。
轿车也是原来的轿车,桑塔纳,牌照5 号。地区领导小车牌照号码顺序沿袭好几年
了。老书记陶凡是1 号,行署陆专员2 号,人大李主任3 号,政协夏主任4 号,张
兆林原任主管党群的副书记,排在5 号。现在陶老书记少用车,可又不便这么快就
把他的车配给别的领导。他那辆1 号皇冠3 .0 就天天在车队待命,应临时用车之
需。孟维周和马杰几乎是同时到张兆林身边工作的。两年前,孟维周大学毕业,马
杰从部队复员。当时正巧张兆林的秘书提到县里任职去了,司机调走了。秘书长吴
征求张兆林的意见,看谁合适些。本来按惯例,地委领导的秘书应是副科级以上干
部充任,司机也要技术好,有资历的师傅。张兆林却不在乎这些,说地委办的同志
都不错,谁都可以。但跟着我是辛苦的,最好安排新来的年轻同志。吴秘书长琢磨
张兆林的意图,就安排了小孟和小马。
小孟小马进地委办,张兆林打过招呼。小孟同小马共事没多久,关系就微妙起
来。小马大小孟几岁,在部队也是给首长开小车,见的世面多,总看不惯小孟的斯
文。他自己是张兆林打招呼进地委办的,却并不知道小孟的根底,对小孟便不以为
然。小孟也慢慢地不喜欢小马了,但他不怎么流露。他的姨父是地委党史办一位快
要退休的副主任,给了他许多调教。小孟是个聪明人,心得不少。就说对小马的称
呼,他都再三斟酌,显得很老道。叫小马,人家比自己大;叫老马,人家并不老;
称马兄,有种江湖气,在县以下机关还可以这么相称,在地以上机关就显得不严肃
了;直呼其名,似又欠尊敬;最后决定还是叫马师傅,平常些,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同事之间相处,不带感情色彩是上策。姨父说过,千万不要与同事交朋友。初听此
言,他觉得似乎太残酷了。但他不能不相信姨父的话,姨父是他们家族地位最显赫
的人物,一直受着三亲六眷的尊重。乡下的亲戚们只知道姨父在地委做大官,不可
能理解姨父的不如意。小孟想姨父这辈子仕途坎坷,并不得志,肯定有许多铭心刻
骨的教训。小孟记着了姨父的话,不管马师傅怎么忘乎所以,他也大抵可以做到心
平如镜。但他内心对马师傅的做派是看不起的。他最不喜欢的是马师傅在张兆林面
前过分张扬的殷勤和效忠,觉得这种人是乐于扮作走狗的那一类。孟维周毕竟历练
不够,稍不留神就露出少年得志的味道。姨父听到了风声,狠狠说了他:“你要学
学陶书记的秘书关隐达,人家并不比你大几岁,多老成!”孟维周每次听过姨父的
教训,都会暗自检点自己。很快,人便成熟多了。一年之后,小孟提了个副科级。
马师傅更加不畅快了。他不畅快,小孟更觉难受。出差在外,小孟同马师傅几乎二
十四小时在一起,那才不是味道。晚上张兆林住单人套房,小孟同马师傅住双人间。
马师傅总要回首当年在部队里的光景,好像他曾是一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
将军。
他说来说去无非几句现成的话:“他妈的,老子在部队给首长开小车,第一年
就入了党。几次要送我上军校,我都不想去。要不然,出来也是个干部。在这机关
当工人,鸟出息!我的战友,当时跑得并没有我红,现在都副团啦!真是早知三年
事,富贵万万年!”马师傅总这样,先是壮怀激烈,继而愤愤不平。小孟只得找些
话来安抚:“是啊是啊,凭你马师傅的水平,不比哪位干部差。这种人事制度,的
确要改革了,不然埋没了许多人才。”马师傅也真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他的字倒
还周正,偏偏小孟的字不怎么样,这常让马师傅有理由暗自小觑小孟。出差时,马
师傅总抢着去服务台填登记表,一提笔就得意地偏着头,一晃一晃的。
这既有充主人的意思,更有炫耀书法的味道。小孟看得明白,闷在心里打冷笑。
陶凡的司机刘平对关隐达先冷后热,马杰对孟维周也是如此。原来,马杰发现张兆
林在车上总赞赏小孟不错,而对自己只字不提。他脸上不好过,又只得附和道:
“小孟的确不错,小孟的确不错。”张兆林却对他的附和没半点反应。后来,他又
听见张兆林对小孟的称呼无意之中也变了,不再叫小孟,而是叫维周,很亲热的样
子。可叫他仍是马师傅。出差在外,小孟晚上总被张兆林叫过去。马师傅为了表现
自觉,有时问:“小孟有我的事吗?”小孟一脸平淡,说:“没有,你先休息吧。
张书记那边有事要商量。”马师傅是倒头便睡的,所以总弄不准小孟是什么时候才
回房间的。他知道起初张兆林晚上从不叫小孟的,猜想小孟是更加得宠了。而小孟
第二天起床,绝对不提先天晚上的事。马师傅也知道,在领导身边工作,不该问的
坚决不问。又不免好奇,总想从小孟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可小孟那张脸上除了刮得
溜青的胡碴外,没有什么异样。马师傅便想,这小孟越来越是个人物了。现在张兆
林又是一把手了,小孟今后会更加不得了的。当地委书记的秘书意味着什么,马师
傅这两年也看明白了。
机关顺口溜说:一等秘书跟着跑,二等秘书写报告,三等秘书搞外调,四等秘
书核文稿。这小孟是跟一把手跑的秘书,那是一等的一等哩!自己今后在小孟面前
要多注意一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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