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不透风的墙 这件事本来做得很机密,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还是慢慢传了出去。有人私 下戏称这件事为“七月政变”。黎南县的夏天是凉爽宜人的。关隐达却感到这个夏 天特别烦闷。他被人大代表们戏剧般地推上县长的位置,可上面事实上不承认。他 莫名其妙地当了快九个月的县长了,地委却一直没有任命他为县委副书记。没有任 何迹象表明局势会发生好的变化,他似乎在等待情况最坏的那一天到来。他原来以 为,只要抓了陈大友,黎南就会大洗牌。 但是,他下达的逮捕令,没人理会。他找向在远发过几次牢骚,仍没动着陈大 友半根毫毛。他当然没有想到会发生所谓“七月政变”。夫人陶陶说他这几个月像 是老了十岁。他对着镜子仔细看看,发现自己真的不像才四十二岁的人。眼角的血 丝红得有些恐怖,脸皮像是塞进泡菜坛子里腌过的,胡子似乎长得特别快。心想镜 子里这个人曾经被人称做美男子,真是滑稽。他只好每天早晨都洗个头,把头发吹 得熨熨帖帖,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这样显得精神些。他不能窝窝囊囊没精打采地 出现在人们面前。县委书记向在远看上去对他很不错,见面总是握着他的手使劲摇 晃说:“老关呀,放心,我是支持你的!”可他感觉到的只是向在远事事同他过不 去。向在远精瘦精瘦,笑起来鼻子显得特别勾,眼珠子逼视着你,叫你心里没底。 向在远同他一见面就这么笑,他就时常想起从小就听熟了的一句民谚:鹰嘴鼻子鹞 子眼,挖人心肝抠人胆。那年他刚调来黎南县,同向在远一见面,就想起前人这句 老话了。但他心里却交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后来见向在远对他真的还可以,便 想前人的话的确妄信不得。现在回头一想,前人的话并没有错。只因当初向在远是 县长,关隐达是分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两人各管各的,相安无事。现在就不同了。 官场就像一盘棋,棋子之间相生相克,利害关系因势而变。那大炮这会儿同马共成 犄角之势,等会儿只怕就让马蹩脚了。余博士他们帮助制定的黎南县经济发展规划 被县委束之高阁。向在远关心的只是什么“公仆形象工程”。关隐达倒不是认为公 仆形象不该抓,只是看不惯向在远的官样文章。谁都知道做实事比做虚事难,所以 很多人就专拣虚事做。虚事看不见摸不着,只须培养个把看得过去的典型,让新闻 媒介一宣传,就出名了。于是上面派人来总结经验,外地派团来学习取经。你就一 面布置现场供人参观,一面招呼人家吃好喝好。只要让人家吃好了喝好了,你的经 验自然就好了。客人的酒嗝越是响亮,你的经验就越好。只要运气不坏,说不定你 就发达了。官升一级。当年张兆林在西州搞了个“两走工程”,意思是要走出大山, 走向世界。那几年这个工程被弄得轰轰烈烈,得到省里的肯定。张兆林后来当了副 省长,旋即又任省委副书记,下面的干部就暗自研究他成功的不二法门,认为“两 走工程”帮了他的大忙。宋秋山是张兆林的衣钵弟子,自然得了真传。“两走工程” 实际上就是对外开放,宋秋山就顺着这个思路搞了个“梧桐工程’,说是栽好梧桐 树,引得凤凰来。意思是创造一个好的对外开放环境。现在全区到处是“栽好梧桐 树,引得凤凰来”的标语。可是如今的事情,上面弄得热闹喧天了,到了老百姓那 里,他们并不知道你们在瞎弄什么。黎南海拔太高,山上不怎么长树,多是些低矮 的灌木和草丛。有些不明白的老百姓就说怪话了:一九五八年要我们大炼钢铁,山 上的树孙子都叫砍了;后来又要造梯田,我们把山挖了个底朝天;这些年山上好不 容易蓄了些草了,又要栽梧桐树了!这山上栽得了梧桐树?栽了梧桐树就有凤凰来? 凤凰就那么值钱?当官的尽是些洋人!基层干部听了这话,哭笑不得。读书人喜欢 说什么解构主义,中国老百姓总是无意间解构着官方的神圣。干部们也懒得向群众 解释什么“梧桐工程’,乐得听听笑话。他们知道,很多事反正都是“大年三十烧 年纸——哄鬼”,还那么认真干什么?顺口溜早说了:认认真真搞形式,扎扎实实 走过场!没有几个老百姓知道“梧桐工程”是什么玩意儿,但各级领导都说通过大 力实施“梧桐工程’,广大干部群众的认识进一步提高,一个良好的对外开放环境 正在形成。黎南县太偏远了,经济又落后,对外来投资很难有吸引力。也不知当初 宋秋山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听向在远介绍他们引进人才的想法,便萌发了大搞“梧 桐工程”的宏伟构想。 向在远想出出新招,提议在积极推进“梧桐工程”的同时,大力实施“公仆形 象工程’。向在远在县级领导联席会上对此做了深刻阐述,说明重塑公仆形象是多 么重要。县委便成立“公仆形象工程领导小组”,向在远自任组长;下设办公室, 组织部长任办公室主任;从组织部、宣传部、人事局抽调精干力量组成专门工作班 子。地委对黎南这个做法给予了充分肯定。宋秋山指出,黎南的做法是对的,他们 为新时期加强干部队伍建设提供了很好的经验。动不动就是这工程那工程,这大概 是当代中国独特的风景了。有些退下来的老同志看着不舒服,就说如今是知识分子 当家,人人都是工程师,难怪工程多。工程眼花缭乱,老百姓觉得有趣,就编了顺 口溜,说,领导真是行,一年一工程;山河年年旧,工程日日新。关隐达也认为工 程形形色色,未免显得庸俗。但到底还算是工作方法,也无可厚非。可总拿工程二 字故弄玄虚,玩官样文章,就有些庸俗了。其实明眼人都清楚,这股风的鼻祖就是 张兆林。张兆林的成功很让一些人兴奋,他们发现如今升官原来这么容易。下面很 多领导便暗自效法张兆林。他们觉得张兆林当那几年地委书记并不怎么费力,却上 去了。举重若轻,举重若轻啊!便很有一些基层的头头脑脑自以为从政多年,终于 找到了诀窍,步态更加从容起来,笑容更加含蓄起来。社会上总有些人喜欢琢磨官 场上的事儿,他们发现这几年地区上上下下不少领导,拿官话说吧,更加成熟了, 这都是托张兆林的福。有句话却说得难听:诞生了一个大人,带出了一批小人。有 回陶陶在外面偶尔听到这句话,回来问关隐达这是什么意思。关隐达说,谁知道这 是什么意思?如今社会上顺口溜、打油诗就是多,少理它!其实他心里朗朗明白, 这话说白了,就是说张兆林在西州没别的成就,只是带坏了官风。今天晚饭,关隐 达陪同向在远在黎园宾馆应酬客人。来的人有几批,有地计委的几位科长,民政局 的几位科长,还有省里日报社驻地区记者站的记者周述。上面来的人,不论官帽子 大小,县里的头儿都得出面招呼。你疏忽了谁,就得罪了谁。 下次你县里办什么事,要是碰到他手上,就麻烦了。哪怕是再没有权的科长, 他没有本事卡你,可他到处臭你,总做得到吧。所以地区不论下来什么科长,你都 得到场。再忙也得端着酒杯过去敬杯酒。省里下来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好在省里的 干部在县里像稀有动物那样难得见着。最不好应付的只怕是记者,弄得好他就吹你, 弄不好他就给你曝光。一个地方,工作不可能没有纰漏,记者们总有机会耍弄你。 照理说,工作上有毛病不怕谁批评,问题是没有正常的批评环境,整个社会没有学 会接受批评。批评一来,群众就以为天大的事了,领导是干什么吃的?上面领导就 做批示,追究下来。下面没有办法,只好把记者当爷爷来侍候。也有的领导侍候记 者搞出门路来了,竟成升官之道。今晚的重点客人是周述,他是专门来县里采写 “公仆形象工程”新闻稿的。向在远很重视这事。一同作陪的还有宣传部长等人。 周述是个一米八的大胖子,眼睛时常红红的,总像刚喝过酒。这人看上去像个山大 王,没有一丝斯文气。向在远很干瘦,同周述并排坐着,就显得有些滑稽。关隐达 觉得向在远同周述太亲热了,有些不是味道,就常借故出去敬酒。向在远却总是说 :“老关你不能跑呀!” 关隐达出去敬了一轮酒回来,见向在远同周述在耳语什么。周述将手往向在远 肩上一搭,向在远整个就像要倒进周述的怀里了。 关隐达心想这位堂堂县委书记,同一个记者搞得这么黏黏糊糊,也不怕失身份! 好不容易应酬完了,大家在餐厅里握了一轮手,道了客气。出了餐厅,又免不了再 握一轮手。大家都握完手了,向在远同周述又握上了。关隐达见他俩好像还有话说, 就说:“小周你休息。在远,我先告辞了。”向在远就说:“好好,老关你先走一 步吧。”“关县长,你,麻烦你了。”周述伸过手来,显然有些醉意了,说着又拍 着关隐达的肩膀,“关县长我们…… 我们老朋友了。”关隐达上了车,禁不住摸摸刚才叫周述拍过的肩头。他觉得 肩头怪不舒服的。看看表,才八点钟。他难得这么早回家。自从当上县长以后,他 就过得不像一个正常的人。他同夫人陶陶玩笑说:“现在好了,清早有人接我起床, 晚上有人送我上床,真像县太爷了。”原来,每天早上一开门,就有人守在门口了。 晚上再怎么晚回家,家里都会坐满一屋人。来的人都是找麻烦的,什么复员退伍军 人呀,困难企业职工呀,蒙受不白之冤的呀,遭单位领导打击报复的呀。他总感到 不对劲。怎么会这样呢?别人也是这么当县长的?那天底下还有人愿当县长吗?有 个外国笑话,说有个小镇,要是有人犯了罪,法官就判他当一个礼拜镇长。关隐达 觉得自己当县长,真的比坐牢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