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气 鲁一犁原以为这一年为全大队作了重大贡献,——让手扶拖拉机为全大队作了 重大贡献,年终评奖会有奖,可是,“做事有人记着鲁一犁,评奖无人记着鲁一犁”。 为没有获奖,鲁一犁忧伤不已。在大队领导向张发云等等三名队长颁发“先进 工作者”奖状的当天中午,鲁一犁仰在床上想: “本来,一纸奖状,其本身并无多大价值,尚不及半张报纸有用。报纸被读过 之后,还可以被用作擦屁股,或者被用作包书;而奖状光溜溜,硬邦邦,则不适于 擦屁股,用作包书又不够大,到时候,只有白扔!” “但是,奖状上的字,却有着巨大的意义;有着好的意义,更有着坏的意义!” “所谓好的意义,就是大家只要是看到某人的奖状上的那几个字,甚至不用看 字只要听说那手上的卷筒纸是奖状,便对某人产生好的看法,便对某人既有的好印 象产生更深刻的好印象:说这是大家学习的楷模,或说这是人类的希望之星,或说 是伟大思想的先行者,等等,总之,令人肃然起敬,甚至令人产生向这人“看齐” 的良好动机。反正,‘奖状’会形成给所有人以精神帮助的效应。‘人从好处想, 水往低处流’,是万古不变的社会现象,和自然现象。” “但为何要认为奖状‘有着坏的意义’呢?” “因为,‘奖状’的本义,在于其代表了本大队最好的行为或思想以及成绩。 并且,奖状于无形之中‘锁定’了未获奖者之所以未获奖,是因为其行为或思想以 及成绩不够获奖资格,否则便有奖。——这是毋庸置疑的逻辑。于是,大家的眼睛, 只盯着‘奖状’,和‘获奖者’本人。从而,目不斜视,目不旁顾;那思潮,也便 跟着获奖者‘前进’,或绕着‘奖状’旋转,除此,便是凝固了的脑海的僵场。” “可是,在‘奖状’所肯定了的行为或思想以及成绩之外,确实存在着被熟视 无睹近似遗忘的更好的行为或思想以及成绩!而这‘更好的’,不能够给大家以精 神帮助,其‘更好的’的本身是否可悲可哀且不论,只说这‘不能够’于大家来说, 岂非莫大的不幸?” “故此,我鲁一犁忧啊,因‘奖状’而忧啊,因人们不能够理解与接受真正的 好思想而忧啊,因不能够弘扬光大既成的美德而忧啊!” 待到下午收工,鲁一犁为评奖的事,找到熊荫林,主题是那几个人得了奖,我 却没有份,我是哪里不及他们呢?熊荫林说我们得走群众路线,群众曾联名告你的 状,说你为了表现自己,而置社员利益于不顾,差不多将手扶拖拉机让给他人用了 一年,要求撤你的职!鲁一犁又问:你们没自家的主见?熊荫林说我们也认为你在 这方面是有点儿过火,也就是说犯了错误。具体地说:让拖拉机为别人耕湖田而不 是为自家跑运输是正确的,而让拖拉机为别人耕湖田不收钱和替别人执行修渠任务 则是犯了伙同他人乱刮共产风的错误!鲁一犁怒道:你们当初为什么不及时给我指 出错误?熊荫林则平静地说:“革命靠自觉”这句话,你以前没听说过?有些事情, 需要当事人自觉! 许久后,鲁一犁低声说道: “无风何来动力呢?如果以‘犯了伙同他人乱刮共产风的错误’为凭而不给我 鲁一犁评奖,那么,可以说这伙人全是糊涂虫;要不然,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继而,鲁一犁说要疏于个人得失,他希望大队赞成他一个主张:大家当利用春 闲,来铺平加宽通到港口的大路,发展运输业。他说: “拖拉机指标,鲁一犁负全责。现在,港口做起了大桥,上金牛街不必渡河, 车辆能直达金牛,运出运进必然盘活全大队经济。有了钱有了机械化和充足肥料, 农作物产量自然提高。达源那个地方,主要靠运输发财,几乎家家富有,关键是那 里有一条平而宽的路。我们这里做这几里路,单靠一个生产队,太势单力薄,而指 望公社,又不知何年何月能见行动,五八年挖了几天路要成未成一搁10多年。最新 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四点意思,经济占了三点。主席 这么重视经济,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努力搞经济呢?” 熊荫林说这件事待大队召开春节团拜会时再说吧! 晃眼就到了春节。 春节期间,大队并没有如往年那样召集队长开迎春茶话会。鲁一犁望塌了。好 在望到了女儿外甥来过年。外甥长得如达源一样粗指大脚,骨管长长,大头大脑, 身架硬健。没到岁半,却能像两岁伢一样满地跑,到处玩,说话发音准确,清一色 的三台村口音,可知他只‘从师’于娘(达源是“学生出身”,说话不是标准的三 台村口音)。鲁一犁特别喜欢外甥儿,每天总要捉了抱起来偎几回脸。天伦之乐, 使他淡忘了事业上的忧愁。送女儿外甥归,流连异地而忘返。可谓“此间乐,不思 蜀”。他甚至想迁家至达源处,组成“三家村”,“四家店”。 正月,很快成为过去。一日,鲁一犁暗道: “‘路’梦,只待‘明日’再续。‘今日非昨日,明日又如何?’这句非属远 古的诗,时人不知读!” 不过,阳春四月,区里组织全区群众突击修筑了公路;随后,成立了几个专业 养路班。从而,各公社有了象样的公路通区,而区则有了正规的“三级公路”达国 道。 继而,区里酝酿成了一副蓝图、一幅需三个半公社甚至全区的人民连续奋斗八 九个冬春的“开港围湖”图。这得到了县人民政府的认可。整个秋季,区里的测绘 队,皆于几十里长的湖畈上,测路线,立标记。 开工动员大会上,鲁一犁暗叹道: “这样搞,我‘争取来年副业、运输业收入达到农业收入一半、人均收入进入 公社前三名’的设计,也就化为乌有了!白操几多心,英雄不遇啊……” 担第一担泥,鲁一犁暗叹道: “我鲁一犁只能和数百名生产队长混为一团,和几千上万名民工混为一团。鱼 龙混杂啊,混过这八九上十年,已五十多岁,时光不再……” 一日收工,鲁一犁回望泥溏,而默语: “鲁一犁的脑海中,长期存贮着的一大概念就是个人英雄主义!凡重大事情面 前,先衡量于个人表现如何,后衡量于社会影响如何。——位置颠倒了,往日就没 觉悟。这工程,我首先的认识,应该是‘大会战’真正地体现了‘社会整体’的伟 大思想。伟大的国家许许多多伟大的工程,就靠这伟大的思想战胜斤斤计较,而形 成大会战,夺取胜利。现在,政府将所有的闲工利用起来,使数万亩听任大自然摆 布的湖面变为旱涝保收的良田,实在是大好事情。——较比建国初期,现在的人口 几乎增了一倍,而人平用粮几乎增了两倍。那时人们几乎每天只吃两餐,并且除过 节日外,平时一般只是吃粥;现在人们每天都吃三餐,并且平时一般吃干饭。总之, 现在用粮相当于那时的五倍。这粮食只有靠湖田提供保障。所以说,这大会战,实 在是大好事情。这大会战,将受益千百年;不论是种稻还是养鱼、植莲,都受益千 百年啊!” 至此时此刻,队长鲁一犁终于步出思想的低谷,呈现于他眼前的,又是无限广 阔的天地、和煦的阳光。因而,他的脸上,又是喜气洋洋。他受启发最大处,在于 见到全区群众而不仅仅是三个半受益的公社的群众投入了大会战,那些不受益的人 与受益的人们一样地争先恐后,那泥塘是一样地比着往下落,只要你稍喘息,你的 泥塘就形成了“戏台”而大显丑! 千百面红旗被北风吹出了千百样旋律,千百个广播筒播发千百部乐章,那“哼 唷”、“喔嗬”的迈步歌一阵赶一阵,那担泥担断扁担的声音一时“叭”一时“呯” 无止无休,所有一切,汇成洪大的音流回荡寰宇,其势之壮观,远胜于“铁马秋风 大散关”!一日,鲁一犁为之激动得“哈哈”大笑,而朗声道: “这就是‘社会’!” “这就是历史!” 滑稽与庄严只差一步,个人英雄主义与社会英雄主义相去不远。这天,一犁因 时势激励而利用中休开短会,而对社员们大谈特谈大会战的意义,末尾,说: “希望诸位亮出人民英雄的气概,向夺取第一名的目标努力!” 这天于收工回程的夜路上,一犁思想着: “凄厉北风于《易经》上称为‘大罡风’。其刚见于对人类强硬凶狠而无情— —不管你是何身份,只要你胆敢外露肌肤,它就毫不留情地令肌肤裂口而渗血。它 就在这隆冬肆虐,而于清晨凄,于傍晚厉!有几多人不畏惧它呢?绝大多数人畏惧! 只有使命感与责任心强烈的人,才不畏惧‘大罡风’。我们连日于启明星下,数夜 于玉兔初露时,在僵路上满怀豪情地疾走,并非存心与大罡风较劲,只是无暇顾及 大罡风。我们的手上、脚上,尤其是脸上和嘴唇上的肌肤,都因为大罡风的侵袭而 血斑累累!我们有切肤感受,但我们无暇顾及,而只能将大罡风看作小菜一碟。要 不然,我们就不可能成为这种时刻的唯一一队忙于赶路的人! “这赶路的人群,即合队不久的全三台村上工地的群众,当似初开旱闸之波涛, 如初入枯漠之洪流,而在宇宙之间,是格外明显。这里,有着不不言而喻的目的, 有着崇高的责任感:以‘夺取第一名’促成首期工程顺利完工,而不使工程被延误 ——不让雨雪致半途而废——远处的客人住满了工地附近的村庄,我鲁一犁便带了 大家‘做在工地住在家’,起早贪晚,赶在人前到工地,落在人后收工回,总概念 是使自己的泥塘比邻队低,使邻队跟着低,使领队的邻队跟着低,使邻队的邻队又 邻队……都跟着低! “别队送饭吃,而我鲁一犁则于自己工地的‘港沿’上搭起稻草棚,于棚前煮 饭,于棚内设墩,使社员们坐棚内避风就餐,吃刚开锅的热饭、热菜。 “别队的人出工或收工都要背了泥铲挑了10几斤重的泥箢篼走路,而我鲁一犁 则让社员们将这些工具统统丢入大棚里,而轻轻爽爽地走路。工具归住里头的炊事 员看管,谁都不用担心被盗。 “以前,中休时,别队一般玩扑克,或闲聊,而我鲁一犁则将大家组织到一堆, 由中学刚毕业的鲁治水等人读报纸给大家听,使大家‘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 或者请刘东林等男知识青年于棚前干涸的平台上表演‘摔跤’,或者请韩小英等女 知识青年演唱样板戏之选段,以健康大家的身心。 “总之,我鲁一犁刻意与众不同。总之,我鲁一犁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总之, 我鲁一犁是‘个人英雄主义’加‘社会英雄主义’。这样的领导人,没谁不服。— —大家每天积极努力,便是服顺的明证!啊,我鲁一犁虽辛苦,但心里快乐。” 知识青年有力,“摔跤”会使力,一个刘东林不在乎两个鲁昌浩;“举红灯” 会使力,白丽萍举手的时间比王仙的长三倍半。可是,铲泥肯卖力却是不会使力。 开工之初,鲁一犁为便于照顾知识青年,将他们编为一个组,分土场时按定额半数 分给他们,这另一半定额就加到男壮年组里,女壮年组和土生土长的男女青年编成 的两个组,按全定额分土场。两三天内,五个小土场没什么高低可比。这两三天内, 知识青年们“将吃奶的力都使上了”。另四个组则只是处于“适应”阶段,在半做 半歇地“练肩”;在摸索经验:这泥怎样铲不沾铲而且铲得快,怎样倒才能尽量不 留箢里带回来?铲泥担泥怎样换班才合理?担子进出土场怎样分开前后次序既不 “排队”费工夫又能使铲泥的人与担泥的人一样有持重的阶段也有松弛的时刻?这 担泥的步子是大好还是小好?这铲泥是靠手使力的好还是靠脚使力的好?……再经 两三天,知识青年的土场就形成了低低的“戏台”。不过,还不丑,做起事来无另 外的麻烦。又再过四五天,“戏台”成了“高土台”。“土台”的泥比较干燥了, 便越来越难铲难倒落,这是意外的麻烦。 这日,将及中午,已经烦极了的铲泥的白丽萍被眼前排队的几担箢箕逼得哭了 起来。站烦了的刘东林将扁担一丢,往蹲着哭停了做的女友白丽萍面前跨过去,口 中骂道:“你个扳妈的,哭么屌呢?让老子来!” 刘东林夺了铲。力大些,做起事来是要强些。几担箢箕排队的事少了,可是总 不得闲。那泥老是沾铲,不到半个钟头,刘东林便累得满头大汗。待到汗出得不能 再有大汗出、不能再有汗出时,面前就呈现了白丽萍哭时的景象。刘东林一怒之下, 连铲带倒不掉的泥一起往一只篾箢上捅,连捅几捅,将箢捅个稀巴烂,给废了。这 只箢值一天的工分的钱。这就意味着刘东林白做一天事。捅过之后,刘东林有了懊 恼,与后悔。这么辛苦,居然白辛苦了?!他将泥铲的柄往身后一撇,仰着脸,无 声地走了。(他去了大棚,仰八叉地躺到了炊事员的床铺上。) 鲁一犁目睹到这一切,觉得应该重新分组,应该将这几个人搭配给另几个组, 也就于中午就大家吃饭的时间,带了组长们丈量了土场,结算了以往的工分,然后 调整土场,分为四个组,再重新丈量土场,核定高程低差,算出最终总土方量、总 工分量。整整忙碌了一个中午。大家要开下午工了,鲁一犁才带了组长们往灶台围。 这么一调整,知识青年的劳动积极性被保护了。 知识青年们知道分散到各组,是明摆着沾大家的光,是要得冤枉工分了,不无 惭愧。惭愧不顶用。就留心学,努力做。只是,这“学”不像当学生那样有现成的 课文、明了的例题、确切的定律与定理,在这里,简直摸不到窍门。社员们做事, 一般只凭感性知识,没什么理念可传授。但是,同样是中学毕业生,而且后进入社 会年多两年的鲁治水,却能娴熟自如地使用工具,铲泥不喘气,担泥不掉趟不少担。 这种个案,这种劳动情景,一般社员及鲁治水本人没在意,而所有的知识青年,以 及鲁一犁队长,却于心头有了烙印。一日午休,鲁一犁请知识青年对练了摔跤与唱 了两首歌之后,忽然要鲁治水谈劳动体会。 鲁治水被将了军。他从来没想过要谈什么体会,毫无思想准备。略一静场后, 鲁治水说: “劳动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可以强健体魄,可以提高体质,可以脱贫致富。这 就是我的体会。” 鲁一犁大叫一声“好”,鼓掌;同时,叫大家鼓掌。大家也就稀稀拉拉地拍了 几巴掌。静止后,鲁一犁具体地问: “铲泥怎样铲快,怎样铲不快呢?” 鲁治水无声地一笑,说: “这个事,值得说?” “值得说!”韩小英说。“我不晓得。你晓得,早该说。” “啊——!既是这样,我就说说。”鲁治水极其认真地说:“铲泥以手出力快 以脚出力不快;铲寸多厚泥过铲踏帽比铲两寸多厚过不了铲踏帽快,比铲得太薄快。 ——太薄难满篼;泥过铲踏帽易倒脱,不过铲踏帽难倒脱。要是时间稍久了,手没 劲了,不管怎样搞也不能够快,只有换别人来,就是说勤换比老是不换快。”略停, 说:“大概只这几点。” “已经够啦!”韩小英说,随之鼓掌,同时叫伙伴们鼓掌,知识青年们便报以 热烈掌声。 “我提一个问题。”刘东林待掌声静止后,说。“这几天,我试过了。每天半 下午之后,我就走不赢你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你留意到了这种事?你真认真。认真精神值得我学习!”鲁治水仍然极其认 真地说,略停,又说:“我真冇想过走快与走慢的事。不过,我考虑过试过怎样走 才能不很累。你是不是累了不想走了呢?” “是呀!” “既然如此,我可以同你探讨你提出的这个问题。”鲁治水说:“我以为不能 下意识地将步子迈得大大的。步子大了,时间一长,大胯肌肉就疲劳就自然走不动 不想走了。也不能下意识地收着步子。这收着步子是不痛大胯,但是必须快步走, 不然就跟不上趟要少担。长时间走快胯根痛,也就是说累了胯根,最后也是不想走 了。只随意地迈步,或者大步,或者小步,或者快几步,或者慢几步,就这么随意 才好。最终不觉得脚上累。只因为力气小,背腰累。这背累和腰累就没办法克服了。 一己之见,不一定正确,难免荒谬,勿笑话。” 刘东林鼓掌,其他知识青年自觉地跟他一起鼓掌。 应验后,知识青年们兴奋了。有了高工效而体力感觉上反而轻爽了。他们感谢 鲁治水,更感谢鲁一犁的无微不致的关怀。 鲁一犁很心疼鲁治水。在这里做事的,只鲁治水年龄最小,体质弱,文质彬彬 的样。最后个多月,鲁一犁安排治水为半脱产的司务长。 平均七米深又三百米港面、百五十米港底和港两边各一百五十米宽的平台、平 台之外一比三的坡度八米高的港堤即“一港两堤”的首期工程,顺利结束。 根据历年气象概况,即或者“干冬”而“烂春”,或者“烂冬”而“干春”, 上级决定平均每年只做一期工程。每期工程依据省气象台的气象预报,落实具体期 间与施工量。“出勤人数”一般不变动,而为“常数”。 此后,历年工程,大都能够顺利完成。扎扎实实地做了八年。这是后话,于此 作结。 这首期工程评了奖。鲁一犁率领的“部队”夺得了公社“第一名”,全区“第 三名”。 这天,鲁一犁望着熊荫林的脸,很认真地说: “获得锦旗两面,奖状百余张,社员们很激动。 “群众真冇想到能夺个‘公社第一名’,大都只想早点把任务完成,只有少数 人想捞个‘大队第一名’。” 熊荫林微微一笑,说:“大队可以考虑你的要求!” 第二天,熊荫林将鲁一犁的评奖要求于大队部摆了出来。便有人立即站出来反 对,大意是说:大队原本没打算评奖,现在跟在公社的屁股后头放一炮,不是太庸 俗了吗? 不过,大家最后还是给鲁一犁小队评了个“开港首期工程第一名”的奖项;同 时,依惯例,给别队评了个“第二名”,“第三名”。 大队历年为各生产队的农业生产进行年终评奖的惯例是:“第二名”、“第三 名”只有奖状,没有锦旗;而“第一名”既有奖状,还有锦旗。可是,鲁一犁队这 个“开港首期工程第一名”只有奖状,没有锦旗。鲁一犁因无锦旗很伤感。 “这太勉强了吧?”鲁一犁望熊荫林说。 熊荫林说:“你老兄就马虎点儿吧!” 依据“一港两堤”的保护农田的水位线,三台村所在大队必须将原修成的“送 水渠”的中段和下段放弃,而于高出三米左右的位置上重新修渠。上段渠渠址难于 另选,只能加高两米左右,加宽为两倍。熊荫林于生产队长会上说: “眼前,顾不了全渠。工程太大,只能是细伢吃萝卜,一截一截地来。先做下 段,后做中段,最后做上段。争取两年完工。新渠未成,原渠不废!” “开港”遇上下雨下雪,土场就会被淹没,待日晴排水再开工,难度非常大。 “开渠”则是完全不同,不论遇上多大雨雪,土场都不会积水,只要雨住雪停便可 继续干。上级本来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全区几乎所有的大队都在春节过后拉起了修 筑渠道或建水库的工程。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早在十八年前成立互助组时,区里就开始重视水利工作了。 自那时起,除开两年多的“文革”,区里没中断过对全区水利工程的研究设计与组 织实施。五九年修徐桥变电站和渠道的工程,就是区委与区政府组织人力花许多时 间研究、勘察、设计与测定的。这“一港两堤”工程(是“开港围湖”工程之部分 内容),亦是区委督促水利勘察队具体调研的成果,花的时间比徐桥工程更长。各 大队的渠道的修筑,没哪一处没有上级的督促。熊荫林所说“工程太大”,实是勉 强之词。这工程与“一港两堤”工程相比较,实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总体 结构是上级派人界定的,是纯科学而非随心所欲。他熊荫林只能硬着头皮立下军令 状:“两年不完工,撤职!”他真正面对的问题是:这个“两年”,不能误了“种 庄稼”之“当年正事”,不能与“一港两堤”工程争劳动力。总之,是“时间”、 “人力”都难确实。说“工程太大”,其实是为将来可能被撤职而造遁词。 出于责任感,熊荫林不能不狠抓上渠人数,严查进度。这一日,就遇上了鲁一 犁的人下梁子湖“做业”。他并不亲自阻拦“做业”的人,只找鲁一犁这当家的, 要鲁一犁立下军令状,你鲁一犁既不能拖修水利的后腿,次次水利任务按规定时间 完成,更不能使粮棉油产量的位次下降。否则,熊荫林在职时,你鲁一犁莫想还当 队长!鲁一犁当然不是苕种,军令状是不立的,“副业”我不搞不就了事啦?第二 日,他便追着副业队的屁股,将人领了回来,使上修渠工地。大家的叹息当然是短 暂的,毕竟,政府的决策无比英明,打鱼摸虾只是富裕眼前,而兴修的水利则是万 世祖业! 大修水利的同时,区里大抓植树造林。区委依据当地十几年来办区林场办各大 队林场所取得的经验,合区政府决定将全区荒废的几万亩丘山以大型拖拉机深耕而 种植杉树,为此特地新建了区拖拉机站,专门负责拖拉机的采购维修及配件的设计 和复制工作。区林场及各大队林场负责培育优质种苗。树籽就地取材。各林场以前 植的杉树有的已高达三丈,那树籽育苗再好不过。 “育树苗”既是特细致的工作,更是一件责任非常重大的事情,倘或一批树苗 不理想,则有大片大片山坡重新荒废。就是说,具体衡量某人某阶段的作用,可以 说育树苗之事比修渠比种粮棉油还重要。 鲁一犁第三次进了林场。 “场长”当然没他当的。 “调兵点将来的!”鲁一犁有了荣誉感。“今日的鲁一犁,不再是昨天、前天 的鲁一犁。鲁一犁一定要不负众望,要勤勤恳恳地工作。”(是“工作”,不是 “生产”。)——第一次出工,鲁一犁默语自勉。 是谁当“场长”呢? 位置空着在。原有的场员,没谁可当场长。 鲁一犁量自己没当场长的资格,却认为自己有当场长的能耐。他设想着这场长 是该他当的,是留给他的,是考察他几天。他就按场长的路数做着事儿,考虑着全 场工作程序,分清着缓急轻重,塑造着形象。 这天,熊荫林进了林场的大门。场员刚刚吃完早饭待出勤。鲁一犁笑说道: “欢迎第一把手视察指导!” ——他满以为熊荫林是来任命他当场长的。 熊荫林“嘿嘿”地笑笑,说: “你鲁一犁跑到哪里,我熊荫林就跟着管到哪里!这回,我来了,就不走了— —!” 大家犹疑地望着熊荫林,不作声。 熊荫林便像回到了自家屋里,将黄挎包往八仙桌上一搁,开了一边口,抠出了 香皂牙刷牙膏湿毛巾。毛巾往堂屋右壁吊着的晾衣篙上搭,洗具往厨房的碗橱里放。 之后,落座于八仙桌旁的长凳上。待大家拢来时,他将挎包推到鲁一犁面前,说: “这里面装的是几件换洗衣裳,麻烦你拿到我的床铺上放着。” 人才来,哪里就有他的床铺呢?鲁一犁略一迟疑,便悟出了哲理,便走到了左 堂间房前任场长的床前亦即鲁一犁在用之床之床前。他将熊荫林的挎包搁到了床头 上,而将自己的几件衣服拿了出来,拿到了后套间。 床铺上的棉被和垫单以及枕头、枕巾,全是林场自置的。林场既植树,也种一 定数量的粮棉油改善生活,富裕自己。熊荫林以前作为场员于此呆过大半年。一切 之一切,他非常熟悉。 来这里的人,都有一定的资格,大到前任书记小到下野生产队长。所以,在职 的人想到“退路”时,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林场”,就尽量利用在职时的权力, 关顾林场的利益的增长,与环境的改善;而关心珠床、锻被的置办,则是自然而然 的事情。即使住后套间,也比住自家屋里强。“后套间”,没有过硬的资格不让你 住,你得每天往自家屋里跑。这一点,是不成文的规矩,没哪个大队干部不知道, 也没哪个生产队的队长是“法盲”。一句话:“林场是庐山!” 待鲁一犁回到堂屋坐回八仙桌旁时,熊荫林环顾众人,说:“我想我来当场长 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召集全体场员开个会,提高觉悟,统一认识,以利再战。”这 就是和场员见面的开场白。略停,再环顾十几位场员,接着再说。说了两个小时又 五分钟。到底说了些什么,没谁记着,连熊荫林自己也是无记可查考。信口开河, 信马由缰。时间有的是,谁都愿坐愿说不愿动更不愿做。本来只八个人已足够,却 拢来了一十八人。这都是打了余步的,宽而又宽的余步。 会后,还是要出工,不能坏了规矩,晴天大白日一整上午不做实事绝对不行。 “一抓三促”四分天下,熊荫林刚好只占了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他让大家实 施“三促”。 会上,熊荫林任命鲁一犁为副场长。“任命副场长”,这是新举措。以往,只 有场长、会计、出纳,而无有副场长。有道是“会当官在于会用人”。他认为让鲁 一犁当副场长,绝对不损自己什么,只会是减少自己许多琐碎事,而另一方面,则 是投人所好,——鲁一犁是“官迷”,全大队官场没哪个不知道,只要是让他沾了 官边,他做事便百分之百地负责,旁人尽可放心。而今育树苗,正需要鲁一犁弘扬 “官迷”精神,需要他“以一当十”。——人虽多于实需人数,还是有必要好好地 发挥各人的作用,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是有多 方面道理的,没违了道理才好,一旦悟出违理,再后悔就迟了。 鲁一犁自做了首期“一港两堤”工程,也有了“用人”意识,知道利用人当 “组长”,而堂而皇之地说“权力下放”,就分成三个组,每组五个人,只正副场 长炊事员不入组,会计出纳得入组,要配以具体的劳动任务。这种作法,熊荫林大 加赞赏,之后,则暗自一惊:这鲁一犁实在是个人才,大有夺取“场长”职位的可 能! 大约过了四个月,熊荫林将鲁一犁退回生产队。说是人太多,浪费人才。当然, 同时调离了另三人。 副场长和三个组长调离了,熊荫林不再安排人担任这几个职务,只说:“才几 个人呢?” 问题是那几个人太负责,不论做什么事,都不需要熊荫林过问,当场长的不必 操半点心——完全被架空了,这就使熊荫林有了“浪费人才”的说辞。 鲁一犁归队,队里没了他的“官位”。“队长”是“谁都干得来的事”。 正值“双抢”时节。 鲁一犁暗骂道:“熊荫林个狗屌×的!你迟几天赶老子走就碍了你么事?” “双抢”是日忙夜也忙。白天忙割谷、挑秧、挑谷,夜晚得扯半夜的秧。半老 的劳动力则日夜忙脱粒。割谷按亩计分,挑秧跟插秧的伙伴记分,挑谷按担记分, 扯秧按平方米记分。也亏记工员会忙,忙得过来。全队上百人出工,三四百道算事, 繁多的标准,记分不能有丝毫差错,不论是错进还是错出,都要招惹社员闹意见。 “真难”。鲁一犁说。他作为局外人的时候,才留意到这“难”。但是,这“记工 员”却是除了“会计”之外全队最舒服的工作。他回想到了林场生活,于是,嘀咕 道:“这庄稼,不是人做的!” 这话被鲁治水听了去,引起共鸣。 扯晚秧回。路上,刘东林的手电晃到了鲁治水的腿肚上,他惊叫道: “治水,你脚肚上长了几根吊豆!” 鲁治水就着灯光一看,只见脚肚上,果然有几条蚂蟥吸饱了血象红菜豆一样吊 着在。也是起田洗脚时太累没用力勒脚肚的原故,用力勒是会勒掉这些吸血虫的。 他撕下了蚂蟥,同时想起了鲁一犁的话,便随口嘀咕道: “说做庄稼好的,是狗日的!” 这话,正好被住队的干部汪家顺听到,汪说: “主席说‘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你骂主席?” “我没骂他!” “这么多人听到你骂,你敢不承认?” “你胡扯!”鲁治水烦了。 “我明天开你的批判会,你等着!”汪家顺说。 “批就批!有几大个了不起?”鲁治水吼道。 第二日下午出工,汪家顺将大家拦到禾场边的古树下,开会批判鲁治水。他借 题发挥,大批特批了一顿。继而叫队长和社员批判鲁治水。 不待队长发言,鲁一犁抢先说道: “有么屌值得批判呢?你这是为了捞政治资本,白费人家的工夫!要批判,只 有批判你!是你往主席头上扯,故意侮辱主席!你本身是下来接受改造的,你以为 我们不晓得?你住招待所,捏服务员的奶,犯了错误。是不是?” “你放狗屁!”汪家顺竟不顾修养了。 “你姓汪的敢在老子门口撒野?你给老子滚出三台村去!不然,有朝一日惹烦 了老子,老子不会有好果子给你吃!”鲁一犁吼道。 队长便出面调和。 “你招着!”汪家顺朝鲁一犁喊道。 “老子现面前就会你的现!”鲁一犁说着就抡起拳头往汪家顺面前窜。鲁治水 的父亲鲁加犁出面制止了鲁一犁。 汪家顺跑到公社告状,公社派人来了解情况,所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三人对六面摆清了事实后,公社既批评了汪家顺,也批评了鲁一犁,认为鲁一犁不 该当众揭人家的短。鲁一犁则坚持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讲道德, 就该以不道德对待!” 又是一番争执。结果,事情不了了之。 不多日,汪家顺因鲁一犁那番话而“被鲁一犁赶出了三台村”。 全大队就悄传“鲁一犁狂”。这“狂”意大约毁誉参半。 一日,鲁一犁逮到了“狂”的风声。 于是,特意在人多的场合说: “现在,有人说我鲁一犁‘狂’。我鲁一犁是不是‘狂’呢?‘狂’的准确含 义又是什么呢?这‘狂’是否与五八年所产生的‘大王’一样有两样解释呢? “我鲁一犁是搞不清楚这‘狂’字的意思,也不想搞清楚。量想说我鲁一犁‘ 狂’的人,也不是很清楚这‘狂’的确切意义。 “但是,在听到‘鲁一犁狂’的说法后,我鲁一犁倒是回想到解放初期的贾区 长说过的话。贾区长希望我鲁一犁要永远地有着英雄气概,并且具体地解释了这‘ 英雄气概’。这解释,我鲁一犁还记得清楚,意思就包括了前几天对汪家顺那种不 道德行为的猛烈进攻,是‘进攻’不是‘抵御’,是‘猛烈’而不是‘勉强’!同 时,也就包括了正义感和社会主人翁意识的有意外露,纵情而无拘束的外露,而不 必掩掩隐隐、欲露还藏! “所以,我想:我鲁一犁对汪家顺所用的就是‘英雄气概’这武器,从而,那 态度、举动或气势所综合成的‘行为’,便是英雄主义行为!只愿这种意义,就是 人家所说的‘狂’的意义! “今后,我鲁一犁将一如既往地坚持并且进一步地弘扬这英雄气概!不论是又 一个汪家顺或者赵家顺、田家顺、孙家顺与李家顺,只要是胆敢在我鲁一犁面前显 露不轨,表现非正义,我鲁一犁必定迎头痛击,毫不心慈手软!”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