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 “双抢”结束后,许多群众要求队长放几天假,让大家搞点儿柴火。队长鲁友 强犹豫不决,迟迟不予明确答复。好几个人约在一起找鲁一犁,希望鲁一犁跟鲁友 强做疏导工作。鲁一犁答应“试试”,便找了机会与鲁友强谈。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家没柴火了。队里的早谷草要留着冬春喂牛,不能分给我们做柴火。田塍、 地坑和后背山上长点儿柴草,平时被牛吃了。这于柴火方面形成的困难,你不是不 清楚。量想你家也是没什么柴火了。到时,大家总不能吃生米出工吧?你得放我和 你杨奶几天假,让我们去区林场的山上筢些松毛回。只这时候有松毛。过了这段日 子,就没松毛筢了。另外,区里到处犁山,那犁出的树蔸人家生产队当然自家捡了, 一些树根野竹根和草蔸,他们不会理睬,我们可以去捡。过了这段日子,也冇得捡 的了。办了一些柴回,了结了一宗心病,我们就能安心过日子、好好地搞生产了。 你看怎样呢?给五天假,好不好?” “让我想想。现在,先栽的晚谷要除草,苕草要锄,要施肥,棉花一季晚要打 药,早谷要脱粒上头催公余粮催得急要送公余粮,公社大队还催着抽人疏通公社和 大队的抗旱渠道。好多好多事等着在。放了你的假就得放别个的假。一放了假这农 事不就误了?” “也就是说,让你‘想想’,实际是句托辞。你根本就不愿放假,不放假。” 鲁一犁平静而含笑地说:“一句话说到底:我没柴火煮饭吃,饿着肚子,你是要我 出工,还是要我不出工?” 沉静片刻后,鲁友强说: “放两天假,怎样?” “两天能搞成什么柴火?几十里路一来一去得一天。要是松毛被别人筢过了树 根被别人捡过了,我们还得到处找柴找新住处,这至少得花一天!” “一定要五天?” “一天不能少!”鲁一犁神情严肃地说:“说是五天,实际只三四天有效。这 几天还得象‘双抢’一样地努力,要不,问题还是不能彻底解决。” 略停,平和地说: “这事,大概你冇做过。往年总是你爷你伊跟我们一起走。要是你想试试,我 们可以带你一把!” 鲁友强无声地笑笑,说: “我爷我伊老是吵着要跟我两口子分家。看来,年内是非分不可了。既是爹奶 愿意带,我和她就跟了你们,也办些柴回吧!” “说定了。明天起,五天。今下午做好准备,筢子、篓子、扁担、绳子、靿子、 挖锄、柴刀、磨刀石、干粮、大米、水壶、毛巾、牙刷、牙膏、肥皂、换洗衣、草 鞋、布鞋,等等,都备着。”鲁一犁正色道。 “哟——,还这么麻烦?” “你以为过日子好简单、好容易呗?”鲁一犁一本正经地说:“过几天分了家, 铁锅顶到头顶上了,你就晓得过日子的艰难了!” 鲁友强一脸茫然的神情。沉静片刻后,鲁一犁说一声“明日清早,我来约你”, 转身回了家。 再日黎明时分,启明星之下,鲁一犁去了鲁友强家。鲁友强说: “我忘记通知放假,明天吧!” 鲁一犁一笑,心中说:“夜长梦多,我鲁一犁会容你拖?”于是,对鲁友强说 : “只你等到明天,别个是不待到明天的。我昨日把消息传了出去,眼面前,好 多人已经上了路;昨夜就有人走了。可以说,你今日就是喊工,也不会有正劳动力 出工。我在家等你们半个钟头。过了时间你不去,我们就走了。”言毕,鲁一犁回 身走。 鲁友强不信人家“上了路”的话,起身便往后垴跑,果见人们三三两两陆陆续 续地走了。有人喊友强一路走,有人夸友强通情达理、顺民心。鲁友强只好顺势绕 塆村喊:“放假啦,放假五天!”他本知这是“放马后炮”,但不能不喊,只不过 是马马虎虎地喊几句了事。事后既佩服鲁一犁办事有路数,又暗怪鲁一犁不该搞阴 谋诡计挟持人。 半个钟头内,鲁友强空手跑到鲁一犁家中,说: “什么准备都没做。你们先走吧!你们确是去区林场吗?明日,我去那里找你 们。” “林场那么大,你不一定找得着我们。其实不用找,哪里有柴哪里搞。就近找 个人家住几夜,把柴火堆在人家门口,待以后花几包烟请顺便拖拉机带回。万一林 场没柴了,只有望那犁过耙过了的山上去捡树根。量想一天能捡几十百把斤。”鲁 一犁于灯下一边吃一边说。 “我一个人,真是老虎吃刺猬——不晓得往哪里下口。”鲁友强似自言自语地 说。 鲁一犁说:“既是孙媳妇不去,我建议你也不必去。你们两个带着柴篓去田塍 地坑上挖草篼,一天也能挖几十斤的。” “对,这也是好办法!”鲁友强笑说道。“按一天八十斤算,五天四百斤。按 ‘七五折’晒干为三百斤。每天烧10斤,可烧一个月。”略停,鲁友强丧着脸,说 :“干五天或者说10个工只办到30天的柴火,这不太叫人悲哀了吗?” “你想有好大的收获?没这30天,你过不过得去呢?30天后,差不多有了一季 晚的草烧。再后有双季晚的草和棉花杆子分。晚谷草和棉杆烧完了是春天松树换毛 的时候了。那时去搞几天柴,接小麦草。小麦草烧完了就象今日这样放假。日子就 像这样一段一段、一年一年地过!过惯了,就好了。”杨珍珠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 这架势说明要动身了,友强队长一声低微的叹息,离开鲁一犁家。 友强才走开,一伙新“知青”老“知青”便出现在鲁一犁的门口。韩小英将竹 筢递给白丽萍,只身进屋,观看鲁一犁夫妇于“出门”前所做的“家屋事”的安排 工作。最显眼的工作是杨珍珠于头日下午写就的一张《日事安排表》摆在小方桌上。 一天一天,都写得详细,只要14岁的鲁从光领了弟弟遵照执行,大概这个家庭五天 内不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 很快地,一伙人热热闹闹地上了后垴。路上,几个知识青年说要向大队要求还 选鲁一犁当队长,鲁一犁则严肃地说这样做就不太好,我们需要培养年轻人,我们 的事业不能后继无人,要培养当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代价付出后,总有一天会有 回报。再说,友强也是不错的,知道眼前该抓哪些农事,而且善于听取群众的意见, 能够关心群众的生活,能够把自己放到群众的位置上。一席话,说得青年们心服口 服。 到得山上,便见金黄色的松针于满山的三四米高的松树底下铺了不少。估计一 个人一天能搞百把多斤,两口子五天就是千多斤。足够。但是,这么多人在一起, 势必有不利影响。鲁一犁便对青年们说: “我教你们搞几分钟。你们年轻人接受能力强,凡事一见如故。几分钟后,必 是会搞了,就四散分开搞。” 言毕,鲁一犁动手筢柴示范,一边示范一边说: “腰要弓,手要下捺,筢不能太仰,仰了筢齿口不落地只齿弓落地就筢不着松 毛……” 之后,几个年轻人动手试,试了几分钟,就差不多了,就四散分开搞。 一会儿,刘东林来说: “老队长,合伙好不好呢?我们年轻人手脚快,专门筢,你们负责捆,负责联 系放柴与睡觉的地方,和负责烧火做饭;搬柴的时候,你守在山上,归我们搬。” 鲁一犁含着笑,说: “你们的情,我领了,只是不能合伙,免得人家说我占你们的便宜。联系放柴、 睡觉的地方,这事,我负责,你放心。饭,你们自己搞。你们吃喝讲口味;我们只 顾吃饱,不顾质量。再说,我们根本没什么菜,中餐只在山上吃点炒面喝点冷开水 了事。总之,我们合不成。” “越是这样,越要合!我们是为锻炼来的。我们虽不必卧薪尝胆,但不该有意 回避艰苦的生活。”刘东林认真地说:“我们‘知青’实在是有意将这次野外生活, 过得非常有意义,以作永存的纪念!若是不合伙,‘知青’们会永远遗憾与内疚。” “既是这样,我们就共同造就这人生纪念碑吧!”一犁亦极其认真地说。 “谢谢!”刘东林兴奋地说。随之,转身去通知伙伴们“合伙”事成。 望着远去了的刘东林,鲁一犁低声地说: “‘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时苦惯了,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时,你们当 兵就会不怕苦、不左顾右盼;就会只争取多立功当将官、当元帅!第三次世界大战 的开始,不会要好多日子了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了结这多年数了。它与第一次世界 大战只相隔那么多日子嘛。主席搞‘上山下乡’锻炼青年人,必有这准备打仗的意 思。‘备战备荒’的话,把‘世界大战’说到明处了嘛……” 第三日下午,已没松毛可筢,周围大片山林的地皮已被人筢过,柴火归堆后, 鲁一犁带了大家去不远处已翻耕过的黄土丘上捡柴。 大片大片的黄土丘,放眼望去,光秃秃,无柴可捡。映入眼帘的,尽是一些捡 柴人留下的脚印。偶或有一两根树根一半伸在土外,一半扎在土中,这在外的被人 扭过,没扭断才被放弃。鲁一犁便用挖锄挖,就挖出一个比外根大几倍的小树篼, 这就启发了知识青年们,他们就留意土中的篼,就对伸出土外的根哪怕只有三五寸 也予重视。青年们只带了两张挖锄,一犁夫妇只带了一张挖锄。似乎人多工具少。 其实,这挖锄还常常没得挖。鲁一犁对大家说: “我们不能东一个、西一个,要排成队找。人与人之间,隔几尺丈把远就行。 今下午,找完这片山,明天找对面那片山。凡是这样找过了的,就没回想的了。再 剩的工夫,去正在犁的山上捡。人家不让捡,说说好话,说只捡一天半天。估计没 哪个为了大家,要十分的与我们过不去!” “好。”“好。”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说,随之,依了鲁一犁说的做。 这样一来,速度快而且效果明显好,几张锄头几乎没空的了。过了一阵,就有 了两小堆篼。至晚便有了好几捆。 再日捡柴,就遇上了本队一些人,队伍约增大了两倍,已是二十几人的捡柴队 伍。鲁一犁乐观地说: “要是战争年代,我们的队伍能如此迅速扩大,那该多好!” “那就距‘鸟枪换炮’的日子不远了。”刘东林附和道:“‘有枪就是草头王 ’。你当司令,大家作为‘老营’的人,跟着沾光!” 鲁一犁“哈哈”大笑,高声说道:“我们真是青天白日说鬼话,穷开心!”略 停,又说:“下午,大家只有去那正在犁的山上搞柴了。我们不学‘胡司令’欺压 当地百姓,只跟人家说说好话。实在不行,你们就说我鲁一犁是当今区长的老弟, 是鲁区长叫来捡的。只捡一天半。炉灶没柴烧了,大家共同富裕一下。这山本是一 个政府领导之下的广大的人民的,它不该只由几个塆下享受。就说这是鲁区长说的, 必能唬住人家!” 鲁一犁话音落时,山林里冒出了个卷着裤腿、穿着草鞋的近五十岁的男人。他 一边望鲁一犁这伙人走,一边高声问道: “你可认识鲁区长?” “废话!”刘东林立时顶了上去,大声喝道:“哪有弟弟不认识哥哥的道理?” “好,我问你。”来者已到得人前,问刘东林道:“斜对面三个塆村,各叫什 么名字呢?” “老子本是‘知青’,你土包子听不出口音?”刘东林厌烦地说。“我们说话, 要你跑来杀么屌风景呢!” 来者朝刘东林望着,刘东林则朝来者盯着。 鲁一犁自衬衣口袋里拿出专门待人的一角五分一包的“大公鸡”香烟,递一支 于来者,然后一边装烟一边说: “年轻人火性大,请阁下多多包涵!” 来者接烟的同时,就望着了鲁一犁,一会儿,神情有了活动,吸燃了烟,也就 掏出自己的烟,抽出两支,撇成“八”字形,一个“八”脚伸到了鲁一犁眼底,说 : “你也抽支嘛。” 鲁一犁含笑地摆摆手,说:“我吃不倒烟!” “不会吸,学一支总该可以吧?”来者和气而含笑地说。 这是六角多钱一盒的“永光”烟,是高级烟,据说只县长吃得起这烟,也只马 县长常吃这烟。鲁一犁想着。从来冇尝过高级烟,何不尝尝?就接了一支。另一支 递到刘东林面前,刘东林便大方地接了。他也是不吸烟的人。 对吸了几口后,来者对鲁一犁说: “本人就是最近从别地调回的区革委会主任即区长!” 鲁一犁和刘东林接烟后,已注意到这人烟高级,衣裳不打皱,头发乌黑,脸面 爽爽利利,虽是卷了裤脚、穿了草鞋,但那脚背却是与庄稼人不同,本来是在琢磨 这人是谁,当来者自报家门后,刘东林与鲁一犁几乎同时“哦——”了一声,恍然 大悟,难怪人家问认不认得鲁区长! 一番热闹过后,鲁区长指指斜对面,对刘东林说: “畈口那个村子,叫做下大屋;顺过来是中大屋,上大屋。我是中大屋的人。” 随后,将脸朝向鲁一犁,接着说道:“捡柴捡到了家门口,又偏偏‘说曹操,曹操 到’,我们是有缘要在一起进晚餐了!麻烦二位通知大家,一齐请了。至于捡柴的 事,我会成全大家。那机后是自家人,我去叫他们回去,由你们捡了分。” 鲁一犁面露难色地说: “是自家人,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这是遇上有捡的,要是没捡的,你没烧的,我们知道 了,能不将已搞到家的,匀几担给你们?” “既是这样,我们恭敬不如从命,这就随你区长去沾光!”鲁一犁笑说道。 鲁区长和蔼地说:“‘沾光’,谈不上。你先头说的,有一定道理。这山本是 我国国土的一部分,应该于我国所有的人民都有份。当然,也是相对而言。‘在山 靠山,在水靠水’,是我们工作的大致方针;‘互通有无,互相调剂’,则是民间 的活动形式。我这说的,对不对呢?” “对。”“对。” “行动吧,你们的时间,很宝贵。我先头去联系,你们收拾停当了,随后到!” 鲁区长说着,就移步离去。 晚餐,鲁区长操办了三大桌酒菜。并且,他自始至终陪鲁一犁等人吃喝。言谈 中,激动人心的是这里是国际杉木林示范基地;这里的土质,非常适合于杉树生长 ;基地有着三万多亩成片的面积;荒山荒丘的面貌,将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 绿色的海洋、数亿财富;杉树苗已长到尺多两尺高,有数百万、近千万株,今秋明 春将陆续移栽;到时候,一些国家和地区,将组团来考察!(第一个考察团于1977 年夏天到来。该团由二十几个国家的成员组成,由黑胖而又高大的穿黄色锦袍、戴 圆筒花帽的土耳其人任团长,由相貌平平的美国人任副团长。当时,基地杉树差不 多都长到了两丈高。那里真是绿色海洋。骄阳似火的中午进入阴森森的树林,时间 久了会打寒战。外人见了这美景,“OK”声,不绝于耳。) 捡柴期满,大家要回归了,鲁区长便安排三台顺路拖拉机,帮大家搬了柴回。 鲁一犁和知识青年们的柴,码到鲁天庭生前居住的屋中。这里于两家靠近,谁的火 堂没柴火了谁来抱柴。 解决了柴火问题,大家异常高兴。当夜,便有几位社员和刘东林拿了酒菜,去 鲁一犁家中,请鲁一犁喝酒。 “人性”,在这里得到了充分体现。因而,“知识青年”真正地受到了“再教 育”。 从此以后,三台村人没再去远地弄柴烧——起先两三年,大家依了“知青”的 建议:柴火不够,凭了捡柴的工夫钱买煤凑;再后一段时间,湖田稳产高产了,就 有了足量的晚谷草供作燃料;再然后,便是“改革开放”,劳动力有了极大自由, 能挣农业之外的钱了,有了钱就烧煤气,渐渐地,有了过半数人家烧煤气。后垴的 柴多年了无人砍,杂木渐渐成了林,回复到了“乱砍滥伐”之前的自然风貌,甚至 更加美丽动人。关于“柴”的历史,后不再叙,于此作结。 有了柴火,就疏远了“日愁三餐”,大家出工便一心一意。耽搁了几天的农事, 可以通过加班捡起来。这“加班”自五八年以来,年年没间断,大家习以为常。 大队和公社的渠道任务,鲁友强队长于“放假”的第二天起,带了几个半劳动 力去应卯。半劳动力做事效力差,影响工程进度,上头很有意见。收了假,鲁友强 就撤回了半劳动力,委托鲁一犁带了知识青年们去修渠。这修渠是不脱脚下水的干 爽事,既是辛苦事,更是舒服事,队委会不可再去人带班。 到得工地,面对掉了队的土场,修渠组长鲁一犁振振有词:“下定决心,不怕 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又说:不 消10天,我鲁一犁带的人,将超越全大队,成为第一!我们决不做既过了桥又挨了 鞭子的“牛”! 这话,既是一种决心,同时也是动员令,是对知识青年们提出要求,寄予厚望。 八位青年面面相觑后,开始挖土、担土,个个生龙活虎般。不一会儿,大队的大队 人马自驻地开了上来。带队的民兵连长鲁登基停留在鲁一犁的土场上,注视了片刻, 然后,问鲁一犁道: “任务掉了这么远,你一犁太公能保证按期完成任务吗?” 略停,又说:“友强叔明知掉了队,为何不多安排人!” 曾孙儿不装大,先开了口,鲁一犁便停了挖土,望对方说:“我相信我带的人 有能耐,决不会拖大队的后腿,保证10天里完成任务!” “一个人的精力体力毕竟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例并不鲜见!精神诚可贵, 干劲亦可嘉,都是青年人,谁不望春留?体贴体贴他们吧,不可鞭打快牛,不可使 累成老鬼!” “没关系,鲁连长!”挖土的刘东林歇了活,说:“我代表‘知青’说句真心 话:我们很感激友强队长。他安排我们来修渠道,实是照顾了我们。这期工程是有 点吃紧,后头的工程就一般了。眼下赶几天,我们愿意。多谢你的关怀!” 鲁登基朝刘东林微微一笑,说: “‘路漫漫其修远’,本人寄予良好的祝愿!” “谢谢!”刘东林说。 “慢慢忙。”鲁登基说着,转身去了邻队。 刘东林往右掌唾了一口口水,双掌一搓,然后,抡起挖锄,“嗨,嗨”地猛挖。 挖过一阵,与鲁一犁的合起来,便有了一大堆余土,估计够上土的白丽萍、韩小英 忙半个多钟头了,便将挖锄往渠壁一靠,捡起扁担去担工。鲁一犁随后拉了别人轮 换,也去担去。不一会儿,两位姑娘放下上土小锄,拉了男青年的扁担担土去。 这疏渠道比开新渠道累。开新渠道由浅及深,担土只到了深处才累,而疏渠一 开始就从深处即渠底往高处担土,爬完了渠壁爬渠堤,并且不容易“换肩”,只能 靠一边肩担土。一担土自渠底到堤顶得几分钟,这几分钟的担子几乎要将这边肩压 得发麻。不仅苦肩上,更苦脚上。渠壁是相当地陡,就有架木梯上楼那么陡。所以, 只能斜壁上与下。上下楼梯手可扶,而这渠壁上运动,就全靠脚。上难,下更难。 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 “酷暑灼热天,深坑作业难,太阳不留情,风却落不下。停在土场上,犹似坐 蒸笼,汗出如油流,喉咙冒青烟!”约11时,鲁一犁默念道。 如此这般,别问“知青”是否受得了,鲁一犁自己的头都发昏。他想起了鲁登 基才说的“一个人的精力体力毕竟有限”,他要合理地利用这有限的精力与体力。 于是,望“知青”们说: “孩子们,收工吧!” 韩小英说:“人家都冇收工,我们带这个头,会挨克呀!” 鲁一犁说:“我们不能这样耗费体力,我们只能早出、晚归、中时多休息!” 言毕,扛了挖锄,往渠壁上爬。老“知青”来两三年了,已熟悉鲁一犁善于劳 逸结合的特点。刘东林冲鲁一犁背后竖了一下右拇指,而后对上土的两位姑娘一努 嘴,提了挖锄,肩了一副担子,也上了渠壁。两位姑娘便将小锄及余下的工具背了, 尾随而上。 到了居住地,鲁友强等人曾使用过的房间还空着在,床铺未拆,鲁一犁便作了 住宿安排,继而坐下休息,再后以凉水洗脸擦身,躺倒铺板上,单待大队炊事班来 叫吃饭。 吃过午饭后,鲁登基对鲁一犁发牢骚,说是不带好头,任务难按期完成。鲁一 犁“哈哈”大笑,说: “太公做事,能让你说闲话?你按你的路数搞,我按我的路数搞,互不妨碍, 怎样?‘异曲同工’的说法,古已有之!” 稍休息后,鲁登基带了人走,鲁一犁却叫部下睡一两个小时。“知青”们心领 神会,也就安安逸逸地休息,准备着于月光之下开夜班。 鲁一犁是中年人,睡午觉一个小时正够。醒来后,去炊事班提了凉茶,并嘱咐 炊事班长于安排各队吃晚饭后,将三台村的一份送到工地去。明日早餐也送。就是 说,每日送两餐。张班长嫌麻烦,鲁一犁正色道: “你们的任务,我们带着在。我们那么辛苦无怨气,你送饭还烦?要是得罪了 我们,你班长当不成!” 张班长只好答应“送”。 喝的办足了,吃的安排了,鲁一犁回头唤青年们起床。 大家于居室洗过脸,稍作运动后,上了路。这时的气温,比登基出工时的,低 了许多,而相隔时间并不很长。因而,青年们无不认为这一觉睡得合情合理。一路 上,个个是心安理得的样,根本不担心鲁登基会说什么。 及至工地,鲁登基带领的人刚好开始“中休”,个个“哼哼”喘粗气,三三两 两钻树荫。——可怜附近只长了四五尺高的桐籽树,且株疏量少。 鲁一犁望了望别人,回脸朝青年们一笑,继而下了渠底。下到渠底后,他没于 上午的土场上停步,而是往东头的拐弯处走。那里有一片渠壁及渠底已没了太阳。 “知青”们会意,随后跟着往那里走。 有道是“磨镰打草不占工”。鲁一犁的队伍,士气完全不一般。不远处的人挑 两担土的工夫,这里刚好挑三担土。鲁登基特地定了目标做比较。现在是这样,往 后还是这样?他怀着疑问,越过这土场。 青年们记着了鲁治水曾说过的“勤换”的经验,担土的与上土的挖土的随意地 换事做。每换一次就有短暂的“新鲜”感。而“抱新鲜”正是全人类年轻人的普遍 特点。新鲜附有动力。明确任务速战速决不打消耗战是年轻人的别一特点。鲁一犁 深知这特点。他将余下的工程分成六份,包括当天就是七份。一天一份。也就是说, 工程期限之前的日子,他打了余步,他要准备着“两个雨天”。 一切,向青年们交了底。“当天事,必须当天了结。” 第一天晚上收工,不是很晚。第一天都有以前蓄着的劲在。第五天收工最晚。 那是“累得不能了”,回归的路上,“脚打跪”。第六天早晨,大家意识到之前五 天的努力已改变了战局,“由战略防御转入了战略进攻”,“耐过今日”就与所有 的生产队拉平了,“死战明天”就超越了全大队! “意志”有时起着决定作用。有的人作战肚腹受伤肠子溜出来了抱了肠还继续 杀敌,有的人才被拷打了两下竟屈膝投敌,这都是“意志”的作用表现。这土场上 的“知青”们既说“发扬上甘岭精神”,又说“这不及上甘岭千分之一苦,更不及 过草地”。革命年代爱拿革命事实比,喜说革命的火热的话,力求创新革命故事。 他们也就于更加频繁的“换事做”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赶上了别人,超越了别人, 最先完成了任务。 放假两天,歇个痛快。 “知识青年行!”鲁登基不无感慨地说。 从此,全大队干部群众都正视所有知识青年,认为“知识青年行”。 说“知识青年行”,鲁一犁有了慰藉。他想:当官的,终究还能凭良心说话。 若非知识青年,这个任务,不可能提前两天完成,甚至很难按期完成。进而默念道 : 知识青年们既是凭了朝气,更是凭了‘知识’之理性,凭了做人的自觉性。期 间,他们根本不用当组长的领导者说什么,此乃与一般社员的明显区别,当宣传此! 但是,没谁说“鲁一犁行”,没有从此认为鲁一犁行的回报,也没有谁——包 括鲁登基这唯一领导人——给鲁一犁以一句半句赞颂之辞。鲁一犁本人当然留意到 了这个,他平生很在乎个人形象,很重视社会评价,总之是“个人英雄主义和社会 英雄主义”的意识相加相合,根深蒂固。 当然,他并不因为不被颂扬而气馁,他已经习以为常,他已经知道有些干部对 他有了“官迷”的偏见,而戏谑他,而警惕他,而玩弄他。 故此,他低声地说: “所以,一切,实际成为‘正常’,无需思虑,不必伤神。我,还是我!” 牌友邀他打牌,棋手邀他下棋,故事迷则缠他讲故事,应接不暇。所以,他又 低声地说: “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是充实的!” 当然,鲁一犁是多么希望鲁登基邀他一同娱乐啊! 当然,这样想望,不是以“官”与“民”之差别为思想根源,他只是想到: 他邀了我,就说明他承认我鲁一犁起了好的带头作用,给他帮了忙;不邀我, 就说明他对我鲁一犁的“异曲同工”有想法,甚至对我“最先完成任务”有反感! “异曲”但不能“同工”,应比他所具体领导的那个“大多数”后完成任务,应该 请他们协作。要不是搞“异曲”,而实现“最先完成任务”,则大概会得到鲁登基 的赞扬,甚至拥抱。 鲁一犁是这么想,这么推导,可他又多么希望自己的思考是“多么荒谬”。 然而,心灵深处,却有了进一步的说法:绝非“推导”荒谬,而是生活现实确 实荒谬!是登基的“权术”荒谬!你的方法明显地比他的合理,比他的先进,可他 几天来,并不放弃他的方法而适用你的方法。有了成绩,他仅仅说成是“知青”努 力的结果。以一种事实,掩盖另一种事实,即掩盖你的方法的合理性、先进性。这 就是权术作怪! 思索到这里,鲁一犁很伤心,当然是因鲁登基而伤心,而非因己而伤心。他想 找登基谈,揭开盖子谈,指出被“权术”所累太不应该。他默默地说:登基必定要 我拿出“权术根据”,我鲁一犁当就事论事地说:由于鲁一犁领导方法先进,而这 个队才由最落后变为最先进;若非方法先进,则这个队绝对是“最后完成任务”。 因为,未改进方法之前,你就担心我们不能够按期完成任务,要拖了大家的后腿。 而今,你鲁登基矢口不提鲁一犁的领导方法胜过你的领导方法。这是什么意识作怪 呢,当然是“权术”! 可是,鲁一犁的灵魂深处,另有见解:若登基系嫡亲,你也指责吗?不赞美? …… 而知识青年们的心境,则是另一样。他们很感激连长的公正。连长鲁登基常与 他们一起聊天。其乐融融。 “路漫漫其修远”,屈原辞,登基语,如细雨渗入久旱枯田,而与田结为永久。 ——不管是哪位“知青”的心田里,都镶嵌着融洽着这骚话新辞。 还有无数期工程啊!一个人做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啊!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赢了你一局!”刘东林坐在棋盘面前,望着对手说。 果然下了两天雨。雨不大,不能够缓解“秋旱”。下期疏渠工程,还要继续上。 第二期工程为五天任务,平均四天半完成。 鲁一犁一棋主动,全局主动。人家歇两天他已歇四天,比谁都有劲,比谁都精 神,又获第一名。倘或将他大半生之中所获“第一名”都附以“金钱”意义,予五 十至五百元的价钱即“奖励”,那么,鲁一犁应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富翁了。 全渠通了水。 大家本可归队。鲁登基念在大家跟着他辛苦了一场的情分上,留大家欢愉两日。 一日为工期提前,一日为“放假”。晚上请说书人说书至半夜。上午大家迟迟不起 床,下午下棋、玩牌、讲故事。天将晚,复说书。第二日下午,将各回各队,上午 一般不再睡,只再玩,平时大家难得相聚在一起,要珍惜这宝贵的时间。 鲁一犁会玩桥牌,刘东林则会玩象棋。只是,这种玩法,接触面太小。刘东林 玩了两局便跑到讲故事的人堆中,坐下来听农民讲民间故事。他特别爱听这地方的 民间故事,这故事有着明显的地方特色,不似书上的故事与小说:人云亦云,陈框 老套。一段故事完毕后,便有人独点刘东林来个故事。刘东林说不会,人家说“知 青”读书多见识广,不会冇得讲,是不是需鼓掌呢?言毕便鼓掌,旁人便都鼓掌。 刘东林笑说道:“真不好意思,我哪里需要鼓掌呢?盛情难却,凑合几句。话 说有位先生为‘填情’而请客。快到开饭时间了,客人已经到齐,他却跑到大门口, 当客面故意张望,回身经过客厅时,说:‘该来的不来’。说完,进了厨房。众人 议论说:主家的意思是说‘不该来的来了’?我们不受欢迎,走罢。便有一些人走 了。主家见走了一些人,说:‘不该走的走了’。随之,进了厨房,余下的客人知 自己是‘该走不走’,便都悻然离去。其实,这位先生没东西招待客人,白费了大 家的工夫。很对不起!大家该拉我们老队长讲。” 掌声过后,便有人去拉鲁一犁。打牌的不让走人。终究是鲁一犁自己说了算, 他想和更多的人一起玩玩,也劝牌友不要还打牌。 进了大圈子,鲁一犁才搞明白单等他来讲故事。他环顾全场,知绝大多数人在 这里,意识到这无异于“联欢大会”,就郑重其事地说: “好,讲一个‘毛圣保请戏班’的故事!” 略停,讲道: “单说‘同治’末年,金牛民桥落成,千户喜庆之余,拟集资请省城戏班来唱 戏。便有人去请,无功而返。贫民毛圣保说:‘我能请了来!’众人半信半疑,便 派人带了路费,与毛圣保同往。到得省城,毛圣保对同伴说:‘你只能走我身后, 莫挡我瑞气!’同伴依言。一会儿,入店小歇。再上街行走,迎面的人几乎都说: ‘毛圣保来了!’毛圣保忙着答应一路的人‘来了,来了’。同伴便认定毛圣保朋 友多、熟人多,认定毛圣保了不起,就信任了毛圣保,而自家更加大模大样了。因 为,他始终认为自身的身价比毛圣保高。其实,毛圣保无熟人,只是在店里写了‘ 毛圣保来了’的字条挂在胸前了。及至戏院前,他将字条收起,说:‘如此寒士, 谁个看重?’同伴会意,领毛圣保到衣店换了透身新,配了礼帽、文明棍、铆底牛 皮靴。毛圣保比同伴阔,到了戏班面前,班头只认他为谈话的主儿。毛圣保说:‘ 吾金牛毛氏。今凭金牛十大景观,恭请阁下率团光顾!’班头问有哪十大景观,毛 圣保便说:‘十大景观乃一金牛二座桥,三古巷四角井,五里凉亭六书院,七浮图 八大家,九曲长河十字街!’班头大喜,说:‘好!有这好的去处何不去?’就带 了戏班随毛圣保到了金牛。戏班人马安顿于西街戏园里。之后,班头要毛圣保带着 欣赏十大景观。毛圣保便带了班头走。不出半个钟头,走完了金牛街。至后,出金 牛,往牛石方向走。走出不到半里路,毛圣保说:‘我们已领略了九大景观。阁下 印象如何呢?’班头一惊,问道:‘何曾见得“一金牛二座桥”呢?’毛圣保答说 :‘阁下身在金牛找金牛么?自正街到下街那新石桥为“民桥”,下游之桥为“官 桥”!’班头问:‘那“三古巷四角井”呢?’毛圣保答说:‘西街、正街、下街, 是千年古巷;西街那冒热气的四角井,是有名的古井。’班头问:‘那“五里凉亭 六书院”呢?’毛圣保答说:‘我们这就是到五里远的凉亭去看看。传说金牛在那 里屙了一堆牛屎,牛屎成为山岭,古人取那地名为“牛屎岭”,建了一个八角凉亭 于岭上。凉亭年久失修,不复存在,只有基座传世。周边做了民房,地名被改为 “牛石”。所说“六书院”,就是“金牛学府”在此地算得第六名胜。’班头问: ‘所谓“七浮屠”就是那七级寺塔?’毛圣保答说:‘正是。’班头问:‘“八大 家”就是那几家大户?’毛圣保答说:‘不错。’班头又问:‘那“九曲长河”就 是“民桥”底下的河而那“十字街”便是西街正街的岔路口?’毛圣保答说:‘对 极了!’班头说:‘求菩萨,心要诚。你算是诚极了!本府原拟唱三本大戏,现改 为五本!’言毕,回身进戏园,写‘合约’,出戏目。当夜开锣。消息越传越远, 周围几十里的人都跑到金牛看省城戏班唱大戏,一连五天,人山人海,踩伤人无数。 戏班捞了大钱,金牛地方官和商铺旅馆饭店都捞了大钱,皆大欢喜。唯独毛圣保亏 了。毛圣保虽然得了那身装扮,但那不合穷人平时用,被放屋里烂了。他亏了上省 城的那身丢了的衣裳,和几天工夫。请了戏班,却因无钱买戏票,而看戏冇得份。 事后,金牛传出一句话,叫做‘毛圣保请戏班’!” 故事讲完,没博得掌声,没谁吭声,静极了。其实,有好多社员曾听过这“请 戏班”的故事。但他们未曾听说那时看戏是否要买票,未曾听说毛圣保看戏冇,可 这些人却一致地默认故事应该这么讲,应该回头顾及毛圣保的生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