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时空 回到生产队,队长鲁友强给鲁一犁及“知青”们见人加记两天半工分,说是工 程原本掉队两天半。这算是“有了结论”,大家没白辛苦。 几天后,省城来了10位“下放锻炼”的干部。有位女干部是戏院里的导演。这 导演不丢本行,组织青年们于业余时间排练“样板戏”。先演《沙家浜》。安排角 色,只刘东林演“参谋长”最易落实,而白丽萍和韩小英演“沙奶奶”和“阿庆嫂” 最难落实:参加排练,是在各自报名的基础上,“分配工作”,只有两个女角,刚 好只有两个女的报名,谁都不愿做“已近黄昏”的“沙老太”,“唱”是为了“学”, 要学老太婆得再过两个20年、隔两代人,而“唱阿庆嫂”、“学阿庆嫂”则非常现 实,现实中虽没那时代背景,但不是不需要练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不 需要练就“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不是不需要大唱特唱“有心背靠大树好乘 凉”,都是直言不讳,不论怎么做思想工作都不行,相持不下——“非唱阿庆嫂不 可!” 导演只好说:“拈阄。拈么角,唱么角,该合理吧?” 谁都担心不能如愿以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不行!” 刘东林只想白丽萍演阿庆嫂,便拿话攻击韩小英,说韩小英肥,只适于演沙老 太。 一个“肥”字,惹烦了英子:“人以胖瘦论,猪以肥瘦论。你在家中,能说姐 妹是肥是不肥吗?” 刘东林的多嘴,启发了导演,导演将要发挥大家的作用,便说唯一的办法只有 “投票选阿庆嫂”。投票是国家惯例,谁都反对不了。你本人愿意参加投票当然好, 不投票不影响效果。终究有了落实,白小姐当上了阿庆嫂。导演投了韩小英,韩小 英留意到了,也就努力演好沙老太。 初次彩排,获得成功。导演与大队团支部联系演出,也就在学校门前演出了, 卓有成效。团支部便要求导演为大队培训演唱班子。这班子是现成的,是脱产的 “宣传队”,有过演唱历史,但没什么造诣。三台村已演《沙家浜》,大队不能重 复,只排《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导演答应下来。韩小英不服,她打算演“李 铁梅”的,量想白丽萍不再与她争角,便要求导演在三台村排《红灯记》。导演说 “考虑考虑”。 已经当上“贫协组长”的鲁一犁听到消息后,对导演说: “这有什么值得考虑的呢?一个队推出一本戏,已经对大队作出了重大贡献! 这于‘一抓三促’,当是恰到好处。” 导演已经知道于政治方面“贫协组长”比“队长”厉害,将来回城还得靠“贫 协组长”写出好评语,而平时必须依着“贫协组长”,因而,对韩小英说:“三台 村先没提演《红灯记》的要求,现在大队提了,当然依大队!” 韩小英便要求导演带她进大队宣传队演李铁梅,导演说大队的女子多得不能再 多,排队的名单老长老长。我导演不能给你开后门,一开了后门别人就不服,导演 的话没谁听,那么,戏就排不成功,当铁梅自然白当了,何必呢?韩小英只好放弃 “李铁梅”,死抱了“沙老太”,业余有一点儿空就研练沙老太。这沙老太可不能 让大队演员争当了,不能让偷排了《沙家浜》,也就经常拢去看。次次只见那“李 铁梅”的动作与城市戏院里的有很大不同;那唱腔跟收音机里的差别太大,还不及 她韩小英跟收音机学到的水平。她恨不能振臂一呼:“我来!”当然,导演很行, 与戏院与收音机的水平不相上下。 恰好今冬雨雪多,不开港,不做渠。大家忙联合演出。大队有“大礼堂”。样 板戏于能容纳千人的“大礼堂”演过之后,下各队演。下队只为方便老人和小孩。 春节过后,全公社会演。这会演不能如正月半的花灯一样千百盏灯笼可以同时 演“灯会”,不能你唱罢《沙家浜》我登台复唱《沙家浜》大家都来唱《沙家浜》, 一本戏只能一家唱,这登台的“一家”则是公社事先摸底筛选出来的。所谓“会演”, 就是将所选取的几家的几样的戏,合一处演出,以向群众展示本公社文艺水平所达 到的程度。 三台村的《沙家浜》被选中,而大队的戏无人问津。便有人说导演导大队的戏 班不及导小队的戏班认真,思想改造不努力。当面说,结束语是:“希望导演真心 实意地为大队做件有益的事情——把大队宣传队搞成既红又专的宣传队!” 说这些话时,鲁一犁正好路过,也就留心听,便听齐全了。待人家不说了,鲁 一犁说: “你们脱产的不及我冇脱产的演得好,不是导演有厚薄,而是你们的人有问题, 这你不清楚?我的‘阿庆嫂’和‘沙老太’的声音,几甜几脆?你的‘李铁梅’的 声音,跟老妇女的,有么两样?那手脚也是一样有区别:我们‘沙老太’和‘阿庆 嫂’的柔软、自然,你们‘李铁梅’的如老妇女的那样僵硬,不到位!要想搞好宣 传队,首先你们自家要有好思想,要公正地选合格的姑娘模,和选喉咙合格的姑娘, 演‘铁梅’。不要名为唱戏,实为发展个人关系!” 鲁一犁一席话,被人总结为: “戏没唱好,原因在于名为唱戏,实为谈恋爱,乱搞两性关系!” 于是,有女子到鲁一犁家中寻死放泼,要鲁一犁拿证据,坏了名声不好嫁人, 不如一死了之。 鲁一犁说:“我实在冇说你乱搞。人家要那样说,你不能怪我!” 被缠急了,便说: “拿证据也容易。到医院查一查,自然清楚!” “流氓,流氓!你想让更多的人说闲话?不管查出的结果么样,都堵不了人嘴! 流氓,流氓——”女子骂着,走了。 事后,大队宣传队偃旗息鼓了。关键问题是:没哪位女子肯登台。不久,女子 都远嫁了。剩下的队员想物色姑娘搭帮,没姑娘愿。他们便不能再“脱产”,而于 “宣传队”里面混,只好散伙,回生产队当社员。 个个队员于心里恨鲁一犁: “好好一个宣传队,被他鲁一犁一两句话给磕了!” 鲁一犁不知被人恨着在。他给回队的宣传队队员鲁友云做思想工作: “恩格斯曾说‘人与人的关系,首先体现在物质利益关系上’。你们‘宣传队 ’老是靠社员们养,给社员们增添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严重侵害了社员们的物质利 益,是反‘马恩列斯毛’的!这个舆论,社员们正要散发,正要为此而造大队领导 的反;而‘酝酿’,已经很久。说给你,望你明白事理,安心生产。” “好。”鲁友云平淡地答应了一句,而后,于心中说:我可以不恨你,别人不 会解恨。有人说要行动,要报复。一个人乘车,看到小偷抠别人的钱包,于是喊: “小偷!”待下车之后,这人便被小偷或小偷的潜在的同伙报复,打个半死。你鲁 一犁喊的,岂止是几个小钱的得失?那报复,当然不止是“打个半死”,应该是千 刀万剐,剁成肉泥,化骨扬灰。不过,你鲁一犁的事发生在农村,“乘车”的事发 生在城市。农村的事不能与城市的事相提并论,“农村人”不像“城市人”心狠手 毒。“报复”,会从轻发落。 不久,鲁一犁遭到了报复:人家如“狼责怪下游的羔羊搞脏了狼面前的水”那 样,明摆着找茬子,冲鲁一犁甩了几拳几脚。因被鲁一犁避让了,被赶到的群众阻 拦了,只打中两拳。不及喊“小偷”所遭的打。 旁观者鲁友云对其父亲说: 可悲的不在于“挨了打”,而在于不知实际“为何挨打”。人家喊“捉小偷” 而挨打,当然知道“因喊捉小偷挨打”,尔后不会再喊捉小偷,看见偷盗只当冇看 见。因而,“挨打有收获”——终生不会再因“多嘴”挨打。这被打也值得,也算 是幸运。幸运在于得到了“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不是偶然被一刀捅死。相比较之 下,他鲁一犁才是获得了极大的悲哀。今后,他还会多嘴,还会挨打,甚至有可能 于某一天在车上发现偷钱,于是喊“小偷”,于是下车之后,于僻处,被人捅死。 他总是把自己看作真理的发现者,与传播者,这实在是绝症,是送命的绝症。挨打 是论理饶舌的报答! 话传给鲁一犁,鲁一犁则说:当说不说,太肉头! 不久,老天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方家湖因送水渠崩溃而被淹。这夜,就有一伙 人于方家湖与长丹湖交界的横堤挖深坑,要放炸药炸堤淹长丹湖,以达到由长丹湖 泵站帮方家湖排水的目的。这当然要淹坏长丹湖数千亩稻秧。三台村人临湖,也就 快速赶到了现场,要打架。短兵相接,剑拔弩张。眼看就要血溅泥塘,鲁一犁一声 吼:“安静!” 众人惊静时,一犁只身跳入深坑,而与对方论理: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们要是已认识到自己无理,就自动退去; 要是坚持认为自己有理,就长话短说,将我鲁一犁杀死在这里。否则,炸不了堤!” 话音落时,就有一个“只有八成”的愣头青——外号“混子”——举了锋利的 铁锹,往鲁一犁头上铲。鲁一犁认识这个人,知道这个人很“混”,只没想到这种 人能出现在这种场合。他吓呆了,也来不及回避了。这已不是雨天,夜并非昏暗无 华,而是满天明月满地霜。霜映照了寒铲。铲被照得是那样地分明,是那样地寒光 四溢。大家都因之打了寒战。唯独“混子”若无其事,泰然自若,只一个单纯的概 念:这一铲下去,应比铲堤中的老泥坨容易! 寒铲将及鲁一犁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鲁昌怡猛击“混仔”侧面,而使其侧 倒;那寒铲则被鲁加犁斜隔了。 这与“桃园三结义”没什么区别。设若刘备无“三结义”,则他不可能活那么 久;而这鲁一犁要是没这两位兄长护着,就必定魂赴黄泉。 事后,双方绝大多数人埋怨鲁一犁,说他不该这样冒险。鲁一犁则说: “要是我不冒‘险’警醒大家,大家碰开了场面,不是有更多的险?” “这不是道理!”有人说:“我只看到眼前已出现的‘险’。那‘更多的险’, 还不是事实!” 鲁一犁一笑,说:“反正,我成功了!” “大家回去‘叫吓’罢!”对方领头的说,随之,移脚走开,身后丢下一句话 : “鲁一犁也是‘混仔’!” 对方领头者的伙伴也都跟着走开,也都窃语: “鲁一犁也是‘混仔’。” 返回时,没走多远,鲁一犁沉重地摔了一跤。大家拉了起来,其腿脚软乎乎, 无力站立。是不是折断了?没有。只有坐一会儿,于尼龙布上坐一会儿。但是,他 想睏。 鲁昌怡说:“你是吓坏了,哥驮你回去。” 鲁加犁说:“我力大,由我来驮!” 鲁一犁不让驮,说:“要是驮了,会让人笑话一生。只坐坐,坐坐。你们大家 走吧,走吧!这一围着,反而叫我不舒服。” 他说“你们”,是避开昌怡和加犁的脸,而对另外的人说,另外的人便陆续地 默默地领前走了。 坐过一阵之后,鲁一犁说:“我们回吧!” 昌怡说:“回吧。”就和加犁扶鲁一犁起身,扶鲁一犁走。好在这段路是“余 家湖”湖堤,堤面宽,能容三人排着走。 走出几步,昌怡对加犁说:“我们还是要‘叫吓’,只怕‘魂’落在这里了。 虽是迷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加犁表示认同。 这“叫吓”谁都见过,无师自通。昌怡便叫:“一犁哟,吓了回呀!” 加犁便应:“回了。” “一犁哟,吓了回呀!” “回了。” 走几步,叫一句,应一句,一直到家门口。 进屋不一会儿,杨氏拿了扫帚到门外叫:“一犁哟,吓了回呀!” 加犁应:“回了。” 一直叫了半个小时,每叫一句的同时都以扫帚往屋里扫一下,最后边叫边扫一 直扫到床跟前,到床前时叫者应者同时说:“回了回了回了。”杨氏在说“回了” 时,轻拍了拍睡床上的鲁一犁的胸。扫帚就竖于床前“辟邪”。加犁昌怡这才起身 告辞。 鲁一犁确实受了惊吓,卧床三天不起。一旦病愈,痛定思痛,却暗笑自己胆小 如鼠。这是第三次受吓。第二次是几年前的“文化大革命”,遇到打死人,吓个死 ;第一次是25年前鲁传芳被保长报复斩首而鲁一犁陪斩。奇怪的事是看见东洋人被 马拖死,又不怕。也是可怜自己没见过世面。人家鲁昌怡临危不惧,竟能于瞬间有 招出招,克敌制胜,这是戎马生涯锻炼的好处。那鲁加犁在党的‘干部学校’学习 期间,为走向社会防匪击匪,营长团长也教了一套玩枪弄棍的手段,真刀也见过舞 过,因而能于情急之中,应变自如。可见锻炼极有好处。这好处小在劫病延年,大 在克敌保命。我一犁虽在“造反兵团”呆过几天,却没锻炼成材,现在,已过了大 半生,大概是定了型,不能够有所造化。这儿子从光、从谷,是一定要好好培养, 使有很好的自卫能力,和进攻才能。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 我必犯人”。这“我必犯人”,是要“进攻”的。过去的“侠客”,有真功夫。解 放了,废了“功夫”,想学“功夫”,无处学。学哪些东西,才能自卫和进攻呢? 只有“当兵”有学?只有当兵有学。让儿子们好好地成长吧,有了好身体,可以当 兵…… 鲁一犁回复到了病前的健康状态。浑身又充盈着活力。这也是贤妻的功劳,他 又吃了杨珍珠三只老母鸡,是清蒸鸡,鸡的元气一点儿都没挥发掉,被蒙在汤底, 全钻到了鲁一犁的肌肤骨髓中。鲁一犁为健康而高兴: “不就付出了三只鸡婆、四天工分的代价么!我这代价的背后,原本有着一场 血风腥雨的战斗啊!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武器呀!只要碰开了场面,大家红了眼,是 不晓得退的哇…… 进而,他有了遐想,他想到早已杳无音讯的鲁甫生,那种时候,肯定有面对面 地刺杀剁砍的场面。只是老远地打枪,解决不了问题;不跳到那土洞里,人家就不 会走。鲁甫生大概就是这样送了命,是被“混仔”一刀剁了。要是遇上个“明白人”, 了不起被伤掉右手,使你不能再对打,而收兵回营。 鲁一犁所作所为,和鲁甫生的,原本是一个道理,都是为着别人的幸福,为了 大多数人幸福。要不然,我这鸡这工分不丢。鲁甫生的命,更是不丢,而是住在这 屋里,有着一家老小,有着天伦之乐!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当然是说“牺牲生命”,而不只是“鸡,工分”。 不过,前几天那险事发生之前,我鲁一犁并无敢于牺牲的思想作为行动指南, 不像打仗那样有着“可能牺牲”的意识。去的路上,和大家一样,只以为不待这些 人到达地点,而对方必因做贼心虚,望风而逃。临到对方要抵抗时,什么事都来不 及细想,只模糊地觉得应当挺身而出,以使矛盾提前突出,从而警醒大家不可械斗。 后来的和平解决的事实表明:这本是极为合理的举动。只是“混仔”的出现,在一 定程度上,既突出了事件,又抹杀了事件的真实意义,不被大家感恩,反被怨! 当真被“混仔”杀死了,会不会有人强调说鲁一犁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死,从 而应定性为“烈士”?若让鲁一犁我自己说,“为人民利益而死”,本是不争的事 实,从指导思想上讲,本是为了大家好;但是,当时并无“牺牲”的思想准备,不 具有献身精神。……可是,我们是不是必须要具有献身精神呢?鲁昌水、鲁从稳他 们,从来就没有献身精神,从来就没有过我鲁一犁这样的勇敢表现。所以,可以肯 定:我们不必准备像鲁甫生那样,为大家献出生命,献出一切…… 现在,鲁一犁的意识,已由“牺牲”——“献身”之概念,转而集中到“自己” 上面了,是有意识于“自己”了,是真正地想到“自己”了。想到“自己”,鲁一 犁的思路不再延续,那思潮骤然凝固,而脑海风平浪静成了僵场。大脑一时僵化了, 他什么都不能想,只有长吁短叹。 “又是么事不痛快呢?”杨珍珠温柔地问。 许久后,鲁一犁似自言自语地说: “我想出去走走,只想换一种活法。” “请天假都请不动,队长能容你东跑西突?当年,达源和丹桂要不是因为你当 队长,走得脱么!” “我只说为了社会进步而曾遭鲁旺林攻击的伤痛复发,‘合作医疗’解决不了 问题,这去找郎中!” “也只能打几天马虎眼呀!” “这几天,要是寻到了出路,我就如张虎那样订合同,或是如达源那样换个去 处。” “你就试试吧!”杨珍珠说:“我俩努力了二十几年,不及丹桂两口子搞四五 年。他们有了连三间带后套的屋,我们才两间屋,才加一间屋。这不是个活法。年 年累死,只糊个嘴!” “那就这样说定了。在外边说话小心,莫漏嘴。”鲁一犁说着,便走了出去, 请假去。 鲁一犁怀着美好的愿望,走出了家门。初上路,他默念着: 不管怎么说,走动一下,总比老是囚在生产队里强。外边的世界,总有新鲜的 因素。这“新鲜”与“机会”是不大相干,但是不能说绝对不相干。这是政策将人 捆死了,天天围着田地转。以往的说法是“一年易富江湖客,十年难富庄稼人”, 就是说“走动比不走动强好多”,“图新鲜比不图新鲜好”。那鲁达源是什么能耐 是不太清楚,那鲁丹桂是什么能耐能说不清楚?不论是凭说、凭写、凭算、凭体力, 她都不及她娘啊!才五年工夫,五年冇满,就是这样了。 当然,不足为奇,这只是拿来与娘老子比,显出了不起;要是和张虎比,就差 不多是一拉平了。张虎也是人,而不是厉害的虎,就是强过我这舅舅鲁一犁!他也 没特殊的本事,只是和我一样,会做砌匠,并且比我后从师,后出师。就是说,他 原本不及我。要是与我比文化,比作“队长”、“组长”,量想更是比不过我。总 之,是个平庸的人。上帝偏偏就富他,而不富我鲁一犁。“富贵贫贱”,千年古话, 改不了,改不成“贫贵富贱”。他在人前,就自然比我贵,高我三分。人家看不清 你是否有文化、有无当“队长”、“组长”的能耐,只看得清你是否有捞钱的能耐、 是否富有。 鲁昌浩前几个月说:“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古人说:‘钱能买活人倒地’。” 鲁治水争辩说:“有了劳动就有了一切。钱本来是人生产的。”昌浩则说:“你爷 和你是不是一直冇得闲呢?要钱有钱、要屋有屋?”治水说:“这只是‘量’的概 念。设若无你我他劳动,就无所谓金钱与房屋!”谁是谁非呢?大家都想了好多时, 冇想清楚。按治水的说法是“要发挥人的能动作用”,按昌浩的说法是“要想办法 搞钱”。这“想办法”,不就是“脑力劳动”吗?以前么样冇想到这呢?对,对, 对,治水对。我今日出走,是为了搞钱,这“出走”这“搞”本身就是“劳动”。 一些人,包括我鲁一犁,对“劳动”,抱着偏见,认为只有“出工”,和“做自留 地”,是劳动,故此,不能够理解治水的意思。 现在,再不能含糊,要明确有了劳动就有了一切,要想着“怎样劳动”,不要 想着“钱”,“钱”是随着“劳动”的,是在“劳动”的情况下自然而然的。这 “怎样劳动”就是无止境的问题了,“穷”与“富”,就从这个问题里头目出。今 后,不想别的,想别的太杂,毫无意义,只需要经常想着“怎样劳动”四个字。过 去大半生,真是混过日子…… 鲁一犁到了张虎家中,张虎常年在外未归,目前具体位置,家人并不清楚。张 亮在世时,张虎一年三节无论如何要回。前年年底张亮去世后,张虎只回过了两个 年。依据大体方位,鲁一犁马不停蹄去找张虎,几经波折,也就见到了张虎。 鲁一犁说想长期跟张虎一起做,问行不行。 张虎说:“行!”又说:“你早该这样!” 鲁一犁问工价,张虎说:“现在做事,按国家的等级算钱。你的能耐值么等级, 就是么工价。最高工价是八级。我做了几十年才七级。得不上八级不是手艺差,是 我读书不多,不识图纸,不会算工、算材料。这个七级还是人家照顾了的。你来, 大概拿个三四级吧?” “这低?” “这是依你以前的能耐讲。这多年了,不知你还有无那能耐。” “三四级,一年落几多钱呢?” “吃喝都归自己出钱。这无底。只能算毛收入,不能算纯收入。”张虎言毕, 便蹲地面上,用红砖碴子写字列式计算。一会儿,便有了结果。 鲁一犁叫张虎再算一算一年要几多伙食钱。按一般的谱子算。张虎也就再算出 了结果。将两个得数相减,得数再乘百分之八十五,得了“纯利”结论。再将“纯 利”购好谷,就有了与“种田”相比较的具体依据。 “为什么要乘百分之八十五呢?” “扣其他开支。” “应该像你那样三股送一股给生产队。余下几多,再算。” 张虎便重新算,按四级算。 面对结论,鲁一犁犹豫了。沉思良久后,他问: “我要做几长工夫,才拿得到七级呢?” “今生莫想!”一句苍凉话,脱口而出。略停,张虎补充道:“‘六级’都难 爬上。” “爬到‘五级’,要几长工夫呢?” “这在于各人。我由四级爬到五级爬了三年。那时正年轻有力,天不怕,地不 怕。五级爬六级爬了五年。你爬五级,五年绝对不够,就算你眼下值响当当的四级。” “五级比四级多几多钱呢?” 张虎又算了一阵,就有了结果。 鲁一犁说:“‘五级’是么样的标准呢?我现在试试怎样?” 张虎说:“‘标准’有《标准薄》。你先做后凭薄核对吧!”好在这儿是他负 责,新人上墙,不用向别人打招呼。 鲁一犁提了砌刀,说: “做粑,有三个试手。” “你做半个工吧,有了半个工,肯定能分高低。” “那是,那是。” 半个工即“四小时”结束后,张虎将标工薄和检测工具递给鲁一犁,说:“你 自家验收吧!” 鲁一犁便自己验收自己的工作,结论是“三级”很勉强。如果是“五级”,张 虎可以复验,这“三级”,张虎估计鲁一犁不会呆下去,就懒得复验。 “只三级,么办?”鲁一犁似自言自语地说。 “我没办法。定级发工资,不是我说了算。” 都是明白人。住过一夜,鲁一犁向张虎告辞,而去投靠达源。临走,留下退路, 说:“我回去跟你舅娘商量。要是觉得有必要来,我再来。” 当日天黑,鲁一犁到达了达源处。当夜,他将自己的处境和打算说了,问达源 能否想个办法,给找个挣钱事做。 达源说:“试试。”又说:“放心。在矿区,我有几位能帮忙的‘文革战友’。” 几天后,鲁一犁有了着落,是比张虎处强,只是若如张虎那样无偿地交部分钱 给生产队,自己到头来还是落不了好多钱,富不起来。丹桂说你总是对村里人说你 在外头治伤,隔个把两个月回去住两天,带些补身体的中药回去熬喝,人家就会以 为你真在治伤,就不会管你。一犁觉得计策很好,就依计行事。不觉就混过了13个 月。 终究不能长久,鲁友强对杨珍珠说: “一犁爹再不回出工,就停你全家的口粮!全队社员意见大,甚至有人要我兼 了他的贫协组长职,你们不能太让我为难!” 杨珍珠说:“爹是治伤。以前治过两年,你该听说了,看见了。” “人家将药渣捡给医生看,医生说这都是补药!” 杨珍珠一怔,说: “以前,吃治伤的药,要喝汤。‘汤药,汤药’,哪个不懂?眼前,郎中说只 喝汤不吃补药不行,以往是少吃了补药,冇调起底子。何况,他一个人冇得哪个料 理,冇喝几多汤,不能不配补药。” “我可不管你这么多。开药长期住屋里治,冇得哪个说。人家说一犁爹是在做 副业!” “哪个说?叫他到我面前说!” “你不必赌狠。众人会比你狠。”鲁友强说着,转身走。又说:“三天内不回, 五天后分口粮,你莫想!” “我就等着你饿死我一家人!”杨珍珠高声地说。鲁友强已远去,不答话。 第二日,杨珍珠到丹桂那里,说知详情。丹桂便到邮电营业厅打电话给达源, 扼要说了娘家的事情。 达源说:“明晚回。”压了电话。 再日傍晚,达源领了鲁一犁,回到丹桂母女身边。杨氏见了鲁一犁,只不断叹 息。全家惋惜不已。 与生产队“订合同”,或者全家“搬迁”,都不现实。只有回归三台村。 回去后,应当着手做屋,以了结多年的心愿。嫁丹桂之后种庄稼聚的钱,和这 次挣的钱合起来,差不多可将屋改成连四间。 只是“差不多”,不是“完全”。达源便叫丹桂将屋里的钱,赠给父母带回, 以便父母于年底盖新屋。丹桂也就依了,拿出近期未存入银行的钱。 鲁一犁不许杨氏收钱,杨氏说:“不收也就生分了。这是儿女,不是别个。” 一犁闻言,只好让杨氏收了钱。 回归路上,前半程,鲁一犁的灵魂并未随了躯壳回。头晚睡觉,睡得安稳,— —尽管已明确了“回”,已有过叹惋,然而,并无“回”的概念左右他的思想,真 移脚“回”了,那灵魂却如一只有形的雄鹰,朝相反的方向飞翔,一直飞到了已栖 息过一年多的自由王国里。那灵魂在那自由王国里再一次感受着自由;再一次与友 善的人们交谈,和相互微笑致意;再一次…… 终究是“再一次”,终究有着无形的“次”的限定,那灵魂到底还是无奈地回 到了鲁一犁的躯壳内,而“三台村”,便自然而然地,成了灵魂前往的去处、遐想 地。 毕竟是“回家”。人世最恋的,莫过于“家”。——这灵魂已渐渐意识到:那 才栖息13个月的处所,尽管是“自由王国”,但是,那儿并不是真可以休养生息的 “家”! “家啊——!” 鲁一犁的灵魂,突发一声呼唤。 于是,归心似箭。 于是,对“家”,对“三台村”,有了丰富的思想。 及至三台村后垴的时候,大地仍是阳光燿烁,而苍穹同时有了月的轮廓,鲁一 犁驻足一笑,随之,望着湖那边的群山——三台村的祖人曾生息的地方——而低声 细语: “日月之光,普天同照!我三台村当然与别处一样,——也是生机无限,而令 人怡然……”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