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车站风声很紧·寻找失去的文稿·三元里出租屋·红色村庄·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难以启齿和面对的事情·粘稠的浪漫气息·林中空地·嗅到了青草 与树叶的气味·有些惬意,也有些惶惑 从夜总会回来,已经是凌晨3 点,许楠生彻夜未眠,翻来覆去睡不着。鬼马 李和老四川却鼾声大作。鬼马李不但打鼾打得山响,还不断磨牙。于是,租屋里 便像有老鼠在吱吱地叫,又像有人在使劲地拉风箱,热闹非常。 大玛丽夜总会走廊上那个人是谁,他搜索枯肠,就是想不起来。我一定在哪 里见过他。究竟是谁呢? 许楠生想得脑袋发胀,天将黎明时,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上午9 时,许楠生醒来。租屋里静悄悄的,老四川早早便去乞讨,鬼马李不 知跑到哪儿去了。许楠生走到巷口的士多店,买了一盒豆奶,顺手便call鬼马李。 鬼马李大名叫李相马。许楠生初次见他,就觉得他眼睛闪烁,人也很鬼马,便叫 他鬼马李。鬼马李也很乐意有个绰号,他并不十分愿意太多人知道他的本名。出 门在外,收敛些为好。 鬼马李马上就复机。 “喂,在哪呢?干什么!”许楠生懒洋洋地问。眼睛一边警惕地梭巡着过往 的行人。 “我在老枪这儿呢?有事么?”鬼马李很机灵,他一说老枪,许楠生就明白。 “那我先过那边去。”许楠生的意思是他先去火车站。 “我也马上就过去。”鬼马李会意,也不多说,挂了电话。 许楠生心想,今天再干它一炮,然后金盆洗手。最近,火车站风声很紧,弄 不好随时会进去。鬼马李却正在兴头上,他以为没有什么生意比这更来钱,也更 刺激。许楠生打算,如果鬼马李不想罢手,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他有更重要 的事要做。 看看时间还早,他又回到出租屋。坐在门槛上抱着脑袋发呆。父亲的日记里 写得很清楚,他的遗物中应该有一本50万字的书稿。而刘兴桐从家里邮寄来的父 母亲遗物中,并无这份遗稿,父母虽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但父亲的日记是记到 他们自尽的那一天的。 那是1972年12月21日,刚好是父亲36岁生日,最后一页日记,是记于这一天 的午后。而父母是在这一天的深夜12时双双上吊的。在这篇日记中,父亲还谈到 书稿的事。也就是说,这天中午他们还没有想到自杀。更不会在自杀前把稿子烧 毁。 1972年12月,许楠生刚好3 周岁。他当时寄养在祖父母家。 他是在高中毕业时第一次读到父亲的日记的。那时,他还没有强烈意识到父 亲遗稿的重要和价值。直到几年前,许楠生南下谋生,他在东莞一所中学当保安, 闲来无事,和一位叫麦地的语文教师闲聊,他无意中说起父亲遗稿的事。麦地是 本省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对此十分感兴趣,刨根问底且劝他要把此事当回事,继 承父业是无可能的了,但为亡父尽孝,了却父母的心愿也是一件大事。“文革” 前的学者写一本书不容易,说不定是传世之作也难说。 麦地一席话,说得许楠生热血沸腾,自觉责任重大。但去哪儿追寻遗稿呢? 说不定稿子早就灰飞烟灭了。 许楠生对父母全无记忆。只知道父母生前是北江大学的讲师,“文革”中被 下放到海南岛,1972年在海南岛“畏罪”自杀,1979年平反昭雪。那一年他13岁, 国家一次性补发给祖父母一笔钱,这笔钱一直供他读到高中。他考了两次大学都 没有入围,便在东北乡下和祖父母一起种地,直到几年前南下谋生。 父母的全部遗物收藏在一只旧牛皮箱里,自从牛皮箱从海南岛寄回老家之后, 祖父母将之视为忌物,多年没有打开过它。倒是许楠生出于好奇,偷偷地打开过 几次,童年时是玩,青年时是好奇。经语文教师的点拨,他特意从东莞回去探亲, 父母的牛皮箱此刻具有非凡的意义。 他在东北偏远的农村长大,小时候并没有太多地留意自己的身世,长大以后, 特别是到南方城市打工,一种有形无形的自卑无处不在。他憎恨一切,包括自己 的命运。如果父母健在,今天的许楠生也许是另外的模样,大学教授的儿子与农 民的儿子,这就是天与地的区别。他做梦都在诅咒这种不平,尤其是在别人的城 市里。这些城市本来应是属于我的,属于一个叫许楠生的大学著名教授的儿子的。 有时,他会半夜从梦中惊醒,警察就站在他面前,把手铐套上他冰凉的双手。 这双手已经被套过好几回了。他憎恨父母,憎恨“文革”,憎恨一切人,包括他 流浪过的每一座城市。他曾经发誓,要给已经7 岁的儿子一个延续自己父母事业 的环境和条件,培养他读大学,继续他爷爷奶奶的事业,至少也做一个大学讲师。 但这一切似乎也会落空。这种落空的恐怖常常会成为他铤而走险的原因和动力。 他的血管里流着东北人的野性和粗犷,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坚决和粗豪。他在睡 不着的时候,常常会臆想着父母亲曾经的生活,他们怎样双双从东北农村到北京 去上大学,又留校在大学里教书,最终被下放到海南岛去,然后双双自杀在一个 偏远的乡村。父母的日子像一个谜,像天堂里的图画,对于只读过乡村高中的许 楠生来说,这是全然陌生的。对父母的全部联想,就是那个牛皮箱,箱里有几件 衣服、眼镜、日记本和一些零星的东西。几张旧照片但已模糊不清。 许楠生自认不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马马虎虎地种过几年地,收成也不好, 在乡下属于那种混混日子的农民。可是,中国农民最不幸最贫困的命运,却一样 也不少地包裹着他。他曾经对人说过自己的父母是大学教师,结果是招来更鄙夷 的奚落,没有人会相信他,同时更轻视他,这就是江湖的常识。他终于明白,在 一个物欲与角力的社会里,人们只信奉眼前的强者,以智慧和财富来争雄天下。 这种无形中的争雄无处不在,哪怕是在一个小小的民工群体中。他从此不再去粉 饰自己的身世,他坚决地忘却自己父母的一切。这样,即使是明火执仗地去抢去 偷,去做伤天害理的黄牛党,他也没什么所谓了。所幸的是,即便是已经手铐铐 上了双手,他也还没有正式进过班房,只有一次,在看守所里呆了两天,被作为 盲流,被遣送回东北。3 天之后,他又出现在广州三元里的租屋里。 他决心做一个坏人,起码不是一个道德意义上的好人。他对父母的所有思念 就是仇恨,这种仇恨的发泄,就是把自己往坏里整,做成一个地道的江湖意义上 的坏人。 但是,麦地的话,却使他不能忘却,他已经努力忘却了许多东西。麦地很同 情他的遭遇,那天他对许楠生说:“也许找回父母的遗稿,说不定能改变你的生 活,你想过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完全不懂文化方面的规则。祖父母也是从未出过门的老 实农民。他自成年之后也从未接触过外面的文化人。他哪里会知道一本书,对一 个人命运的作用与价值啊? 麦地觉得许楠生本来不笨,只是文化水平太低而已,许多事情一经说破,就 能明白。他干脆简明扼要地开启他:“你总会知道这样的话,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中自有黄金屋吧!” “那当然,学而优则仕,是不是?”许楠生自然不会连这些都不懂,只是从 未去想过这些事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麦地觉得许楠生的资源太大了。自然这个资源还是一个未知数。他只是朦朦 胧胧地感觉到从北京的大学出来的人,写的书不会没有什么价值。许楠生作为子 女不应掉以轻心,哪怕是为亡父母保存一份纪念,也是值得去努力的。 当许楠生知道最终的一切可以归结到钱,同时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他 的心确实动了。而这一切也许自己无法消受,但是对7 岁的儿子呢?他忽然就有 了一种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的使命和豪气。 此后,将近一年里,许楠生几乎一改种种恶习,不嫖不赌,拼命地攒钱,回 家,然后去海南岛。父母的最后线索在海南岛。那个地方不难找,父母的日记里 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那一家现在还有什么人…… 许楠生在出租屋门槛上坐了许久。他不想去火车站了。他想直接去正中大学 拜访刘兴桐。他曾经给刘兴桐家打过电话,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刘兴桐很冷淡, 只是说有空再联系他,就撂下电话。事后,许楠生心想,我又没给他留下联系办 法,他怎么联系我呢? 腰间的呼机响了,许楠生一看号码,是鬼马李。这家伙早已到火车站。想想, 还是再去做一单吧!做完洗手不干。 刘兴桐并没有把那个自称许达生儿子打来的电话当回事。他不想和许家后人 有任何联系,离得越远越好。有一点他不太明白,许家为什么时至今日突然找上 门来?他很想知道究竟,这其中有什么玄机?30年了,许家后人是何方神圣,为 何而来?他有些后悔当时太草率,没有细问对方的联系电话,现在想探个究竟都 无处可寻。 他忽然想起那句中国古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其实也不必多虑,一个问安或攀亲的电话不足为奇,再说,刘家对许达生夫 妇是情至义尽的。他记得许家夫妇自杀之后,几乎所有后事连同每年清明扫墓都 是自己家里操办张罗的。也算对得起死者了。 许家来人固不可怕,可怕的是《中国近代文学史稿》的原稿,在几次搬家之 后不见了。这20年间,他从助教、副教授、教授到校长,房子越住越大,搬了好 几次家,每次搬家都是李可凡操持。这么多年,他几乎把原稿忘了。几年前忽然 想起,再也找不到了。原稿失踪得有些蹊跷,也合于情理。为此,他曾与李可凡 吵过无数次架。他怀疑李可凡私藏了手稿,但他不敢明说,他怕激怒了李可凡。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他很清楚。他和李可凡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裂缝的呢?几 年前的一个深夜,他们刚刚睡下,忽然电话响了,他懒得接。李可凡连喂了几声, 对方就是不吭声。本来也没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书房里的另一个电话响了。刘兴桐正要起身去接,李可凡却说 :“这么晚了,谁这么急来电话?我去接吧!”她进了书房,对方又是不吭声。 她也不出声,双方僵持了10几分钟,李可凡终于无力地放下电话,她心中非常明 白。这时,她听刘兴桐的手机响了。刚才是她把刘兴桐的手机关上充电的。她从 书房门往客厅看,刘兴桐的手机还在充电器上静静躺着。那么,刘兴桐还有一个 手机,一个隐瞒着不让她知道的手机。她颓然地坐下,她不想走进卧室。她听见 刘兴桐压低声音说话的嗡嗡声,她没兴趣去知道什么。过了好久,他听见刘兴桐 叫她的声音。 她走出来,她无言地躺下,把背脊向着刘兴桐。刘兴桐也不解释,就这样, 她睁着眼直到天明。 第二天,李可凡没有起来做早餐。 刘兴桐也不计较,他收拾好上班的东西,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他走到卧室门 口,对还在床上的李可凡低沉但是严肃地说:“你藏起了我的手稿。” “是你的手稿吗?”李可凡倏地坐起来,同样低沉但更其严肃平静地说,睁 着一双哭过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并不正面回答他。 “什么意思?”刘兴桐有些心虚,但依然强悍。 “你自己知道!”李可凡并不示弱。女人的最后一道堤坝让昨夜的神秘电话 给彻底冲垮了。她现在无须顾虑什么、保护什么了。人的变化往往只在那极为微 妙的瞬间。 “我劝你别太过分。”刘兴桐声音有些发颤。他想不到这个柔弱的、百依百 顺的女人,会变得如此冷峭,如此坚决。 “我一点儿都不过分,过分的是你。”李可凡异常冷静。她面前这个男人变 得极为猥琐,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只是她不断告诫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这种想法太危险。 “不就是一个电话吗?”刘兴桐想调转话题,他实在不想再谈手稿的事,那 毕竟是一件难以启齿和面对的事情。 “请不要跟我谈电话的事,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与我无关。”李可凡不依不 饶。她昨夜想通了,她决意不再敷衍下去。 “那,你自己想好了,有什么决定告诉我。”刘兴桐知道昨夜的电话只是一 个导火索而已,他们夫妻之间的裂痕早已存在,只是各自都不说破而已。李可凡 是个很能忍受和把自己掩藏起来的女人。她轻易不会去撕裂什么,包括感情。 绵绵秋雨里有一种粘稠的浪漫气息。山鸣谷应似是一首曾经很流行的《在雨 中》。人们现在已经很少听到这首歌了。那种互为钟情,纯粹得透明的古典情怀, 似乎只能诞生于劫后离乱的小巷人生。大都市不再相信类似从沙面的小桥河涌边 走出的款款深情,那种天长地久绵延一生的心灵诉说和无尽的期待。爱情的纸船 不会再有清澈的流水将它漂起,人心变得浊重,像广州上空灰蒙蒙的天空一样。 最近这段日子,李可凡在外国语学院听课,授课老师是一位从英国来的教授, 讲莎士比亚的悲剧。她本来已经十分消沉的心情,让莎士比亚的悲剧情节浸润得 无比伤感。每天上午听讲,下午没课,中午她便从学院围墙背后径直上白云山。 林中空地的合唱,天天回荡着一种逝去岁月的激情。原来是每周4 天,现在 是天天合唱,只要有三五人在一起,便总有人会挺身而出充当指挥。不一会儿, 合唱队伍便如滚雪球般变得声势浩大。所有来这里参加合唱的人,都被某种东西 吸引,这种吸引不是来自白云珠水,不是来自某一个偶像,而是来自于自己心灵 的呼唤,是自己让自己消逝的岁月所吸引,是自己的呼吸把自己引领到白云山的 林中空地。所以,从日出到日落,合唱的歌声,像一轴永远翻不完的长卷,一本 了无尽头的书,铺展在林中空地的每一个角落。 李可凡庆幸自己终于寻找到这样的天堂,一定有一个天使引领。她好像回到 少女时代,被初恋陶醉,这初恋就是唱歌。 其实她并不唱歌,她只是寻找一个远远的角落,能够很真切地感受气氛的地 方坐下。她颔首托腮在那儿坐着,常常是一直坐到夕阳西沉,曲尽人散。 唱歌的人群中,有一个拉小提琴的,他几乎天天来。有时早些,有时迟些, 但一定来,风雨无阻。 这个人大约30岁左右,脸色苍白,似乎得过什么病,不太健康的样子。他头 发很长,拉琴的时候,总有一绺头发掉下来,挂在前额上,以至于他常常要在静 音的时候,甩一甩头发,那个姿势美极了。他总是默默地来,默默地拉琴,从不 与人交流。他似乎什么曲子都会拉,指挥掀开歌页,他会很专注地一瞥,马上拉 起一个前奏。他拉琴的时候,常常闭合眼睛,只有在拉过门时,全场静寂,他才 会睁开眼睛,看一眼合唱的人群,那眼神是柔和的,像羊的眼,有一种忧郁在荡 漾。 合唱没有终止的时候,唱歌的队伍川流不息,唱累的人出列喝水歇息,马上 会有人把空位补上。指挥的也是这样,总有人在那儿等着替补。以前是清唱,自 从来了这位拉小提琴的,伴奏便是他的专职。大家已经习惯了上午清唱,下午等 着拉琴的人到来。他总是在午后到达,喜欢唱伴奏的,就等下午上山来唱歌。 李可凡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她一边听大家合唱,眼睛却从未离开拉琴的人。 她已经很熟悉他拉琴的各种姿势。她从他身体的起伏升沉中,慢慢地读懂了歌曲 的乐理。她甚至随着他的姿势打着节拍在心里哼歌,慢慢地便唱出声来,心情也 就舒畅了许多。 唱歌的人来来去去,拉琴的却永远只是他一个人。他仿佛是一架不知疲倦的 机器,在那里无声地转动。夕阳西沉之际,林中空地只有他一人仍在拉琴。可是, 李可凡似乎已经听不到琴声,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剪影,在光斑闪烁的红叶之间 浮动。那人也似乎早已不在人间,而是漂浮在云端里,渐离人们的气息而去。她 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她嗅到了青草与树叶的气味,那气味把她带回少女时代。那是在故乡的山林。 父亲带着她,从城里去老家。她第一次走进山林。山林里就是这种气味,青草和 树叶的腥气,正是这种腥气使她萌动了一种欲望:她想拥抱什么,不,是渴望被 拥抱。那种诱人的腥气似乎是来自人的灵魂,又透过那青草和树叶散发出来。她 伏在父亲的背上,她强烈呼吸着太阳晒在父亲头发上所产生的那种男性的气味, 男性头发和阳光交合而成的气味。这种气味就是青草和树叶的气味。在她认识刘 兴桐之前,她认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友,那人是个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初 的离婚大潮中,他离婚了。那时她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外语系学生,而他已经是一 个很著名的小说作家了。她如痴如醉地追求他,而他却异常冷静。他们相处了三 年。有一天,他告诉她:“我离婚了,但我永远不会再结婚,能够接受这一点的 人,才能和我在一起。”说完,他没等她表态,他就忙说再见。那一年她21岁, 他差不多40岁了。这个年龄的男人,尤其是男作家,是最危险也最诱惑的。和这 位作家在一起时,她时刻地感受着青草和树叶的腥气,那种来自阳光和荒野丛林 的气味。后来和刘兴桐结婚,她暂时忘记了对这种气味的寻找。当她再度记起时, 她发觉刘兴桐不是具有这种阳光气味的人。她曾经像小狗一样嗅遍他全身,他的 衣服,他睡过、摸过的床铺和物件。她发疯似地到处嗅着。没有,一丝也没有, 没有阳光,没有青草和树叶。她把刘兴桐的衣物扔到草地上,挂在树林里,曝晒 在阳光下。她贪婪地嗅它们,还是没有。她终于压抑不住,很突兀地问刘兴桐: “你身上没有阳光和青草树叶的气味?”那年,她还不到30岁。 刘兴桐被问得莫名其妙,他以为她在讲笑话,学幽默,并不在意。她说完却 怔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与想法一旦根植于心,任是怎样用力也无法将它拔掉。日子 就这样一天一天溜走了。但阳光青草树叶的气味,由现实变成为理想时,她的苦 日子也就降临了。这是李可凡自己制造的切肤之痛。以刘兴桐的话说,学英国文 学的人都像莎士比亚那样神经兮兮,而莎士比亚充其量只是一个生活极不检点的 脏乎乎的英国病人而已。 “你懂什么?”当李可凡开始用这样的语言,坚决地回击刘兴桐这个炙手可 热的近代文学史研究专家时,他们结婚还不到7 年,但7 年之痒却已悄然到来。 40岁的李可凡娇小但是显得老气横秋。她是那种样子有点病态但很优雅的知 识女性,素面朝天衣装淡雅,几乎不戴任何饰物。提包也很老旧,由黄牛皮做成, 有补丁的样子。够大,够装上几本大16开本的英语书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这 种挂包似乎是城里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流行,可现在已经21世纪了。 此刻,她忽然嗅到阳光青草树叶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来自哪里,她下意识 地四处张望,周围倒是有茂密的青草和丛林。但秋雨淅淅,没有阳光,也没有任 何气味,只能是来自内心的幻觉。 沉睡多年的欲望和感觉突然像野马似的奔腾出谷。她有些惬意,也有些惶惑。 不存在的东西你是不必去寻找的,要来的东西你不去寻找它,它也会自然而然不 期而至,就像那梅雨天气,如这淅淅秋雨。 李可凡沉浸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这个世界久违多年,而且尘封得灰暗阴晦。 当夕阳把它最美丽的瞬间无私地抛掷给白云山时,林中空地便迎来一天中最 灿烂也最伤感的一刻。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去,林中空地走尽了最后一个歌者。 夕阳突然就逃遁消淡得无影无踪。已经没有人唱歌了,而那拉琴的人琴声依然。 他正从头开始,在拉一首李可凡全然不知的提琴曲,这是一首没有人听过的曲子。 忧伤但是非常切合此刻夕阳消尽时分的山林。他忘情地拉着。当暮色完全溶化了 山影和人影,四周恢复一片史前的寂静时。李可凡听到一个有点黯哑但很锐利, 似有共鸣的声音:“天黑了,走吗?”说话的是那拉琴的人。 在此之前,他们相见不相识,仅止于彼此点点头,算是认识了。 李可凡有点意外。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天完全黑透了。山坡上 的餐馆已亮起霓虹灯。李可凡有一种自我怜悯的意味。 “是该走了,我都忘了时间了。”李可凡有些慌乱,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 觉得自己的表现很不得体,有些可笑。她站起来时,高跟鞋歪了一下。他便抓住 了她的手臂。她本能地回避着。他便也很快地松开了手:“小心!” 他们便相跟着走上通往山下的柏油路。 “你琴拉得真好!”李可凡由衷地说。 “还好吧!本该拉得更好!”他说着,一丝忧郁爬上眉际。 “为什么这样说?”李可凡已没有了拘束。 “因为要生活,要谋生。”他有些沉郁地说。 “在哪里工作?”她的话里有一份关心。 “没有工作,每天晚上教孩子练琴。”他的话里有一丝无奈。 “那是很不错的工作。” “也许吧,不过,自己就没有时间练了,都把自己给普及掉了。”他笑了起 来。 “为什么?”李可凡不解。 “都是些被父母逼来练琴的孩子,只能教孩子练最简单的曲子,不是把自己 给练蠢了么。” “那也是。” “生存与艺术,总是不能两全的。你说是么?” 他们像两个老朋友似的交谈着。李可凡自觉比他年纪大许多,便也没有什么 戒意,她像一个大姐姐那样,有些怜惜地面对这个看起来有些孱弱的男人。 “哦,我们还没有真正认识呢?你怎么称呼?” 李可凡说着,先自我介绍,她只是告诉他姓李,是外语系的老师,没有告诉 在哪所大学,也没有告诉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那我得叫你李老师,做英语老师真好。”他说着,下意识地把琴盒从左手 传到右手,这样,他与李可凡之间便没有什么距离。“我叫高塬,父母都是外语 教师,不过,他们学的是俄语。”他一点儿也不保留地和盘托出。 -------- 梦运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