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华灯初放,北京的夜色是十分美丽的。无论是这座城市的居民还是数以百万 计的外来人群,都开始热衷于首都的夜生活了。散步、购物、餐饮、娱乐成了夜 幕降临后主要的活动内容, 快乐的人群,喧闹的大街,闪烁的霓虹灯,川流不息 的车辆,组成了一曲恢弘的小夜曲,奏响在城市的上空。 曹平林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出租车里,直向三环驶去。 本来省行在京城设有办事机构,专门负责省行领导来京出差时的接待任务,但是 他没有用他们的车辆,同时也推辞了已经摆好的接风宴席,晚饭后一个人轻车简 从,叫来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区的边缘地带。 随着这座现代化大都市的不断膨胀和交通工具的发展,人们的生活观念也发 生了巨大的变化,越来越多的富裕家庭已经开始到三环以外去寻找他们的家园了。 “穷人住闹市,富人住郊区”的观念已经开始被人们认可和接受,在幽静、整洁 的新开发的花园小区里选一套住宅,享受一下绿色和阳光,本身就是贵族般的生 活。而在更为偏僻、更为幽静的地方,则散落着风格各异的别墅,那是更为富裕 的家庭在享受着更为贵族的生活。每次来到这里,都会引发曹平林的无限感慨— —自己什么时候能住上这样的别墅,过上这样的生活呢?——这种感慨始终萦绕 在他的脑海里,并激发他为这种感慨不懈地奋斗下去。 曹平林出生在一个小市民家庭,这种命运注定他要一生为自己的生计劳苦奔 波。十八岁进入商贸银行时,他还是一个代办员,比临时工、勤杂工强不了多少。 几乎没受到过什么正规教育的他比别人多付出了不知多少倍的辛苦,练点钞,他 把手指练出了老茧;练珠算,他不知打碎了多少算盘;练计算器时,他遭到了储 蓄所主任的批评——不许再用公家的计算器训练,因为那时台式计算器还是比较 稀罕的玩意儿。于是他用硬纸板做成计算器的形状,昼夜不停地敲打、练习。直 到今天,他仍敢保证在全行的业务能手比赛中取得名次,但是他从来不在人前炫 耀这些——职务提高了,就不能再沉醉于这些小儿科的东西了,否则别人会永远 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小代办员。 在付出了汗水和心血之后,曹平林的收获也是巨大的:做储蓄员时,他成了 全国有名的业务尖子,多次受到总行的嘉奖和表彰;做储蓄所主任时,他的储蓄 所存款额在全省遥遥领先;做城区办事处主任时,他仍能使本单位的存款以平均 每年百分之三十的速度迅速增长。存款,不仅是商贸银行的生命线,而且也成了 曹平林的生命线,他的命运无时无刻不与存款连接在一起。如今做了省行的副行 长,他仍然主抓着全行的存款工作,以雄厚的资金实力支持着全行业务的快速发 展。前一段时间,在各家银行无序竞争的混乱条件下,他采取有效手段,迅速出 击,很快遏止了全行存款滑坡的被动局面,受到总行的通报表扬。这几天在商贸 银行全国存款工作会议上,他代表省行做了先进经验介绍,可谓风光无限,意气 风发。当然,在这篇发言稿里,他只是详尽而感人地介绍了全行员工如何奋发向 上,勇于奉献,争揽存款,以及如何提高文明优质服务等等等等,而对高息揽储 的做法则只字不提。他知道,总行领导非常重视商贸银行的存款工作,但是,对 新形势下如何提高商行的综合竞争实力,促进存款业务快速增长方面,始终存在 两种派别:一种是软件派,他们强调通过提高员工素质,加强文明优质服务等手 段来促进存款工作的长足发展;而硬件派则主张加大营业网点的资金投入力度, 改善网点营业条件,甚至对高息揽储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而总行主抓存款工作的李副行长则是软件派的领头人,自己作为他的直接部下, 决不可冒此大不韪。 因为常来常往,曹平林很快就在众多别墅中找到了李副行长的家。这是一排 连体式独楼。所谓连体式独楼,就是将几个本来应该独立的别墅连接在一起,名 为集体公寓,实际上每家都是独门独院,单独的二层小楼,条件不比别墅差。之 所以要把本应该独立的别墅连在一起,就是为了使这排高级住宅看起来不那么显 眼,作为专业银行总行的副行长,其级别只相当于正厅局级,虽然享受副部级的 待遇,但是在很多省部级干部还没有住上别墅的情况下,谁也不想把事情搞得满 城风雨,尽人皆知。 来开门的是李副行长的秘书杨明,两个人握了握手,杨明轻声说:“李行长 在二楼的书房里等您。” “谢谢你啦,老弟。李行长日理万机,你能安排这个机会,让我和他老人家 见个面,真是费心了。”曹平林亲密地搂着杨明说。今天晚上同李副行长的会面 是杨明专门为他安排的,一般来说,总行召开专业会议期间,主管行长都忙得不 亦乐乎,绝对不安排私人会面。杨明能做到这一点也算够意思了。 “哪里哪里,您向李行长汇报工作,我们做秘书的必须创造条件啊。”杨明 知道现在曹平林正为争黄可凡的位子和别人打得不可开交,这样关键的时候,自 己理所应当为老曹多创造点儿条件,这是做秘书最起码的政治敏感性,同时也能 为自己多交一个朋友。 曹平林从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说:“这是我在美国考察时买的派克金 笔,想来想去,还是你最配用它,送给你吧。” “哎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啊。” “什么不敢收,咱俩谁跟谁啊。你这大笔杆子用派克笔,这叫‘物有所值’。” 曹平林把盒子塞给了杨明。虽然是枝笔,但是仅白金的笔尖就价值一百多美金, 料想杨明是舍不得用它写材料的。 两人说笑着上了二楼,杨明敲了敲书房的门,把曹平林让了进去,把门关上, 自己并不进屋。 李副行长戴着老花镜坐在台灯下,正在翻看一部古籍,见曹平林进来,欠身 和他握了一下手,说道:“是小曹啊,坐。” 曹平林侧身坐在李副行长身边,他注意到李副行长看的是线装本《二十四史 》,说:“这么晚了您还在学习。”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休息前总要翻一翻古书才睡得踏实。” 曹平林看着书房里参差不齐的一大排书架说:“您收藏了这么多有价值的文 献,真应该搞一个像样点儿的书架才好,否则,真是辱没了这些珍贵的古籍啊。” 李副行长笑了笑说:“以我的工资收入,买这些古籍,就花费了我的大半积 蓄,还哪有钱买书架啊。真应了那句话:买得起马,倒置不起鞍子了。” 曹平林试探着说:“昨天我从北京的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一家博物馆 因为经费紧张,准备出售一套清朝时期的书架,因为价格十分昂贵,竟然很长时 间没有人敢问津呢!” “是光绪年间一位王爷用过的书架,价值二十八万元。以我的经济实力,是 买不起的。”李副行长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哦。”曹平林默默地记下了李副行长介绍的情况。 李副行长原来并不在金融系统工作,而是给中央某位老领导做秘书。老领导 离休后,问他对自己的去向如何打算,李副行长考虑到给别人做过一辈子秘书的 人,其他领导是绝对不能再启用的,而且老领导也不希望自己再到别的什么领导 手下工作了,因此自己在政界的发展也就走到了头,不如索性换一个行业。金融 系统是一个既有专业性又有政策性的部门,自己多年政府工作锻炼了机敏的政治 头脑,和银行专业人员打交道,应该不会步人后尘。这就好比你跟网球冠军打网 球,跟象棋冠军下象棋,决不会占到便宜,而跟网球冠军下象棋,跟象棋冠军打 网球,就会扬自己之长,避自己之短,料想不会吃亏。熟读兵法的李副行长采取 了迂回战术,于是就毅然决然地提出申请,要到商贸银行总行工作。老领导虽然 对他的要求颇感意外,但还算合乎自己的心理,于是在晚年也很为他出了一些力, 李副行长现在已经稳坐商贸银行的第二把交椅了。虽然到了银行,多年来的兴趣 和爱好没有改变,仍然喜欢读古书,收藏古玩,这方面曹平林没少下功夫。 “我这次去英国学习,给您捎了一个小玩意儿,不知您喜不喜欢。”曹平林 说着,很随意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做工十分精美的锦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台 劳斯莱斯牌汽车的模型。 “哦?”李副行长接过这只精美的车模,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只仅十几厘 米长的汽车模型,做工十分考究,全车用24K 纯金打造,车头上的天使标志用白 金制成,车身前后的所有车灯都是用南非产的红、蓝、绿宝石镶嵌而成,在灯光 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夺人二目,李副行长把眼睛眯了起来。 曹平林见李副行长有了兴趣,就说道:“这是我在劳斯莱斯汽车公司考察时, 在他们所属的汽车模型商店里发现的玩意儿,因为每一型号的劳斯莱斯仅制作一 个这样的车模,所以还是具有一定的收藏价值的,于是就把它买了下来,拿来给 您鉴赏。” “这分明是一个洋古董嘛。” “因为只有这一款,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成为古董的。”曹平林小心翼 翼地说。 “价格是多少?” “才二十英镑,您不会找给我三百元人民币吧?”曹平林微笑着说。实际上, 这只车模的真实价格,应该在二十英镑后面再加上三个零才对,因为是特别订做 的,所以它的市场价格还不止于此。 “话虽这么说,我应该礼尚往来才对。”李副行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既然你这么喜欢车模,我也回赠你一个!”说着李副行长站起身,变戏法似的 从书柜中也取出个车模来,这是一只精美的奥迪汽车模型,“这是他们从长春第 一汽车制造厂搞来的奥迪车模,价格不会在你这只之下,你拿着玩吧。” “那我就夺人之美了。”曹平林见李副行长不经意的样子,也就收下了,免 得两个人搞得不自然。他心想:李副行长处事还是老道,以他在古董方面的专业 眼光,不会看不出那只劳斯莱斯车模的真实价格,但既然是两人交换的礼物,就 避免了很多嫌疑。即使别人看见了这只昂贵的车模,问起它的来处,他也会说这 是朋友间的礼尚往来,至于车模本身的价值,则是次要的问题了。 两个人重新坐下来,气氛就融洽了一些,李副行长说:“今天你在大会上做 的经验交流,很不错嘛,感情真挚,感人肺腑啊。” “这都是在总行的正确领导下,我们取得的一点点小成绩,实在是微不足道。” 曹平林十分谦虚地说。 “好,好。”李副行长面带微笑,眼睛并不看曹平林,似乎在思考着问题, 但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就那么坐着,也不说话,弄得曹平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实在的,在这位见多识广的老政府干部面前,曹平林经常感到不知所措,言不 由衷。领导们总是这样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曹平林见李副行长还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打破沉默,轻声说 :“在我们省分行的经营管理工作中,我始终坚持贯彻总行‘存款立行’的工作 方针,主张把存款工作作为各项业务工作的‘重中之重’来抓,以存款的增长促 进各项业务的发展。事实已经证明总行的决策是十分英明的。”这句话不仅突出 了李副行长在商贸银行的重要地位,也同时抬高了自己的身价。 “马克思早就说过:‘对于银行来说,存款就是它的生命线’嘛。”李副行 长仍然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可以说省分行这几年经济效益明显好转,是与这种经营思想的贯彻执行分 不开的。今年年初几个月,由于贷款增长速度过快,信贷资金一时出现了十分紧 张的情况。多亏了分行领导班子及时改变经营方针,控制贷款增长,大力加强存 款工作,才扭转了这种被动局面。” “在总行的各种业务工作会议上,我始终强调存款工作应该是我行第一重要 的工作。没有存款,任何其它业务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但是有的副行长 和业务部门就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结果在全国范围内经常出现资金捉襟见肘 的情况,我们在这方面的教训引人深思啊。”李副行长语重心长地说。 “毫无疑问,您的经营理念是正确的。”李副行长在曹平林面前毫不隐讳地 暴露出总行领导之间的矛盾,使曹平林感到受宠若惊,但是他想,自己还是对这 种矛盾少加评论才是。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看来李副行长并不急于接近曹平林今天来拜访的主要 目的。 “我来之前,可凡行长让我给您代好。”曹平林说。 “哦,可凡行长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好,只是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以往了。”曹平林看着李副行长的脸,小 心翼翼地接近了主题。 “可凡行长一生兢兢业业,为我行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业务上的事你要 多多向他请教,生活上要多关心他。” “是。他心脑血管方面不大好,我就经常搞些好用的藏药给他,效果还可以。 老干部是我行的宝贵财富啊。”曹平林说道。 李副行长满意地点点头:“你进党组的事,我已经关照有关部门了,最近文 件就能下去。” “感谢领导的关心,我一定继续努力工作,不辜负您对我的厚望。”曹平林 感激地看着李副行长。 “杜念基这个人怎么样?”李副行长忽然问道,曹平林一愣,没有立即反应 过来,心里思考着该怎样回答,看来李副行长对省分行的情况是非常了解的。 “他出身于银行世家,父亲是我们省老一代金融工作者,在金融系统威信很 高,根基也很深。”曹平林试探地说道,看看李副行长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任何 表情,他只好继续说下去,“他跟我是同一年参加工作的,但是凭着他父亲的关 系,进步就比我快,在副行长中排序也在我之前。因为他一直主抓信贷工作,所 以跟地方政府、企业的关系十分微妙。业务工作嘛,您知道,像我们这样多年磨 练出来的人,谁都不比谁差,但是我总觉得,他花起银行的钱来总是大手大脚。 这不,他最近还要给省汽车工业集团发放2 5 亿美元的巨额贷款,而这个集团 经济效益已经明显开始滑坡了,现在随意发放贷款,而且数额如此巨大,我看收 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这不是拿国家的钱往火坑里扔吗?”曹平林尽量把自己的语 气放平缓一些。 “在贷款没有被发放之前,你还是不要对他的业务工作做过早的评价。”李 副行长的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 “是,是。”曹平林立即回答道,他一时没有理解李副行长这句话的意思, 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李副行长慢慢地说:“我们党选拔后备干部,历来以‘德才兼 备’为标准,对‘德’的考察要放在‘才’的前面,我们的干部必须具有较高的 思想政治水平,否则即使业务水平再高,也会在今后的领导工作中栽跟头——我 始终坚持这样的用人观点。”李副行长脸色沉重地说。 “是。”曹平林沉吟着答道,他不知道李副行长这句话到底是针对他说的, 还是针对杜念基说的。 “总行很快就要派出工作组深入到你们省分行,摸清情况,查清问题,同时 也要考察一下后备干部。”李副行长轻声说。 “我随时迎接总行领导的考察。”曹平林振作起精神说。 “我指的不是这个。”李副行长说,“我是说你要做好一切思想准备。”他 再次阐明了自己的想法。 “是,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办。”虽然曹平林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李副行长 的意思,但是领导的话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业务工作上要进一步抓紧,政治工作更是不能放松。”李副行长语重心长 地说。 “是。我越来越感觉到作为我们这一层的领导干部,有的时候政治工作甚至 比业务工作还重要得多,必须把更多的精力抽出来,投入到政治工作中去。如果 一味地只顾埋头拉车,而不抬头问路,终究要犯路线性的错误。”曹平林进一步 阐释了李副行长的话。 李副行长满意地点点头,说了一句:“政治上必须成熟起来。”眼睛就又落 在了《二十四史》上。 曹平林于是起身告辞,李副行长站起身,握着他的手说:“《二十四史》可 以读一读,读完之后再看看《资治通鉴》,思想就会有进步的。” “我一定照您的指示做。”曹平林侧身退出书房,禁不住出了一口长气。 杨明迎面走了过来,笑着低声说:“怎么样,又聆听了一番老人家的谆谆教 诲?” “哎呀,受益匪浅,受益匪浅。”曹平林擦着头上的汗边说边往外走。 “我也经常接受李行长的教导,说实在的,很多话我真是听不懂。”杨明无 所谓地说。曹平林心想:你听不懂是因为你没有认真听,没有仔细思考,否则早 就不在秘书这个位置上了。 杨明走进书房,同李副行长打了个招呼就又退了出来,到了门口。杨明说: “你带车来了吧,我正好搭你的车回家。” 曹平林回过神来,笑着说:“回家?你一个单身汉这么早回家做什么?走, 大哥带你潇洒一下去!”说着拉着杨明的手就往外走。 杨明稍微推辞了一下,见曹平林没有带任何随从来,也就放心了:“这么晚 了,去哪里呢?” “晚什么,首都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嘛!”曹平林爽快地说,“还是老规矩, 你选地方,我买单!” 两个人拦了一辆出租车,杨明交代司机去昆山大饭店,曹平林就明白了杨明 的意思。昆山大饭店挂靠在公安系统,因此得到特别照顾,那里的色情服务从来 不受公安局扫黄活动的任何干扰,所以生意特别火爆。司机见两人去昆山,就兴 奋了起来,说自己经常介绍男性客人去那里,昆山的小姐是全市最漂亮的。曹平 林心想:不愧人家说,是出租车司机们为首都色情服务行业的发展做出了突出的 贡献。 两个人来到饭店前台,定了两套两个小时的钟点房,就乘高速电梯上了楼, 客房门前已经恭候着七八位衣着艳丽的小姐了。曹平林让杨明挑选了一个,为了 避免嫌疑,自己也随意拉了一个就走进了房间反锁上门。小姐进屋后什么也没有 说就开始脱衣服,曹平林见了连忙说:“不必了,我只想在这里坐坐。” “那也要按价格付费的。”小姐微笑着说。 “多少钱?” “三百。” “人民币?”曹平林奇怪地问。 “不,美元。” 曹平林心想:这才是首都的价位嘛。于是从钱夹里抽出六张一百元面值的美 元递给小姐,笑着说:“这一份是给那一个的,不要贪污哟?” “不会的,她是我的好姐妹。”小姐微笑着接过了钱,仔细地放进自己的手 袋里。其实她长得蛮漂亮的,曹平林心想,如果不是今晚没有心情,自己还是会 和她聊一聊的。 “那么我现在就走吗?” “不,如果那位先生还需要的话,你要为他提供服务。”曹平林说道。 “可以在这里冲个凉吗?”小姐温柔地问,得到曹平林的允许后,就当着他 的面脱光了衣服,走进了卫生间。曹平林点燃一支烟,陷入了沉思。 可以说今晚同李副行长的会面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首先他顺利地接受了劳斯 莱斯车模,这就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以前送的东西远不如这个贵重,这就证明自 己同李副行长的关系又进了一层——下级给上级送礼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如果只是烟酒之类的东西,任何当官的都不会打跑这种送礼的,如果拒绝,就未 免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些——谁家也不缺这种日用品,领导接受了,就说明领导把 你当作了朋友,上下级的关系会更密切些。有时领导还经常给下级一些烟酒,曹 平林就抽过李副行长给的烟。这说明谁也不会把这当回事,只是上下级间、朋友 间沟通感情的一种方式罢了。但是要想送贵重的物品,这里面的说道就多了些。 谁都知道,如果没有有求于领导的事,谁也不会送贵重的礼物给领导。而领导如 果接受了你的礼物,就证明他已经给了你一个委婉的承诺,准备为你的事情操一 操心,过问一下,而这种操心和过问往往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今天晚上,李 副行长不仅接受了自己的礼物,还亲密地回赠了一个礼物,这里面就有几层意思 可以理解。首先是李副行长把自己当作了比较亲密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可以接受 贵重物品的朋友,这是至关重要的;其次,毫无疑问李副行长已经给了自己一个 承诺,并且还告诉自己他已经做了第一步工作,让自己成为党组成员,为以后曹 平林进一步发展奠定了一个重要的基础;更为可喜的是,李副行长又向他非常隐 晦地暗示了清朝王爷书架的事,这就证明李副行长还将为他的事情做进一步的工 作,那么自己“扶正”就有了十分之八九的把握了;最后两人互赠车模,俨然已 经成了有着共同爱好和兴趣的“忘年交”了,这也是让曹平林感到欣慰的地方。 但是,今天晚上李副行长说的一席话真是让人感到费解。领导们在关键问题 上的表态往往都具有多层意思,从不同的角度理解就会得到不同的答案,这是他 们的高明之处。而他们对下级的授意和指示则更是非常隐晦和委婉的,要靠你自 己去琢磨和理解,大方向是他们指给你的,具体的做法就看你自己的能力了。为 什么他十分严肃地说“在贷款没有被发放之前,你还是不要对他的业务工作做过 早的评价”?为什么他说“要做好一切思想准备”?然后又反复强调政治上要成 熟起来?这些都让曹平林感到很难理解李副行长说的话的真实意思,以前李副行 长跟他单独谈话时从来没有这么语焉不详,所以曹平林感觉到必须弄清楚李副行 长的真正意图,只有充分理解领导的指示后才能进一步地开展工作。今天晚上他 之所以要把杨明拉出来,就是想再收集一点儿更多的信息。 小姐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冲他微微一笑,穿上了衣服。曹平林起身把房门 打开后又虚掩上,等着杨明过来。小姐点燃了一支女士香烟,两个人有一句没一 句地说着闲话。 “先生很有绅士风度哦。”小姐不无钦佩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行为很古怪?”曹平林笑着说。 “一点儿也不古怪,有很多先生就是这样。他们本来不想搞这种事情,但是 既然拉了朋友来,总要做做样子,逢场作戏嘛。”小姐撇着地道的京腔说。 “你很善解人意。”曹平林说,“有你们在,为我们交朋友多提供了一条方 便渠道。”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国家不让我们这样的人生存。我们一不偷,二 不抢,同样是靠劳动致富嘛。”小姐十分委屈的样子。曹平林笑着摇摇头,不想 跟她争辩什么。 这时杨明走了进来,他已经梳洗过,看来是尽了兴。曹平林打发走小姐,两 个人坐了下来。“李行长今天晚上说的话,是不是很让你费解?”杨明早就明白 了曹平林的意思,所以开门见山。 “是啊是啊,我真是头一次听他老人家这么说话。”曹平林直言不讳。 “没有什么费解的,只不过领导们在关键问题上的表态都是这样,我已经不 止一次听李行长在行长办公会上这样说话了。尤其是当他在某一问题上持否定意 见,但是又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因素,而不得不表示一下自己的态度时,他说的话 更是具有多义性——表面上听来,他是赞成某个观点,但实际上你又无法明确地 肯定他就是赞成这个观点。你要知道,对于某件事情的最后决议,往往不在于领 导们在会议上说了些什么,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正反双方在势力上的对比— —总行领导班子不像你们分行,我们采取的是民主集中制,对重大事项的决定采 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同时还要接受董事会、监事会的监督,所以功夫常常用在 会议下面,而不在乎谁在会议上说了些什么。” “是啊,我们也可以把这理解为领导们的讲话艺术和高明的政治手段。”曹 平林淡淡地说,其实他对杨明的这些话并不怎么感兴趣。 “虽然李行长说的话经常包含多层含义,但是如果你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问 题,同时还要周全地考虑到他说话当时的形势和环境,然后再用排除法将一些不 可能发生的情况排除掉,那么他说的话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我刚开始给李行长当 秘书时,也对他说的话摸不着头脑,以致于经常因为误会了领导的意思而办了错 事。有一次,李行长给我讲了关于《周易》卜卦的事,对我大有启发。他说:‘ 小杨啊,你别看人们用《周易》卜卦很准确,其实《周易》给人们的答案经常是 正好相反的两个答案,那么到底要选择哪一个,就要靠你的智慧了。你要根据当 时的时间、地点、对象等等多方面的情况加以分析,然后才能得出自己的结论, 而这样的结论往往就是正确答案。这就是《周易》卜卦最基本的原理。’后来我 认真地看过《周易》,才发现李行长对《周易》的理解简直太精妙了!” “但是,像你这样给他老人家做秘书,头脑里总要紧绷着一根弦,随时随地 都要动脑筋思考,真是挺辛苦的!”曹平林倒真有些欣赏杨明了。 “辛苦虽然辛苦,但特别能够锻炼人的思维和头脑。”杨明不无自豪地说, “李行长还经常对我说,当年他就是这样锻炼成长的。” 停了一会儿,杨明又轻声地说:“李行长很赏识你的才干,对你的进步很关 心。所以,虽然他的话经常包含多层含义,但是你既然是他的人,就可以站在他 的立场上考虑问题,那么意思就很明白了。” “哦。”曹平林沉吟着,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并不想让这个年轻人从自己 这里掌握到更多的信息。 “关于我们省分行领导班子的问题,不知总行领导们有什么看法?”曹平林 看着杨明的脸,试探着问道,这样的情况最容易从秘书的嘴里得到信息。 杨明斟酌了一会,似乎在考虑是否把总行领导层的核心秘密告诉给曹平林, 随后他慢慢地说道:“黄可凡即将退居二线,接班人的问题,行长们研究了几次, 因为意见分歧比较大,所以还没有定下来。” “那么分歧在哪里呢?”曹平林盯着杨明的脸,干脆摆出打破沙锅问(纹) 到底的架势。 “有的行长提出了另外一个人选,两方面相持不下……”杨明的声音低得几 乎让人听不见。 “那么就应该派出人事考察组到我们省分行深入了解情况喽?” “按照组织程序,应该是这样。” 曹平林终于弄明白李副行长说的话的全部意思了,他微笑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客房电话响了起来,总台服务员提醒钟点房的时间已到,曹平林站了起来, 嘱咐杨明今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他就是。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出了昆 山大饭店。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