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午我又感到了空虚,平时的午餐我都和阿D 一起吃,现在阿D 走了,我就觉 得好像吃什么都没胃口。还是找个地儿睡一觉吧,然后站起来,办公室的人都下去 吃饭了,我拖着双腿慢慢地往外晃。刚一推门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看竟然是老 总,一时间我感到局促,站在门口不知说什么好。老总倒像没事似的,笑着说: “还好你在,以为你走了呢。” “找我有事吗?”我奇怪地问。 “一起下去吃饭,就在职工食堂,战地午餐。” 我有点蒙,也没拒绝的理由,只好答应,跟着他向楼下走去。 职工食堂在一楼,全公司几百人几乎中午都在这吃饭。老总把我领到空桌上坐 下,我好像觉得有几百双眼睛在看着我,不敢抬头。毕竟我是全公司第一个在这种 场合和老总吃饭的人,没感到荣幸,竟觉得别扭。 不一会儿陆萍和于蓉竟然也来了。 老总热情地招呼她俩坐下说:“各位精英想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客,我不怕狮 子大开口。” 于蓉打断他的话:“哎,我可不是精英,我连个小鬼都不是,还不知能不能胜 任呢,没准试用期一过,就被开了呢!” 我和陆萍都惊讶于她为什么敢用这种语气和老总说话。 老总倒像无所谓,先拿了四瓶可乐,为每个人启开说:“很久就想和陆萍、志 辉一起吃个饭,一直忙,今天正好于蓉来,我就忙里偷闲了,说实话,我更愿意天 天来这儿吃饭。” 他说话态度诚恳,看来八小时之外他并没我想的那么讨厌。 陆萍坐我对面不说话,只默默地喝可乐。老总问她:“小萍,你想吃点什么?” 我听见老总叫她小萍胃就有反应,然后就得咽唾沫。 陆萍眼睛看着手里来回转动的可乐瓶子说:“随便,我不太饿。” 老总无奈地转过脸看我,我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也说:“随便吧,能吃饱就行。” 老总正不知所措,于蓉站起来说:“业务精英怎么吃饭这么凑合,难得老总请 吃回饭吧,我去帮你们张罗。”然后奔订餐窗口去了。 不一会儿,一桌子菜就上来了,六菜一汤,我估计她到窗口肯定是按价码从前 往后数了六个,要不怎么会如此丰盛,老总也惊讶:“这么多,我们怎么吃?” “用嘴吃呀,怎么,心疼啊?”于蓉满不在乎地说。 老总摇头笑着说:“我第一次下来吃饭,就弄这么多,影响不好。” 于蓉提高嗓音说:“影响?你的钱是从银行里抢来的?是从他们身上敲榨出来 的?你规定不让他们这么吃了?” 老总笑着无奈地摇头。我惊讶于她和老总这种态度的同时,也觉得她性格里透 出那条鱼的性格。 老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噢,忘了介绍一下这位,”他指向我对于蓉 说:“董志辉,很优秀,文笔好,你该多和他接触。” 于蓉咽下一口汤,好像很烫,“咝”了一下嘴,瞥我一眼说:“是吗?”然后 又舀了一勺,在嘴边轻轻地吹着。 我想起早上她看我那个眼神,知道自己肯定没给她留下好的第一印象。 老总又说:“你看过他作的策划你就知道了。” 于蓉喝下那口汤,点点头,开始吃菜。而且顺便给老总和陆萍夹了菜,但没理 我。 陆萍倒说话了:“他的文章确实不错,在很多杂志上发表过,有空我可以拿给 你看。” 让女人撑腰真没面子,我只好自嘲说:“什么文章,就是闲得无聊,瞎写。” 于蓉冷冷地说:“我平时不怎么爱看书。”然后对我说:“这汤肯定不合你胃 口。” 我迷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不够酸呗,听说作家都喜欢酸溜溜的东西。” 她这无理的嘲讽让我很生气,我语调也冷酷起来:“我不希罕当什么作家。” 然后舀了一勺汤放进口里说:“我并不喜欢酸溜溜的东西,因为那离臭就不远了。” 她倒没和我反唇相讥,反而诡异地笑了一下,开始吃饭,不做声了。 老总对我说:“她刚来,不懂事,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笑着点头,感觉刚才很没风度,和刚来的女同事斗气。 老总给陆萍夹了个鸡腿,然后讨好地笑了笑。陆萍在一瞬间眼神扫了我一下, 我表情那一瞬间肯定很尴尬。 陆萍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老总一直目送她离开,然后回过身无奈地轻声叹了一口气,漠然地看着陆萍碗里剩 下的那只鸡腿。这一幕我看在眼里觉得他有点凄凉。 于蓉问我:“这个女的平时也这么冷吗?老总请吃饭还这么深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看我不说话,她转身对老总说:“你为什么叫她小萍?” 口气像在质问。 老总讪讪地笑笑说:“就是表示亲切。” 于蓉呼地站起来近乎厉声地说:“怎么不见你对我嫂子这么亲切?”然后用力 一推椅子,转身离开。 很多目光看过来,我又有点不自在。老总就像无所谓,喝了一口可乐说:“她 是我妹妹,从小娇生惯养,很任性,但很正直”。 我已忘了今天是我第几次惊讶了,原来只在网上和我恋爱的鱼竟然是老总的妹 妹。生活的情节安排得如此不可思议、花样百出,让人猝不及防。 只剩下老总和我两个人了,老总看看表:“时间还早,咱俩喝点酒吧。”其实 公司规定中午不许喝酒。但老总提议也不好拒绝,我只好点头说:“好吧,但我酒 量不行。” 老总自己跑出去买了一瓶看起来很上档次的酒回来,我心里很不踏实,全公司 的人可都看到我和老总喝酒,他们会怎么看我? 可能什么人沾上酒都会迷失本性,或者说沾上酒就会显露本性,老总一杯酒下 肚后,脸就红起来,竟然开始给我讲起他的家庭以及他的经历和感受。 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靠他父亲近三十年的创业,他的家庭 拥有了这个城市里首屈一指的大规模的公司。市民可能不知道市长是谁,但几乎没 有不认识他父亲的。我所在的公司是他家庭产业的总部,分公司遍布全国各大城市。 这些是我以前耳闻的,因为这些和我无关,所以从不特意去打听。对于他的家 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但今天老总有些反常,态度迥于以前的亲和,所以我耐住性子 听他说。 他又倒了一杯酒,举着酒说:“真想能经常出来找个人喝一杯,聊几句。”然 后抿嘴喝了一口。 “曲高和寡,人站得越高就会越孤独。”我说完觉得这话有点酸溜溜地,可能 是酒劲上来了! 老总倒像蛮有感触:“是啊!不愧是文学青年,一语道破凡俗事”。 我斗胆和他开玩笑:“年青人都轻浮,这样夸奖会骄傲的。” “噢,是吗?其实我以前也很喜欢文学。” 这我倒没想到,这么个整天西装革履的人也曾经喜欢过文学。 他接着说:“上大学时,我是校文学社的副主编,我们社在各个大学文学社里 是很有名气的”。 这勾起了我的兴趣,“那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没办法,我的家庭是不允许我做那些事的,父亲认为我该继承家业,发扬光 大,让这个于氏集团在我手里像雪球一样滚大好几倍。” “可以理解你父亲创下这个基业的不容易,他当然想让你传承下去。” 老总苦涩地笑了一下,问我:“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一时语塞,因为那不是我真实的想法。 老总又呷了一口酒,语重心长地说:“你还年青,可别让现实里这些琐事所累, 无论什么情况,别放弃梦想。”他把最后几个字故意说得很重。 我看着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以前对他的偏见一扫而光,原来他也是一个做过 文学梦的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弃了那个梦,现在虽然功成名就,然而他的内心 会充实吗? “你曾经的梦想是什么?作家吗?”我问。 “是啊,靠文字使自己的生活滋润起来,是我那时的想法。”口气里满是留恋。 “你如果坚持,你的父亲会答应你从事文学吗?” “不可能,他很固执,我上学念财经与企管。这系都是他给我选的,他不想让 自己创下的基业落到不懂管理和经营的儿子手上,于是为我铺下了路,这条路看上 去光洁平整,但却不是我想走的。” “你会怨他吗?他扼杀了你的梦想。” “我有什么理由怨他,他做的一切都是以对我负责为出发点,肉麻点说是以爱 为出发点。因为这个我就无法怨他。” “那你就甘心这样一辈子,守住你这个庞大的财团,然后终老,在我想来这是 件挺可悲的事。” 老总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我父亲已经很老了,也许等他过世后,我会试着换 种活法。但现在,我只能让他看到我在努力经营他的事业,让他安心。” 我不由得佩服和同情这个男人,一个又可敬又可怜的男人。 “那是十几年前吧?”老总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刚大学毕业,正在和 父亲冷战。因为我不想回公司上班,那也是我短暂地和他抗挣,后来我就妥协了, 因为我母亲。” “你母亲?”我又一次惊讶。 “一个爱我父亲爱到没有自我的女人。”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他讲像故事一样的家事。 “五十年前,我父亲和我母亲从一个小山沟里跑来这个城市,是私奔。”然后 他笑着说:“那年月私奔是一件很有魄力的事儿。” 我笑着点头。 “他们没有退路,只有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很艰难,你能想象吧?没吃、没 住,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就凭着一股冲劲,那个男孩领着那个女孩到处漂 泊。” 我又重重地点头。 “我父亲受过各种苦难和屈辱,然后立志奋发,凭着一股信念和坚强的毅力, 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我想我不细说你也能体会到,因为搞文学的都敏锐,是 吧?” “是。”我简洁地回答。 “我母亲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没一句怨言,可以说没有我母亲,父亲不会 有今天。” 他说几句话就会看我一眼,我只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段经历太坎坷了,不说了。”他把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说。 “我倒很想听下去,生活中的故事总比杜撰出来的更吸引人。” “那倒是,给你说我为什么放弃写作而选择进公司吧。” 我微笑着点头说:“洗耳恭听。” “那时我母亲绝对维护我父亲,父亲没怎么样,她倒被我气病了。” “就因为你不进公司?” “对,而且病得很重,她认为我不进公司上班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孝。” “于是你妥协了。” “没办法,那时的压力你想象不出。后来经过挣扎认识到自己的梦想没有母亲 的生命重要。” 不知不觉我俩的第二杯酒已经喝光了,我没太大的感觉,而老总迷蒙的双眼只 直直地盯着桌子,嘴里一直在说他家的事,我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听客,被他的叙述 吸引着。 “我听说你在公司是从一个小职员干起的?”我问。 “是,那是我爸的意思,他认为我应该得到应有的磨练,他是对的,我一直这 么觉得。” 我为他舀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说:“喝口汤解酒。”他端起来一饮而尽,然 后把碗放在桌子上用力一震,语气坚定地说:“我提到老总这位置,绝不是因为我 是于浩天的儿子,而因为我是于诚志。我比公司里所有的人更努力,更出色,这一 点问心无愧而且自豪。” 于诚志,我现在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就该属于这个男人,一个令人敬佩的名字。 “故事很精彩。”我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向他扬了扬手里的酒杯,然后喝了一大 口酒。 “还有更精彩的呢!”老总说。 “是吗?”我索性把瓶子里仅剩的白酒也倒进他的杯里,“那继续!” “我上大学时有个女朋友。” 我想如果他写小说肯定会把情节设置得很巧妙,刚才一直说他的家事,现在突 然冒出个女朋友,又让我的瞳孔放大几倍。 “她在大学里也我是们文学社的,她的诗很有深度,让人回味无穷。” “我理解,那样的女孩子很容易让文学青年动心。” “是,我们自然而然地相恋,谈理想、谈文学、谈未来。” “可以想象你们有多么爱对方。” 老总目光忽然有些迷离,轻轻地摇头,然后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我知道那句话 触动了他心中的痛处。 他平定了一下情绪说:“是啊,我们梦想着做一对文学才子佳人。可当我告诉 她我将来必须接管家庭的事业时,她决定离开。” “她那么草率就决定了吗?她知道你的无奈吗?” “不知道,她误会了我,认为我放不下那笔家产,是个庸俗的人。并认为我上 学时欺骗了她的感情,她想要和那个做着文学梦的我在一起。” “你没有解释?” “没有,如果她明白我的苦衷,那她就会跟着我。” “不明白,你不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吗?” 老总沉吟了一下说:“是,但那样我就同时抿灭了两个人的梦想,我有权利放 弃自己的梦想,但没权利让她也放弃。” 原来在他每天古板的西装和脸孔下是一个有这么多经历的人,看来人性的本质 绝不能看外表凭直觉去判断。 “那后来呢?”我问。 “忍痛割爱,世上这样的事多的是,很无奈。”说完他俯下身子喝了一口酒。 我只默默地坐着,看着这个男人,好像他一下子在我心里立体起来、生动起来, 以前觉得那套深色西装里裹着的是一副被金钱麻木的躯壳,而现在觉得他身体里隐 藏着的现实的创伤和枯萎了多年的梦想,让整个人充盈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他对 生活的态度依然是积极的,努力地做事,让爱自己的人安心。我又不能不联想到自 己,一次打击让自己沉沦,每天抱怨生活的无奈,现实的残酷,没指望自己哪天振 作起来…… 好一会儿,他直起身子,问我:“你说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还可不可能再经 历一次感情?”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陆萍,我摇头说:“不知道,感情的事不是人能把握的,有 的时候命运会替我们安排。” 他默默地点头:“是啊,我和我太太就是命运安排的,一种不得不的感情。” “就是于蓉的嫂子?” 老总点头:“她每天打理家务,照顾孩子,我们很少能坐下来聊一聊,就是在 一起生活,别人知道她是我太太,我是她丈夫而已。” “那当初为什么结婚?”我无所顾忌地问。 “我上班两年后,家人为我挑选了她,是一个市长的女儿,父亲说门当户对, 我说不想结婚,他们就逼迫我。” “后来你就答应了?” “是,对我来说,既然不能和那个她在一起,那么和谁都一样,只要父母安心。” “悲哀。”我感慨。 “悲哀。”他重复。 半晌,他说:“前些日子,我和她提出离婚。” 我不语,听他继续说下去。 “对她来说,她要的就是一个家,一个男人,一个孩子,她从未在我这感受过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竟也从未抱怨过,她失去了我,就失去了一切,而我却 想挣脱她而重新开始!” “你父母怎么看?” “有些事只有通过时间去验证,残忍的是这时间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当他们 真正认识到他们为我选择她是错误时,我已经四十多岁了。现在他们不再管我了, 只对我说要对得起她。” 我默默地点头,一直被他的情绪和叙述感染着。 “而我觉得只有离开她才是对得起她,这个可怜的女人竟然一辈子未曾爱过。” 我笑了一下:“好像借口!” “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但没办法,我真的不能再迁就这场婚姻了,我现在甚 至懒得和她去亲热!” “这种感受我理解,文学爱好者肯定都是浪漫主义与完美主义的结合。你们在 一起注定平淡无味,多年前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这种空虚是需要爱来填补的。” 他重重地点头,然后把手搭在我肩头说:“知我者,志辉也!没想到我会把我 几十年的心事倾诉给一个小伙子。” 我笑笑,没说什么。 然后他问:“你觉得我和陆萍有希望吗?” 虽然我有心里准备,但他这么一问,还是让我不知所措,木然地窘在那儿,没 说一句话。 “是不是觉你得我有个家,但我可以离婚。” 我的头脑被酒精麻醉得发昏,思维混乱,不知老总为什么会向我说这个。 “你觉得我年纪大,但我会比任何人都更疼她,爱她”,他继续急迫地说。 我早已麻木了,好像他一辈子幸福就握在我手里,只要我张开手,他就可以拿 去。旁桌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老总的情绪,有的斜着眼瞟着,有的在小声嘀咕。 我站起来,挽起他说:“你喝多了,快上班了,我扶你上楼休息。” 电梯里,他昏昏沉沉地靠在我肩上又问我:“你说我和陆萍有希望吗?” “不可能。”我坚定地回答。 他沉思了一下,好像在回味我的话,忽然一张嘴,一大口污物从嘴里吐出来, 大半吐在我衣服上,我像什么也没发生,依然扶着他。 到他办公室,我扶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匆匆地下楼。他好像又叫了我 的名字,我没听清。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