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抱朴很多天以后才得知李其生的病,十分难受。他去探望病人,可是李其生的 门紧紧关闭。抱朴只好遗憾地离去。科学革新小组因李其生闭门不出而不解自散, 坩埚的数量也已经足数。抱朴再也不需要捣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 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的性格最适宜做这种 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 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捣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 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 量偷窃做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像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 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 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 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老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 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钎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家留下 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钎捅在一个破瓷碗 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 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 用铁钎钻探,而且改用铁锹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出一簇簇湿土。深土 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 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钎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 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大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 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 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 就“咣咣”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 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正专心致 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 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 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 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乾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 “‘……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人湾。门右边山 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 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流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 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 这本书说得一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 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它。它藏在砖壁 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 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 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 八百里。我就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 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 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 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个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 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 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里摸出拌了酱的萝卜。 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 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我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 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 回自己的厢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 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 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 特别咸。全镇人都口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 不惊讶,唯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不多的。 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 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老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 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 有心眼的老婆婆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 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 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 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 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 投入新式食物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 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 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 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 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 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 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 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 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 “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 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和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 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 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 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一 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 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火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 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 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手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 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 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 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钎捅地,再就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 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 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这天半夜,一屋子的人渐渐放光了,最后只剩下抱朴和另外的四五个人。干部 和几个民兵重点对付起这几个人来,呵斥声使人胆战心惊。被问的人紧张万分,一 句话说得不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折磨再三。一个干部问抱朴:“你们院里种了 眉豆,眉豆不是自己吃了吗?”抱朴如实回答:“大食堂按时派人摘,后来民兵翻 院里的土,好多眉豆架都翻倒了。”“一点眉豆都不长了吗?”干部又问。 抱朴有些慌张地答:“只有几棵眉豆了,一次摘下一小把……桂桂有病。”干 部指示记录的人:“全记下来。”又转向抱朴喝道:“一小把也是集体的!一小把 也不准你们贪!” 所有人都放回家了。桂桂回家就病倒了。她躺在抱朴怀里,让抱朴看她被打肿 了的脸腮。抱朴把她放到了炕上,可她刚一挨炕就连席子一起往下陷。原来是搜粮 的人把炕洞也撬开查看过。 见素和含章也围在嫂子身边,看着她喘息。桂桂的脸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圆圆 地睁开,看着抱朴。见素觉得嫂子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他蹲了一会儿,就提起陶 罐去大食堂打饭了。不一会儿他提着空罐回来了,告诉因为没有东西做饭,大食堂 今天起停办了。一家人沉默不语,都盯着脚下的泥土。天渐渐黑下来,抱朴蹑手蹑 脚走到院子里,看着几株干死的眉豆。架子尖上有几个干硬的眉豆角在微风中抖着, 他的手伸了伸,终于还是缩回来。眉豆角在风中抖动,该死的诱惑。抱朴不去看那 几个豆角,只低下头看着卷皱的、蒙了尘土的眉豆叶子。他小心地抖掉一片片叶子 的尘土,把它们装满了两个衣兜。回到厢房,抱朴在见素和含章的注视下将干眉豆 叶儿泡进水里。见素看着盆里的水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抱朴在弟弟跑 开不久,鼓足了勇气,到院里扳下了那几个干眉豆角。含章用石臼捣起豆角来。抱 朴接过石臼,像捣瓷粉一样捣起来。豆角全捣成细末了,他还是捣。最后就把豆粉 拌进叶子里,放在陶罐里蒸了。陶罐冒着白气,屋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 这时见素和只穿了一个裤头的隋不召走进来。叔父浑身水淋淋的,抖个不停, 手中用草筋串着三两条小鱼小虾。他把小鱼扔进陶罐,然后托起桂桂的头,把活着 的小虾扔进她的喉咙里。 整个洼狸镇都在寻找吃的东西。一些青嫩的野菜早被抢光,接下去又收集树叶。 麻雀吃不到东西,死在路边和沟汉旁,人们也把它收起来。河汊的淤泥被掘过十次 以上,大家都同时记起了泥鳅。秋初有蝉从树上掉下来,有人拾到直接放进嘴巴。 芦青河滩上各种小鸟小兽都饥饿不堪,又被更加饥饿的人捉到吃掉。老婆婆们爱猫 如子,已经端在怀里听了它们十年香甜的鼾声,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看着儿子把它 做成了猫汤。镇上人再没有嘲笑赵多多的了,因为都吃过蚯蚓之类。一些绿壳甲虫 过去在灯火下聚成一片,赵多多用笤帚扫成一堆,炒熟之后装进衣兜里,像吃炒豆 子一样边走边摸出一粒。人们如今才记起它们的妙处,可点起火来只诱到三三两两。 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树木上了,去剥皮、去折鲜嫩的枝茎。老隋家大院里的 几个人出来寻找食物的时候,鲜嫩的树皮差不多全被剥光。抱朴就剥那些黑硬的皮, 从皮下取出白白的几层,拿回去晒干,再交给石臼。捣瓷粉的工作竟然大大地启发 了他的创造力,他已经将很多东西放进了石臼里。红薯叶子已经上升到精制糕点的 地位,谷糠黄黄的很像小米干饭。饥饿疗法也治愈了某些男人的毛病,使他们老实 安分。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乐于蹿到田野里,迎着坩埚下的火光往前摸,替女人们卖 力地拉半夜风箱。他们常常耽误炼钢。女人们抱怨说:“急躁性儿,等不得化铁了!” 如今田野里只留下一堆堆黑灰,只留下了寂寥的回忆。 男人们依旧到田野上,为的只是找回一把焦干的红薯叶子。 桂桂病得很重,勉强地一天三次坐起来,吃抱朴亲手为她调制的东西。隋不召 一连几次扎到河水里,令人嫉羡地捉到一两条长如拇指的小鱼。他熬成鱼汤,让桂 桂喝下去。桂桂自从那年春节去拍打叔父的门、看到了濡湿的门缝之后,一直羞见 叔父,见到了也要气愤地转过脸去。如今这一切全被鱼汤的白气冲得精光。她望着 隋不召弓着刀刃似的脊骨为她熬鱼汤,老要哭出来。后来她的病显得好一些了,但 是已经骨瘦如柴。夜间她老要咳嗽,抱朴就抱着她,用身体温暖着她。她松松软软 球成一团,只有一对手臂按在抱朴的胸膛上,那双黑亮的大眼在眨动。她咳的时候 常常浑身流汗,一边咳一边推着抱朴。她说她活不太久了。她说死倒不要紧,就是 觉得对不起老隋家的人,对不起抱朴。她那么想隋迎之,说常在梦中看见公爹骑着 那匹老红马,在河边磨屋那儿缓缓地走。 每当她说这些抱朴就阻止她,安慰她,引她想高兴一点的事情。有时她起身到 炕边的柜子上取了泥虎,不转睛地看着,抚摸着。这是抱朴很早以前买了送她的。 在抱朴眼里,桂桂一直是个小孩子。 桂桂有时高兴了,不停地吻着男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瘦瘦的身体。她口吃 地说:“抱朴哥,我,我多么想要你……”抱朴用力地抱着她。她还是重复:“我 多么想要你。想要。”抱朴吻着她说:“桂桂,我知道……我真对不住你。我十几 天没见一粒粮食了,我已经没力气要你了……”桂桂羞愧、自责地哭了。她说: “抱朴哥,我全明白。我多么坏啊,你打我吧,把我打一顿。”抱朴把她的脸贴在 胸口上,苦笑着:“我也没有力气打你……不过我有时真想打你的屁股,像打一个 淘气的孩子。”桂桂嘤嘤地哭着,小身体在男人怀里一弓一弓,很久很久才睡过去。 李其生得了“狂病”不久,又成功地发明了“万能拖拉机”。这是他对镇上唯 一的一台旧拖拉机的巧妙改装。当时全国的革新发明之风已渐消退,但这个发明太 重大了,省报还是勉强做了报道。 这个拖拉机已经不仅能用来耕地,而且还能车水、铡草、磨面、锄地、缝纫、 挖沟……用项一时难以细数。据说还能像航船一样开到河心。发明之初,全镇人都 不能置信。镇长周子夫赶到试验现场,亲眼见它带动饲养棚里的铡刀,不慌不忙地 正在铡草。虽然它铡出的草节比人工操作要粗长两倍,但速度却超过了四五倍。镇 长原认为一个癫狂病人再无发明可言,谁知李其生却在此刻推出又一杰作。四爷爷 则认为不足为怪,他说七分天才再加三分狂气,已是十分的人才了。 那天夜里当即又去进行挖沟试验,一伙人吆吆喝喝随拖拉机进入田野。当时全 镇的大多数人都宿营在城墙之外,遍地窝棚,簇簇野火。一个个坟堆令人欢喜,人 们用玉米秸盖住坟堆,然后点上火,烧出一堆黑溜溜的灰土。有人手指灰土喊道: “又是八千斤农肥!”接上就铲掉坟堆扬在田里。随着锹镢飞动,歌声震动四野。 拖拉机突突响着,无数的人弃掉手里的工具跑来围观。万能拖拉机此刻在众目 睽睽之下换上挖沟的器官,呻吟着往前开。它的后面果然划出一道一尺多深的土沟 来,虽嫌浅了些,但毕竟为沟。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 了句:“这个沟好做什么?”所有人不禁一怔,都被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 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 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后来是四爷爷为众人释疑, 而且言筒意赅:“浇水、栽树、排涝!……”大家这才满意地散开了。李其生这个 夜晚激动非常,竟然久久不愿归去。他一个人在田野上徜徉,望着一望无边的火焰, 全身颤抖。 他后来凑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着人们用力挖土。大家挖着,慢慢挖成一个坑; 再挖,露出了黑朽的棺木。李其生这才明白是扒坟,“啊呀”一声跑开了,直跑回 镇里,跑回他的家里。 他继续呆在自己的屋里,不放进一个家里人。关于“万能拖拉机”的那张报纸 已经和另两张并排贴在墙上……这样一天天挨下去,不知不觉中发现饭菜已不能进 口。有一次他抓起一个饭团往嘴里送,觉得嘴唇火辣辣地难受,仔细看看,才发现 饭团是糠菜和一些小树梗捏成的。他一怒之下将饭团扔出了老远。他跑到了大街上, 见所有人都面色灰暗,双目如铃,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地往回跑,可惜 跑到门口时,刚抛掉不一会儿的饭团已经无影无踪。他就这样饿了一天。第二天镇 委交代给他新的任务:研制糕点。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发明成功,洼狸镇人将吃 糕点!很快地,各样新的工具与原料不断运来,并且还派来了一个助手。一口锅, 一些糠末和麸皮。周子夫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李其生,李其生面有难色。做饭本 来是女人的事,如今整个洼狸镇的饭倒依靠孤房子里的人来做了。但最后李其生还 是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红背心,动手去搅弄那些糠末。饥饿一阵阵逼迫着他,他的手 就飞快地搅拌着。助手在门口生起了火,浓烟又从窗口涌进来,呛得李其生泪涕垂 落。这样经过五天五夜,不断试验,不断品尝。李其生因为饮食不当,腹胀如鼓。 第六天上,各种难题才有了解决的迹象。 各种糠末难以粘和成形,这是难题之一;味道辛苦刺鼻,这是难题之二。李其 生尝试用发酵的干榆树叶做粘合剂,用甜根草的屑末来改善气味,终于成功。他们 把搅好的原料捏成手臂一样的长条,又在锅中盘成蛇的模样,燃旺大火蒸煮起来。 他们给这种糕点取名“切糕”——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人只能领取一段。很多 人前来领了切糕,急急地先吞下一口,面红耳赤地四下里看着。有人从切糕里咬出 一根粗大的铁钉,就归还了李其生。镇上发动原来在大食堂做饭的人都来学习制作 这种糕点,不久大食堂废弃不用的几口大锅也重新派了用场。可是所有人的切糕制 品都不如李其生的香甜爽口,原因是甜根草的屑末与其他比例不对。人们分得了切 糕,只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享用。如果分到了李其生制作的切糕,就有些舍不得吃。 这样过了一段,洼狸镇人明显地肥胖起来,面孔白大,行动迟缓。人们见了面也有 心思开个玩笑,互相用手戳戳点点——手指戳在脸上,脸上就有一个长久不愿消失 的坑凹。开始大家惊慌不已,后来镇上派人宣讲了科学原理。人们知道了是切糕的 作用,这才多少有些放心。 过了几个星期,所有做切糕的原料都将用尽。发放切糕改为两天一次,后来又 改为每星期一次。树皮全部剥光的时候,切糕停止制作。李其生又转向发明另一种 糕点,但苦于没有原料。他走出孤房子寻找着,穿着那被切糕粉末染黑了的红背心。 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老头子在屋角捣米的石臼上捣着什么,捣了一会儿就用手抓了塞 进嘴里。他好奇地走过去,老人慌慌地摇动着身子离开了。他伏到石臼上看着,嗅 一嗅,用手沾点粉末放进嘴里,知道是白土。这时候老人走开不远,突然无声无息 地倒下了。李其生跑过去扶他,见他嘴角抽动几下,吐出一簇白沫,就再也不动了。 李其生在街巷上跳着,放声呼叫着:“哎呀!洼狸镇饿死人了! 哎呀!……“ 喊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走出来,盯住倒地的老人,又互相盯着。 有人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说坏了,坏了,又到了那个时候了——镇史上 有记载,多少多少年前镇上无数人饥饿而死,人相食……他的哭诉使所有人都惊惧 地抖起来,好多人也哭了。李其生只是喊着饿死人了,向前跑去。他跑着跑着,跑 到了一个窄窄的小门楼跟前停住了。他觉得这个门楼有些奇怪地横在眼前,想了想, 明白他自己以前就住在这个门楼里。他刚刚明白过来,立刻听到屋里有人哭着。这 是儿子李知常的哭声,李其生喊了一声什么闯进去。小屋里一片漆黑,散发出一种 焦煳味。有什么球成一团,躲在黑影里。李其生用手去触摸,突然有个小身躯挺起 来,先是一怔,接上紧紧搂住李其生,哭喊着:“爸,妈妈饿死了!” 李其生“啊啊”大叫,跳起来,两手搓着红背心,又去揉眼睛。 他一眼看到了妻子躺在炕上,面无人色,嘴里紧紧咬着破旧的蚊帐边儿……李 其生跪在了地上。他咕咕哝哝,不停诉说,后来伸出手去摸妻子的脸。脸是冰冷的, 如同深夜里的铁块。他给她揪嘴里的蚊帐。揪不动。蚊帐破旧,缝着一块黄布补丁 那块儿,正好咬在了她的嘴里。儿子李知常把住父亲的手哭着,哀求说:“不能扯 出来,不能。妈妈饿,妈妈不让。我早晨在院里坐着,妈妈躺在炕上。 后来屋里没有动静,我进屋里一看,妈妈往肚里吞蚊帐。我吓哭了,给妈妈往 外拉,妈妈就咬紧了,用眼瞪我。我不敢拉了,妈妈饿。后来妈妈就不喘气了…… “ 李其生听着孩子的诉说,仍然往外揪着。妻子的脸被扯得一动一动,李其生见 了,手掌一抖松开了蚊帐。他把脸贴到妻子的脸上,放声大哭起来。他的泪水流在 妻子脸上,又流过她的眼睛,像她自己在哭一样。这样过了一会儿,李其生找来一 把剪刀,剪断了连在妻子嘴巴上的蚊帐。剪的时候很费力,那块黄布补丁怎么也剪 不断……扔下剪刀,李其生就跳跃着走出低矮的院门,迎着一个个沉默的木板门喊 叫:“快看看吧!我老婆饿死了!” 埋葬李其生老婆的时候,由二十多人轮换抬棺木,才勉强走到墓地。人们再也 无力挖那个洞穴,一铲一铲,从早晨挖到黄昏。棺木安放到洞穴里,有一个老人和 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同时哭起来。 他们给周围的人磕起头来,说老少爷儿们行行好,轮到他们那天千万也帮衬着 埋进土里,好歹别让野狗吃了。这引发了大家的悲哀,人们无心埋棺木,只是哭。 李其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切糕,这时放到了洞穴里。李知常被一个老人扯着,跪 在那儿,用手往棺木上一下一下扬土。老人对哭的人怒喝道:“没出息的东西,谁 是男子汉?拿起锨铲土,先打发老李家的媳妇走!”大家这才止住哭声,抖动着手 里的锹埋土。坟堆垒成了,又用锹板拍打得光润一些。晚霞把坟头染红了,人们喘 息着背向坟堆坐着,把锹镢放在膝头上。 李其生扯上儿子的手,先一步离开了墓地。人们就那么坐着,静静地等待黑夜。 有人叹息一声说:“我们前年玉米亩产两万一千多斤,如今一个粒儿也没有了?” 有个老人哼一声:“亩产三十四万地瓜也没有了。”一个人咂着嘴巴:“我不敢想 吃地瓜。就让我找一块地瓜蔓儿嚼一嚼吧,老天爷!”大家一齐哀叹。又有人埋怨, 说不该都去守着那些坩埚,让玉米地瓜烂在地里——干部说“共产主义” 快来了…“众人这会儿一齐呼唤起来:”共产主义“他老人家啊,你快来吧, 快来吧,来得晚了,洼狸镇人就看不见你了!有一个青年解释说”共产主义“不是 一个人。众人立即驳斥说:”你敢憨犟! ‘共产主义’不是人吗?真反动!“接下去再没有人说话。夜缓缓地来到了。 黑影里有人突然记起前不久镇上搜出的那一小罐玉米。 金黄色的玉米啊,就是每人一粒分尝一下也好呀!镇子里又传来了哭泣声。大 家再不说话。都知道又有人死去了。“走吧,回去。” 老人站起来说。 三天之后,送葬的这伙人中就有四个人饿死了。其中就有那个老人和四十多岁 的中年人。 第四天上,人们来不及埋葬这四个人,都跟上四爷爷赵炳去镇南路口抢萝卜了。 那是河西人从县上运回的救命萝h ——赵多多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半头晌将有 一马车萝卜从这儿经过。 县委召集过救灾紧急会议,洼狸镇的周子夫也去开了会。县委在会上根据各地 汇报的灾情统一分配救援物资,周子夫竟然两手空空回到镇上。四爷爷赵炳当众打 了他一个耳光,说:“我告诉你周镇长,你马上返回县里给我要回大萝卜来!要不 回来,我领上全镇人啃你的脑壳!”四周的人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吼道:“啃!啃! 啃!……“局子夫当时身子抖抖地退了两步,扭身就往镇外边跑去。 四爷爷领人坐在路口,静候那辆马车。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马车还是不见踪 影。四爷爷突然拍一下脑壳站起来,大叫一声:“有讹!”他让赵多多领少数人在 此静候,自己率众往镇子北边冲去。他们老远就望见马车跑过来,一齐吆喝。马车 飞奔起来,押车的十几个民兵跑着,一边从肩上摘下枪来。四爷爷喝道:“快上去 拦住,打死强似饿死!” 人群没命地往前拥去,押车的民兵高抬着枪筒,砰砰地放起了枪。枪一响,再 没人敢往前跑。四爷爷骂一声“奶奶的”,唰地脱了衣服扔在地上,迎着枪口跑过 去。押车的人又放起枪来。子弹在空中呼啸,可是有一粒从耳畔飞过。赵炳伸平了 粗粗的手指骂道:“你们几个臭小子毛还没干,敢开枪打我?”他的声音洪亮,字 字沉重,在有气无力的年代里更显得勇武骇人。几个民兵举枪的手抖着,终于收了 枪。赵炳的两臂在身侧弓着,几步就跨到车边,大吼一声:“停车!” 赶车人并没有扳车闸,也没有喝住牲口。可是两匹马在赵炳的吼声里鬃毛颤了 几下,前蹄撩起,再也不敢向前。赵炳身躯粗大,臀部比饥饿的人要大出几倍。他 的脸已见瘦削,可是并没有泛白虚肿。他满脸紫气,鼻孔张大,呼呼地喘着,虎生 生地看着刚才打枪的几个民兵。人群围上来,马上就要伏到车上。押车的民兵躺下, 用身体护住了萝卜。四爷爷摆摆手掌说:“我们来了,护住也没用。见一面分一半, 救命要紧。”民兵跪在萝卜上哀求:“四爷爷开恩吧!这车萝卜就是河西人的命, 半路上失了,我们几个就得死……” 赶车的老头子一直伏在车杆上,这会儿突然一扭身,破着嗓子喊了句:“废话 少说,快抄家伙!” 民兵猛地醒悟,转身摸枪,排开几个黑黑的枪眼。四爷爷冷冷一笑:“河西河 东,就隔开一道河,不知道洼狸镇的脾气吗?依我看不如好说好商量。你们河西县 里有人,就搞来一车救命萝卜!可是洼狸镇刚刚又饿死四个人!……” 民兵放下了枪,仰天哭叫起来。 洼狸镇人一齐扑到车上,抢着,嘴里发出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一车萝卜被取 去了一半多一点,四爷爷摆了摆手掌。马车缓缓地驶去了。 镇长周子夫从县上回来,依然两手空空。他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屋里,一连几天 没有出门。有一天门下的空隙里塞进了一个玉米饼,他吃惊地看了半天。他从门缝 往外看着,看到了赵炳。赵炳倒剪两手正在离去。周子夫感激地喊了一声,他头也 没有回一下……饥饿仍在持续。镇子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这样又过了一个多 月,县委发下第一批救急的红薯干。情况开始好转了。 李其生和李知常总算活下来。他吃到红薯干的时候,从不忘到墓地去摆上一片。 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平时就呆在孤房子里。 后来他又犯了几次狂病,还是蹿跳着闹几场,最后总是郭运把他治好。几十年 过去了,镇上人常常把他忘记。只有老人回忆切糕时还能想起他,更年轻些的则对 什么是切糕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