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群索居”的八角楼人家
1999年9 月23日这天,我顺着桂北的乡道砂石路继续西行。全是山野,道路崎
岖不平。我驾着“切诺基”只能以每小时二十五公里左右的速度颠簸行驶,中午时
分才到达广西壮族自治区融水苗族侗族自治县的洞头镇。
洞头镇,明显比我刚离开的安太苗族乡要大一些。在街头偶尔能见到身着苗、
瑶、侗服饰的上街赶场的人,因最近是农忙时节,沿街平房的门面格外冷清。赶场
的多是妇女,她们带着各种山货药材,换了钱再去买些生活必需品就匆匆赶回山里。
来到镇北桥头的凉亭,看见有七八位中年苗族女人,每人担了一担方形杉木在
乡木材收购站停下。其中有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挑着一担比她身体
体积大一倍的木材担。经打听,她们是业余木材运输的“娘子军”。因当地林业部
门在山上砍伐杉树之后,没有可供汽车运输的道路,所以,就地加工成方木,待山
上寨子里的族人下山的时候,为了不空着手,又能挣些零花钱,就去充当廉价的劳
力,将山上的方木担下来,工钱按每百斤八元钱的运费计算。通常她们一次只能担
上百十斤,那小姑娘只担了八十斤。她们要走三个多小时的羊肠小道才能到达这里,
不要说挑百十斤重的木材,就是空身人爬山,也绝对够累的。这些山里的族人硬是
用肩膀挑起这生存的重担,几块钱的运费,如何抵得上她们付出的辛劳与一身身汗
水?看着她们将几块钱紧紧地攥在汗湿的手心里,那种说不上是满足还是沮丧的神
情,我看了,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我问那个领到六元四角钱运费的小姑娘:“你这钱准备在集市上买点什么?”
她低头不语,手里在使劲地卷那陈旧的六元四角钱的纸币。旁边一位开朗快嘴的中
年妇女抢过来说:“她妈病了,她要用这钱给她妈买药。”我悄悄地往这孩子手里
塞了六十元钱。站在旁边收购木材的男人说:“山里像她这样的困难户多的是,你
都给得了吗?”
我来到洞头镇镇政府,准备请他们给我安排一个下乡的村寨或委派一个向导和
翻译。
镇政府的潘秘书看了我的介绍信和身份证后,就直接为我介绍了一位乡财政所
退休干部赵金泰大叔,说:“这可是位有文化的热心人,他本身就是瑶族。”刚好
赵金泰来乡上办事。他年近六十,中等身材,健朗结实,说起话来音色圆润,两眼
炯炯有神。一看上去,就是那种办事利落、说一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们一见面
他就说:“我见过你。”我惊奇地问:“在哪儿?”“在木材收购站。”刚才确实
围了很多人,在偏远山乡里,突然来了一辆打扮很特别的红色吉普车和一个人高马
大的男人,难免被当地人看新鲜。
老赵满口答应让我免费吃住在他家。“我家住的是独门独户,条件一般,但很
清静,周围空气都是甜的。反正我们有吃就不会饿着你,随你住多久都可以。”老
赵对我平和地说着。
我在街上买了两斤水果糖、四斤猪肉、六斤苹果,像走亲戚一样,随老赵一同
去了他家。
五年前,赵金泰从十公里地以外的山里老家搬了出来,在一条乡级土路的边上,
建起了这个瑶族传统的八角木楼,取名叫“砍水村”,可能这是中国大地上惟一只
有一户人家的“村庄”。
赵家的八角楼距镇上有五公里,依山傍水,鸟语花香,喝的是从高山上引下的
山泉,吃的是自种的稻米。他们全家硬是在荒山野地上开埂造田,植木育林,过着
真正的现代的世外桃源生活。自给自足是他们全家生存的基点。赵金泰是个有文化
的人,对自己民族的落后贫困忧心忡忡,对未来的发展有着强烈的向往。他带头冲
破固守深山的传统观念,走出大山,带领家人毅然向现代文明跨近了一步,这在当
地确实需要有巨大的勇气。
“实际上,我只想着首先要有交通,才谈得上发展经济。我们瑶族祖祖辈辈都
是在没有交通的山上居住,靠肩扛背驮过生活,很原始,很落后。就像那位木材站
的男人说你一样,你帮不了这山里太多的贫困人。这都是历史造成的。现在形势不
同了,单靠等待政府的帮助也是不行的,要主动走出来,才有希望。别小看这条乡
级路,你不是就从老远的地方开车进来了吗?我想,这条路一定能通往世界各地。”
老赵在车上对我说着他的感受和对未来的希望,这番话令我对这位瑶族兄弟刮目相
看。
他确实是位有头脑的人,善于思考,一旦认准的事,就会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
这种勤劳实干,甚至我行我素的个性与品格,从他精心建造山外的八角楼就可以清
楚地感觉到。
车爬过一个山弯,很远就能看到在苍翠的青山环抱中,有一幢造型别致的二层
木楼。它映照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温暖而又孤傲,不卑不亢,岿然独存。在这么
一块自然之地,就似乎应该有这么一座八角木楼的存在似的,否则,这幽静的绿野
峡谷中就会缺少一种人的气息。
我这位陌生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赵家人多大的动静,只有那只灰色的家狗,
跑前走后,讨好着主人。家人们各自做着天天如一的事情,切猪草、给牛栏加料、
劈干柴、烧火做饭。因语言不通,我和大家多用眼神交流着。我把车停在路边赵家
停手扶拖拉机的草棚里,搬下行李、用具,天色就黑了下来。我被安排在一间约有
八平方米的单人木房内,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隔壁住着老赵的七十多岁的老岳母。
吃晚饭时,已是晚上九点,这时老赵才一一向我介绍他家的成员。一家八口人,老
岳母、妻子、女儿赵桂芳和女婿冯文荣及一个七岁的外孙金鹏、四岁的外孙女玉月,
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赵富丰。老赵另有一个大儿子,原住在山里老家,于前年得
了一种怪病离世了,丢下一个十岁的女孩,在老家小学读书。
夜晚,山里人家都有早睡的习惯。周围一片漆黑,偶尔会传来那只灰色家狗的
汪汪声,还有那股从山顶上引下来的清泉永不停息地咚咚流淌声。它的声音有力而
不嘈杂,否则这个夜就只有寂静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我就起了床,先跑到路边查看停放的车辆。实际上这是城里
人多余的担心,像这样的偏远山区,其民风是最淳朴的,安全也是最令人放心的。
回头向下看,我惊呆了:八角楼沉睡在缥缈的山涧大雾中,连同周围的山峦沟
谷时隐时现,有时一切全消失在白茫茫的晨雾之中,浓浓的雾霭每分钟都起着变化,
犹如一幅幅变幻多端的绝美的水墨画。
太阳升起来了,弥漫的大雾悄然消失,八角楼和它的主人们忙碌的身影呈现在
眼前。这时我才看清八角楼的妙处:它是典型干栏式建筑,上下两层,上层分起居、
客厅,两边为卧室,靠右侧的耳房是烧火做饭的地方,客厅的主要位置是火塘,房
门分主门和左右侧门,客厅左右侧各有一回廊加阳台,面向着水田及峡谷。楼下是
用于圈养猪和牛的干栏及堆放草料、柴火和农具的地方。除了房顶上的瓦片之外,
全是木结构建造。室内最能够感受到时代气息的,是那台安放在客厅正中央台子上
的十八寸黑白电视机和墙面主要位置上张贴的毛泽东与刘少奇的标准像。
赵家总是给人一种宁静、平和的气氛,没有吵吵闹闹的声响,就连四岁的玉月
也是乖乖地自己玩耍。家中人各自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听不到欢声笑语,但感觉到
这家人时刻都是充实的。
赵家早晨习惯喝油茶。其做法颇特别,先将煮熟的大米晾干,再下锅放少许食
油炒至焦黄后冲入水并放进适量砖茶,烧开即食,清香味甘,一家人围成一圈,晨
饮后,精神为之一爽。
老赵说:“贵人进家金不换。”吃完早茶他就穿着短裤,拿着竹编圆罩下了水
田,不一会儿就罩上两条一尺来长的大鱼。在水稻田里养鱼是老赵自己想出的“资
源复合利用”。主人又专门杀了一只鸭,这是对我的别样看待。
两斤半重的一条鱼,先用竹片夹住在柴火上烘烤,再放入锅里烧开,最后端上
桌时,又从火塘里夹出两块烧得发红的鹅卵石,迅速放进鱼汤里,随着一阵“吱吱”
的响声,一锅美味的“滚石炖鱼汤”就这样做成了。老赵说:“我们瑶人经常外出
打猎,在野外做农活,因山高路远不得回家,所以就就地捉鱼,然后用烧红的石块
放进装鱼的水里,这样不用锅就能将鱼做熟而美餐一顿,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吃法。”
自然给予人类以生存本能,而智慧又使人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更加文明。这
便是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过程。在城市里是不会这么近距离地体验这样一种过程
的。
上午十点钟,一家人围在圆桌旁,吃丰盛的正餐。除了早茶,赵家有一日吃两
餐的习惯。饭桌上尊老爱幼的举动显露无遗,老人若不端碗拿筷,晚辈是不能先动
手吃的,吃饭时大家也没有多余的话。老赵喝着家里自制的纯米酒,二十度,闻着
很香,可惜我是戒酒之人。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吃过油茶之后已是八点了,赵金泰要带我去山上的老家。
到那里要走两个板瑶寨,有二十多公里的上山路。老赵帮我背着大部分的摄影器材,
刚爬了百十米,我就开始大口地喘粗气,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也湿透
了。这是一条被赵家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杂草深至膝盖,我每向上爬一步,都要
付出努力。再看看老赵,他虽五十九岁了,可爬起山来仍轻松自如,脸上一点儿汗
星儿都没有。
一个小时后,我们翻过了一座大山,接着是一段平缓的山路,再接着又是爬行。
两个小时后,我们面对最后一道山丫口,路则愈加显得陡峭难行。此时我除了大把
大把地出汗外,已适应了山路,路上偶尔会遇上稀少的瑶人,成双成对的多是夫妻
或恋人,而单个出行的又多是肩扛一杆猎枪,身上背着火药到山里打猎的男人。他
们身材多精瘦短小,皮肤黝黑,这显然是高山生活的结果,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
与老赵打个招呼,说两句瑶语,就各自走自己的路。
三个多小时后,我们终于看到了第一个目的地——白岩瑶寨,老赵的亲家就住
在此寨。这个寨有四十多户人家,民居全是木制干栏式结构,大多用树皮做房顶。
老赵说:“我们板瑶最原始的住房就是这样式。”木楼建得都很高大敞亮,楼有没
遮拦的阳台,居室中有火塘、水槽、浴桶等。
我们在老赵的亲家冯家打个转,就直接起程去他的老家——高郎瑶寨,那里海
拔略比白岩寨高一些,也要走上半个钟头,翻一座小山梁才能到。
这个村只有二十户人家,坐落在一个山顶的凹盆内,似一个锅底。
老赵说:“这一地区至少有四个民族杂居,而且彼此的村落位置均有明显的海
拔高度的分布,依次为侗、壮族住山下平坝,苗族住山腰,瑶族住山顶。为了生存,
每个族都有自己的位置。”他便不再往下说了。
来到高郎瑶寨,老赵的老屋就在寨子的中央,清一色的木制结构。偶然看到赵
家的祖牌位上有一个长约一尺三四,宽约四寸的木雕,四面都刻有人物及龙、马、
凤、鸟等图案。老赵说:“这是盘王节时印纸烧的神符木雕模,平时不能随便印。”
老赵见我很感兴趣,破例将这块年代久远的木雕送给了我。这是块难得的瑶人木雕
精品,刀法简练概括,形神兼备。
我们返回白岩寨吃午饭,走在路上,我饿得两腿发软,因早上只喝的油茶,又
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正巧白岩村有家新落成的木楼民居,
主人要请全寨人吃“新房落成酒”。当主人闻知我要去,格外开心,因在这些高山
上的寨子里,自古以来除了县、乡一级干部来寨安排、视察工作之外,再也没有像
我这样遥远的客人到此。全村人聚拢来,老人、孩子们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盯着我看,
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众多视线的注视下。
主人请老赵和我坐上位,照例喝的是米酒。所有的餐具都是碗,共有四种菜,
竹笋、烧肉、野蘑菇、青菜烧稀饭( 算是汤) ,样数虽不多,但量很大。有年轻的
姑娘站在身后,不断地往客人碗里加菜添饭。我有言在先,不喝酒,主人也都能理
解。同桌的人轮番给我夹菜,这是瑶人好客的风尚。
我早早离开饭桌,来到老赵亲家冯贵春的楼上,他的老伴正在穿戴传统板瑶盛
装,这是特意安排给我拍照的。从式样来看,服饰同这个区域的苗、侗没有太大的
区别,但头饰的特点就有着明显的不同,单单重量就有六斤之多,是用一块檀香木
板和少量树皮做头饰的骨架捆扎成三角形状,正前方有两条宽约两厘米,用蜂蜡固
定的布条高高立起,一块土布和许多装饰珠子覆盖在板上,与全身的服饰搭配起来
格外庄重大方。
日近黄昏,庆祝新房的酒还没有喝完,老赵同他的女婿已喝醉了。老赵安排我
在白岩寨过夜,他则独自一人赶回家去,因夜晚的牛棚还要他去照料。
我被安排在冯家一个未出嫁姑娘的木房中住宿,而这位妹子则要到寨中女友家
借宿,以在寨中公示清白,这可是瑶人对待贵客的一种最高级别的待遇。
山上的夜早早来临,太阳落下山,凉风就跟着上来了。
冯家兄弟也都陆续收工回家,见到我就不断地诉说生活的艰辛与困苦。由于寨
子至今没有通公路,一切都是靠肩挑、脚走。买一百斤化肥,也要从十多公里以外
的乡上分两次扛上山来。而惟一的经济来源,只是靠砍伐杉木换些买油盐酱醋的钱。
而一根生长二十年左右的杉木,用肩扛下山去也只能卖上二十元左右。可木材老板
拉到外面去则卖了大价钱。这种不平等,好像永远都存在于现实中。
白岩寨有一个拥有五名教师的小学校,全校学生有六十几个。这五名教师每人
每月只能领到六十多块钱,而且工资拖欠情况相当严重。所以今天的几位老师借新
房落成请吃酒的机会,个个都喝醉了,他们的心情自然不难理解。像这样最基层的
民族地区小学教职工的相关待遇问题,不知上级教育部门知道多少。
晚饭后,主人招呼我洗浴,这是板瑶人在高寒山区生活养成的古老习俗。沐浴
的热水里加了很多野生药材,它们的汁液,防风祛病、健身强体。按规矩,客人必
须先洗第一桶新水,然后才是家中的老人、女人、孩子。我爬进一个一米五高的木
桶,进去半蹲下刚好露出一个头,木桶内的浴水呈褐红色,温度适中,一股草药香
味直冲脑门,不一会,人在热气腾腾的浴桶内已飘然欲仙了,约半个小时后出浴,
顿觉一身轻松,白日的辛劳一扫而光。良久,头顶上还充满一种奇妙舒心且无法言
表的清凉之气。
这一夜我酣睡得不知人在何处。
清晨,老赵的小儿子富丰专门上山来接我,照例吃完油茶之后,我们踏上下山
的路。两个半小时后,我们回到了赵家八角楼。一家人正有规律地忙着房前屋后及
山地中的农活,我则乘此机会整理自己的资料。几天来,我已用DV数码摄像机跟拍
了几百分钟的录像素材,真实记录了这个离群索居的瑶族人家的起居生活。他们并
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神秘莫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惊天动地,他们平凡得像一缕
清泉,静静地流淌着,有着自己的生命的律动。这里的所有,都是老赵带领家人创
造的,他们用勤劳和智慧装点着生活,创造着未来。通过我对山里山外的两种生活
环境的对比,我心里对赵金泰这个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学会丢弃,敢于丢弃,
勇于创造,无疑是人的一种不凡品质,这一点老赵做到了……
又是一个浓雾的早晨,我带着无限的眷恋就要离别赵金泰的全家,离别这令人
难忘的八角楼了。
老赵一家,依依不舍地送我上路,直到我要转过山弯的那一刻,还看到他们一
家人站在八角楼房前的田埂上默默地目送着我这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匆匆过客。
我想,有一天我一定还会再次走进八角楼,那时一切又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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