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山后的布朗族
1999年春末,在云南省境内驱车翻越巍峨高大的无量山,跨过澜沧江向西,经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勐海县,直抵原始森林茂密的布朗山乡。在这深山里仍然聚
居着十分传统的布朗族人,相信此次进山必有意外收获。
去之前与布朗山乡的梁乡长商定,选择了一个最偏远且路途也是最难走的布朗
族村寨——曼桑。曼桑距乡政府八十多公里,有一位文化干部陈老师陪我同行。
眼下正是雨季,我们走上了一条被阴森森的树木遮蔽得不见天日的阴暗小道。
树木几乎只肯略微让开一些,让这条狭窄得只容手扶拖拉机行驶的小道蜿蜒穿过,
接着,被压过的树枝马上又从后面把它封住。泥泞的路面上,杂草、树木和竹林的
枝叶,擦着车体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车速很慢,不时有深凹的水坑拦在路中央,
真是“不走山路不知车的底盘低”。几十公里的路程没有碰见一个人。偶尔看到陡
峭的山坡上原始森林被成片砍伐、烧荒的痕迹,有的地方还在冒着青烟。随行的向
导陈老师说这是布朗族至今还延续的“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方式所致。
“那么,地方上没有措施吗?这样毁林能改善生活水平吗?”我问道。
“县里早就在山外辟好了宅地,但住惯了深山的布朗人根本不愿迁居,所以暂
时还没有很好的办法。”陈老师无奈地摇头说。
布朗族,主要分布于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西南部各县境内的布朗山、西
定、巴达等山区,人口约九万人,说布朗语,属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布朗语支,无
文字,其先民源于古代百濮系统民族。“布朗”,意为“住在山上的人”。
眼前闪过的一切,似乎预示着我正沿着历史的时光隧道走回到千年以前的原始
地带。
终于在一处高山的梁子上我发现了一片用草排覆盖的双斜面房顶竹楼群,有六
七十户之多,这就是依然保留着原始公社遗痕的曼桑寨。整个寨子的民居,是青一
色的干栏式建筑结构,从山腰处自上而下错落地排列着,深褐色的基调与自然环境
融为一个整体。
村上的干部到乡上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位文书,张罗着给我们做饭。他扛着一
杆猎枪跑到寨子里猎杀了一只鸡仔回来款待我们。他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解释说:
“放心吧!是经主人家同意的。”
趁着做饭的工夫,我“溜”进了寨子细细品味从远古时代流传至今的民居建筑。
每户房屋的结构与格局几乎是出自一个版本,布朗族因地制宜,用随手可得的
竹子、茅草、竹篾、木材、卵石等做材料。木材用做房架、檩等承重部位,椽、楼
板、墙、梯、围栏等多用竹材。有趣的是,房屋所有构件连接处不用钉,只用竹篾
绑扎固定。由于当地气候炎热,多雨潮湿,这种干栏式民居分为上下两层,楼下畜
养牲畜,堆放柴草杂物,楼上住人,即防湿又通风。村中有近半数的民居已由原先
的竹楼变成了瓦顶木楼,显然是布朗族人的生活不断改善的结果。
我征得一位布朗族老人的同意,走进她家用茅草排覆顶的传统竹楼。楼室分为
堂屋、火塘与住室三个区域( 是一个大通间) 。堂屋与住室之间没有设隔板,火塘
上架有铁三脚架,上面正支锅做饭哩。火塘被视为神圣之地,是主人接待客人和取
暖的地方,也是一家人活动的中心。这里有很多禁忌之处必须当心,如禁以脚踩踏
或直接跨越火塘,否则会引起主人的强烈不满。住室内看不到床,男女铺分设于左
右两边。主人说:冬季里一家人即睡在火塘周围,借以取暖。在堂屋的中央,有两
根很突出的中梁柱,我无意中靠在一根柱子上,却被主人礼貌地请坐在火塘边。原
来这是两根顶梁“神柱”,外人是不能随意碰的。左边是男性祖先灵魂依附的柱子,
称为“骚召”;右边是女性祖先灵魂依附的柱子,称“骚南”。
这对阴阳“神柱”,也是布朗人的精神支柱,在布朗人生存史上和他们的灵魂
深处起着无以替代的精神指向作用。从蛮荒时代走来的民族,必心存敬畏,或以无
形的虚幻,或以有形的万物,或以具体发生作用的物质,人们用智慧注入其灵性和
超然的动能,再调动意念的无穷力量,对自然与人、肉体与灵魂、物质与精神等加
以平衡。在众多我走访的少数民族人群中普遍认为,保持并发展这种平衡,人之繁
衍生息的社会生活即能稳步向前……
相比之下,我们生活在现代都市社会中人的本身力量似被无限夸大,“老子天
下第一”这样的说法和行为随处可闻,随处可见。人的内心失去了必要的敬畏,
“惟我至尊”,这样也就使一些人无所顾忌。有的人疯狂地拜金、敛财、挥霍,在
纸醉金迷、酒色无度的物质世界之中度生活。
这大概就是我们常常说到的“生态失衡”吧。在我所到过的边远的、落后的少
数民族地区,人们几乎无一不恪守着这一神圣的、不成文的条律:尊崇自然,将宇
宙天地奉若神明,这是长久以来他们与大自然共生一体而形成的信仰。在访寻中,
我常常对比地想到:离现代化越近的人,离自然就越远,敬畏之心就越差。布朗人
的生活,让我们比较深刻地反思都市人的生活现状。
竹楼门口设有一条小走廊,它的一端连着没有围栏的竹制阳台,另一端搭架着
登楼的独木梯子( 在一根圆木上以步距砍上几个豁口) ,高不过二米,简单而实用。
文书一直忙到下午四时才让我们吃上午饭,肚子早已饿得没了知觉。
寨里只有老人和孩子,青壮年都上山劳作去了。听说这个寨子十一年前从山外
来了一位湖南籍男人,并在寨中娶了一位漂亮的布朗姑娘为妻。由于是见过世面的
人,头脑“开化”,他在寨里办起了第一个日用品代销店,最近又买来一台小发电
机和VCD 机,每晚播放武打的光碟给寨里的男女老少看,每人收费一角到两角钱不
等,有时每晚可收入十多二十几元。这是曼桑寨惟一能感受到现代气息的事物。虽
然很多老人和孩子根本就听不懂汉话,但那些活灵活现的打斗场面,着实让这些从
未见过“世面”的山里人大开了眼界。然而,这种快餐式的“现代”文化产品,究
竟会对伦理道德健全的布朗人产生何种心理影响,我不敢妄加评说。
曼桑寨地处布朗山的腹地,是属于典型的亚热带气候,身在其中,犹如飘游在
一望无垠的绿色的海洋。山上山下生长着上千种花木植物,这就给布朗姑娘爱花提
供了天然的条件,年轻男女以花为媒,以歌为桥,使他们自由浪漫的恋爱充满了自
然与人性美的光环。
布朗男女在婚恋上一般实行一夫一妻制,杜绝同家族婚配,提倡在本寨寻找配
偶。但在恋爱前,必须要过一种称为“节”( 布朗语译音) 的成人礼( 染黑齿) 仪
式,他们自古就以崇尚黑齿为美。通常女十三岁、男十五岁时举行。每年寨中都有
达到成丁年龄的少男少女,他们相约在一起,在夜晚来临时,聚在火塘边,燃起柴
火,在戏耍玩笑的欢乐气氛中,少女们用“考阿盖”( 即红毛树枝) 在铁锅片上烧
取黑烟灰,然后男女取烟灰,相互将对方的牙齿染成黑色。只有经此染黑牙仪式,
他们才算正式进入成年,从而获得恋爱、婚配的权利。
寨中年轻的姑娘天生就懂得以自然之美点缀自己的青春妩媚,她们懂得采摘无
毒植物花草,经过研磨,调和成天然颜料,把两颊和口唇涂抹成好看的红色,银耳
环上再饰以长长的彩色丝线,把自己打扮得如花似玉、风姿绰约。为此,年轻的小
伙子就会跑到深山里不畏艰险摘来最鲜最美的花朵向心爱的姑娘求爱。如果姑娘钟
情于他,便会将小伙子献来的鲜花插在自己的包头巾上。
在与寨里年轻人聊天过程中,他( 她) 们还向我透露了布朗人一种古老的求爱
方式:当小伙子看中某家姑娘时,便找机会往姑娘家正在做饭的火塘里添放木柴,
若姑娘认可小伙子,就随他放;若不中意,就会将小伙子放进火塘中的柴火抽出来,
以示谢绝对方求爱,小伙子则另寻芳心。方式简单、含蓄,体现出布朗人淳朴、率
真的爽朗个性和理性宽阔的胸襟。除此之外,寨中的小伙子还有成群结伙夜里“串
姑娘”的习俗,用唱山歌或谈话的方式与心爱的姑娘建立婚恋关系。
夜幕降临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叫,整个寨子笼罩在黝黑的山色之中,偶有星星
灯火闪烁在幽静的山谷中,那是“串姑娘”的小伙子们又在行动了……
房东专为我准备了一道特殊的菜肴——“只一口”。实际上就是我们常见的老
鼠,所不同的是,布朗族的鼠是生长在竹林里的,称为“竹鼠”。它为何叫“只一
口”呢?
主人介绍说,我们布朗人特别崇拜动物中的竹鼠,因为竹鼠的身上也依附着布
朗族祖先的灵魂。如果谁伤害它,谁就会遭到各种灾难。但每年的四月中旬,布朗
人有一个“迎太阳”节,竹鼠就是太阳神最喜爱的动物,所以布朗人就把竹鼠捉来
当祭品,意思是用祖先的灵魂来祭拜太阳神,以求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在太阳升
起的地方将竹鼠的头祭拜太阳神,而身体则由族长分发给寨里的各户,人们将竹鼠
的身子带回家在火塘边拜三拜然后泡在酸罐里,专门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它能给
客人带来吉祥。
由于竹鼠只有一公斤左右,再切成若干块,就剩下指头大小了,“只一口”因
此得名。吃时,蘸上一点儿油盐,用竹棒穿上放在火上烤熟即食。知道这段故事,
我感到“只一口”也有了文化深义,吃起来自然要比先前闻到时清香可口得多了。
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一天的收获我钻进了睡袋,卧在主人家火塘边用竹篾铺就的
地板上,耳听楼下牲畜回嚼草料的反刍声,回味着“只一口”的美味,渐渐进入了
甜美的梦乡……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