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家 多少年过去了,我经常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孩提时代,没有 都市的喧嚣,没有世俗的侵扰,安详而宁静,淳朴得散发着泥土的味道。虽然那段 时光早已离我而去,但那童话般的记忆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灵魂里。 早春,我们会守在池塘边,等着冰雪融化,等着柳树发芽,我们会在和风细雨 中欢呼雀跃,高声呐喊,以独特的方式庆祝自己发现了新春第一抹绿色;盛夏,我 们整天泡在河里,偶尔找个水势宽缓的地方,捉条蚯蚓,甩下鱼钩,晚上就可以喝 到香喷喷的鱼汤;晚秋,那是个收获的季节,在果园里我们可以吃到各种各样味道 迥异的水果,在玉米地里仔细搜寻,一个下午就可以捉到上百只蚂蚱,回到家里收 拾一下,妈妈将其放到锅里一炸,香脆可口,那才是真正的野味啊。严冬,外面冰 天雪地,我们却不顾父母的阻拦,终日不知疲倦地堆雪人、打雪仗,偶尔意气风发, 还会瞒着家人,偷偷溜到山上去套兔子,奔波一天,总会有所收获,当我们头顶毡 帽,身披大衣,肩上扛着肥大的野兔,迎着晚霞下山归来,俨然一群经验丰富的老 猎人。 在农村那样一个自由自在的环境,我童年的生活是那样无忧无虑。没有宏伟的 理想,也没有丝毫的压力,人性在自然地伸展,那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比这种安宁的生活更让我眷恋的,是那个曾经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 爸爸在唐山上班,每月回家一次。每到月底我就会在村口的站牌前等待那趟班 车。当夕阳落入晚霞,树的影子变得斜长,那辆班车便从远方缓缓驶来。爸爸下车 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抱在臂弯里,用长满胡子茬的嘴巴使劲儿亲我。那是我们全家 最开心的时刻,爸爸会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会跳的青蛙,会跑的狮子,还 有各种各样的连环画。我的任何喜好都逃不脱爸爸的眼光,而爸爸送我的每一样东 西都让我心动不已。 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也许对别人而言这只是平常生活的缩影,可对我来说 一切都显得那么短暂。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海海,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你要和爸爸去找你的亲妈了。”我清晰地记得妈妈说这话时满眼都是泪水,而我则 惊呆了。怎么会呢?我一直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每天吃着妈妈给我做的可口的饭 菜,穿着妈妈给我裁剪的得体的衣服,是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日夜守候在我身边, 妈妈就是妈妈,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了呢?我抬起头,对着爸爸喊道:“爸爸,妈 妈说的不是真的,对吧?”此时的爸爸却显得那样陌生,面部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 他抱起我,不顾我拼命地挣扎,大步走出去,把我塞进一辆汽车,头也不回地离开 了那个曾带给我无限美好回忆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妈妈。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与爸爸和另外一个阿姨 生活在一起。爸爸对我讲那个阿姨就是我的亲妈,但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妈妈 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她没有生过我,但毕竟是她养育了我。十年共 同生活所积累的感情根深蒂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阿姨对 我很好,她比妈妈更有气质,举手投足都显得富贵而优雅,但她没有妈妈漂亮,更 没有来自妈妈眉宇间的舐犊深情。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她根本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而她则正是破坏我们家庭幸福的元凶!从我知道这个事实 起,我对她便充满了仇恨,当我和她目光对视,我的眼里喷射的都是怒火。 那时我只有十岁,但我会绞尽脑汁地给阿姨添麻烦。她收拾好的房间一会就被 我破坏得一塌糊涂;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专门找她最不喜欢的台看;有一次我竟偷 偷地在她新买的大衣上剪了个 洞……当然,最后被爸爸发现了,他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实事求是讲,阿姨对 我很宽容,总是尽量呵护我,但我对她的仇恨没有一丝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我并不喜欢城市的生活,这里没有新鲜的空气,也没有清澈的河水,更没有我 曾经的伙伴和我日夜思念的亲人……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回家,但是回家对我来说 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年后,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我没想到回家的代价竟是那样惨重。爸爸由于 杂乱的家庭生活而日渐憔悴,晚上的失眠又使他精力不济,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他 竟然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当我看到停尸板上爸爸那安详的身体,我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感觉。那种强烈 的伤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扑上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最终,我流尽了所 有的眼泪,直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爸去世后,我依然同阿姨生活在一起。她注视我的眼神里充满温情,可是我 只要看到她就会觉得无限惊恐。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家,想爸爸,想妈妈…… 虽然是父亲背弃了他的感情,他深深地伤害了妈妈,可那并不影响他对我的爱, 也影响不了我对他的依恋。那是怎样一种深沉的父爱啊,在我脆弱的时候爸爸永远 是我动力的源泉,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我最为坚实的保护伞。爸爸 永远是那样的宽厚慈爱,永远是那样的风度翩翩。记得有一次我惹妈妈生气后,妈 妈要打我,爸爸抓起我,把我顺着墙头甩出去,我在半空滑落,掉在厚厚的稻草上, 然后爬起来一溜烟似的跑掉了,看得妈妈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 次在睡梦中哭醒,无一例外地梦到爸爸用长满胡子茬的嘴巴亲我…… 即使醒来,在黑洞洞的夜里,我依然会泪流满面。 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来找阿姨,要把我领回家。 阿姨对妈妈说:“让林海和我一起生活吧,毕竟在城里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 对孩子的将来有利。” 妈妈一看到我,立刻就哭了,她对阿姨说:“让我把我儿子带走吧,他已经没 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妈啊,我是没有什么本事,可是我有能力养活我的儿子啊!” 一听妈妈说我是她的儿子,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我当时是那么委屈,还 以为妈妈再也不要我了呢。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第一次感到妈妈竟是如此的 脆弱。只有一年的时间,妈妈却衰老了很多,她陈旧的衣服与这个城市的格调毫不 相符,同我记忆中妈妈那开朗漂亮的形象也大相径庭,可只有她才是我的妈妈啊,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爱我的心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和妈妈抱头痛哭,然后一起回家。 那一年,妈妈三十五岁,我十一岁,而弟弟只有八岁。也许我们应该早就习惯 了母子三人的生活,因为,以前爸爸也只是每月回家一次啊,可是那种感觉是完全 不同的。希望对人来说太重要了,曾经的月末带给我的是无限的遐想,现在却物是 人非。我经常习惯性地走到村口,焦虑地四处张望,我多么希望能再度看到爸爸那 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啊,但在那辆班车到来之前我会痛苦地跑掉。撕心裂肺的阵痛持 续了一年多,那是失去亲人的痛苦啊。应该说妈妈比我们更痛苦,对妈妈而言,她 失去的不仅是丈夫,更是曾经的山盟海誓和那刻骨铭心的爱情。爸爸所背叛的和妈 妈用一生所证明的,都是他们曾在一起做出的誓言。 爸爸与妈妈的故事在很多人看来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我们这些年轻人 读了更能体会到其中的浪漫气息。爸爸是东北人,在长春那座森林中的城市长大, 与生俱来的是魁梧的身材和奔放的性格;而妈妈呢,显然是一位小家碧玉,她脑海 里的整个世界就是眼前叠嶂的山峰和经年不息的小河流水。 在那个军人无比光荣的时代爸爸参军了,被分到河北遵化去驻守清东陵。相对 于其他兵种而言,他们的工作轻松而富有生活气息,每天在古迹文物中穿梭,感受 着历史的深邃与厚重。爸爸的很多战友都是唐山人,其中一个叫惠岩的是他最好的 哥们儿。惠岩个头不高,结实敦厚,一笑便露出两个小虎牙。他们两人一个班,一 间宿舍,食则同桌,睡则同寝,亲如兄弟。 春节前夕的一天,晚饭过后,惠岩问爸爸:“过年回长春吗?” “不回了,太远,大冬天的,又冷,而且按照规定我今年也不能回家,没那么 长的假啊。” “请个假,去我家玩吧,我们一起上山滑雪,套兔子,那都是我的强项。”惠 岩兴高采烈地说。 “好,说定了,不许反悔啊。”爸爸那时还没有摆脱好玩儿的天性,毫不犹豫 就答应下来。 几天后,爸爸第一次走进这个华北的小村落。当时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整个 世界被装扮得一片洁白。村子很大,人口稠密,街头巷尾的人们用乡音俚语和惠岩 打着招呼,爸爸则跟在后面,好奇地四处张望。拴在门口的老黄牛正在悠闲地吃着 草料,落在枝头的小麻雀瞧着这位远方的客人,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对于一个在 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充满了异国风情。虽然只有十几天的时间,可是两 个人一点儿都没浪费,正如惠岩事先许诺的,他们一起去上山滑雪,捉野鸡,套野 兔,玩得不亦乐乎,同时也吃得“脑满肠肥”。虽然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一段艰苦 岁月,但对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来说,大自然的馈赠还是足以让他们摆 脱那场饥饿的困扰。 在归队前夕,突然有人要给惠岩介绍对象。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跑过来和爸 爸炫耀:“嘿,哥们儿,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听说那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百 里挑一的人材,明天就相亲,帮我去参谋参谋。”爸爸痛快地说:“想不到你这臭 小子还这么有桃花运,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惠岩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因为在第二天的相 亲过程中,爸爸在不经意间就用他那传神的眼睛掠走了那个女孩儿的全部感情。 这是我知道的最为经典的一见钟情,惠岩在爸爸的魅力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不仅是妈妈,包括妈妈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被爸爸那俊朗的外表和风趣的谈吐所折服。 后来回忆时爸爸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他说当时一进门就发现对面是一张如此迷 人的面庞,清纯秀丽、端庄典雅,就像是从他想像的尽头走来的一样。爸爸自然是 大献殷勤,用尽浑身的解数去哄妈妈开心。虽然妈妈一直保持着少女特有的矜持, 但爸爸在离开的一瞬间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妈妈对他深深的眷恋。 爸爸和妈妈走到一起任谁说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在那个过程中应该 最受伤的惠岩竟然在最快的时间里转换了角色,他开始在妈妈面前对爸爸大肆吹捧, 那种为朋友而快乐的真情流露绝对发自内心。 以后二人的书信便频繁地往来于遵化与迁安之间。爸爸写文章总是气势磅礴、 引经据典,书法也是龙飞凤舞,大有一种我为卿狂的感觉,时不时还要夹杂几个生 僻的怪字。妈妈只有小学文化,并且大部分学习时间都是在文批武斗中度过的,因 此读爸爸寄来的书信很吃力。如果说读懂尚且简单的话,那么回信对妈妈来说就非 常困难了。那时,妈妈提高自身文化素质的危机感非常强烈,一本《新华字典》时 刻在手,稍有时间便拿出来学习。最让人不可理喻的是,通过拜读那些艰涩的书信, 妈妈对爸爸竟然油然而生一种崇拜。哎,也许爸爸故意卖弄文墨正是追求妈妈的一 种手段吧。 两个人的恋爱是幸福的,可来自现实的阻力却是残酷的。爸爸的家里坚决反对 这段感情,而妈妈与爸爸交往的前提就是爸爸要保证复员后留下来。其实,爸爸一 心想回长春,但为了稳住妈妈就在口头上答应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谁不想过城市 生活呢,再说,只要感情达到一定程度,女人终归要听男人的,但他没想到自己碰 上的这位姑娘偏偏就那么刚性。 爸爸服役七年后复员了,当他兴高采烈地提出要回家与妈妈结婚时竟被妈妈一 口回绝了。 妈妈说得很清楚:“一个男人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你说过会留下来的, 而且你也能留下来。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人,那么你根本没有资 格向我提出求婚。” 食言而肥是父亲情书中用过的成语,在这里成了母亲回击父亲的利器。 爸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态度如此决绝,言辞如此猛烈,他的心都要碎了。他已 经想了好几个晚上,他不能留下来,那样成本太大,不但不能很好地照顾父母,而 且在这里也很难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真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吗?”爸爸问。 “没有!”妈妈斩钉截铁地回答。 最后,爸爸深情地看了妈妈一眼,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无言地离开了这个小山 村。 余下的时光对妈妈来说充满了思念与痛苦,爸爸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打开她 心扉的男人,虽然恋爱的日子也是长年不能相见,可是毕竟每个星期都会有来自遵 化的信件。这次他狠心地走了,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一点消息。妈妈有时会想,像他 那样优秀的小伙子回去后肯定很快就结婚了,自己再想他又有什么用呢?可是想与 不想自己又怎么能控制得住呢? 盛夏的一个晚上,妈妈像往常一样睡不着觉,在炕上翻来覆去。她不停地回想 见爸爸第一面时的场景,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找惠岩,问问他有没有爸爸的消息。 她多么想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只要现在能找到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在 海岛,在荒漠,哪怕是在雪峰上她都愿意啊。 妈妈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窗台上一个玻璃瓶子掉在地 上,摔了个粉碎。而且房子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墙皮一层一层地脱落。妈妈猛地 反应过来:地震了。她赶紧推醒旁边睡得正香的外婆,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叫醒隔 壁的外公和舅舅,并以最快的速度拉起外婆狂奔出房间。 妈妈刚到院子当中,外公和舅舅也踢开窗户跳了出来。此时,整个房间已经扭 曲得变了形,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场强烈的余震,四个人互相搀扶,依旧觉得站不稳 脚跟,就听“轰”的一声,成排的房子倒塌了,紧接着厢房也被掀翻在地,全部的 家当都被掩埋在废墟里,所有的人都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 就是这一天,唐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 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要重建家园是多么地困难啊。秋雨连绵的季节, 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村民成了真正的难民,大家聚集在高地,用各种材料 搭建起简易住宅。口粮紧缺,通常都是几家人在一起搭伙,一天三顿喝玉米粥。相 信有过那段经历的人们对此一定终生难忘。 一个黄昏,妈妈在外面的厨房里做饭。说是厨房,实际上就是几块石头堆起的 灶台。 她有点心不在焉,就听到有人说:“姑娘,能给我口粥吗?” 妈妈一抬头,意外地发现眼前站立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爸爸身上背的大包 小包都数不过来,经过了长途跋涉,显得风尘仆仆。他站在那儿,顽皮地看着妈妈。 妈妈则惊呆了,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曾想过一千种和他重逢的情形,却惟 独没有这一种。 爸爸接过妈妈手里的饭勺,机械地在锅里搅动,他语气平稳地说:“我回来了, 而且决定留下来陪你,相信我,我会信守约定的。”妈妈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伏在爸爸的肩膀上抽泣起来,爸爸的声音也变得哽咽:“我曾经想忘掉你,可是我 做不到,当我知道这里发生大地震后,我心急如焚。你的影子时时在我眼前晃动, 如果不来找你,我想我一定会崩溃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 心情,我的幸福完全掌控在你手中……” 震后的那个冬天,爸爸和妈妈结婚了。只有一个简易的住宅,几桌简单的酒菜, 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他们走到了一起。 对妈妈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但这幸福永远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那个冬天可能是华北地区多年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地面的积雪大概有一尺 多厚。而且震后普遍缺衣少食,甚至连生火的木柴都没有。在新婚的第一个春节, 爸爸的腿被冻伤了,非常严重,开始的时候还坚持着干活,最后干脆就瘫在了床上。 一个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年代又哪里有钱看病呢?终于有一天爸爸绝望了,看 着精心照料自己的妻子,他掉下了男儿最宝贵的眼泪。 爸爸说:“看来我的腿是不行了,现在它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下 不了炕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你还年轻,咱们离婚吧!” 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妈妈伤心欲绝,但还是安慰他道:“放心吧,你还这么 年轻,身体有点小毛病养养就好了,你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爸爸无助地摇了摇头。 妈妈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她坚强地对爸爸说:“你必须站起来,知道吗?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将来。不过,即使你一直像现在这样,我也一定会照顾 你一辈子的,为什么你能为了我从东北跑来,我就不能永远地照顾你呢,我是那么 自私的一个人吗?” 其实,爸爸怎么会想让妈妈离开他呢,那是一个病人在极度绝望下的自我放弃 啊。有了妈妈的鼓励,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勇气。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妈妈每天 除了在家照顾爸爸就是到外面砍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冒着凛冽 的寒风,在山林里拼命地砍着,也不知是树上落下的雪水还是妈妈眼里涌出的眼泪, 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为了让自己的爱人好起来,再大的困难,再大的痛苦她觉得 她也能够承担。 那么一个小小的简易住宅,在妈妈的精心维护下显得异常温暖,爸爸在东北长 大,习惯吃米,妈妈就节约着每一份口粮,换来大米和鸡蛋,变着花样给爸爸补充 营养。 冬去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爸爸的腿渐渐恢复过来。终于有一天他能下 炕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妈妈推到一边,自己下厨房给妈妈做了一份羊肉丸子 汤。妈妈捧着那碗汤,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也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泪掉在 碗里与汤混合在一起,连同这些日子的辛苦与焦虑都被妈妈一口吞了下去。 爸爸腿好之后被分到了迁安某建筑公司。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吃过早饭, 骑三十公里的车去上班,直到傍晚才能回家。那段日子虽然很累,但也很惬意。无 论在外面多么繁忙,爸爸只要一想起自己那温暖的小家就会觉得全身都很轻松。 两年后,公元1979年中秋节之后的第一天,我——本书的作者,在那个简易住 宅里呱呱坠地了,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三口之家。 那时这个小棚子已经是千疮百孔了,经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好多次 晚上我们被淋醒,不得不把被子抱到柜子上去睡。柜子很窄,只能躺下一个人,于 是爸爸便和妈妈商量一人睡半夜,而我则始终躺在醒着的人的怀里。更多的时候是 妈妈先睡,劳累了一天的妈妈倒下后就很难半夜醒来,爸爸又总是不忍心叫醒她, 自己抱着我靠着潮湿的墙头一靠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妈妈醒来,看着爸爸布满血 丝的眼睛心疼地责怪道:“你怎么总是不肯叫醒我呢?”爸爸只是微微一笑,吃过 早饭还是照常上班。 爸爸的进取心很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灯下苦读,最后 顺利地拿到了土木工程的函授本科文凭,被单位聘任为工程师。每年他都被评为先 进工作者,得到的奖状贴在墙上,五颜六色,就像年画一样,特别好看。 那是一段异常艰苦的生活,也是一段非常快乐的生活。一家三口,同舟共济, 其乐融融,每天都充满希望。我们相信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生活艰苦一点 儿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有勤劳的双手,有幸福的家庭,只要我们肯努力,生活又怎 么会辜负我们呢? 几年后,我们家盖起了一座红砖瓦房,我的弟弟林江在新家里幸福地降生了。 就像我在开篇所回忆的,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在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中,我度过 了我幸福的童年。 爸爸在外面工作,妈妈在家里操劳,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和妈妈吵架,那是真正 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啊,妈妈对我和弟弟要求得很宽松,爸爸对我们简直可以说 是放纵。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因为玩火柴皮和一个非常霸道的小朋友吵起来,他比我 大一岁,个头很大,也很壮实,经常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反抗,他 看我居然敢和他顶撞,非常愤怒,使劲把我摔倒在地,握紧拳头用力打我,最后把 我打急了,我拼命把他掀翻在地,顺手抓起一块小石头砸他,一下把他鼻子砸出血 来,结果他哭着跑回家。爸爸知道后赶紧把人家送到医院,跟着忙前忙后,不停地 赔礼道歉。回到家后,妈妈气得要打我,我吓得一动不动,结果爸爸把我抱起来, 笑着对妈妈说:“听说那小家伙平常老欺负人,海海这也情有可原呀。” 这种近乎于溺爱的教育方式使得爸爸一直是我在家中的保护伞,妈妈吃苦耐劳 的性格和爸爸疾恶如仇的品质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 爸爸是一个很重家庭的人,他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个子很高,待人接物 非常宽厚,邻里乡亲有什么困难只要他力所能及都要去帮忙。尽管后来他背叛妈妈 的行为遭到全村人的一致指责,可是当大家知道他意外去世的消息后还是非常痛心, 一些老人不停地念叨: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啊! 后来我问过妈妈恨不恨爸爸,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很肯定地告诉我:不恨,人 总是经不住考验的,你爸爸也是一个人!我相信我理解妈妈的感情,妈妈对爸爸始 终心存感激,在一个下乡青年争相返城的年代爸爸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来到这个小乡 村,这就足以说明当时他是真心爱着妈妈的。爸爸在迁安上班的那几年,总是省吃 俭用,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经营这个家庭上,这也说明他是爱着这个家庭的。至于 以后他去唐山上班,每个月回家一次,在外面有那么多诱惑,即使他变了心妈妈都 觉得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妈妈永远都不会恨爸爸,在她心里对爸爸的感情只有 一种,那就是深深的爱! 多年以后,我整理爸爸的遗物,发现在他柜子里有厚厚的一叠信件,那是他写 给那个阿姨的,那些信两面都是字,正面是爸爸写给阿姨的,背面是阿姨回复爸爸 的。我曾发誓不要去看,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读了那些信,我更加了解 了爸爸当时矛盾的心情。 那位阿姨一直非常喜欢爸爸,而爸爸与她在文化程度上,在对生活的理解与追 求上都有着很大的共识,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也非常地投机。爸爸当然知道自己对家 庭、对爱人应承担的责任,但还是忍不住和她接近,毕竟一个人在外地工作难以摆 脱孤独的困扰。一个晚上,两人聊得兴起,于是喝了点酒,最后在那位阿姨的宿舍 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事后,爸爸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当中。那位阿姨非常地执著,爸爸又觉得非常对 不起人家,思前想后做出了让他无比痛苦的决定。妈妈并没有难为爸爸,妈妈虽然 对爱情没有深刻的领悟,但她有她自己独特的体会:一个人要离开你是挽留不住的。 我相信爸爸选择离开妈妈时一定也很痛苦,他在道德的枷锁下舍弃了自己最珍贵的 感情。我一点都不怨恨爸爸,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一如既往地认定我的爸爸是一个好 人,他不是陈世美,他是做了错事,可是他也接受了来源于自己灵魂深处的惩罚。 爸爸去世后,我们的家庭也就没有了支柱,以前那种清闲、安逸的日子一去不 复返了。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艰苦的生活从今天就要开始了…… 生活的重担在瞬间落在了妈妈的肩头。我和弟弟早就习惯了大手大脚地花钱, 而妈妈总觉得我们失去了父爱更不能让我们再经受生活的艰难,所以在花钱上比爸 爸在世时对我们更宽松。为了维持这个残缺的家庭,妈妈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 地劳作。虽然我们亲眼目睹了妈妈的辛苦,但毕竟当时我们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一转身就又忘记了。 皱纹迅速爬上妈妈的额头,她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老着。她的头上总是顶着 枯草败叶,裤脚总是挂满泥浆。但她注视我们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 妈妈脾气不好,以前我没少挨揍。她要真生气了,能拎着笤帚追得我满村跑。但如 今,不要说打我们,就是骂她都舍不得骂我们一句。当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妈妈经 常会失神地注视着我和弟弟,到最后,她的眼睛里饱含热泪。 一个农村妇女,拉扯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种生活该有多么地不易啊。也 许最能形容我们当时处境的成语就是“一穷二白”。虽然妈妈在田地里倾注了大量 的心血,但庄稼的收获总要等到金秋时节啊。当家里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生活便显 得很寻常,但当那份收入消失了,这种貌似寻常的生活立刻就会陷入困顿。柴米油 盐,样样都要花钱啊。 就是在那种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妈妈也一直全力照顾着我和弟弟的生活。她容 不得我们受一点儿委屈。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妈妈就是到邻居家去借,她给我 们买冰棍的钱也从未间断。 我那时大体已经知道家境的困难,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多体贴妈妈一点。因此, 每次我都把钱收起来,再没买过一次冰棍。说不馋,那是假的。骄阳似火,大地都 被烤得冒了烟,看着小伙伴们一人一根冰棍,吃得畅快淋漓,我的口水总会不争气 地流出来。我只好趴在水龙头下,大口地喝着凉水,直到喝得肚子鼓鼓的,再很坚 强地从小伙伴面前走开。 弟弟还小,每天中午吃根冰棍是他一天最期待的事情。现在想想我确实很残忍, 对着那么小的孩子苦口婆心地给他讲大道理。弟弟睁大眼睛,似懂非懂。最后,我 无奈地说:“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不能再吃冰棍了,这点钱我们要省着。”弟弟舔 着吃了一半儿的冰棍,憨头憨脑地问我:“为什么?”看着他那死不开窍的样子, 我禁不住悲从心来,恶狠狠地说:“因为爸死了。”我话音刚落,弟弟手一松,嘴 里的冰棍掉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到最后,我陪着他一起泪流满面。 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黄昏,我去弟弟班里找他回家。当时教室里就他一人,这本 不奇怪,但震撼我灵魂的是他嘴里竟然含着一支冰棍融化后残留的木棍。毫无疑问, 那是别人丢弃的,但弟弟含在嘴里竟然津津有味。他见了我,惊惶失措,赶紧把木 棍丢在地上。我什么都没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我不得不把头扭向一边。因为 我的眼泪在瞬间滚落,心也在随之滴血。 第二天,我给弟弟买了根雪糕。他极为意外,问我道:“大哥,咱们不是不能 吃冰棍了吗?”我不知该如何同弟弟解释,只是劝他快吃。弟弟听话地咬了两口, 然后死乞白赖地要我和他一起吃。有谁能想像出这样一幅画面:兄弟两个,都是十 岁左右的孩子,躲在大树后面,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一根不大的雪糕。我吃是 为了给弟弟做样子,因为我那可怜的弟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吃独食。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我们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冰棍而偷偷吞咽口水 了。但我们生活的严冬何时是个尽头,这种艰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开始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产生了浓浓的厌倦。 那种日子,让人感到无比压抑。虽然我还是个小不点,但我已经学会回忆过去 了。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思念爸爸。只要听到有人喊“爸爸”,甚至哪怕是在书本上 看到“爸爸”这两个字,我都会觉得心如刀绞,继而会满脸泪痕。 这种思念急剧地膨胀着,对爸爸的强烈追忆使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疏远妈妈。而 且,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大脑,心中抑郁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县里某位领导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学校为此组织了一个二十人的仪仗队。这些 人要在全校三百多名同学中公开选拔,能被选中简直就是最大的荣耀。很幸运,我 入围了,而且是第一个。我当时甭提有多高兴了,但麻烦也随之而来。学校要求我 们统一服装: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这三件服饰,我一件都没有。 回到家里,我和妈妈说起此事。妈妈甚至比我更兴奋,她抚着我的头,骄傲地 说:“我们海海在哪儿都是最棒的!”在妈妈兴头上,我悄然提出学校要求统一服 装。妈妈一听就沉默了。我的心立刻就揪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做一身衣服,那绝 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万幸的是,妈妈只沉默一会儿,转而笑着对我说:“放心吧, 妈妈明天就到集上给你扯布做衣服。”有了妈妈这句承诺,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总 算放了下来。 第二天,妈妈跑到隔壁宋二婶家,借钱,扯布,连续三天趴在缝纫机前,总算 赶在领导到来之前把衣服做好了。我好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见妈妈做好了,“如狼 似虎”地扑上去。妈妈睁着疲倦的眼睛,笑着把我推到一边。她把衣服熨得平平整 整的,再让我穿在身上,我那神气劲儿就甭提了。 衣服顺利解决了,但鞋可就麻烦了。扯衣服的布料都是妈妈借的钱,再要买鞋 真让妈妈一筹莫展。妈妈犹豫再三,和我商量道:“海海,和老师说说,就穿你那 双蓝球鞋吧。”我虽然不愿意,但想想妈妈的难处,只好点头同意。 我那双鞋,大体是白色的,只是鞋帮处有一条蓝带。那是爸爸从唐山给我买回 来的,无论是款式还是价格,都要比寻常的白球鞋强多了。 领导光临前,我们进行了一次彩排。我上场前就忐忑不安,因为我脚上的鞋与 众不同。我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蹲在地上,用白色的粉笔把那条蓝带翻来覆去地 涂了好几遍。但我刚一上场,还是被老师发现了。 老师把我拉出来,极为不满地说:“明天把鞋换了,要不然就把这个机会让给 别人。” 我听了,噤若寒蝉。晚上,我向妈妈求救。我原以为妈妈会立刻答应给我买双 新鞋,没想到她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灯光昏暗,我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妈妈,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等来妈妈这么 一句。她说:“海海,要不然咱们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吧。” 妈妈说这话时,面部扭曲得变了形。我听后,异常失落。那个机会对我来说太 重要了,我根本无法容忍它在我手中悄然溜走。我盯着那双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球鞋,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这一哭,哭得妈妈心神不宁。开始,她还耐心地安慰我, 后来,见怎么劝也劝不好,便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很轻,分明就是在走过 场,但我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却非常清晰地喊 出一声“爸爸”,然后继续大哭。也许那只是本能反应,但又确实寄托了我对爸爸 无限的怀念。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爸爸在世,我们就不会受任何 委屈。 我没料到,这一声泣血的呼喊恰恰像一把刀子在剜妈妈的心。妈妈当时就傻在 那里,目瞪口呆,看得出她受到了最为强烈的刺激。随后,她把我紧紧搂到怀里。 我在痛哭的同时,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身体在猛烈地颤抖。同时,有一串儿冰冷的 泪珠儿落在我的脖项,那是妈妈的眼泪。 妈妈咬着牙,去邻居家借钱,然后在深夜敲开小卖部的门,给我买来一双洁白 的球鞋。我含着眼泪把鞋穿好,安然入睡。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我在绝望中对爸 爸凄厉的哭喊却永远地留在了妈妈的记忆中。 妈妈意识到,即使倾尽全力,她依然无法照顾好两个孩子。为了我们能更好的 生活,她第一次想到了再嫁。 其实,妈妈和爸爸一离婚,来劝她改嫁的人就从未间断,但都被妈妈婉言谢绝。 她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只是担心嫁错人后会带给 孩子更大的伤害。为了孩子,她竟然可以舍弃后半生的幸福,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 母爱啊。 后来,来劝妈妈的人渐渐少了。虽然我当时很小,但大体明白她们的来意。我 不敢插话,她们当着我也从来不说这方面的事,但我却终日生活在惊恐中。 我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间破落的老宅。在门口总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 据说她刚满二十岁就开始守寡,辛辛苦苦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等她老了,却再没 有人来看她。 一天,她突然向我招手。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她一把将我死死抓住,瞪大污 浊的眼睛,满脸凄凉地对我说:“等你妈给你们找了后爸,你们就要受苦啦,天天 吃窝头、喝盐水。”我看着她,觉得毛骨悚然,拼命掰开她那干枯的手指,一口气 跑回家。等我到大门外,心还在突突直跳。她说的那些话就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盘 旋,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就在那一天,我隔着玻璃窗,看见炕沿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村 里有名的媒婆。她们声音不大,但我走到窗外,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妈妈很忧郁,她说:“你就不要说了,我能养活我的孩子。” 媒婆说:“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过得多辛苦啊,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着 哩,你能一辈子这样吗?俗话说得好: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老伴儿老伴儿,就 是老了要有个伴儿啊。” 妈妈声音很低,但又无比坚强,她说:“再大的苦我也不怕,我不会让我的孩 子受一点委屈。” 媒婆抓住时机道:“就你自己,能养活得了你的两个孩子吗?就算能养活得了, 你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即使不考虑你自己,你也要考虑考虑你的孩子啊!” 妈妈沉默了,这番话正点到了她的痛处。媒婆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我说的 这个人你也了解,他老实,还能干,心眼儿也好,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孩子的。” 妈妈依然低头不语,媒婆见有门儿,趁热打铁道:“你呀,就好好想想吧,想 想你自己,再想想那两个可怜的娃娃……” 妈妈痛苦地梳理一下头发,头又重新垂下去。媒婆还要再说,却不想我大步流 星闯了进来。她毫无防备,见到我目瞪口呆。我恶狠狠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她有 点害怕,赶紧和妈妈告辞,匆匆离去。 妈妈把她送到门外,再回来时,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