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世后 结果,没几天,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来到了我家。他是来给妈妈帮忙的。毕竟妈 妈是一个妇女,有很多农活是她所干不了的。那些日子,阴雨不断,猪圈里已经泛 滥成灾了。妈妈辛辛苦苦养的两头猪在泥水里纵情地打滚,都好像是泥做的。长期 下去,难免会生病的。可是要把猪圈里的水排出去,又决不是妈妈能干得了的。不 仅脏,而且累。那个男人得知这一情况后,便讨好地跑到我家。 抛开偏见,现在想来,那个男人也不错。他长得不难看,在农村算是能干的了, 而且人也老实,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成家。他说明来意后,妈妈相当意外, 却又觉得非常温暖。那个人在妈妈面前很不自然,说了两句话,换上水鞋便钻到了 猪圈里,一桶一桶往外倒脏水。 当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他忙得汗流浃背,呼呼直喘粗气。妈妈不住地让他 休息休息,但他却一会儿也不肯停下来。 然而,就在他正干到兴头儿上的时候,我放学回家了。我一进家门,立刻发现 了猪圈里那位不速之客。我先是有些发呆,旁边的妈妈也一脸尴尬,泥水里的汉子 对着我憨厚地笑笑。他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表情在瞬间狰狞起来,我瞪大眼睛,歇 斯底里地朝他喊道:“你给我走——” 他非常吃惊,可能是没有想到我脾气竟会如此火爆。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极度恼火,抓起一块儿砖头凶狠地朝他砸去。他本能地躲闪,砖头擦着他的鼻子 尖儿飞了过去,扑通一声落在水中,溅了他一身泥点,把他吓得面如死灰。我四处 搜寻,准备捡砖头继续拍他,妈妈扑上来,把我死死地拉住。我拼命地挣扎,他醒 悟过来,钻出猪圈,愤怒地盯着我。我还要往他身上扑,他手忙脚乱地换上鞋,狠 狠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妈妈怀里使劲儿挣扎,直到最后,我听到妈妈已失声痛哭。 我没理妈妈,甚至有些恨她,因为她要给我找个后爸。最后,妈妈抹着眼泪又 去给我们做饭。下午,她还要去地里干活儿。 那一天,我逃课了。我从小就很固执,等妈妈走后,我便穿上了那双硕大的水 靴。开始,我有点站立不稳,整条腿都埋进了靴子里。我笨手笨脚地钻进猪圈,那 两头猪也欺负我是小孩儿,不断用长长的嘴巴拱我大腿。说实话,我非常害怕,但 我知道,我不能逃跑,我既然把排水的人赶走了,我就要把这活儿干好。 我那时也就一米五几的个儿,弯着腰,拎着一只大桶往猪圈外倒水。整桶水是 无论如何也拎不动的,每次都是小半桶小半桶地往外送。猪圈里崎岖不平,稍不留 神就会摔倒。我几次趴在泥水里,大黑猪还把丑陋的嘴巴凑过来,吓得我心惊肉跳。 泥水里混合着猪粪,味道极度难闻。没多久,我的衣服沾满了秽物,令人作呕。我 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可那积水却好像越来越多。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里噙满 了泪水。最后,我边干边哭。此时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念爸爸。爸爸在 世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遇到这些麻烦。那时,我们家里根本就用不着养猪。但我 宁愿自己吃再大的苦也不愿意妈妈给我找个后爸,因为在我心中,我亲爱的爸爸是 惟一的。 直到日落西山,我才把活儿干完。当我狼狈不堪地从猪圈里爬出来,妈妈刚好 回到家中。她一进门,正看到我浑身泥污。妈妈再看看猪圈,立刻明白了我整个下 午都在做些什么。当时,我全身都在散发着猪粪的恶臭,但妈妈把手中的工具往地 上一丢,扑上来,一把将我抱住,放声大哭。我当时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那么难 过,但我却看到妈妈哭得非常伤心,真是泪如雨下。妈妈极度痛苦,她断断续续地 说:“好儿子,是妈让你们受苦了。”也许是妈妈的情绪感染了我,也许是我心中 本来就充满了委屈。我那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排遣出来,我哭喊道:“妈,我 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你别再让外人进咱们家门……”妈妈拼命地点头,此时,她 难过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妈妈将她的脸紧紧贴在我的额头,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 淌下,无声地落向地面。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还小,不懂事,也是以前听后爸后妈的故事听多了,总是把 那种人想得很坏。所以,每当有媒婆来我家时,我总是对她们横眉冷目、恨之入骨, 而且这种担心与日俱增,最后竟然导致了我做噩梦。一天晚上我突然哭醒了,妈妈 心疼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呜咽着说:“妈妈,我梦到你改嫁了!”那句话像匕首一 样刺痛了妈妈的心,妈妈当时就哭出了声,她呜咽着安慰我道:“海海,你不用害 怕,妈不会改嫁,妈还要带着你和江江好好地过日子呢!” 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悔不已,那时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啊!也许是因为我那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妈妈还深爱着爸爸,妈妈没有改嫁。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妈妈带着我 和弟弟,艰难地生活着。她独自承担了所有的伤痛,带给我和弟弟的却是永远的幸 福…… 第三章 有谁体会过家道中落的感觉,又有谁经历过丧失亲人的痛苦呢? 世事无常,生活往往在瞬间就被改变,从一个最富有的人变成一个最贫穷的人, 从一个最幸福的人变成一个最不幸的人,巨大的落差会无比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灵 魂。 爸爸去世后我开始习惯于低着头走路,我会避开街上的人群,寻找属于自己的 那份安宁。 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万象、世态炎凉,有的人 给了我们莫大的关心,那份情谊让我终生难忘,有的人则用刀子去刺我们的伤口, 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出名的无赖,他的真名大家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的绰号“武 大拿”,那是一个从小到大坏事做绝的家伙,他十八岁就因为盗窃被捕入狱,出来 没几年又因抢劫二进牢房,用他的话说进监狱比回家都熟悉。 那是我最看不起的一种人,他竟然有事没事经常来我家,真是让我恶心到了极 点。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妈妈无奈地说:“那个混蛋天不怕地不怕,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我坚决反 对妈妈改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一个妇道人家支撑我们这个家有多么艰难。也 许正是妈妈的软弱可欺让他觉得有机可乘,一天,我放学回来,刚进家门,透过玻 璃窗,发现他突然抓住了妈妈的手,妈妈使劲地反抗,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我顿 时暴怒起来,我甩下书包,冲进屋里,抓起厨房的菜刀拼命地照他头上砍去。那个 无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凶狠,他跳起来夺路而逃。我正要往外追的时候被妈妈 死死地拉住,那时,妈妈的脸上挂着屈辱的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 欺负三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母子,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寡廉鲜耻的事情 吗? 那个人成了我的一个梦魇,经常在我的睡梦中游荡,我恨不得杀了他,生怕他 再来骚扰妈妈。 也许他领教了我的威力,再也不敢登我家门一步,好多天后,我在放学的路上 遇到了他,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没有一点畏惧,我对他说:“除非你现在杀了我, 否则,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整死你的!” 我整天生活在恐惧当中,周围的每一个人在我看来都像穷凶极恶的野兽,对妈 妈忽闪着贪婪的眼光。高大的父亲曾是我背后一座厚重的大山,却在瞬间轰然倒塌, 我们现在是如此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内心的野性被激发出来,开始用一种冷 酷的目光扫视这个世界,我的脾气变得火暴,异常地崇尚武力,我经常会和别的小 朋友打架,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甚至觉得那种肢体的疼痛更 有利于麻醉我心灵上的创伤。 那不是一种坚强,而是一个丧失父爱的孩子无奈的抗争…… 我家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杏树,那曾是我童年时的乐园。一到春天,杏花绽放, 微风吹拂,满院子都是淡淡的芳香。到了盛夏,上面的杏熟了,一个个红彤彤的, 异常好看。有一些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放学前后经常来我家偷杏,如果他们只是摘一 些吃也就罢了,可他们总是习惯于折下很大的树枝,扛在肩上,边走边吃。每次他 们走后,树下都是残枝败叶、一片狼藉,树干上的伤口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冲他们吼道:“别再祸害我们树了。” 那些人在树上哈哈大笑,看着我生气的样子似乎很好玩,当我再喊的时候,他 们就用熟透的杏来砸我。我愤怒地冲过去要把他们从树上拽下来,可是刚爬到一半 便被他们踹下来,然后,他们一群人把我压在地上,没头没脸地打着,我在下面拼 命地挣扎,奋力地反抗。妈妈听到我的叫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她想拉开那些孩子, 可是却被他们打倒在地,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和妈妈身上。他们发泄完毕,扬长 而去,昂着头像战场上获胜的将军。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妈妈头发凌乱,上面粘 满了泥土,眼睛里泛着泪花,充满了对儿子被打的怜爱。可我当时觉得她是那样的 软弱,生活中惟一的靠山也消失了,我对妈妈是那样的失望。 爸爸去世后,妈妈收起了她所有的漂亮衣服,为了逃避村里无赖的纠缠,她身 上永远都是灰色的格调。妈妈的衰老好像发生在一夜之间,让我看起来是如此地陌 生,与我记忆中那个自信漂亮的妈妈简直是天壤之别。 妈妈没有稳定的工作,带着我和弟弟两个幼小的孩子,面对的是巨大的生活压 力。家里没有任何积蓄,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而我们上学,几乎每天都要和妈妈伸 手要钱。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三十多岁的农家妇女能有什么挣钱的手段呢?妈妈早 就习惯了家庭主妇的生活,因为爸爸的存在使她从来没有为生活来源而发愁过,可 是现在这一切都像枷锁一样把妈妈套牢了,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尊严,从事着各种 又脏又累的工作,甚至开始像一个乞丐似的上街捡破烂。 可那时,狭隘的虚荣心使我对妈妈充满敌意,甚至会因为有这样一个无能的母 亲而感到羞耻。 我经常会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妈妈蜷缩在瑟瑟的秋风中,拾取别人丢弃的废报纸 和旧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后的破口袋里,如视珍宝,整个人老态龙钟,每挪 动一步都非常地吃力。如果四周没人,我会皱着眉头劝妈妈回家,如果是和别的小 朋友在一起我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干脆绕路而行。总之我不会主动和妈妈说 一句话,当时的我无法容忍我的同学知道我有一个捡破烂的妈妈。 我曾想过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那种屈辱的生活每继续一天都会带 给我无穷的伤害。那时,我多么渴望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啊。虽然我的年纪很小, 但我已经非常清醒地认识到金钱对我们的重要。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金钱,只要我们有了钱,妈妈就再也不会满大街 捡破烂了。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也许,只有去偷吧。 我开始和两个同班的同学一起去村边铁厂里偷铁。那两个孩子家境一般,但在 学校里面却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直到我和他们混迹到一起,我才知道他们的 钱来得有多么容易。 铁厂的一个角落堆满废铁,而里面的人似乎已经把这个角落给遗忘了。特别是 到了中午,里面的人都午休,那是最为安全的时刻。我们三个从矮墙上爬进去,蹑 手蹑脚地跑到铁堆旁,抱起铁块儿头也不抬就往回跑。开始偷东西,我觉得心惊胆 战,但往返几次就觉得心平气和了。没有人关注这里,我们一个中午下来,偷的废 铁最少也能卖上百元。当我们浑身疲惫地回到村里,大脑却都非常兴奋,虽然累, 但我们每人都分到了好几十块钱啊。 我捏着口袋里的钱,舍不得花。那两个同伴却不然,他们拉着我跑到临街的熟 食店,一个人掏钱买烧鸡,一个人花钱买啤酒。之后我们大摇大摆地返回村里,爬 上村中心那座高高的水塔,跳到塔顶,把烧鸡撕碎,把啤酒打开,大口吃肉,大口 喝酒。塔顶有密密麻麻的护栏,我们酒足饭饱之后,便趴在护栏上,鸟瞰全村。秋 风习习,带走了我们满嘴的酒气。 谁能想到,我们只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呢?在那时,我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前 途。我虽然也知道偷东西不光彩,但那种刺激的生活还是无比强烈地吸引着我。我 宁愿长时间徘徊在塔顶,也不愿回家。家里气氛沉闷、凄凉,只要一脚跨进院门就 会带给我无限的伤感。 院里堆满妈妈捡来的各种垃圾,让我看了心烦意乱。在生活的重压下,妈妈累 得腰都直不起来,她开始步履蹒跚。我看妈妈,有几分可怜,但更多的则是无奈和 怨恨。我把偷铁的钱都攒起来,准备够一百块时再交给妈妈,然后再和妈妈谈判。 我要告诉她,我能养活这个家,再也不让她去大街上捡破烂现眼了。 家里的生活很清苦,终日粗茶淡饭。妈妈和弟弟都毫无怨言,只是妈妈经常用 充满愧疚的眼睛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她又怎能知道,我其实经常在外面又是喝酒又 是吃肉。妈妈和弟弟渐渐消瘦下去,只有我一个人红光满面。 在我的记忆当中,弟弟一直都虎头虎脑。但那段日子,他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 更加瘦小。每天放学,他都一个人回家,他总是低头走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从学校到家里,始终保持着那个木然的姿势。 有一天,我们又在水塔上大吃大喝。我无意间向下面看去,正好看到弟弟那孤 单的身影。他穿着我剩下的衣服,在瑟瑟秋风中踽踽前行。衣服肥大,他的身体显 得更加单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嚼在嘴里的肉再也没有滋味, 而且,让我觉得是那样的难以下咽。 我趴在栏杆上,大声叫着弟弟:“江江——” 弟弟回头,见是我,兴奋地大喊:“大哥”,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这座水塔太高了,又圆又滑,只有突兀出来的简单的扶手,往上爬非常地危险。 弟弟干瞪眼,上不来。最后,他仰着脸,眼巴巴地注视着我。 那只烧鸡已经被我们吃得乱七八糟,我挑了半天,总算撕下来一块儿较为完整 的肉。我想把肉带下去,但那只装烧鸡的塑料袋子早就被风吹走了。我如果往下爬, 两只手要抓扶手,就根本没办法带那块儿肉。我在上面急得团团转,最后急中生智, 把肉咬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从水塔上爬了下来。 我们喝了很多酒,我早就觉得身体有点发飘。上面的伙伴对我吼道:“你不要 命了?”我没说话,因为我嘴里衔着东西。弟弟在下面关切地叫喊着:“大哥,你 要小心点!” 等我爬下来,把肉从嘴里摘下来,递给弟弟,弟弟一脸愕然。这样的美食,他 也许想都没想过吧。那只烧鸡做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弟弟刚把它接 到手里,口水就流了出来。我命令他道:“快吃。”他很听话,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看着弟弟贪吃的样子,我不禁感到阵阵难过。弟弟吃到高兴处,仰脸,看着我,咯 咯直笑。这个孩子的笑声无比幼稚,无比纯真,但我听了,却是那样的辛酸。伴着 他的笑声,我的眼泪不断地滴落。弟弟有些害怕,他伸出油腻的手指来帮我擦泪。 他还问我:“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弟弟揽 入怀里。 没多久,我便实现了自己的既定目标。当我趾高气扬地把一百块钱交给妈妈时, 妈妈的表情极为诧异。在当时,一百块钱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数字啊。她没有接钱, 而是结结巴巴地问:“这钱,这钱是哪儿来的?” 我以为妈妈是穷怕了,便很不屑地说:“哪儿来的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们有 钱了,你就不用再去捡破烂了。” 妈妈听了我的抢白,非常尴尬,但还是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到底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偷来的吧?” 我被妈妈问得极为不耐烦,便用很厌倦的口吻说:“就是偷来的。” 妈妈听了,目瞪口呆。转而,她愤怒地质问我:“你在哪儿偷的?你这个孩子 怎么不学好呢?净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看着妈妈,一阵冷笑,语气强硬地回应道:“我还觉得你捡破烂丢人现眼呢。 全村人都知道你是破烂王,你比我更丢脸。” 我这种恶毒的攻击正中妈妈的要害,她当即瘫软在地,继而双手掩面,失声痛 哭。但我对妈妈却没有丝毫的同情,我固执地认为,我把钱省下来交给妈妈,我没 有犯任何错误。既然我没错,那她凭什么骂我? 很久之后,妈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看得出她身心俱疲,再没有一丝力气。她 很无奈地对我说:“海海,以后再也不能干那种事情了?” 妈妈是在向我妥协,我却充满鄙夷地说:“少管我。” 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她愤怒地质问我:“你还去吗?” 我态度坚决地说:“就是去,你管不着。” 妈妈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还去?” 我说:“就是去。” 妈妈听了,发疯似的从炕上抓起笤帚,没头没脸地向我砸来,嘴里还大叫着: “我叫你去偷,我叫你去偷……”我的头上被妈妈砸了两下,火辣辣地疼。我用力 挣脱开来,拔腿向外面跑去。妈妈追到院子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但我一边跑还一 边向妈妈示威似的喊道:“我就要去,你管不着……” 等我跑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妈妈在院子里发出的无奈而凄厉的哭声。 是我想做贼吗?不是,可我更不希望我的妈妈是个乞丐。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掉下了绝望的眼泪。 一天,我正在教室做值日,有个同学过来叫我道:“林海,你妈在门口叫你呢。” 我赶快跑过去,一看,妈妈正站在学校门口,脚下放着那让我感到无比丢人的垃圾 袋。 我沉着脸问:“怎么到学校找我来了?” 妈妈说:“你们收拾教室扫出的纸不要丢,都给我吧。” 我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说:“我不管,要拿你自己去拿吧。”然后转身离开。 妈妈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儿子会对她如此冷淡。我还跟她生气呢,捡破烂竟 然捡到了我们学校,这不是诚心和我作对吗? 我气呼呼地走回教室,没想到妈妈还真就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我说话,一个人 低着头捡着地上的废纸。旁边的同学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这个不速之客,议论 纷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她是外来的乞丐,于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开始用半截的粉笔 头砸她。妈妈一声不吭,陈旧的衣服上都是粉笔落地后留下的斑斑痕迹。我就觉得 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抽了一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突然有个同学大声叫道 :“不要砸了,这个人不是要饭的,是林海的妈妈。”我觉得自己脸上那层虚伪的 面纱被人无情地揭下。我恨死了妈妈,恨她让我在这么多同学面前丢丑。妈妈惊慌 失措地抬起头,对着同学们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林海的妈妈,不是……” 语气里充满了无助。此时,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使劲儿夺过她手中的破口袋,把 里面的东西统统倒掉,然后把袋子用力地甩到教室外面,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 妈妈在后面追赶着我,不停地叫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苦涩。 我跑到家里,把妈妈以前捡来的所有东西都拖出去,把所有的瓶子全部砸毁, 把所有的报纸全部撕碎。妈妈赶来时,气喘吁吁,满头的汗水。她想拦住我,可是 我像疯子一样失去了控制,妈妈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我把她所有的劳动成果毁于 一旦。碎纸在院子里飞舞,妈妈在这碎片中无声地哭泣着,可是我看了她那样子没 有一点同情,反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爸爸曾带给我 的无限自豪,我也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妈妈站起身,她想扶起我,我厌恶地将她 的手甩开,跑到房子里把门紧紧地关上。 妈妈再也不出去捡东西了,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会深深地伤害我的自尊。 妈妈开始做糖葫芦,因为除了这些简单的活,她实在不能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了。 妈妈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村子里叫卖。我觉得妈妈简直 是不可救药了,我也懒得理她,我已经习惯了同学和我吵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 破烂王的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因为我认定妈妈是成心和我作对。 每当我们放学,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就像和同学们商量好了一样,一起来 折磨我。妈妈不会算账,经常被那些坏孩子糊弄,有的小孩儿甚至会在妈妈不注意 的时候拔起一串就跑,边跑还边向妈妈做鬼脸。如果妈妈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会抓 起一把土扬在糖葫芦上,让妈妈一个晚上的心血全部白费。妈妈不敢得罪任何人, 在那群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也显得毕恭毕敬。我从来没想过去帮妈妈一下,因为看 了妈妈那副窝囊的样子我都觉得恶心。我充满了自卑,觉得自己的出身是如此的低 微,而母亲的寒酸更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我发誓要通 过自己的努力而离开这块让我伤心的土地,离开给我带来无限耻辱的妈妈。我将来 要忘掉这里的一切,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而那时我向往的生活中并不包括含辛茹 苦的妈妈。 有的时候,妈妈想叫住我,要我吃一串她做的糖葫芦,我总是扭头便走,妈妈 就会在寒风中看着我逐渐消失的背影发愣。 妈妈为了我们日夜操劳,而我却无情地伤害着她的感情。妈妈从来不责怪我, 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天冷的时候会给我加衣服,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总不忘塞给我零 花钱。虽然我们已经穷得家徒四壁,可妈妈还是用她卖糖葫芦的钱给我们买来新衣 服,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很少和我们说话,她已经尽了她最大努力,但 还是为不能更好地照顾我们而自责。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母爱啊,在无声中流露, 在儿子的误解和伤害中顽强地伸展着。 七十年代的人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时代,在学校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我们 小时候经常去学雷锋做好事,提倡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现在想来几乎是闹剧的事 情在当时看来竟然天经地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老是有人丢东西,而且经 常被我同学捡到,先是捡铅笔橡皮这样的小东西,后来开始直接捡钱,从一角两角 一路攀升到五元十元,大家捡到后都会交给老师,然后老师在小红本上记上他的名 字,他就成了最高尚的人。 也许是我的运气一贯不好吧,我从来没有捡到过什么东西,不要说十元,就是 一分钱我都不曾捡到,可是为了不做落后分子,我也必须上交一点东西。等到我要 表现的时候,行情大涨,再捡铅笔橡皮显然已经不合适宜,于是我咬咬牙,把家里 的一块怀表带到学校,在上课前,装出一副很惊喜的样子,说:“报告老师,今天 我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一只怀表。”老师走到我这里,把表收上去,爱不释手,很高 兴地把我名字记在小红本上,我想做一个高尚的人的愿望实现了。同学们都羡慕地 看着我,似乎在说:能捡到怀表,这小子运气真好。 这件事过去了好久,我都快淡忘了。有一天我发现妈妈满屋子地找着什么,似 乎翻遍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最后,妈妈很焦急地问我道:“看见咱家的那块怀表 了吗?”我满不在乎地说:“让我交给老师了。”妈妈吃惊地问:“为什么?”我 说:“别人都能捡到东西,我总也捡不到,就把那块怀表交上去了。”妈妈听了, 非常生气,对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净干这种浑事,赶紧把它要回来。”我说 :“都已经交上去了,怎么要?想要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第二天,妈妈来到学校,找到老师,说:“那块怀表是我们自己的,不是林海 捡来的。”老师显然不太相信,他说:“孩子拾金不昧是好事,我们家长要支持啊。” 妈妈焦虑地解释说:“可那块表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啊,是林海爸爸去世前留给我惟 一的东西。”老师把我叫过来,很严肃地问:“林海,这表是你家的还是你捡来的, 你要说实话。”我一口咬定是捡的,于是老师用一种很怪异的眼光瞧着妈妈。妈妈 气得脸色发白,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恼羞成怒地跑出办公室。老师还是把表 还给了妈妈,但是一脸的不屑,妈妈拿起手表,在那种尴尬的氛围中无声地走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块怀表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定情信物,妈妈一直把它珍藏 在身边,特别是爸爸去世后,那就成了妈妈想念爸爸的象征,成了回忆昔日美好生 活的一种情感寄托啊! 家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沉闷,每当妈妈想和我说话都会被我厌烦地打断,在妈 妈失去丈夫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她深爱的儿子没能给她一点关怀,反而带给她无穷 的伤害。 一天放学,我和弟弟一起回家,走到屋外的时候,听到妈妈正在里面伤心地哭 泣。我进去一看,妈妈一个人,蹲在地上,拿着我们惟一的一张全家福,泪如雨下。 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着,那是一个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表情。妈妈 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出现,弟弟扑上去,搂住妈妈的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 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似乎在一瞬之间,我理解了妈妈众多的难言之苦。妈妈一个 人吞下了多少苦涩的泪水啊,可是我却一直那样不懂事,我不但不能给妈妈带来一 点安慰,还处处惹她生气,处处和她作对,对她进行着无休止的折磨,我哪里还有 一点起码的人性呢?内心的悔恨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 “扑通”一声跪在妈妈面前。母子三人抱成一团,放声痛哭,憋在心里许久的委屈、 无助、痛苦种种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泪水一起流了出 来…… 过了好久,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红肿的眼睛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再也 不会惹你生气了。” 妈妈抱紧我,咬着嘴唇,说:“是妈没本事,是妈让你们受委屈了,是妈让你 们受委屈了。” 妈妈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那种强烈的悲痛再次涌上我们心头,我们继续抱头 痛哭,心中压抑的感觉又怎么会在瞬间排空呢? 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最后,我们连站起 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觉得轻松了好多。从那一天起,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突然懂事起来。 我再也不会因为妈妈捡破烂而和她生气了,我们本来就很贫穷,贫穷本身和耻 辱并没有必然联系。我们必须学会接受这种贫穷的生活方式,既然暂时选择不了生 活,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生活对我们的选择。当妈妈再次到我们学校门口卖糖葫芦 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站在她身边,帮她数钱,如果再有人敢欺负妈妈,那么他就 会品尝到我拳头的滋味。我不会再和妈妈要什么漂亮的衣服,因为我要和妈妈一起 渡过这段困难的时期。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那样的可怜,因为过早地失去父爱而缺少一种起码的安 全感,可有时我又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妈妈给予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 伟大的母爱,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残缺的家庭里体会到了催人泪下的亲情。 什么是爱,什么是家庭温暖,这些都会在不经意的细节中得以体现。比如每次 吃苹果的时候,妈妈总是给我和弟弟一个,然后我们自己分开,一人一半,就算一 天吃十个苹果也是如此。养成习惯后,即使一个人不在,另一个人也会自觉地把他 的那部分留下来,兄弟之间的情谊在这类小事中慢慢得到积累,互相关心、互相谦 让的习惯在潜移默化中得以形成。每个家长教育自己子女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我觉 得最重要的就是让孩子懂得父母对自己的爱,当一个孩子知道父母是最爱自己的, 那么他始终会是最快乐的,再大的矛盾也会很容易得到化解,生活的清贫、物质的 匮乏所带来的烦恼都是暂时的,那些外在的东西在真挚的亲情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微 不足道。 当我开始学着去体谅妈妈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竟是如此地辛苦,她不仅要照顾 我和弟弟的生活,还要忙地里的农活,稍有空闲又要做点小买卖。爸爸去世后,妈 妈承包了四亩土地,买了一头小毛驴,那么繁重的体力劳动足以压垮一个身体并不 强壮的妇女。每天看着深爱着自己的妈妈,面朝黄土背朝天,用着最原始的耕作方 式,从早到晚不得休息,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觉得心碎啊。 那时,我觉得回报妈妈的最好方式就是听她的话。曾经一起偷过铁的小伙伴还 会来找我,叫我一起去偷铁,但我却再也不肯去。他们看着我,满脸惊奇,他们怎 么知道,我已经暗暗发誓: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妈妈曾给我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 当时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心中涌动的对妈妈的爱,时时告诫我再不能带给妈妈任 何伤害。多年以后,我对妈妈始终充满感激。当我少不更事,误入歧途,是妈妈以 她那真挚的母爱感染着我,将我从弯路上拉了回来。 弟弟很小,却比我更懂得心疼妈妈。 端午节到了,我们那里的风俗除了吃粽子还要吃鸡蛋和海鲜。唐山作为一个并 不出名的沿海城市,海鲜的产量还是很大的,以前诸如螃蟹、大虾的价格也不是很 高。家里再没钱妈妈也总要给我们各买一只螃蟹,那只螃蟹会被我们从早玩到晚, 临睡前才舍得把它吃掉。在学校,同学们都带去很多熟鸡蛋,互相碰撞,看谁的鸡 蛋最结实,那么一个简单的游戏也会让他们乐此不疲。农村的孩子,童年的快乐就 是那么简单。 问题是大家带了那么多鸡蛋,经过一番撞击后只会剩下一只完好的,那些被撞 碎的除了少量被吃掉,大部分都被扔了。应该说那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可是发生在 一个盛大的节日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那一天我带了五个,吃了三个,扔了两个, 简直算得上节俭。可是放学后叫弟弟回家,发现他书包里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 破碎的鸡蛋。我生气地问:“装这么多碎鸡蛋干什么?把课本都弄脏了,回家还要 妈妈给你洗。”弟弟却兴奋地说:“哥哥,这些鸡蛋都是我捡来的,妈妈平时一个 鸡蛋都舍不得吃,现在有这么多,够她吃好多天的了。”听着弟弟稚嫩的童音,看 着他那兴高采烈的表情,我真是又感动又难过,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如此心疼妈妈, 可是我又帮妈妈做过什么呢? 我们到家后,妈妈把所有的碎鸡蛋都洗得干干净净,装了整整三大盘。晚饭的 时候,妈妈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们说:“咱们一定要把所有的鸡蛋都吃光,要不 留到明天就坏了。”可是我们白天都吃了那么多,现在一个都吃不下去了,就见妈 妈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得是那样香甜,最后竟然消灭了所有的鸡蛋。我不禁想起妈 妈平常煮鸡蛋的场景,她总是煮两个,每当我和弟弟劝她也吃一个时,妈妈总是一 脸真诚地说她不喜欢吃,可是如果她真的不喜欢吃,那么今天她又怎么会显得近乎 于狼吞虎咽?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妈妈抬头,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忙解释道:“哎,看我 这没出息的劲儿,这些东西不能留到明天,否则就坏了,我真的不喜欢吃鸡蛋,可 是丢了多浪费啊。” 亲爱的妈妈,您何必又再解释呢?您的儿子再傻也能看得出您吃得开心的表情。 您的心里只有自己的两个孩子,哪儿有一点您自己的位置呢?您节约着每一分钱, 从来不肯吃一点好东西,更不会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可您什么时候让您的孩子 觉得紧张过呢?妈妈对我们的爱是那样的厚重,又是那样的深沉,即使我们用一生 的时间去体会,又怎么会体会得完全呢? 一个周末,村里的大喇叭广播植树造林,号召村民去山上刨树坑,每个树坑三 元钱。妈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挣钱的机会。我说我也去,妈妈笑着说:“在家好好 呆着吧,看看书,马上要考初中了,学习最重要,再说,刨树坑那么重的活你怎么 干得了呢。” 在妈妈的眼里,我总是个孩子,任凭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舍得让我去干体力活, 可是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那时我已经十二岁了,因为先天继承了爸爸的高个基 因,加上后天妈妈对我的精心照顾,我的身高已经达到了一米六,和妈妈站在一起 一点儿也不显矮。 妈妈前脚走我便后脚跟了出去,到了山上,为了不被妈妈发现我找了一个离她 很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儿,我挥舞着手里的小镐,使劲地在 山上刨着,小树坑看起来不起眼,可那下面都是坚硬的石块儿。炎炎烈日烘烤着我 的肌肤,一会儿便觉得口干舌燥,后背上的皮肤在暴晒下开始脱落,手心里开始出 现一个又一个血泡。如果你没干过那样的活你永远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血泡破裂 是钻心的疼痛,镐柄上沾满了我的血迹。一天下来,我刨了三十多个树坑,赚了一 百多元钱,那才是真正的血汗钱! 晚上,妈妈看到我那血迹斑斑的双手才知道我去干活了,当她从我手里接过那 一百多元钱时,心疼地对我说:“海海真的长大了,懂得给妈妈分忧了!但是下次 再也不能干这种活儿了,身体会累坏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