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妈妈的心中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就坐在妈妈身边,旁边的大红榜上登着我们的成绩,好多 家长都羡慕地对妈妈说:“你真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妈妈显得非常局促,紧张地 和别人应付着,没想到轮到妈妈发言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异常能说,她在前面讲起 我来滔滔不绝,语气中充满了对儿子的殷切期望与深深的爱意,妈妈从我的学习讲 到我的生活,从现在回忆到过去,当讲到我从小就没有父爱的时候,妈妈哽咽起来, 在妈妈的心中我始终是完美的,妈妈能想起的都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永 远也不会提及一点我曾带给她深深的伤害。我在台下坐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 随着妈妈的话语,以前的种种生活都在我的脑海里重现,妈妈受过的莫大屈辱和她 对我们深深的爱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妈妈就这样一直讲了半个多小时,在座的家长 们听得非常投入,现场鸦雀无声,当最后妈妈发言完毕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 声,好多家长眼睛里挂满了泪花。 散会时,许多家长把妈妈围了起来,对我们艰苦的生活充满了同情并送上了真 挚的祝福。我意外地发现惠岩叔叔也在旁边,冬云像只小鸟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冬云就是他的宝贝女儿。惠岩拍拍我的肩膀,以一种对大 人说话的口气说:“好孩子,真争气,继续努力,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你爸爸在九 泉之下也会欣慰地笑的。”我感激地看着他,使劲儿点了点头。 美好的生活总是短暂的,我们升上初二之后,班里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先是 侯老师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城里的实验小学。现实就是这样,当一个乡镇中学 费尽心血培养出一位优秀的老师,城里的学校很快就会把目光瞄准他,以优厚的待 遇和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做诱饵将其挖走。侯老师对我们是有感情的,从他离开学 校时对我们眷恋的一顾就能看出来。冬云也走了,她和她爸爸一起走的,那时乡镇 合并,惠岩叔叔正好挂职任期已满,被县里一纸调令调到县里任财政局局长。最让 人难以接受的是,在乡镇合并中,敬老院搬迁到了另一个镇的镇政府所在地。妈妈 当时非常为难,如果跟过去,那么就只能每个星期回一次家,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 看着我们,可是如果不过去,她又舍不下那些老人,而且家里也确实需要那份收入 来源啊。思考再三,妈妈决定过去,让我和弟弟住在外婆家。 外婆家条件不错,外公原来在镇政府做厨师,烧得一手好菜,退休后,自己也 非常懂得生活,深谙养生之道,如果不是舅舅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们本应该有一个 安乐的晚年。我只有一个舅舅,他曾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外公对外炫耀的资本。舅舅 小时候学习很好,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镇信用社上班,工作轻松,待遇也不错,在 乡下生活堪称富足。不过,舅舅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在改革开放初期,他便 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商海。他先从单位贷了一大笔钱,与人一起承包了个砖厂。最开 始,厂子效益非常好,简直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两个人在数钱的同时没忘记享受生 活,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一准则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准确的体现。他们开始过上一种纸 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日子,男女关系也非常混乱,任凭谁说也听不进去。但好景不 长,砖厂很快因管理不善而陷入困境,资金周转不开,大量贷款偿还不上,发展到 最后连企业正常运转的钱都没有了。舅舅便开始打外公的主意,先是把外公的积蓄 骗了出来,随后每个月都领走外公的退休金,外公家的生活一下子困顿起来。 那时,社会关系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动。总设计师在南巡讲话中要求全国人民胆 子更大一些,改革的步伐迈得更快一些,并从根本上打破了束缚人们许久的思想牢 笼。作为首都周边地区,我们那儿直接体验到了政策的效力,各种石灰窑、小铁矿 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新的观念迅速地改变着小乡村的传统生活方式,人们的 金钱观念一天重过一天。 有一件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舅舅向妈妈借钱。妈妈当时非常为难,因 为明知道借给舅舅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啊。妈 妈对舅舅说:“家里这点钱都是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将来要供孩子读书,说什么 也不能借给你。”舅舅一点也不理解妈妈当时的心情,还为此和妈妈争吵起来,但 妈妈在原则的问题上不会有任何让步,最后舅舅恼羞成怒,一甩袖子走了,妈妈一 个人在家里黯然伤神,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金钱的魔力,在它面前,亲情是那样的 不堪一击。 我看了舅舅就烦,舅舅瞧我也不顺眼,在外公家住的那段日子,舅舅经常用言 语来刺激我。那个时候,我正处在青春发育期,饭量大得惊人,有一天外公家做包 子,我吃了五个还没感觉到饱,伸手再去拿的时候,就听见舅舅小声地嘀咕道: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是个饭桶。”当时我就觉得自己血往上涌,脸“腾”地 红了,我的自尊心被冲击得粉碎,我吃着那个包子就像吞咽石头一样地艰难。在自 己的外公家,我真实地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离开妈妈的日子,每一天对我来 说都是度日如年。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妈妈在做饭的时候 也习惯了我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可是在外公家,我每天都很沉默,那种压抑的氛围 几乎让我感到窒息。 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外公迷上了打牌,而且一玩就是通宵。我经常劝外公不要 和别人赌钱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去。终于有一天,他们再次凑到一起,一直玩到夜 间十二点还不休息。我躺在一边,困得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起了妈妈, 想起了同妈妈和弟弟在一起祥和而温暖的时光,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我迅速地 穿上衣服,跳下炕,愤怒地对他们吼道:“你们玩吧,我走,我走还不成吗?”然 后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那个时候是初冬,午夜的空气冰凉,我穿得又单薄,在黑夜中摸索着小路,充 满悲情地前行,好像离开妈妈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我毫不理会追出 来的外公的呼叫,飞快地跑着。两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妈妈的单位。当我砸开大门 的时候,妈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惊恐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话没出口, 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当妈妈听完我的倾诉后不断地安慰我,安排我进屋睡觉,虽然 是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可是因为妈妈在我身边我觉得睡得是那样的踏实。 一个小时过后,外公迈着蹒跚的脚步赶来,老人几乎被冷风吹得失去了知觉, 可他担心我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还是坚持着赶来,妈妈一看外公憔悴的样子,同 样也是心疼不已。外公看着我,难过地说:“孩子,这么冷的天你跑什么?你不想 我玩我不再玩也就是了,我保证再也不玩了,明天和我回家吧。” 看着外公疲惫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惭愧,是自己不懂事让外公在深夜奔波 了三个多小时,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捕捉到了他对我的关切,可是这远远不及妈妈 更能给我那种安全感与依赖感啊。 我会长时间地留在学校,即使没有心情看书,独自一人看着太阳落山也别有一 番滋味。 一个黄昏,我坐在教室前面的围栏上,前面是一座假山,上边的花草已经枯萎, 此时已是深秋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斜长的影子,我扭头,原来 是董艳丽,她手里拿的居然不是书本,而是针线,正在认真地织着当时非常流行的 白线围巾。 “林海,是不是想你的同桌了?”她靠在围栏上,很平静地问。 “不是,”我笑着说,“恰恰是你提醒了我。” “哼,别觉得我不懂你的心思,看你那痴迷的样子就知道你在想心上人。”董 艳丽轻轻地咬着嘴角,很自信地说。 “心上人?哈哈。”我瞪大了眼睛,顽皮地对她说,“你是在给你的心上人织 围巾吧。” 我原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董艳丽的脸“腾”地红了,她皱着眉头说:“你真 够讨厌的。”然后飞快地跑开了。我不禁想,难道这么乖的孩子也早恋了? 周末的时候,该我打扫卫生,当我收拾完教室,突然想去找白老师汇报一下班 里的情况。 我来到白老师宿舍门前,发现门虚掩着,顺手一推,便走了进去,我吃惊地发 现白老师和一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倒在床上,正在疯狂地接吻。我当时有点懵 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老师一抬头,看到了我,赶紧把那个女孩推开,从床上 爬了起来,那个女孩一回头,我发现她竟然是董艳丽,在旁边书桌上堆放一团的正 是她前两天织的围巾。当我醒过神来,连忙退了出去,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件事我并没有太在意,我这个人就这样,别人认为正常的,我要怀疑,而别 人认为反常的,我倒觉得无所谓。难怪前些日子董艳丽一副快乐小女人的样子,原 来是找到了她的白马王子啊。白老师一直是一班的班主任,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写 得一手好字,他教我们语文,在课堂上总是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才华横溢,风流 多情,是男生模仿的对象,更是女生梦中的情人。董艳丽在同学面前一向孤傲清高, 也只有白老师才会赢得她的芳心。 开始,白老师见了我总是显得不自在,董艳丽在我面前更是躲躲闪闪。时间久 了之后,她竟然把我当作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因为我是学生中惟一知道她心中秘 密的人。 一天,董艳丽和我趴在假山外的围墙上,观察着里面游动的小鱼,她突然对我 说:“林海,你觉得白老师人好吗?” 我看了看她,她一脸幸福的样子,我说:“当然好了,简直是男人中的极品。” 她翘着眉头说:“什么男人,我看白老师充其量就是一个大男孩儿。” 我笑了笑,没说话。 董艳丽停了一会儿又说:“林海,你会保守这个秘密吗?” 我点了点头。 她感激地看着我说:“我不是一个坏女孩儿,将来我一定会嫁给白老师的,他 说一定会娶我。” 看着她那陶醉的表情,我甚至开始和她一起憧憬未来。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白老师竟然要结婚了,他的结婚对象当 然不是董艳丽。 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顽固地认为这是个谣言,可是终于有一天白老师没 有来上课,代课的老师确定地对我们说白老师和他的妻子旅游结婚,度蜜月去了。 白老师一身轻松地走了,可是他也许没有想到在学校有一个女孩子整天以泪洗 面。 每一个黄昏我都会发现董艳丽在操场上茫然地散步,在白杨树下盯着落叶发呆, 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双目无神,下课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活力,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 的精神,与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知道她的苦楚,我 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对她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努力 把他忘掉吧。” 董艳丽回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久之后,突然伏在 我的肩头失声痛哭。 我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她的鼻子在我耳边不停地翕动,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 也许是我知道了她太多的秘密,也许她一直就把我当作朋友,一个女孩离我如此之 近,肌肤相亲,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拍拍她的后背,安慰 她道:“不要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机械地重复道:“没有,没有,永远都不会过去的。”好久之后,她突然对 我说:“林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儿了,是他使我成为了一个女人。”说完,她 整个人就垮掉了,再没有一点力气,完全瘫软在我的身上。 一个月后,白老师回到学校,经历了爱情滋润的他更显得风度翩翩、神采奕奕。 可是我看他的眼光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开始从骨子里鄙视他,在我看他的每 一个眼神中都能流露出那种不屑。开始的时候,他曾想过接近我,可到后来,为人 师的尊严占据了上风,他开始以同样的冷漠回应我,并且经常在课堂上给我出难题, 看到我难堪,他总是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的样子。 董艳丽变得更加沉默了,一个原本就略显忧郁的女孩儿在情绪低落时更加楚楚 动人。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喜欢过那个女孩子,也许正是她一脸忧伤的样子 打动了我。 每个黄昏我都靠在假山前面的围栏处看书,她也总会准时地来找我。我们很少 说话,即使四目对视也很偶然,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我能读懂她嘴角发出的每一个 声音。 那是我的初恋吗? 我不知道,可是几乎学校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那样认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旁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眼神都是怪怪的。我从来不习惯向别人解释什么,如果说命中 注定我要承担太多的不幸,那么我还会在乎这小小的挫折吗?有些平日里很好的同 学开始劝我减少和董艳丽的接触,我每次都以沉默作答。慢慢地,我的朋友也开始 疏远我,老师变得讨厌我。我是那样地厌烦老师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对我指手画脚, 特别是白老师卑琐的行为使我对所有的老师都充满了偏见。那是我在十几年求学过 程中最众叛亲离的一段时间,我成了我所在中学里最叛逆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和白老师的矛盾彻底激化了。 那已是深冬时节,天降大雪,全校师生一起扫雪。自从侯老师调走后,白老师 就兼任我们的班主任,但他对一班的感情总是更深厚一些。那一天分扫雪任务时, 我们班的同学就觉得白老师厚此薄彼,把最难扫的地段留给了我们,大家满腹牢骚 地干完活后交工,没想到白老师居然对我们说不合格,要重新打扫一遍。要知道那 可是寒冬腊月啊,站在外面几分钟人都要被冻得失去知觉,居然还要我们返工。同 学们马上炸了锅,乱成一团。白老师走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一通骂,最后对 我说:“如果放学之前完不成任务,你们谁也不许回家!” 我看了他一眼,外表总是那么道貌岸然,我真是觉得恶心到了极点,但自己也 不想为别人出头闹事,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向教室走去。白老师看我没理他,估计 觉得老师的尊严被冒犯了,他在我后面大声叫道:“林海,你给我回来。”我看都 没看他一眼,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他被惹恼了,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我一回头,拽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胳膊狠狠地甩了下去,没有想到白老师居然乘机 抬腿踢了我一脚,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泥浆,落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重重的鞋印。 我当时就急了,扑上去对他拳脚相加,他也毫不示弱,与我撕扯在一起。我们两个 人打成一团,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最后我们被同学拉开时,他还一脸的挑衅。突然 有个女生在旁边叫了一声:“林海,你的鼻子流血了。”我用手一摸,果然沾了我 一手鲜血。我的血性被进一步激发出来,从地上拣起一把铁锨,劈头盖脸地向白老 师砸去,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凶狠,拔腿向宿舍跑去。我拼命地追赶,但被同学死死 地拉住。我愤怒地把手中的铁锨向他甩去,铁锨砸在路边写着“教书育人”的牌匾 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剧烈声响,上面的积雪纷纷落下,我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已经模 糊了。我多想把白老师的丑行告诉我的同学,可是我发现董艳丽就站在我的身边, 一脸的委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地走回教室。 几天后,学校给了我个记过的处分,好像我在一夜之间就由一个好学生变成了 人渣。我和董艳丽的故事被越传越富传奇色彩,周围的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审 视我。我逐渐觉得学校的日子没有一点情趣,一本本教科书是那样的枯燥和无聊。 就在那段时间,学校旁边开了一家游戏厅,我迷上了当时最流行的拳皇争霸。几乎 每天放学后我会径直钻进游戏厅,在血腥的格斗游戏中体会到做强者的快乐。我的 身体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可是身高已经达到一米七五,喉结突 出,嗓音变得粗犷,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头。我是那样的崇尚暴力,在和同学发生 细小的矛盾时也总是横眉冷对,动不动就靠拳头解决问题。我的许多好朋友都离开 了我,在不知不觉中我脱离了自己原来的集体,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开始的时候 自己也曾心痛过,可时间久了便对一切都麻木了。堕落对一个人来说竟是如此的简 单。 有一天,我正在游戏厅里玩游戏,就听外面骂声不断。我赶紧跑出去一看,原 来是两伙小痞子因为承包学校的建筑工程而在大声地争执着。最后话不投机,两个 头子开始推推搡搡,最后大打出手。我意外地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武大拿”,就 是父亲刚去世时欺负妈妈的混蛋。当时他已经把另外那个人压在了身子底下,正在 嚣张地挥舞着拳头。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出人意料地冲了上去,一脚把他踹 倒,根本不等他站起来便把他扑在身下,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拳头上,拼命地砸 在他的头上。现场的人都糊涂了,不知我从何而来,等他们把我从武大拿身上拉起 来后,那个昔日威风无比的大痞子满脸是血,头发上粘满了泥土,眼睛肿成了一条 线,狼狈无比。他恼羞成怒,抓起一条镐柄向我砸来。我闪身躲过,周围的人慌忙 地散开。我抄起一条木棒,斜着砸了下去,正好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痛苦地倒在地 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举起木棒照着他的脑袋狠命地砸了下去,幸亏旁边有个人 手快,一把拉住了我。我还要挣扎着往上冲,武大拿的同伙看到我真的拼命了,没 有一个人敢过来。他们把武大拿抬起来,迅速地跑开了。 那一仗使我的名气从学校走向了社会。拉我的那个人叫王福田,他最后成了我 们全镇最富有的人,也是最痞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精,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 但脑子精灵古怪得很,能敏锐地感知社会的脉搏,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他自己非 常勤奋,而且能够妥善地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与当地的领导干部称兄道弟,在 十里八乡说一不二。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靠拳脚拼搏,与武大拿争夺一个很小的工程还要大打 出手。 那一天,他怕武大拿等人找我麻烦,便和他的兄弟把我带走了,我们开车去了 城里一家酒店。在那里我吸了平生第一支烟,喝了平生第一口酒,我发现酒精对我 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半斤白酒下肚我没有一点感觉。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我 是那样的高兴,在我心中积蓄许久的仇恨终于发泄出去,而且我重新找回了受人尊 重的感觉。王福田一直都把我当作兄弟来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大量的时间都 和他在一起,在那里我基本上是无拘无束。 我开始逃课,最初是一两天,后来就是一两个星期,发展到最后基本上就不再 登学校的大门。 妈妈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她依然每周回来一次,每次见到妈妈我都充满了 愧疚。 期末考试成绩下来,我在班里已经处于中下游,以前我引为自豪的数学只得了 38分。 我完全迷失了自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再习惯学校的生活, 自己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每天游荡在街头,得过且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心里又能容纳多少事情呢?我的头发蓄得很长,用手一抓,后面的头发就能咬在嘴 里。一个人的成长总需要一个环境,如果别人都不认为你是好人的时候,你自己也 会觉得做好人没有什么意思。 当妈妈意识到我的变化时,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我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考大学,一年前的梦想与我恍如隔世。 当妈妈看到我的成绩单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也不会想 到一直都很懂事的儿子竟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落后到如此程度。 吃过晚饭,家里的空气非常凝重。弟弟刚刚拿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妈妈却无 暇表扬他。 妈妈对我说:“怎么这次考得这么不好呢?”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整日在外面劳累奔波、靠侍候老人来供 我上学的妈妈:我一直在逃课,一直和老师打架,一直在外面同一群社会混子四处 游荡,不好好上学吗?可是我偏偏就是这样做的! 我没有勇气和妈妈说谎,最终还是把发生的一切都对妈妈讲了。 妈妈非常难过,她抬起头对我说:“海海,都是妈妈不好,如果妈妈在你身边 你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听妈妈的话,回头好好念书,你怎么会忘记你说过 的话,你说过一定要考上大学的啊。” 妈妈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反而把所有的不是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是现在 的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我的学习已经一塌糊涂,再回到学校也难有起色。 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再也不能让妈妈像现在这样为我们含辛茹苦。 我对妈妈说:“妈,我不想读书了,让我去挣钱吧,我不会让您像现在这么辛 苦了。” 妈妈对我说:“你还是个孩子,你能赚来什么钱?” 我说:“我和福田哥说了,我去给他当帮手,他不会让我吃亏的。” 妈妈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你天天和他们混能有什么前途 呢?” 我突然觉得很伤心,是啊,我和这些社会青年在一起能有什么样的将来呢?我 曾有过五彩斑斓的梦想,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定格在农村这个小天地,也许会在这 里度过一生,这离我的梦想是多么地遥远啊,可是我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它 呢? 我难过地说:“我不会回学校了,妈,我不会让您受苦,我一定会很孝顺的。” 妈妈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以为你孝顺我就开心吗?我辛辛苦 苦拉扯你们长大就是为了得到你们的孝顺吗?我是想让你们都有出息,让你们自己 过上更好的日子!你说,你不读书能有什么将来,你又拿什么来孝顺我,如果你不 回学校你就会把你妈活活地气死。” 我沉默不语,我虽然不说话,但是我能读懂妈妈对我的良苦用心。 妈妈又问我:“你说,你回不回学校?” 我不吱声。 妈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说啊,你到底回不回学校?” 我突然觉得心口闷得厉害,一口气憋在那里,好像在学校的种种经历又都在我 眼前再现,老师的不屑和同学们的怪异眼光都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即使我想回去, 我也无法接受那样一种无情的氛围。我鼓足勇气对妈妈说:“妈,我不回去,你不 要强迫我,我已经长大了,让我走我自己的路吧。”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妈妈,她听了我的话顿时陷入了绝望。她无助地 注视着我,几乎在用一种恳求的口吻对我说:“海海,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咬了咬牙,用一种永不改变的口气回答道:“对,我已经决定了。” 妈妈开始陷入了沉默,弟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满脸的惊恐,我受不了这种 氛围,低下了头。 过了很久,妈妈突然抡起了胳膊,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她带着哭音对我吼 道:“你去不去?” 我咬着嘴唇,固执地回答:“不去。” 妈妈又打了我一个嘴巴,继续问我:“你去不去?” 我还是坚持着说:“不去。” 妈妈逐渐失去了理智,她的巴掌无情地落在我的脸上,一下又一下,我的面部 逐渐失去了知觉。我感觉不到疼痛,但心如刀绞。妈妈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儿子真 的长大了,再也听不进她的教诲,即使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在儿子那里也不会产生 任何影响。也许这个时候妈妈感到她真的是那样的无能。最后,妈妈彻底绝望地对 我喊道:“你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我看着伤心欲绝的妈妈,心里难过得要死,我都这么大了,可是我给妈妈带来 过什么快乐呢,从小我就让妈妈操心,越大越让她生气。妈妈打我,我一点也不生 气,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即使谁都不相信也不会对妈妈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因为只有妈妈才会全心地对我好,爱我爱得没有任何保留。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的存在只能让妈妈更加生气,我站起 来,打开房门,转身走了出去,那个时候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能去哪儿呢,偌 大的世界却没有我容身之地。外面冰天雪地,我最后躲到一堆柴草里,蜷缩成一团。 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了无家可归的感觉。 过了好久,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流下来,为了爱我的妈妈,为了 我曾经的理想,为了以前好多美好的日子,也为了什么都不确定的未来。就在我最 难过的时候,我听到了妈妈对我的呼唤声,那是一种我从小就熟悉的无奈声,夹杂 着哭音,妈妈在呼唤我回家。她在叫:“海海,你在哪儿啊,不要和妈妈生气了, 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快点和妈妈回家吧。”我没有和妈妈生气,一点都没有,我是 这样的不懂事,我有什么资格和妈妈生气呢,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我那劳累的妈妈 呢?弟弟也在呼唤我:“大哥,你快回来吧,妈妈都要受不了了,妈妈再也不打你 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妈妈和弟弟走在大街上,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她们一家一家地问村民是否看到了我的影子,到最后,弟弟失声大哭起来。我躲在 柴草里,心在剧烈地翻腾着,当妈妈她们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猛地冲了出去,抱住 妈妈和弟弟,一下瘫在地上,我多么想对妈妈喊一声:“是儿子不孝顺啊!”妈妈 看到了我,原本暗淡的眼神立刻充满了光亮,她死死地搂住我,生怕我再次跑掉。 她不停地对我说:“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快和妈妈一起回家。”我用力地点着头, 妈妈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是那样的冰凉。 回到家后,已经是深夜,我们母子三人相对无言。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到矿山里去找工作,那是一个矿场遍地开花、老板多 于员工的年代,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推车的体力劳动活儿。当时看的时候,觉得非 常容易,就是把一车矿石从这里送到那里,试车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重,和老板讲 好,一个月600 元。可是,当我真正上岗,才干了半天,衣服就被汗水打湿了。我 推着矿车奔跑在山梁上,冬日的冷风钻进衣服里,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我的肌肤。在 流水线上,你一分钟停留的时间都没有,再苦再累也必须坚持。我呼出的空气迅速 凝成白雾,身体上像贴着凉冰。等我晚上回到家里,整个人已经垮掉了,再吃不下 一点东西,只想不停地呕吐,我一向自诩强壮,可在这种体力劳动面前显得不堪一 击。 我很早就睡下,妈妈坐在我身边,一脸的心疼。 第二天早上,妈妈把我叫醒,做了我最喜欢的饭菜,她还要去上班,我简单地 吃了一点,骑上自行车,又去矿山干活。现在我都不想再回忆那段痛苦的日子,真 的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记的。我在矿山干了一个月,整个人瘦得没有一点人形,呼 吸着重重的粉尘,拖着重重的矿车,步履艰难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不敢有一 点懈怠,精神始终处在高度紧张中。我的手上长出了老茧,四肢布满了伤痕,可我 却不敢说一点累,因为再累这种生活也是自己选择的啊。 有一天,下班之后,我经过学校,在门口遇到了王福田,他看我一身灰尘,问 我道:“林海,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你做什么去了?” 我说:“我不上学了,在矿山上班呢。” 他问:“哪个矿山?” 我说:“就是杨德海的矿山啊。” 他皱着眉头说:“那个家伙,累死人不偿命,你怎么给他干活呢?” 我说:“他那里工资最高,再说,我身体壮,能吃得消。” 他想了一下,说:“别给他干活了,那是个吸血鬼,你来我这里吧,给我看工 地,我给你开钱。” 我摇了摇头,因为妈妈一向反对我和这些小混混交往,我怎么能为了轻松再次 惹妈妈生气呢。 王福田看我很为难,对我说:“随你便,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缺钱就先 来我这儿拿。”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过身,骑上自行车想回家。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 我的名字。我一甩头,原来是董艳丽,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我身边,她急迫地问 :“林海,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了?” 我本不想理她,似乎我所有的不幸都因她而起,可是我最看不得的就是她一脸 忧伤的样子,我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对她说:“我现在成了自由职业者了,再也 不用按点上学了。” 她开始没有听懂,一脸迷惑,问我道:“自由职业者?什么意思啊?” 我侧着脸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不上学了,我上班了。” 董艳丽被我这个回答惊呆了,她木然地说:“怎么会,你怎么会辍学呢?”突 然,她疯狂地抓住我的自行车,大声地对我喊道:“不行,你必须和我回学校!”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非常地难过,眼泪迅速地涌了出来。我一扭头,不想 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我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它轻轻地从我的车 上拿下,然后,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飞快地跑掉。 那种劳累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我无意翻起了一本自己曾经写 下的日记。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枕头前面,上面布满了我那幼稚的笔迹,记载了我曾 经的心路历程。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好像重新找回了昔日的梦想,再次见到以前意 气风发的自己。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可是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看着看着,我不觉 泪流满面,好像所有的理想都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的一生可能就会这样平庸下去。 那个晚上,我梦到我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只剩下我孤独一人,所有的朋友都 超越了自我,只有我一个人自甘堕落。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巾,早上醒来,是深入骨 髓的痛苦。 我犹豫再三,决定告诉妈妈,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要回到学校,我要继续读 书。 好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本日记正是妈妈有意放在我身边的。妈妈对我的性格 了解得非常透彻,她知道,只和我说空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想用我的日记,用 我日记里记载的我曾经的梦想唤醒我那麻醉的心。妈妈成功了,在经历了繁重的体 力劳动的历练后,我更加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我重新走回学校,不过我 没有回原来的学校,在妈妈的努力下我转学到了敬老院所在地的中学,我原来的学 校对我没有一点挽留,我就像一个社会渣滓,在老师眼里没有任何的价值。我就住 在敬老院,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当我再次回到我久违的学校,周围的同学和前面的 老师对我来说显得非常陌生,可是这一切我都顾不得了,前些日子我失去了好多东 西,我要把所有失去的都给补回来,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直到进入一所新的学校我才明白自己原来有多么声名狼藉。 这所中学离我家足足有十五公里,可是那里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我性 如烈火,爱和别人打架。好学生见了我避让三分,坏学生见了我则横眉冷对,大有 决一胜负的意思。而且当时我的形象也颇为滑稽,因为在矿山干活,我剃了个光头, 在太阳下面亮得反光,让人一看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痞性,最晕菜的是当时我还穿 了一身米黄色的西服,显得不伦不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别扭。 果然,我到新学校的第二天麻烦就来了。 下午放学后,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敬老院,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 字。我一抬头,对面初三(1 )班的窗户打开了,有一个留着分头的小伙子正笑嘻 嘻地盯着我。我没吱声,对他善意地笑了笑,赶紧走了。一个人在外地总要多加小 心,何况我现在也确实不想惹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过了没几天,我正在教室写作业,天渐渐暗下去,我走到门 口把灯打开,回到座位上继续写着。没想到从外面走来一个小青年,伸手便把灯关 了。我的眼前一黑,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的火气腾就上来了。我用眼睛逼视着他, 他毫不示弱地与我对视,我强把这口气咽下,走过去再次把灯打开,但他马上又给 关掉,斜着眼睛看我,明显是在挑衅。我回到座位拎起书包想走,刚到门口,他竟 然用胳膊使劲儿把我顶住。我仔细看他一眼,整个人比我矮大半头,要打架他也不 是对手啊。我一把抓住他衣服领子,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拔腿便走。这时从外面一 下围上来七八个人,气势汹汹,显然是来找茬的。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