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瓦房 一个瘦高个上来便推我肩膀,我后退了一步,没有还手,问道:“我哪里惹着 你们了吗?” 瘦高个说:“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了,在你们学校坏过了来我们学校坏啊。” 我说:“我不想和你们打架。” 瘦高个挑衅地说:“我们想和你打架。”说完又上来推我,我忍着屈辱,一动 不动。 这时有人说:“二哥,我看他挺老实的,别欺负他了。”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戴眼镜的同学,显得文质彬彬,和周围的人气质迥异。 瘦高个显然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似乎又觉得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欺负我 也没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对我说:“和我们走吧,一块儿去喝点酒,大家认识认 识。” 我当然知道这种酒绝对不是好喝的,可他们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强迫,不去 也得去。想到这儿我便把心一横,不就是喝酒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好 怕的,去就去,于是背着书包和他们来到街头一家小酒店。 刚一坐下,他们便展开了车轮大战,一杯一杯的啤酒倒个不停,每个人劝我喝 酒时眼睛都翻翻着,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而且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站起身, 来者不拒,一口菜不吃,就在那里干喝,妈妈遗传给我的对酒免疫的基因在这个时 候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到最后,他们几乎全部倒下,而我依旧屹立不动。那个高 个男孩显然被我超人的酒量和狂饮的豪气所倾倒,再也不难为我,反而把几个人叫 在一起,和我称兄道弟。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排位时我名列第七,而那个文静 的男孩儿最小,也就是老八。 既然成了铁哥们,他们开始对我关照有加。我走出小酒店,他们一群人围在我 身边,陪我回敬老院。大家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互相搀扶着,真是一群典型的坏 学生。我们班主任杜老师从旁边走过,正好看到我那颓废的样子,她更加坚信我骨 子里的痞性了。 走到敬老院门口时,天已经大黑了,我和这群新认识的朋友挥手再见后径直奔 向大门。这时我才发现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眼睛盯着我放学回家的路线,显得非常 焦急。 妈妈一看到我,赶紧迎上来,一闻我浑身酒气,忙问道:“和谁喝酒了?” 我晃了晃头,被暖风一吹,酒劲上涌,眼前开始模糊起来。我说:“和几个新 认识的朋友。” 妈妈吃力地扶住我,把我搀到宿舍,我不停地挥着手,说:“妈,你放心,我 没事。” 妈妈紧紧地拉着我,不停地叮咛道:“下次不要再和他们喝酒了,你喝了多少 啊,酒味怎么这么重!” 我倒在床上,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酒劲逼醒了,肠胃在 剧烈地搅动,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开始在床上疯狂地呕吐, 然后不停地翻滚,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妈妈一直都没回自己的房间,她坐在 我的床头,等我呕吐过后开始把秽物清理干净,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妈妈不停地为 我按摩,以求减轻我酒醉的痛苦。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我发 现妈妈两眼布满了血丝。她一夜未眠,挂在脸上的是不尽的怜爱。 我愧疚地爬起来,腿依旧发软,脑袋疼得好像要炸掉。妈妈给我端来早饭,我 喝了一点稀粥,感觉舒服多了。我坐在床上,不知能和妈妈说些什么。妈妈没有责 怪我,她默默地把餐桌收拾干净,离开时对我说:“快去上学吧,不要迟到了。” 我说:“妈,对不起,我再也不跟他们喝酒了。”妈妈没说话,只是心疼地抚 着我的头。 我背起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暗暗告诫自己,再也不要 和那些孩子一起玩了。 几天后,下午上课之前,我正在操场上玩乒乓球,就看见和我一起喝酒的小分 头发疯似的跑过来。他见了我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大声呼叫。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 多岁的小伙子,那人满脸是血。他冲了上来,小分头掏出一根链锁,照着他劈头盖 脸一通猛砸。那个人不顾一切将小分头按住,伸手抢过链锁,反过来照小分头一通 猛打。小分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链锁重重地砸在他手上、 头上、肩膀上,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血顺着他的头流了下来。那种血腥的场面 迅速刺激了我狂躁的心,我脑子一发热就想往上冲,如果我把那个小分头当作我的 兄弟,出于义气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然而,就在我往上冲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 了妈妈平日里辛苦忙碌的样子,想起了每次我闯祸后妈妈一脸无奈的表情,我的脚 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瘦高个等人闻信赶来,那个小伙子 见势不好飞快地跑掉了。当那群酒桌上的朋友见我看朋友挨打竟然无动于衷,都用 仇视兼鄙视的目光瞅着我。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热,可是我心里知道我这样做是对的, 为了爱我的妈妈,我再也不能图一时痛快而蛮干了。 在一个新的环境,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在这所新的学校,我没有什么朋友, 每天上学,然后回家,生活显得非常单调。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补习落下的 课程上,每天很早就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第一件事就是看书,晚上也要读到深 夜,困得受不了的时候就用凉水洗一把脸,直到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妈妈会送来一 些吃的东西,然后坐在旁边,安详地看着我读书。经历了生活的种种坎坷,我再也 不会把读书当作一件辛苦的事情。我很少出去,我习惯于每天放学后陪在妈妈身边, 开始近距离地透视着妈妈的辛苦,她每天都要很早就起来,给十多个老人做饭,然 后把每个老人的饭都送到他们的房间。白天,妈妈为他们打扫卫生,如果谁生病了, 妈妈还要精心地服侍他们,几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如果大小便失禁,房子里会臭气 熏天,妈妈每次都要给他们擦洗身体换洗衣服。这种工作可以说高尚,也可以说卑 微,在好多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我走在这里的街头,许多人对我指指点点, 说我是那个伺候人的女人的儿子,我听在耳朵里,没有一点反感,如果他们说的是 事实,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呢?如果那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妈妈都能坚持着做下来, 我作为她的儿子又怎么会瞧不起这种工作,又怎么会看不起自己的妈妈呢?我一直 都这样认为,我的妈妈没有太大的本事,可她有一颗永远都爱我的心,我不相信人 有贵贱之分,即使有,那么我这苦命的妈妈给我的爱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真挚、最宝 贵的爱。 悲惨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妈妈的性格,她开始不善言辞,甚至不愿意和 别人交往。妈妈对我和弟弟倾注了她所有的感情,却拼命地压缩着自己的生活空间。 妈妈对我们花钱从不控制,可是她自己连一双袜子都是补了又补,总也舍不得买双 新的。她习惯于在牙缝里节省着每一分钱,一个刚过四十的女人衰老得像个老太太, 让儿子看了就觉得心如刀割。 我刚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老师对我印象很不好,而且我的成绩也并不突出。 妈妈下午总是站在敬老院的门口,当杜老师下班经过这里的时候,妈妈总会想尽办 法告诉她我曾经辉煌的过去。开始的时候,杜老师看着妈妈那喋喋不休的样子竟然 以为她有神经病,任凭妈妈怎么解释杜老师始终不肯相信我的成绩曾那样辉煌过。 好像都过去了很长时间,杜老师对妈妈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对我的熟悉程度,她 开始理解她面前这位疲惫的母亲的感受了,同时,她也被妈妈那执著的劲头儿所打 动,她答应妈妈一定会重视我,直到那时妈妈的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初二期末考试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教室看书,天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 继而狂风大作,合腰的大树被吹得落叶满地,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啪啪”作 响。 当时教室里就我一个人,我的心情随着天气一起变得很糟。我站在门口,看着 外面的暴风骤雨,突然很想家。家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是我原来出生的简易棚,还 是后来爸爸盖起的青砖瓦房?我不知道,只是小时候的岁月再次回归我的大脑。每 天都面对着生活的巨大压力,只有在想起以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曾快乐过。我 来到自己座位上,拿出笔,任自己的思路信马由缰,纵横驰骋,随手写下了自己思 家的感受。 就在我写到兴头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抬头一看,竟然是妈妈!她 披了一件雨衣,雨水早把她的整个身体都打湿了,她正努力地向教室里张望,看到 我后一脸兴奋。 我赶紧跑过去,打开门,雨水顺着妈妈的眉毛流了下来,她都顾不得擦一擦, 而是先把给我带来的雨衣从衣服里抽出来,上面没有一滴雨水,还保留着妈妈的体 温。 我说:“妈妈,你来接我干什么,像这种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妈妈一边帮我穿雨衣,一边对我说:“现在都到吃饭的时候了,必须按时吃饭, 要不然对身体可不好。” 我站在那里,任凭妈妈给我穿雨衣,看着妈妈帮我把所有的扣子都系上,我好 像突然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刚会走路,妈妈在我眼里是那样的高大, 简直就是我最强有力的靠山,现在,我比妈妈整整高出了一头,可是在妈妈面前, 我还是那样的弱小,无论什么时候,妈妈博大的胸怀都是我疲惫后得以停泊的港湾。 当我们走出教室,风停了,雨也小了。妈妈和我开玩笑地说:“我就是苦命, 你就是甜命,你看,你一出来老天爷都不下雨了。”我挽着妈妈的手说:“妈,如 果我是甜命,那么我还会让你受苦吗?”妈妈看着我,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上学,等到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杜老师叫我到办公 室去一趟。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办公室,路上还在想,我也没有闯什么祸 啊。 在杜老师的办公桌前,我第一次发现杜老师是如此的和蔼。她三十五六的年纪, 身体有点发福,瞪起眼睛来让人望而生畏,再坏的学生在她面前都显得服服帖帖。 她教我们物理,要求非常严格,教学成绩也很突出。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叠稿纸问我 道:“林海,这是你写的吗?” 我凑上前一看,是我昨天下午写的短文,奇怪,怎么到杜老师手里了呢,我点 点头。 杜老师说:“今天早上,我在你桌上发现了它,文章很吸引人,写的都是你的 亲身感受吗?” 我说:“是,昨天下午下大雨,我困在教室,顺手就写了这篇文章。” 杜老师说:“写得不错,很感人,一个人在外地读书难免会孤单,不要老想这 个,多在学习上下功夫。” 我点了点头。 杜老师又说:“以前我可能对你有点小误会,你的情况你妈妈都和我说了,既 然你的成绩曾经那么棒,只要肯努力,我相信你一定会再创辉煌。” 我感激地看了看杜老师,好长时间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和我说过话了,在我最困 难的时候,别人就是只在语言上鼓励我一下我也会终生难忘啊。我对杜老师说: “老师,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个期末考试我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在考试前的数个夜晚我都通宵不眠,可 是成绩下来后还是很不理想,只是勉强进入了班里的前十名。看到结果后,我的情 绪一下消沉起来,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没有一点成效。回到敬老院, 我一声不吭。妈妈看出我的失落,并没有问我的成绩。看着妈妈在我身边不停地忙 碌,我越发觉得惭愧,在懊恼中竟然掉下了眼泪。 妈妈坐在我身边,说:“你看,前些天你老是搞疲劳战术,考试的时候眼睛都 睁不开了吧?那能考好吗?你的压力太大了,如果放松一点就会好多了。” 我皱着眉头说:“妈,为什么好多题我怎么做也不会呢?” 妈妈抚着我的肩膀说:“你想想,你都多长时间没上学了,要追他们也要有个 过程啊。” 我觉得压力是那样的大,我感觉自己已经倾尽全力了,可是还是不行,一种空 前绝望的感觉迎面扑来,我开始认为自己竟是如此无能。我觉得对不起妈妈,也对 不起杜老师,对不起所有关心我和信任我的人。就像自己被悬在半空,纵有天大的 本事也施展不出来,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无奈,我的胸口像被千钧巨石压住,让 我喘不过气来。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搂住妈妈,纵情地痛哭起来。如果你没有那样痛 苦的经历你就很难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可是每天的生 活还是要依赖疲惫不堪的妈妈。我已经辍学过一次,现在自己要求又回到学校,我 想通过考学走出农村这个狭小的空间,这里寄托了我对未来所有的期待,可是我的 成绩依旧一塌糊涂。我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未来是那样的黯淡,我当时的心情近 乎于绝望。妈妈紧紧地抱住我,轻声地安慰我,直到我哭得累了,心中积留已久的 郁闷情绪随着眼泪一起排了出来。 我不会放弃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向所有的人证实我的价值。我要 继续努力。 初三一开学,紧张的氛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我现在所在的中学四面环山,平 日里大家都生活在一种异常闭塞的环境中,这里的报纸都很少更新,电视也只能收 到有限的几个频道。因此,这里的同学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更加强烈,大家都拼命 地学习,互相竞争,正好那一年教育体制改革,中专、中师、重点高中所录取的学 生分配指标到各个学校。我们所在的中学总共分到两个中专、两个中师和一个省重 点高中的指标,也就是说这个学校学生成绩再好也只有五个同学能实现走出家乡的 目标,这样一来,原本对外的竞争成为了对内竞争,学习好的同学之间总是互相提 防,生怕别人在某一学科超过自己。进了前五名并不绝对保险,出了前五名则让人 心惊胆战。 在现在读大学如此轻松的时候,相信好多人已经记不得曾经考学的艰辛,也许 只有70年代以前在农村出生的孩子才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我记录的那种感觉。 在初三上到一半儿的时候,兄弟班一个成绩非常出色的小女孩儿病倒了,而且 病得非常严重。直到她倒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她平日里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而 且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饮食没有规律,吃的质量也很差劲,营养根本补充不上。 像这样的人一倒下就很难再起来。学校号召同学给她捐款,一群乡下的孩子又能拿 出多少钱呢?老师咬着牙掏出五十,想挽救住自己的学生。同学们你一元我五角, 捐出了自己的零用钱。我当时拿了五元,已经是学生中最多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捐 款下来,只募集到一千块,师生已经倾尽全力了,可是这点钱对那位身患重病的孩 子来讲真的只是九牛一毛。 最后,我看到那位同学的父亲充满感激地从校长手里接过捐款,在一片同情的 目光中走出学校。好多年后,我在回家的路上意外地碰到了那个同学,她大病不死, 但是身体一直不好。那时,她已经嫁人了,为人妇、为人母,手里领着自己的孩子。 当她看到我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当我告诉她我所有的经 历后,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的神情,似乎在瞬间回忆起自己曾经辉煌的过去。她 喃喃地对我说:“你们真好,能够上大学,将来我的孩子一定也会考上大学。”说 完,抱起自己的宝宝,怜爱地在孩子额头上亲吻着。那个时候,我更加深刻地认识 到孩子对自己的母亲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转眼间,又到了冬天。教室里只有一只小火炉,即使炭火烧得再旺,它散发的 热量终归有限。外面的冷风总能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它在屋子里转悠一圈,空气立 刻变得冰凉刺骨。我坐在最后一位,身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除了去厕所,平时总 是纹丝不动,就像木雕泥塑一样。我必须抓紧每一分钟学习,课本不知被我翻了好 多遍,练习册和习题集也让我做了不计其数。我的成绩开始稳步回升,在几次模拟 考试中都进入了前三名。我就像一匹黑马一样窜了出来,让昔日那些并没留意我的 老师和同学都大跌眼镜,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起我来。 只有杜老师对我的重视是一贯的。她经常鼓励我,也许是妈妈期盼的目光打动 了她吧,可能她并不相信我有那么大的潜力,但还是非常愿意看到我上进的样子。 一天中午,我去办公室,杜老师递给我一本《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试题集》。 她对我说:“林海,我看你挺聪明的,有时间看看这本书,对你提高成绩会有好处 的。”我翻开看看,里面的试题要比我们平常所做的深奥许多。 我谢过老师,回到教室,刚坐到椅子上,就听有人在门口叫我的名字。我一看, 是刘涛,也就是前面我说过的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他虽然也和那群成绩不 好的孩子混在一起,却能“出淤泥而不染”,他不仅长得英俊帅气,而且成绩非常 突出,在那所学校,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 他一脸狡黠的笑容,小声说:“好小子,在家有女朋友都不和我们说,真不够 意思。不过,真漂亮啊。” 我当时就糊涂了,问他道:“你吃错药了,还是喝酒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是 吧?” 他哼了一声,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看你还赖得了,走,和我一起去看看。” 我被他拉住胳膊,沿着甬路向学校门口走去。果然有个女孩儿靠着自行车,穿 着雪白的风衣,在积雪旁边站立。她一动不动,整个人与外在的环境浑然一体,显 得气质高雅,冰清玉洁。我们走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闻声抬头, 竟然是董艳丽! 我已经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就像她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她看到我非常兴奋,跳着扑了过来,大声对我说:“林海,你这个坏蛋,转学 了也不告诉我。” 久别重逢,她显得异常热情,而我却有些许的不适应。我说:“哦,我都忘了, 再说,我转学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会四处做广告了。” 董艳丽用力握着自己的手,仰脸对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不带 我看看你们校园?” 我说:“好啊,现在就走吧。”说完,把董艳丽带进学校。刘涛早就知趣地跑 开了。 我们在学校转了一会儿,就到吃饭的时间了。我把董艳丽领到敬老院,妈妈知 道我原来的同学来看我,非常高兴,也非常热情,给我们做了最可口的饭菜。 董艳丽在妈妈面前表现得非常活跃,不停地和妈妈说笑,哄得妈妈异常开心。 我突然发现眼前的董艳丽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性格忧郁的女孩儿,她此时的表现 就是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午饭过后,她要回学校了。我一直把她送到村口。 临别时,我对她说:“现在冰天雪地的,你千万要慢一点。” 她笑着点点头,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说:“放心吧,你自己也要多 注意,你妈妈真好!” 我说:“谢谢你!” 她睁大了眼睛,充满了期待地对我说:“林海,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 你会一辈子都这样对我好吗?” 我觉得这个话题来得很意外,顿时哑口无言了。 她笑了笑,很自信地对我说:“我相信你会的,因为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 有责任感的,对吗?” 我还是没有吱声。 她看了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广袤的原野大声喊道:“林海,我喜欢 你!”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期盼。 即使我再傻我也明白她想听的是什么,可是我却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对董艳 丽是怎样一种感觉。是好朋友之间的真诚关心?还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真情的自然流 露?反正不是爱情,在那种生活的重压下我的生活远没有那么丰富,再说,传统的 说教模式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我根本没考虑过那个方面的问题。我拍了拍她的 肩膀,说:“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她顺从地骑上自行车,眼神里掩饰不住失 望的情绪。她走了,不停地回头看我,我也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白 皑皑的雪地中。 初三那个春节我都在看书,随着成绩直线上升,我的自信开始重新构建起来。 也许是因为杜老师对我的关心,我开始对物理产生了超强的兴趣,那本竞赛试 题集被我翻了不知多少遍,上面圈圈点点做了数不尽的记号,许多原来不明白的问 题最终都被我彻底搞清楚了,做完这种习题再回头做模拟题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我已稳固了年级第一的位置。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我们去参加物理竞赛,初赛的地点就是我原来所在的中学。 回到曾经的母校,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校园没有什么变化,格局依旧, 同学依旧,老师依旧,变化的只是我自己的身份。最为巧合的是,我们竞赛的地点 竟然就是我初一时的教室。走到里面,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侯老师,想起了冬云, 想起了我那班可爱的同学和那段快乐而难忘的日子。坐在那儿,我的心一直不能平 静,在答题的过程中,我仍然在不停地走神。我只有十七岁的年纪,可竟然学会了 怀旧。 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出来,全镇只有我一人取得了复赛资格,杜老师高兴得不 得了,她很风趣地对我说:“林海,好样的,单单这个成绩就足以让你在咱们学校 青史留名了。” 我也笑了,调皮地说:“是吗?没准我还能在复赛中取得更好的名次呢。” “希望如此啊。”杜老师也笑了。“不过,”她想了一下,很真诚地说,“那 可是很难啊。” 杜老师竟然对我很没信心,我的斗志立刻被激发出来,嘴上没说什么,心头可 是憋足了劲儿。 回到敬老院,我开始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物理竞赛上。 随着我成绩的好转,妈妈的气色也逐渐好转起来。在我备战中考的这一年中, 妈妈比我更辛苦。自从那位女同学病倒后,妈妈的神经始终高度紧张。她生怕我营 养不良,不顾我的反对,买了一个小电饭锅,每天为老人们做好饭菜后再单独为我 开小灶。晚上,妈妈陪我读书直到深夜,早上,她又很早便起床。妈妈一个月也就 挣三百多块钱,其中绝大部分都用来给我改善伙食。妈妈开始成篮子地买鸡蛋,动 不动就给我炖鸡、炖鱼,每次我回到宿舍里就会闻到诱人的香气。我发现妈妈变得 很能花钱,出手也很大方,为了儿子她是什么都舍得啊。最让我难受的是,妈妈还 是和我分开吃,她坚持着吃敬老院的大灶,可我都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能忍心自 己吃独食呢?有一次,我甚至是用乞求的口气让妈妈和我一起吃,可妈妈还是异常 干脆地拒绝了。她知道,她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骗我们说她自己根本不喜欢吃好东 西不会有任何成效,她什么都不再解释,只是被我磨得不成时就在我的碗里夹上很 小的一块鸡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然后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说:“妈已经吃 过了,味儿真不错,你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 三月中旬,我去唐山参加物理竞赛的复赛,碰巧杜老师在同一天去县城接受培 训,便由妈妈陪我去参加考试。考前那天下午,我和妈妈走了十多里山路,到镇上 去坐车。一路颠簸,天都黑了才到唐山。 我们先找了个廉价的小旅馆住下,然后去小吃铺里吃东西,妈妈看了半天,选 中了她认为最有营养的东西,那就是肉饼。 妈妈大声说:“来两斤肉饼。” 服务员瞟了我们一眼,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说妈妈真能吃。我们也没搭 理她,等肉饼端上来,妈妈先用筷子把肉饼掀开,见里面肉还挺多,显得很高兴, 便对我说:“海海,你把这肉饼全都吃了。” 我笑着说:“我可吃不了这么多,妈,您也吃吧。” 妈妈盯着我说:“怎么会吃不了呢,他们这里分量都不够,两斤也赶不上咱家 一斤。” 碰巧这话被服务员听见了,她狠狠瞪了妈妈一眼。妈妈便不再说话。 我埋下头,慢慢吃,妈妈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我吃饭,我抬头,见妈妈一脸 满足。 我再次劝妈妈说:“妈,您也吃吧。”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爱吃肉饼,我想吃点豆浆油条,好像这儿没有。” 旁边的服务员正好听见了,赶忙跑过来说:“有,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你要什 么?” 妈妈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大概在想:小丫头真烦人,来这儿看来不消费是 不成啊。 服务员见妈妈不说话,紧着追问道:“您想要点什么?” 妈妈只好问:“你们这里油条多少钱一条?” 服务员说:“五毛钱一根,很便宜的。” 妈妈吃惊地说:“五毛钱还便宜,够贵的了,我们那里才两毛钱啊,不要了, 不要了。” 服务员摇摇头,走开后,一脸鄙视。 我知道妈妈就是不想花钱,于是说:“妈,我吃饱了。” 妈妈着急地说:“不可能,你怎么会只吃这么一点呢?” 我说:“您什么也不吃,我自己怎么能咽得下,再说,您看,这两斤肉饼我也 吃不了啊!” 妈妈仔细地看了看,确信我是真的吃不了后才拿起筷子。妈妈很认真地把肉饼 的面皮掀下来,把里面的肉都堆在我的盘子里,把皮塞到自己口中,妈妈一定很饿 了,她嚼东西的声音很大,边吃还边说:“海海,你快吃,把肉都给吃了。” 我垂下头,鼻子有点发酸,这就是我的妈妈,同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妈妈是 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土气,那样的卑微,就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微不足道。她无论 走到哪里,都没有时间去看看周围的世界,她走到哪里心里牵挂的都只是她的孩子, 我无意再度表达妈妈对我的爱,这种爱早已深入我的骨髓。看着妈妈陈旧的衣服, 看着妈妈略显木讷的表情,看着妈妈头上斑斑的白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低 头,任凭眼泪落到地上。 第二天,我走上考场。我的注意力第一次如此集中,三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 大部分的试题我都不会做,我只是努力发挥着自己的水平,这种考试本来就重在参 与。当我走出考场,显得非常轻松。我出门正看见妈妈,那是一个让我既滑稽又心 碎的镜头:烈日下面,妈妈面朝南方,双手合十,正在不停地顶礼膜拜,不用问肯 定是在为我而祈祷。她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妈妈,有的人甚至忍俊不禁,咯 咯发笑。 我赶紧跑过去,拉起妈妈,笑着问:“妈,您看您,在干什么呢啊?” 妈妈突然醒悟过来,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没什么,没什么,考得怎么 样?” 我真是哭笑不得,说:“有您老人家的祈祷,儿子还能考不好吗?” 妈妈有些难为情地说:“海海,妈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我生怕妈妈误会,故意大声说:“没有,妈,我因为有您这样的妈妈而自豪呢。” 我的声音很大,而且我本来就希望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我昂着头看了他们一眼,拉 起妈妈的胳膊,大跨步地走了,也许有人以为我们娘俩精神有问题,我才不管呢, 他们又不是我,当然感受不到妈妈对我真挚的爱。 我一向是个唯物论者,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是妈妈的祈祷给我带来了福音。 两个月后,在中考报志愿的前期,我的物理竞赛成绩下来了。那一天,我正在 上自习,杜老师神采飞扬地从外面走进来,什么都没和我说,而是直接大声向全班 宣布道:“林海同学在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荣获河北赛区一等奖。”全班同学 马上沸腾了,这样的成绩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而我却把它变成了现实。 当时我都懵了,过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我结结巴巴地问老师道:“您,您 确信,这是真的吗?” 杜老师说:“当然确定,证书很快就要发下来了。” 我立刻想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也没有和老师请假,而是直接冲出教室, 飞快地向敬老院跑去。路面崎岖不平,我连窜带跳,跨越了重重障碍,一口气跑到 宿舍,在门口便大喊道:“妈,妈,你在哪儿?”妈妈闻声赶紧跑了出来,看我上 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以为我又在外面闯祸了,她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但还是故作 镇定地问:“海海,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和妈说。”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 妈妈后,妈妈顿时兴奋起来,她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我冲上去,和妈妈紧 紧地抱在一起,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留下了激动的眼泪。 临近中考,每一分钟的时间都弥足珍贵,很快就到报志愿的时候了。 我第一次面临着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在90年代中期,农村孩子最喜欢报的就 是中专和中师,因为那样做可以一步到位:可以转户口,可以有工作,可以吃上商 品粮变成城里人。在每一个农村孩子面前,户口都是一道让他们无法跨越的屏障, 而“跳农门”就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 志愿表发到我们手里,我盯着那页纸陷入了沉默。 毋庸讳言,我一直都想考大学,那是多年来支撑我持续努力的动力之源。虽然 我对城市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可是我一直都幻想着在那里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想 考迁安一中,那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以前在它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就曾有一种跑进 去的冲动。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我纵有千万种理想可还是要立 足于这个贫困的家境。想一想日渐衰老的妈妈,再想一想少不更事的弟弟,我不能 不顾及家人的生活,而只追逐自己的梦想啊。 思前想后,我最终在志愿表上填写了“中师”两字,如果自己不能实现读大学 的愿望,就让我的学生去实现它吧。 当我把志愿表交上去,杜老师看了看,结果也在意料中。她示意我坐下,然后 对我说:“林海,你是我带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了,你知道吗?你应该考大学。” 老师的话正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又何尝不想呢?我伤心地抬起头,看了看老师, 没有说话。 杜老师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意味深长地说:“林海,你虽然是个孩子,可 你做事一向很有主见。贫穷只是一时的,读书却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如果你将来缺 钱,老师可以帮你。” 我站起身,对老师说:“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不能让我妈再辛苦下去了,我 已经长大了,我必须尽早挣钱,我要养活妈妈,还要供弟弟读书。” 杜老师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脸惋惜。我心里特别难受,起身和老师告辞, 飞快地走出办公室,刚到外面,眼泪便涌了出来,我跑到操场的角落里,失声痛哭。 我告诉自己不要难过,因为考什么学校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妈妈没有给我任何压力, 如果说是命运不公,那么我不会迁怒任何人,妈妈已经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有 什么理由让她继续辛苦下去呢? 傍晚回到宿舍,妈妈刚好为我炖了一锅排骨,酷热的晚风吹进屋子,妈妈的额 头沁满了汗珠。浓浓的肉香弥漫在整个房间,而我却没有任何胃口。我和妈妈说了 句话,然后把书包放在桌上,拿出模拟试卷,开始做题。 妈妈说:“先别看书了,去洗个澡吧,回来正好吃饭。” 我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进了浴室。那是一种暖水袋,中午在太阳的暴晒下水 温很高,冲在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我机械地搓着身体,内心是说不出的苦涩。 当我回到宿舍,妈妈已经把排骨炖好,还炒了一盘苦瓜。她一边擦手一边笑着 对我说:“快吃吧,我听别人说吃苦瓜可以败火,这么热的天你可要多注意身体。” 我感激地看了妈妈一眼,端起饭,却什么都吃不进去。我想在妈妈面前表现出 高兴的样子,却显得非常做作。妈妈平日看惯了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现在她顿时感 觉到我有心事。 她轻声问我道:“怎么了,考试不理想吗?” 我朝妈妈笑了笑,但笑得一定很勉强。我说:“没有,妈,您放心吧,这次中 考我心里有底。” 妈妈一直很信任我,听了我的保证,她更开心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