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一中 从照相馆出来,妈妈和弟弟就要回家了。我和他们一起走到汽车站,弟弟好像 天生对城市感兴趣,他忽闪着大眼睛说:“大哥,我也要考上一中,我也要上大学 呢。”我笑着对他点点头。到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那趟班车马上 就要出发,妈妈和弟弟赶紧跑了过去。此时,已是深秋,落日的余晖照映在妈妈身 上,她显得是那样的衰老,竟然有些步履蹒跚。一阵秋风吹过,妈妈的头发显得蓬 松而凌乱,背上的包裹看起来异常沉重,妈妈的青春在艰难的生活中悄然逝去,无 情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迹。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妈妈把弟弟搂在怀 里,透过模糊的玻璃窗使劲儿向我挥手。我跑过去,站在班车下面,大声地叮嘱妈 妈要注意身体,弟弟要好好学习。他们什么也听不清,可也同样回应着我。汽车缓 慢地驶动,我加快了脚步,一直跟着班车跑到大门外。我真的舍不得让他们走,他 们一走,我就像一个人被抛弃在孤岛上一样。妈妈用手势告诉我快点回学校,我停 住脚步,看着班车飞快地向前冲去。秋风卷着沙尘,落在我的脸上,我不停地揉着 眼睛,沙尘在眼泪中被消化干净。我转过头,回到学校去继续看书。 那时,我觉得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一中作为省级重点中学,荟萃了全 县各地的学习精英,在这里要继续保持领先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入学成绩是班 里的一号,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多同学要超越的目标。我心里非常紧张,学习上也 更加刻苦起来。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淌,不知不觉,秋去冬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我们宿舍 的气氛好像也随着外面的空气日益凝固了。 孙学军由于吃不惯学校的大灶而改吃政府大院的食堂了,我们余下的六个人也 不再像开学初时那样亲密了。平日我总和李权在一起,有时在食堂,有时就去街上 吃小吃。早上喝碗豆浆,吃两根油条,中午则要上半斤饺子,既能熟悉一下县城的 风貌,又免去了刷盆洗勺的劳动,何乐而不为呢? 冬天的到来,使我们不得不改变生活方式。以前我们很少打水,渴了就喝水龙 头里流出的地下水,清凉而又爽口;晚上洗脚,直接到水房里用凉水冲一冲,方便 而又快捷。现在,外面冰天雪地,寒气逼人,热水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品。 晚上,我们上自习回来,大家都要洗漱,我和李权总会有一壶热水,两人一凑 合也就够了。杨涛呢,总是大大咧咧地拎起孙学军的壶,往自己的盆里咕嘟嘟一通 猛倒,看得孙学军眉头皱起,不停地瞪眼睛。时间久了,孙学军打水归来便径直把 暖壶锁在柜子里,虽然显得小气,但也确是无奈之举。 杨涛没水可用,开始郁闷起来。不过懒人有懒法,他意外地发现暖气里的水可 以充分利用。于是,每天晚上,他都要把暖气片上的通气孔打开,哼着小曲在那儿 放水,洗脚的时候总是仰着头看大家,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 不舒服。 住集体宿舍,重要的是一种氛围,如果彼此看了对方都觉得不顺眼,那么稍有 矛盾就很容易激化。 一天,杨涛正在接水,哼到兴起的时候有点忘乎所以,一不小心,装满了热水 的盆“啪”地摔到地上,他本能地去捡盆。暖气里的水猛地冲了出来,全部喷在了 孙学军的被子上。一床新被子被淋得湿漉漉的,上面间或还带有暖气上的水锈,污 迹斑斑,惨不忍睹。 孙学军立刻就火了,红着脸吼道:“你没长眼睛啊?” 杨涛手忙脚乱地堵上暖气,看着孙学军生气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学军气往上涌,开学这么久积蓄的所有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从乱动别人东 西到生活上的各种不良习惯,孙学军一一列举,将杨涛批得一无是处。他越说火越 大,嗓门也越来越高,杨涛站在宿舍中间,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他的自尊心被 深深地刺伤了,他开始以更大的声音反击。最后,屋子里尽是他们的争吵声。 杨涛睁圆了眼睛说:“到迁安来了就不要拿大地方的臭架子,想摆谱滚回唐山 去。” 孙学军用手指着杨涛问:“你骂谁?” 杨涛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以一种挑衅的口气回答道:“就是说你呢。” 孙学军听了,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向杨涛冲过去,杨涛也不示弱,挥舞着 拳头也要奔过来。我们赶紧把他们拉开,两个人使劲地挣扎,嘴里不住地骂着脏话, 引得别的宿舍的同学聚集在门口,伸头向我们这里张望。 那个晚上,宿舍里极度沉闷,没有人支声。第二天起,他们两人形同陌路,再 也不说一句话。 宿舍,本应该是充满温馨与友情的地方,现在却变得冷如冰窖。我每天很早便 起床,晚上要很晚才回来,即使呆在宿舍我也会很沉默,不想说话。宿舍对我来说 只是一个供我晚上睡眠的地方,对它我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地像只背井离乡的小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也没有什 么人可以倾诉。如果整天忙着学习生活还算充实,稍一清闲便会无比强烈地想家, 想妈妈,想弟弟,更想那充满亲情的家庭氛围。于是,每逢周末,我就会坐在教室 的椅子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广袤的天空,面对着家的方向,陷入沉思。 快期末考试了,学习的节奏一下紧张起来,我的神经也开始绷紧,每一秒钟的 时间都显得非常宝贵。晚上我开始失眠,脑子里布满了白天做过的习题,老师课堂 上讲过的内容会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重新流过。我不停地翻身,这个时候孙学军 就会在床上发出咳嗽以示抗议。 后来,晚自习后我便不再直接回寝室,而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反正有 路灯,我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拼命地记着里面的内容,不放过任何一个 可能被命题者选中的考点。寒冬腊月的天气,滴水成冰,我裹着厚厚的大衣依然冻 得瑟瑟发抖。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北风吹来,树上的枯枝随风 舞动,发出“呜呜”的哀鸣,是那样的凄凉。走累了,我就会在某个路灯边坐下, 一直看到眼睛酸痛、大脑僵化才往回走。此时,宿舍的大门早就被锁上了,我要乘 老师不备,从高高的围墙上爬过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回寝室,往床上一倒,酣然 入梦。 那是怎样一段艰苦的时光啊,就是让我现在想想自己都会觉得无比感动。那是 一种信念在支撑着我,我必须努力,我必须争气。即使有再大的困难,只要我想想 妈妈那殷切的目光和弟弟那充满崇拜的眼神,我就会凭空而生一股强大的力量。因 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我的亲人始终与我同在。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在购物中心的楼下看书,积雪漫 过了我的鞋子,双脚早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头发上、眉毛间挂满了雪花,大自然 把我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圣诞老人。我的两只手机械地在书页上翻动,直到凌晨两点 钟,一辆值勤的警车在我前面停下。他们以为我是无业游民要强行将我收容,当我 和他们解释清楚后,那位负责人感动得嘘唏不已,由衷地称赞道:“不愧是咱们迁 安的最高学府,一中的学生就是勤奋,农村的孩子更是能吃苦。”不过,他转而又 说:“小伙子,你也要注意身体,长此以往,身子会吃不消的。一张一弛,文武之 道,这个理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说完,把我塞进警车,强行将我送回学校。 事隔多年,当我再次想起那段充满汗水和激情的岁月,我会为自己把握住了时 间而自豪。我始终认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并不是什么坏事,它可以使我们意志变得 更坚强,使我们的体魄变得更健壮。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的汗水也没有白流。当 我走进考场,面对试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我极为轻松地答 完了全部的试题。当我坐上回家的班车时,我对考试结果充满了信心。想想一会儿 就要见到妈妈和弟弟,那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惬意与幸福。 高一的寒假对我来说充满了快乐,那种快乐是发自肺腑的,没有任何的压力, 整个身心都非常地放松。我和妈妈一起回家,弟弟整天和我待在一起。那个时候, 他开始学英语,每天我都要对他进行辅导,他听得总是那么认真,连吃饭的时候都 在背诵那有限的几个单词。我发现弟弟其实是很有语言天赋的,加上他天生的表现 欲,简直就像是为外语而生的一样。 那个春节,我们一扫往日悲伤的情绪。妈妈买了很多肉,让我们放开肚量大吃 了一个假期。而且我们买了好多鞭炮,除夕之夜,我和弟弟尽情地燃放,自己家的 放完后我们就爬到房顶,看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烟花,虽然手脚冻得冰凉,还是兴 奋得不得了,一直看到妈妈叫我们下去吃饺子。在饭桌旁,我们母子三人围坐一团。 吃着吃着,妈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但我们知道,那是高兴的眼泪。妈妈对我们说 :“海海考上了一中,江江这次也是班上第一名,我们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老天 爷也不会总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 没几天,我的成绩单被寄回家。虽然我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好成绩,但 是在撕开那薄薄的信封时我的手还是在轻微地颤抖。我抽出成绩单一看,我居然考 了个年级第一名。弟弟立刻在旁边欢呼起来,妈妈听后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真正体 会到了通过自己努力带给亲人的那份快乐。 二十多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又要开学了。临行时,我郑重地对妈妈说: “您放心,我一定会取得更加骄人的成绩,永远不会让您失望。”看着日益长高的 弟弟,我说:“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惹妈妈生气。”弟弟还是那么乖,点了点头, 依依不舍。我上了班车,向他们挥挥手,再次踏上返校的路程。 我到寝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正好李权在里面。他还是老样子,一上来就 帮我拿东西。 我紧着收拾床铺,就看李权站在我身边傻笑,便问他道:“过完年你开始抽羊 角风了?” 李权酸酸地说:“林海,看来我要恭喜你了,是不是考了个第一?” 我一听,这小子信息还真灵通,便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晃着脑袋说:“在咱们班,能超过我的也就只有你林海了。” 我瞅着他,脑子一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问:“你这意思是说你小子考了个 第二?” 他笑着说:“怎么,许你考第一还不许兄弟我考个第二?” 我高兴地说:“好你个臭小子,平日里没白和我在一起混,有出息了啊。” 李权“砰”地打了我一拳,说:“你就吹吧你,看我下次怎么超过你。” 我们正在说笑,就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请问, 里面有人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对它竟然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 像它从我记忆的深处悄然传来,但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人究竟是谁。 李权应了一声:“有人,请进。” 门“吱”的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褐色的皮衣,围 了一条紫色的围巾,身材颀高,还带有楼外冷风的寒意。她看了我们一眼,问: “请问孙学军在吗?” 我和李权对视一下,说:“他不在,你在这等等吧。” 虽然喜欢孙学军的女生数不胜数,可是有勇气找上门来的毕竟还不多。这个女 孩子大大方方地坐在孙学军的床上,翘起腿,悠闲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楼里的气温驱走她的寒意,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头发上腾腾地 冒着热气。 我对她说:“屋子里面热,你把外套脱了吧,可以放在我的衣架上。” 她站起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朝她微微一笑。突然,她正视我的表情凝 固了,我也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我绝对曾在哪里见过。我的大脑飞速地搜索,难道 是她?是那个长期以来一直在我记忆深处徘徊的影子?我仔细地观察着她,没错, 就是她,虽然有几年没见,可是她眉宇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是时光所无法改变的。 她也在看着我,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就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惠冬云。 冬云兴奋地拉住我的手,不停地询问我这些年的情况,随着她的发问和我的回 答,那一桩桩往事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详细地向她介绍着,当说到我又是辍学 又是转学的经历时,她的眉头紧皱,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她凝视着我说:“林 海,真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当初你成绩那么好,我觉得你肯定会一帆风顺 呢。” 我笑了笑,一脸的苦涩,问她道:“你现在在哪儿上学?” 她眨着眼睛,调皮地说:“看,连我这个校友都不认识了?我也在一中啊。” 我有点懵,难道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半年竟然从未谋面?我傻傻地看着她,不知 道说什么好。 她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人就是傻实在,骗你什么你都不知道,我上初三 时,唐山一中面向全市提前录取一批学生,我考中了。不过,在那儿呆了半年,觉 得太累,真不是人过的生活,就回咱们一中了。我过了春节刚回来,以后咱们不就 又是校友了吗?” 我一听,特别高兴,激动之余我使劲儿抓住了她的手,连声说:“太好了,这 样我可就有伴儿了。” 冬云笑着站在那儿,轻轻抽回被我紧握着的手,脸颊绯红。哦,这个时候我才 意识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儿时那漫山遍野乱跑的野孩子了。可是,那段时 光是怎样地让人难忘啊。 岁月总是无情地改变着我们。此时的冬云,出落得高贵典雅、风姿绰约,她的 服饰,她的气质,无不彰显着她的独到品位,卓尔不群。反观一下我自己,依旧完 整地保留着那份乡土气息,普通话都讲不好,还是满嘴的乡村俚语。如果说冬云是 湖边徜徉漫步的白天鹅,那么我依旧还是对影自怜的丑小鸭。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孙学军推门走了进来。他还是一脸的清高,看到了冬 云还以为是我的朋友,没有支声,顾自地收拾着东西。他刚打过篮球,周身散发着 运动气息,迸发出无限的活力。 我对冬云说:“这就是孙学军,你们聊吧。” 冬云看了孙学军一眼,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惠冬云,奉我爸差遣来邀请你 与我们共进晚餐。” 孙学军被冬云诙谐的语气逗乐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眼睛突然亮了 起来,似乎冬云身上的某种气质正好对了他的口味,他伸出手道:“你是惠岩叔叔 的女儿?很高兴认识你。” 冬云与他握了握手,说:“你先收拾东西,我等你一起走。”孙学军听话地加 快了速度。 我一看时间,快五点钟了,忙叫旁边看书的李权去吃饭。冬云一把拦住我道: “林海,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一愣,说:“不了,我和李权一块儿去食堂,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少不了要 打扰你呢。” 冬云一听就生气了,皱着眉头对我说:“好,林海,你现在会对我说客气话了, 你今天就要和我走,不去吃饭你也要认一认我们家门啊。” 我看了李权一眼,有点不知所措,李权笑着站起来,说:“见了老朋友就一起 去嘛,我先走了哦。”说完,转身离开。 孙学军已然收拾完毕,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更显得英气逼人。他看了我们一 眼,对冬云说:“你原来就认识林海吗?” 冬云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们在初中就是同学。”孙学军羡慕地看了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去冬云家,又见到了久违的惠岩叔叔。他把我拉在身边,不停地 问着我和妈妈的情况。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已经掌握了自 己的命运,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随后,冬云叫我们一起吃饭。 那是我生平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冬云妈妈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冬云和惠岩 叔叔不停地劝我多吃,我也确实饿了,于是放开肚量,伸长胳膊,风卷残云般地大 吃起来。最后,我面前的骨头堆成了小山,孙学军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冬云微笑 地瞧着我,给我端来一大碗汤,我连声说吃不下了。没想到她把眉毛一立,很厉害 地对我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快喝光,一点儿也不能剩。”我向 惠岩叔叔投去求助的眼神,结果他朝我点了点头,居然示意我服从命令。我只好端 起碗,充满豪气地一饮而尽,接下来就觉得再也咽不下一点东西。看着我酒足饭饱 的傻样,冬云向我投来顽皮的目光。 晚上临出门的时候,惠岩叔叔拉住我和孙学军,要给我们压岁钱。我们挣扎着 不要,却不想惠岩叔叔力大无穷,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把我们摁住,很轻松地把钱塞 进我们的口袋,然后笑着说:“好了,把你们都喂饱了,快回你们的小窝儿睡觉去 吧。” 走在路上,冷风吹得我鼻子冰凉,我裹紧大衣,加快了脚步。孙学军突然和我 话多起来,他不停地问着我和冬云在一起的岁月。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讲到以 前在农村的那些故事,我好像忘记了寒冷,兴高采烈地和他说个没完。他听得很认 真,到宿舍楼下时,他真诚地对我说:“林海,你知道吗?我爸和惠岩叔叔也是战 友,那他一定也认识你爸,应该说咱们都是世交啊。不过,你们的童年真是丰富多 彩,不像我,一直在鸽笼般的楼房里长大,以后我们做好朋友吧。”我高兴地看着 他,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冬云被分到我们班,很快我们三个人便打成一片。李权天生擅长交际,没过多 久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四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春天刚一来临,河水刚刚解冻, 我们便骑上自行车,去滦河边嬉戏玩耍。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爬龙山,当我们 历尽艰辛,终于攀上峰顶时,脚踏平地,山风拂面,真是豪气冲天。我们吃着水果, 喝着饮料,听着音乐,纵情地高歌狂舞,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被完全激发出来,我 们觉得前途、命运、理想、抱负等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把握之中。 孙学军毫不掩饰他对冬云的感情,每天晚自习后他都守候在冬云身边,等她做 完作业,送她回家,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那样的协调, 成了迁安一中最为亮丽的风景。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的某一天。那个晚上,自习后,我回到寝室,洗漱完 毕,正准备睡觉,这时,孙学军一推门,整个人摇晃着冲了进来,浑身酒气。我吓 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他斜着眼睛看我,突然卡住我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我?”他一边喊一边在手上加力,我被他弄得几乎 要窒息。我使劲儿掰开他的手,想把他拽到床上,没想到他像疯子一样抓起桌子上 的书四处乱抛,一本厚厚的字典被他甩到空中,“啪”的一声把日光灯砸得粉碎, 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中。平日,孙学军总是彬彬有礼,但是耍起酒疯来也是威力无比。 我们把门紧紧地关上,任凭他在宿舍里胡闹,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发泄掉 身上所有的力气,才倒在床上,鼾声四起。但他在偶尔翻身时还在重复那句“她为 什么不喜欢我”。 显然,他在感情上受挫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起来,一声不吭地到楼下洗漱,再上来时,我们发现他 的眼睛红通通的,额头上撞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他呆呆地站在镜子前,人显得憔 悴很多。 我收拾完毕,正准备下楼。孙学军叫住我,说:“林海,你帮我请个假,今天 我不去上课了。” 我看看他,原本精神帅气的小伙子在感情的重挫下变得萎靡不振、意志消沉。 我本想安慰他两句,却不知该怎么去说,只好点了点头。 这个白天显得沉闷而冗长。孙学军躺在宿舍,水米未进;冬云坐在教室,一言 不发。 散晚自习后,我想早点回寝室看看孙学军的状况,却不想冬云悄无声息地来到 了我的身边。 她讷讷地对我说:“林海,咱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吧。”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冬云这一天也是心事重重。我随着她来到教室后面的篮 球场,这是孙学军最喜欢的地方了。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在很长的时间里彼此 不说一句话。那是初秋时节,晚风带着丝丝凉意,旁边的树枝随风飘舞,落叶纷飞, 偌大的篮球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显得空旷落寞。 冬云停在一座篮球架子旁,背靠着围栏,眼睛盯着我,幽幽地问:“孙学军怎 么了?” 我说:“他昨天晚上喝酒了,醉得厉害,今天没有精神,一直在宿舍躺着,可 能休息一下就好了。” 冬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林海,你知道他为什么喝醉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两个人又进入到一种无声的世界。 过了好长一会儿,冬云突然问我道:“你还记得咱们初中同桌时的事情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记得,人总是越大了越容易想起过去,那个时候你总 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偷葡萄,一起挖田鼠洞,一起去爬山,一起去钓鱼……”我 说着说着,充满了对那段美好时光的回忆。 冬云说:“是啊,真想回到小时候,没有什么忧愁,没有什么烦恼,虽然很傻, 却傻得非常快乐。” 她想了想,又说:“林海,你还记得有一次你的衣服脏了,我要给你洗衣服吗?” 经她提醒,我立刻想起了那件事,忙说:“记得,那次外面刚刚下过大雨,我 出去疯跑回来,衬衣角上沾满了泥浆,你要帮我洗,我却坚持要自己洗,对吗?” 冬云笑着对我说:“是啊,下课之后你跑到水龙头边上,用水只把衬衣角冲了 一下,然后拧干,跑回座位上让我看洗得是否干净,我问你哪儿脏就洗哪儿啊,你 居然说那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说着说着,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显得轻松了许多。 冬云又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和你在一起,总是那么轻松,你就 像一个大哥哥那样照顾我,还会像好朋友那样哄我开心。我回到城里后,给你写过 几次信,都是石沉大海。谁知道你又是辍学又是转学,还以为再也联系不到你了呢。 真没想到能在一中再次遇到你。” 冬云说着,睁大眼睛,紧盯着我,说:“你说,咱们几个在一起玩得不是很好 吗?为什么孙学军要告诉我他喜欢我?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好朋友,为什么他非要更 进一步呢?” 说着说着,冬云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只好劝她说不要再难过。 她啜泣了一会儿,仰脸看着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失去你们 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昨天孙学军真的很过分。如果友谊要以自我牺牲为代价,那么 就真的没有必要再维持下去了。” 她轻轻地擦掉自己的眼泪,在瞬间又恢复常态,变得很坚强,她对我说:“林 海,咱们回去吧。” 当我们走到校门口时,意外地发现孙学军正焦虑地站在那里。他同样没想到我 会和冬云在一起,显得有点慌乱,见到冬云更是神情紧张。他语无伦次地说:“冬 云,我,我来送你回家。” 冬云看他一眼,说:“你看看你,一天没吃饭了吧,快回去好好休息。有林海 送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孙学军还要坚持,可是冬云偷偷地拉了拉我的衣角,不容分说,推车走了过去。 走出很远之后,我蓦然回头,孙学军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路灯下,一双眼睛炯 炯有神,还在深情地凝视着冬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冬云一起走,也许是她对往日生活的追忆打动了我, 也许是我对冬云原本就充满了好感。正如我在前文所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不想让她受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伤害。 友谊和爱情总是界限分明,两者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或许可以实现完美的转化。 但如果不具备,那么他们之间就有着一道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要去挑战这个 界限,否则就会像孙学军那样输得很惨。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问题,也许是孙学 军处理得不当,也许是冬云在这个问题上显得过于小气。但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 之间的关系迅速降温,我们那个“四人帮”小团伙也随之土崩瓦解。 我一直认为孙学军应该明白我和冬云之间只是那种很单纯很单纯的友谊,可他 还是明显地和我疏远了关系。他日渐颓废,他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到最后对学习基 本上没有了任何兴趣。他开始和那些喜欢他的女生在一起,偶尔还会夜不归宿,再 也不是那个曾经无比痴情的孙学军了。 后来,学校要组织一个电脑培训班。在当时,电脑还是一个高科技的代名词, 特别是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对电脑充满好奇。那是一个收费班,每个同学600 元,自愿报名。当时我手里正好有600 块钱,是惠岩叔叔春节给我的压岁钱。而李 权就穷酸多了,他和父母长期冷战,亲情日渐淡漠,家里每个月只给他300 元生活 费,要报名就只能从牙缝里抠了。他是那样渴望接触电脑,一咬牙,花十块钱买个 小火锅,决定每天用它煮方便面,过上三个月艰苦生活,把这笔钱给节省出来。 那是一个意志无比坚定的人,他认准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每天他都很早 起来煮面,一天三顿,顿顿吃面,早晚各一包,中午吃两包,一天下来只要两元钱。 时间久了,李权明显消瘦下去,脸色发黄,锁骨突出,身体更加单薄,我都担心走 在街上迎面而来的和风都能把他吹跑。 一个周末,他破例买来一斤冻带鱼,叫上我要在宿舍炖鱼吃。我听了非常高兴, 中午从食堂打来两份米饭,然后躲在寝室拾掇鱼。我在家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的日子,李权更是没有下厨房的经验。两个傻小子蹲在地上一通忙活,花了两个小 时的时间把鱼炖好,累得我们一点吃的心情都没有了。正在这时,孙学军从外面打 球回来,他一进寝室便被满屋子的鱼腥给熏得够戗。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们一眼,把 衣服甩在床头,转身向楼下走去。我们也没在意,但没想到不出五分钟,楼下政教 处的老师就赶了上来,直奔我们寝室。我和李权飞快地把东西藏好,装作一副若无 其事的样子。老师瞪了我们一眼,说道:“别说有同学举报你们,就是没有举报闻 着腥味也能找到你们寝室,赶快把锅给我拿出来。”我和李权对视一眼,无奈中只 好把锅上交了。几天之后,我们因为违章用电被学校通报批评。李权因为买锅还被 罚款一百元,不但没有省下钱,反而倒赔了很多,前些日子的方便面也白吃了。 李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晚上他质问孙学军道:“是不是你跑到政教处告密去 了?” 孙学军在床上翻了个身,没理他。 李权怒气冲冲地说:“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你?” 孙学军从床上坐起来,傲慢地说:“就是我,怎么了?告诉你,这是集体宿舍, 不是你们家食堂。” 李权气得直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安慰他快点睡觉,同时向孙学军投去 鄙视的眼光。 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楼道里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正琢磨 是怎么回事,就听“砰”的一声,宿舍门被人踹开。有人在门口大声喊道:“赶快 跑,预报说三点半有地震。”我激灵一下睡意全无,其他的同学也都睁开了眼睛。 我们看看表,马上就三点半了,于是飞快地套上衣服,拼命地往楼下跑去。楼道里 已经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冲了出去。 站在楼下,看着我们的宿舍,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它轰然倒塌。结果,过了十 多分钟,一点动静没有。大家下来得非常匆忙,身上都没几件衣服,此时正是十二 月的天气,又在凌晨,寒气逼人,同学们都抱成一团,但还是抖个不停。大家不停 地抱怨:“怎么还不开始震呢?”我突然想到自己的钱没有拿出来,有800 多块呢, 都锁在了柜子里,如果楼真的塌了,我该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想到这儿,我叫一 声“我的钱”,然后转身向楼里奔去。身后有人惊呼道:“你他妈不要命了?”我 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只想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800 多块,接近妈妈三个月的工资 啊,我绝对不能让它平白无辜地埋在废墟之下。 我冲到宿舍里面,柜子上了锁,正可谓忙中出错,我竟然忘记把钥匙放在哪儿 了。只好抓住锁,用尽全力往外一拽,活生生把锁给拽了下来。我找到钱,把它装 进口袋,心里刚一踏实,立刻又想到地震后楼倒人亡的恐怖景象,求生的本能推动 着我再次狂奔起来。当我跑到楼外,觉得已经安全时,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背靠 在树上,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后来,事实证明这次预报纯属子虚乌有,但它惊动了整个迁安县城。经历了1976 年大地震,所有的唐山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我们在外面苦苦等了五个多小时才被通 知可以进楼了,但那些胆子小的还是不敢进去,直到下午,大部分人的情绪才平静 下来。不过,好多人在这次慌乱中丢了东西。当我们回到寝室,发现所有的柜子都 被打开了,大家慌乱地清理着自己的东西。孙学军大声喊道:“我的钱,我丢了2000 多元钱。”我们围了上来,孙学军显得非常气愤,情绪也很激动。大家七嘴八舌地 议论着,突然,孙学军看着我说:“林海,你上来的时候柜子还好着吗?” 我一愣,随即如实回答道:“都好着呢,我的柜子是我自己打开的。”孙学军 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我看出来他是怀疑我拿走了他的钱, 也是啊,我确实是这几个人中惟一回过寝室的,但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动过任何 别人的东西。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也没有和他解释,像这种事情只能是越描越黑, 再说,我心本无愧,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经过了种种摩擦之后,我和孙学军的关系降至冰点。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开 始和杨涛改善关系。杨涛所有的缺点他再也不提,反而他再次打水总是很开心地和 杨涛一起分享,两个人居然打得火热。 十二月二十三日,那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圣诞节前两天。下午五点钟左 右,我从食堂吃饭回来,到宿舍拿点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孙学军和杨涛在里 面说着什么,我并没太在意,但孙学军一句“肯定是林海拿的”被我听了个清清楚 楚,我立刻联想到他丢钱的事。我推门进去,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什么肯定 是我拿的?” 孙学军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顿时哑口无言。杨涛看了我一眼,眉毛 一扬,充满挑衅地说:“听到了?听到了更好,我们说学军那钱就是你拿的。” 我用鄙视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放屁。” 杨涛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凶狠地对我说:“你才放屁呢,你找死啊。” 我真想冲上去狠狠扇他几个大耳光,但转念一想,和这种大脑简单四肢发达的 人不值得动肝火,便没有理他。我拿了要拿的东西,转身想出去。 杨涛又在背后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撬哥们的女朋友还算个人吗?”我知道 他说的是冬云,这种事我更不想和他去解释,继续往门外走。就听孙学军叫我: “林海,你站住。” 我停身,回头看着他。 孙学军歪歪扭扭地靠在被子上,一脸痞相地问我:“你是不是报了电脑培训班?” 我没吱声,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向他汇报的必要。 孙学军又继续说:“就你妈能给你多少钱我还不知道?上个月你妈来看你说多 给你钱你都没要,你怎么会有600 块钱报培训班呢?你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 了我就不再怀疑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怀疑不怀疑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本来和我没什么关 系,不过,如果你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有600 块钱应该很简单。你还记得春节去冬 云家吧,惠岩叔叔给咱们的压岁钱是多少?不正好是600 块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说完,我就想走。 孙学军一阵冷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惠岩叔叔给我的是300 块,怎 么到你那里就是600 了?难道因为你是他女婿就多给你了?” 我真的糊涂了,不知道是孙学军在撒谎,还是惠岩叔叔真的多给了我钱,我站 在原地没有说话。 孙学军又说:“你没什么话可说了吧,做人就是要真诚一些,拿了人家的钱就 要有勇气承认。” 我说:“我根本没动你的钱,信不信由你。” 孙学军又说:“钱的事儿就放在一边,那你说你对冬云动没动感情?” 我说:“这个问题你根本没有资格问我,我也没有必要回答你。” 孙学军不屑地说:“心虚了吧?哼,我听我爸说过,你爸活着的时候就是著了 名的情圣,居然能把惠岩叔叔的女朋友撬走,你们家有撬人家女朋友的传统吧?” 我一听他开始攻击我的父母,火气立刻顶上脑门,但我还是强制自己平静下来, 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就是想让我生气,如果我此时发火反而正中他下怀。我努力让自 己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推门要走。 孙学军紧走几步,大声说:“林海,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真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更恶毒更能刺激我的语言。 他说:“我就不明白,你妈妈那个样子,又老又丑,还没有气质,穷酸得要死, 惠岩叔叔究竟看上了她什么,最让我奇怪的是你妈妈居然还放弃了惠岩叔叔而选择 了你爸爸,她是白痴啊……”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