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祸后 我实在无法容忍他继续侮辱我深爱着的妈妈,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彻底把我激 怒了。如果说在一分钟前我还有足够的理智的话,那么现在我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 白。我吼叫着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地朝他猛打。孙学军毫不示弱地展开回击,我们 两个在宿舍滚成一团。这时杨涛也卷了进来,他名义上劝架,却把我整个人按住。 孙学军重重的拳头无情地砸在我的头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只是感觉鲜血 涌动,沾满了衣服,流淌到地上。我像一只受困的雄狮,竭尽全力地挣扎。突然, 我的头一晃,顶开了李权的褥子,在里面横着那把他自己做饭时买的菜刀,许久不 用上面已经是锈迹斑斑。我像看到了救兵一样,身体里爆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我 挣脱他们的控制,不顾一切地抓过那把刀,甩手向杨涛砍去。杨涛一闪身,砍在他 的胳膊上,没有受伤。但他看我真的玩命了,赶紧放开我一溜烟地跑掉了。孙学军 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他也想跑。可那时我已经杀红了眼睛,又怎么会放过他? 我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他跑到楼道转弯处,那里有着一层厚厚的冰,他踩到上面, 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我赶上来,举起刀,用尽全力捅了进去。就听他 “啊”的一声惨叫,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直射到我的脸上,和我的血迹混在一起。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我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孙学军被同学们火速送往医院抢救。没有人再敢 理我,我一身血迹地站在楼道里发呆,直到闻讯赶来的刑警给我戴上冰凉的手铐, 把我带到刑侦大队的讯问室里。 讯问室里灯光昏暗,我的情绪低落至低谷。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什 么理想和抱负都像泡沫一样破灭了,十年苦读的心血伴随着我一时的冲动而付诸东 流,我沦落成了一个杀人犯。或许我会被枪毙,或许我会在铁窗中度过余生,我甚 至连呼吸一口外面新鲜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今后只能像行尸走 肉一样消磨时光。 侦查人员黑着脸问我问题,我全部如实供述了。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只是 当他们问到我家庭情况时我想到了妈妈,一种极度绝望的感觉无比强烈地冲击着我 的大脑,我极力想回避,可是妈妈那瘦弱矮小的身影、辛苦劳累的表情、温和慈爱 的眼神却始终在我的眼前晃动,弟弟的声音也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独自一人有足 够的坚强承担所有的不幸,可是我该如何去面对深爱着我的亲人啊。我再也控制不 住自己的悲痛,泪如泉涌,直至最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侦查人 员在我断断续续的供述中逐渐了解了我特殊的家境,他们投来了同情的眼光,可我 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孙学军并没有死,经过及时抢救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 我那一刀也捅得异常凶狠,幸亏他当时用胳膊护了一下,缓解了一下刀的力度。即 使是这样,刀锋也只是在离肾一指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医院诊断为“右前臂刀砍伤, 右桡侧腕长短伸肌断裂、右指肌断裂、右尺骨掀起骨折、桡神经深支损伤”,经法 医鉴定为重伤下限,伤残程度属十级。现在想起来我还为这件事后悔不已,同学之 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呢?我最不该年轻气盛不计后果,他最不该辱 我父母伤我自尊。这种事情一经发生对谁都是一个天大的悲剧。 在公安机关初查终结后向检察机关申请批捕的关键时刻,惠岩叔叔出面把这件 事情压了下去。 一个晚上,惠岩叔叔来公安局看我,他神色凝重地责备我道:“你这个孩子怎 么能这么冲动,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该如何收场?你如果进了监狱你妈妈要多 么伤心,她还会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吗?” 我蜷缩成一团,满脸的污渍,神经在高度惊吓后变得异常麻木了。 惠岩叔叔又说:“如果严格依法办事你肯定要进监狱了,学军的伤势已经构成 了重伤,到了法院最少要判你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在监狱呆上那么几年,你这一辈 子就毁了。” 我呆呆地看着惠岩叔叔,感觉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 惠岩叔叔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烟头的火光或明或暗。惠 岩叔叔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海海,现在只有一条路了,等明天学军父母来了 后你和你妈妈一起到学校去见见他们,现在学校给你使的劲不小,你们好好求一求 他们,只要他们不再追究你,咱们这边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一听妈妈要来,焦急地说:“叔叔,我求您了,不要告诉我妈,她知道后一 定会难过死的,不要告诉她,不要告诉她……” 惠岩叔叔严厉地对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能不告 诉你妈妈吗?再说,你妈妈早就知道了。”他一转话题,再次叮嘱我道:“孩子, 你要记住,明天能否成功是你最后的希望了。”惠岩叔叔说完,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我在警察荷枪实弹的押送下来到学校。 我在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就瞧见了正在里面焦急等待的妈妈。随着我的推门声, 妈妈也看到了我。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妈妈抱着我的 手在不停地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个不停。我伏在妈 妈肩头,无比愧疚,只觉得自己的咽喉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死死地堵住,一波又一 波窒息的感觉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耳边响起了一种奇特 的声音,周围的世界在疯狂地摇摆,我的眼前突然一黑,瘫倒在地上,再没有一点 感觉。 妈妈死死地抓住我的头,拼命地摇动,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直到我渐 渐苏醒。我仰脸看着眼前痛苦不已的妈妈,她在这种巨大的打击下显得疲惫不堪,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着,我多么对不起妈妈啊,从小到大,我给她闯了多少 祸,又什么时候让她过上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啊。我哽咽着对妈妈说:“妈,我对不 起你。”说完,泪如泉涌,母子二人放声大哭。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老师劝我们止住悲伤,说孙学军的家长马上就要进来了。 果然,门一开,从外面走进三个人,正是孙学军的父母和惠岩叔叔。 学军妈妈一脸的冷漠,在经历了这次变故后她显得衰老很多,眼睛布满了血丝, 黯然无光。 妈妈见了她立刻冲了过去,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就是我的妈 妈,一个面对再大的生活压力都没有说过一声“苦”字的妈妈,在为他儿子求情的 时候毫不迟疑地跪在了另一个女人面前,这一跪跪进了她多少屈辱,跪出了多少对 自己儿子的爱啊。我站在旁边,心如刀绞。 学军妈妈一脸冷酷,妈妈仰着脸,无助地哀求道:“我求求您了,您高抬贵手, 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学军妈妈看着妈妈,冷冷地说:“那你儿子在追杀我儿子的时候想过要给我儿 子一条生路吗?” 妈妈泪流满面,呜咽着说:“孩子不懂事,求您不要和他计较了,他还小,如 果把他送到监狱,那么他一辈子都要毁了。” 学军妈妈愤愤地说:“那我儿子呢,被你儿子砍成了残疾,他这一辈子又该怎 么过呢?” 妈妈心乱如麻,思绪大乱,她在学军妈妈一连串的质问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是死死地抱住学军妈妈的双脚,捣蒜般地在地上磕头,“砰砰”山响,嘴里不停 地重复哀告“求求您了”。 学军妈妈厌恶地抽脚,没有抽动,便使劲儿地挣扎,她的高跟皮鞋无情地蹬在 妈妈的脸上,妈妈的脸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我哭叫着扑上去,想把妈妈扶起来, 妈妈却用足了力气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她声嘶力竭地骂道:“混蛋,还不给你 阿姨跪下,求她放过你吧。”我呆呆地看着妈妈那张脸,血与泪交汇在一起,蓬头 垢面,眼窝深陷,二目无神,她的精神和身体受到了多么大的创伤啊。我悲从心来, 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时间慢慢地流淌,每一秒钟都显得那么漫长,直到最后学军妈妈再没有一点力 气,妈妈还是死死地抓住她的脚不放松,那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刻抓 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妈妈的眼光呆滞,机械地重复着简单的语言,那可怜 而又悲惨的样子让每一位在场的老师都泪流满面。惠岩叔叔在旁边也不停地擦拭着 眼睛。过了很久,学军妈妈原本无比怨恨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同情,妈妈顿时看到了 一线希望,她声泪俱下地说:“我们都是做妈妈的,我想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 谁的儿子被打伤自己能不难过呢,可是,他们还都是孩子啊。海海生来命苦,很小 的时候他爸爸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我们孤儿寡母一直艰苦地生活着,您知道吗, 海海就是我的命根子,他的身上寄托了我所有的希望啊。这次确实是他混账透顶, 可是他平日里确实很懂事,他特别懂得心疼我,想想您的儿子,您对您儿子的爱我 对我儿子也一样有啊。他干出了这种傻事,我做妈妈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您要 打要骂我都心甘情愿地承担,只是求您给孩子一个机会,我们全家永远都会记住您 的大恩大德的……” 我们学校校长在旁边听了许久,站起身,看着学军爸爸妈妈说:“我们这次给 您们请过来,主要就是想给您道歉,您的孩子在我们学校遭遇了不幸,我们责任重 大啊,不过,在学校孩子打架毕竟和社会上的小青年聚众斗殴不一样,都是一时冲 动。您看,林海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也是非常的不易,如果林海进了监狱, 林海妈妈精神还能不出问题?那样一来,这个家庭就毁了。我给您提个建议,仅供 您参考,不要追究林海的刑事责任了,您和林海妈妈都是做妈妈的人,咱们坐下来, 协商一下,看看怎么解决问题吧。” 惠岩叔叔看着学军的父母,语气沉重地说:“你们看,林海妈妈多么可怜啊, 咱就不说林海的前途或是命运,就是看在这位妈妈的情面上,我看就不要再继续追 究了。” 在这种悲伤而凝重的氛围中,学军妈妈一颗冰冷坚硬的心逐渐软化了。她看着 脚下匍匐已久的妈妈,眼睛湿润了。她伸出手,想把妈妈扶起来,妈妈的眼神里充 满了恐惧,依然在不停地哀求着。学军妈妈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不知是心疼 自己儿子还是同情妈妈,“噗噗”地往下直落。她一字一顿地说:“您起来吧,我 们不会再难为您的孩子了。”妈妈听了这话,眼睛里顿时闪出希望的火花,泪水再 次夺眶而出。她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得鲜血直流,那是一个农妇最本能 最直接也是最朴实的表示感激的方式…… 后来,这件事情的解决应该在众多读者的意料之中,在惠岩叔叔的大力斡旋下, 公安机关没有向检察机关申请批捕。我再次返回学校,不过这次沉重的打击在我心 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孙学军辗转了几家医院,接受了最好的手术治疗,最后身体 基本恢复了原状。十级伤残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他的父母再也不敢把 他一个人放在外面,而是让他回到唐山市区的某个高中继续读书。我再也没有见过 他。孙学军做手术总计花掉三万多元,妈妈如数地赔给了对方,直到那时,我才知 道这些年来,妈妈通过上街拣破烂、卖糖葫芦,在敬老院上班,到农田劳动已经辛 辛苦苦地积攒下两万多元。她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可是她早就开始为我们今后上 学的费用做准备了。可是这一次,妈妈不仅把所有的积蓄都赔付给了对方,而且还 四处举债。妈妈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走遍了家家户户,哀求着向他 们借钱,三十五十地凑够了这笔款项,但她吃了多少闭门羹,遭受了多少冷眼啊! 最后,她把这笔凝聚着她无尽血汗的钱交到了学军妈妈手里。她知道,接下来,属 于她的将是比以往更加艰难的岁月。 如果说以前的种种不幸都是天灾,那么这一场灾难则是当之无愧的人祸。 妈妈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直面这种巨大的不幸。她辞掉 了敬老院的工作,因为那里虽然相对轻松,但是薪水太低了,一个月只有三百元, 连我和弟弟的基本开支都不够,她必须再找一个能挣更多钱的工作。 妈妈回到了那个曾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是家里依 然完整地保持着原状。在这十年当中,家里没有添置一样家具,屋内所有的摆设都 已显得非常陈旧,那间没有住人的屋子更是落满了灰尘,冷落、萧条、衰败……如 果说以前我们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则是负债累累。妈妈以她瘦 弱的身体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时候压在她身上的负担重过泰山。 妈妈在一个石灰窑里找了一份烧窑的工作,那是一项极度透支人体力的劳动。 在上千度的高温下,在火红的焦炭前,你要一锹一锹地往里添煤,在那种环境下, 你是没有机会出汗的,因为你的汗还在毛孔里就已经被烘干了,只会在你身上留下 斑斑的盐渍以作它曾到来的明证。这种劳动就是正值壮年的男人做了也会严重损害 身体,更不要说妈妈那样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妇女,开始的时候老板坚决不要妈妈, 后来在妈妈苦苦哀求之下方才同意让妈妈上岗试工。妈妈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 工作,她拼命地表现自己,同那些比自己小好多的男人一起用力地扬着手中的铁锨, 手上的血泡被磨破,血肉模糊,身上的肌肤被烤裂,遍体鳞伤。妈妈就那样,在高 高的石灰窑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就为一个月多拿三百块钱,为了不让我们这个岌 岌可危的家庭在瞬间崩溃。 晚上,妈妈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然筋疲力尽,幸亏弟弟每天放学之后都会先把饭 菜做好。弟弟生性温和,在外面很少与人发生矛盾,从来不给妈妈惹祸,而且特别 懂得心疼妈妈。我在外面读书,家里就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们节俭着每一分 钱,吃的从来都是那么简单,一盆粥,一张饼就可以捱过一天的时间。妈妈在菜园 子种了几畦韭菜,可他们从来都舍不得吃,每到周末,妈妈把韭菜割下来,一斤一 斤地捆好,弟弟就会挎上篮子沿街叫卖。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最贪玩的时候,可 是弟弟从来不去疯跑,经常会在街上响起他清脆的叫卖声:“谁买韭菜,两毛钱一 斤。”就那样两毛钱两毛钱地攒着,慢慢地偿还着因为我打架欠下的巨额外债。 长期经受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与严重营养不良的双重折磨,就是一个钢铁打造的 人也会承受不了,更何况是妈妈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呢,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支撑不 下去,病倒了。 那一天周末,我回家。傍晚,妈妈从窑上下班,她看到我非常高兴,说:“海 海,前两天下雨把咱们家的院墙冲倒了,正好你在家,我们一起把那些石头重新垒 一下吧。”我正愁没机会帮妈妈干活,便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吃过晚饭,来到后院。陈旧的院墙在暴雨的冲击下坍塌一片,石头无序地 散在地上,同泥浆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我和妈妈、弟弟一起动手,想把倒塌的 院墙重新垒起来。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劳动,我觉得非常轻松,却没想到妈妈在搬起 一块大石头后突然脸色苍白,嘴唇微颤。我看到情况不妙,匆忙冲上去。妈妈手中 的石头迅速脱手,万幸没有砸到她身上。她的身体“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上。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妈妈,大声地呼唤“妈妈、妈 妈……“,但妈妈眼睛紧闭,没有一丝知觉,她的头发凌乱,显得那样衰老, 妈妈只有四十三岁,却已经白发苍苍。她的头歪在我的臂弯里,好像要永远地睡去。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落在妈妈的脸上,妈妈再也不会心疼地看着我,再也不 会亲手为我把眼泪擦拭干净。弟弟也扑上来,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弟弟伤心欲绝的 叫声把我从悲痛中惊醒,我赶紧喊来邻居,请他们帮我们找了一辆车,迅速将妈妈 送往医院。 破旧的面包车飞速地行驶在崎岖不平的乡路上,一路颠簸。妈妈的眼睛紧紧地 合着,不肯多看我们一眼。我死死地抱着妈妈,在这一刻,我无比强烈地感觉到妈 妈对我的重要。我不能失去妈妈,如果妈妈突然离我而去,我无法想象我该怎样面 对今后的生活。妈妈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妈妈已经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精神寄 托,只要妈妈和我们同在,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即使迎接再大的挑战,我们都会 产生一种莫大的生活勇气。妈妈在我们面前总是那么坚强,很少会流露出她脆弱的 一面,虽然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人,但她那乐观的人生态度使我们相信只要和妈妈 在一起我们就有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能力。可是此时,妈妈倒下了,彻底地展现 出她脆弱的一面,她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 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血肉之躯,她也不是钢锻铁打的。我早就应该知道, 在那样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下妈妈累垮只是早晚的事情啊,可是我为什么还要让妈妈 去呢?我抬起头,睁大朦胧的泪眼,心中充满了自责,如果上天要惩罚的话那就惩 罚我吧,为什么要把我引发的所有苦难都强加到我可怜的妈妈身上呢? 十几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了镇卫生院前。妈妈被火速推进急救室,经过一番紧 张的抢救,她终于睁开了紧闭的眼睛。那一刻我只觉得被抢救过来的不是妈妈,而 是我自己。我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她费劲地转动眼球, 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问我:“海海,我们不是在垒墙吗?我现在是在哪儿啊?” 我刚要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妈,您在医院,您刚才干活的时候 累倒了。”妈妈一听在医院,吓了一跳,她慌乱地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忙把她 按倒,说:“妈,您别动,您刚刚醒过来,要好好休息啊。”妈妈焦急地说:“我 身体挺好的,为什么要来医院呢,再说,现在看病多贵啊,不行,我要马上回家… …”妈妈一边说一边使劲,可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刚要站起来 就会摇晃着倒下去。终于妈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病倒了,她无助地靠在 床头,一脸痛苦的表情,再也不和我们说一句话。 妈妈在医院住了三天,那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她没有吃一次医院的病号饭, 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从医院回到家里,妈妈轻松了很多。她现在身体很虚弱, 医院诊断为营养性贫血,同时肺部因为长期在石灰窑里呼吸粉尘而严重感染。临出 院时,医生严肃地叮嘱我道:“一定要让你妈妈好好休息,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如果再劳累过度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我听了,难过地点点头。 我回学校后,妈妈休息了一个星期,又想回石灰窑继续上班,但被弟弟死死地 拉住。 妈妈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现在完全好了,不上班还能 整天在家待着,你想让我闲出病来吗?” 弟弟口气坚决地对妈妈说:“我不会让您再去石灰窑了,如果您一定要去,那 么我就不上学了,我去上班挣钱还不成吗?” 妈妈看着弟弟,终于退缩了,因为她知道,像弟弟这种性格内敛的人说出的话 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她继续坚持去石灰窑上班,那么弟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 选择退学去挣钱。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啊,咱们这个家该怎么办啊?” 弟弟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声不吭。 妈妈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相反,一种更大的焦虑在 困扰着她,直到有一天,她想出了一个新的挣钱方法。 那天早上,妈妈异常开心地对弟弟说:“江江,你能给我找一块大一点儿的吸 铁石吗?” 弟弟不解地问:“您要那东西干什么?” 妈妈神秘地说:“你先别管,你能找到吗?我有大用处。” 弟弟笑了,说:“看您那神秘的样子,跟我还保密啊,真是个老小孩儿。” 没过几天,弟弟还真找了一块磁铁。妈妈把它捧在手里,细细地观摩,爱不释 手。 第二天,弟弟早起上学。妈妈拿着磁铁,来到铁路上。在铁轨两边的碎石缝里 积留着火车上颠下的矿粉,妈妈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别的地方有人吸矿粉卖钱,便 也想试试。她不想让孩子知道,总要等弟弟上学后才出发。妈妈自己用铁丝做了一 个小挠子,每天就伏在铁轨旁边,挠开碎石块,小心翼翼地吸着里面的矿粉。她的 身体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还要时刻警惕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妈妈估计弟弟快要 放学时,便赶紧收拾东西,把收集的重重的矿粉从铁路的护坡底下背上来。妈妈每 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可是妈 妈顾不得休息,还要匆忙地洗掉脸上乌黑的痕迹,换上干净的衣服给弟弟做饭。 有一天,弟弟放学早,回到家找不到妈妈,便问邻居妈妈哪里去了。隔壁宋二 婶一脸惊奇地说:“你妈每天都去铁路上吸矿粉,你怎么不知道呢?”弟弟听了, 一下愣在原地,等他醒过来赶紧跑到铁路边,正好看到妈妈在收拾东西。那时已是 六月,天气闷得厉害,人就是呆在树阴下面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妈妈却还顶着烈日 在铁轨旁边吸着矿粉。弟弟飞快地跑上前,他都快认不出来妈妈了。妈妈站在铁轨 旁,汗如雨下,乌黑的矿粉粘了她满脸。她一身疲惫,两眼无神,机械地挪动着脚 步,直到发现弟弟就站在她面前。妈妈显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问:“江江,你、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弟弟使劲地眨着眼睛,拼命地吞咽着泪水,他没有说话, 只是弯下腰,用力扛起装矿粉的袋子,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妈妈一声不响地跟 在身后,她怎么会看到前面弟弟的眼泪不停地坠落! 回到家里,两个人都不支声,妈妈在脸盆旁边洗漱,看着弟弟的后背。过了好 长时间,弟弟突然转过身。妈妈发现他的脸上洒满了热泪,睫毛上闪着晶晶的亮光。 妈妈的心软了,她说:“江江,我知道我去吸矿粉弄得跟黑鬼似的让你们难堪, 可是你想想,妈妈不这样做怎么供你和哥哥读书?江江,你已经不小了,应该多理 解妈妈才对啊,妈妈靠自己双手挣钱,这有什么丢人的呢?” 弟弟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喉结在剧烈地颤抖,泪珠以更快的速度掉了下来。突 然,他扑上来,紧紧地抱住妈妈,哭喊道:“妈,我不是怕丢人,这有什么好丢人 的呢?我是担心你啊,我刚才特别特别害怕,我害怕你正在铁路边吸着矿粉的时候 突然过来一辆火车,太危险了!我害怕失去你,我和哥哥都不能没有你啊,妈,我 求你了,不要去吸矿粉了,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妈妈也紧紧地抱住弟弟,眼泪夺眶而出。妈妈已经不堪重负,可是生活依旧如 此艰辛,纵然我们无比乐观,可是该如何才能渡过这段困难的岁月呢? 春天的脚步慢慢走近,河水解冻,杨柳发芽,村子前面的山谷似乎在一夜之间 绿了起来。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一个让我们倍感心痛的季节。 每天黄昏,妈妈都要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把水管拉到后园子,开始浇灌她辛辛 苦苦整治的菜地。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有黄瓜,有豆角,有辣椒,有茄 子,还有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小白菜。在蔬菜中间分布着几十棵桃树和杏树,这些 果树都是爸爸亲手栽种的。它们经过了鲜花盛开的时节,此时挂满了小果子。树底 下花瓣凋零,枯花与落叶混合,杂糅在泥土中,几分衰败的景象。妈妈拽过一条小 板凳,坐在园子中间,夕阳西下,漫天晚霞,她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在 园子中快乐地劳动的情景。 人到中年,更容易想起年轻时的浪漫故事。妈妈会在不经意间陷入沉思,她静 静地坐着,经常会忘掉周围的整个世界,任凭水龙头的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直到冲 倒了菜苗,淹没了她的鞋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妈妈那衰老的面部表情才会有 些许的改变,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丝灵异的亮光。 妈妈真的老了,伴随着身体的衰老,她的精神也日渐消沉。她开始行动迟缓, 表情也逐渐僵化起来。 不知在什么时候,妈妈开始咳血,她会剧烈地咳嗽,整个人都随着咳嗽而猛烈 地抖动。她咳嗽的时候总是极力躲避着我们,最初我们都没有留意,直到那一天, 妈妈正在吃饭,突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跑到屋外。我和弟弟同时追了出去,妈妈一 手倚着门框,一手捂嘴,脸涨得通红。她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示意我们她没事儿, 要我们回屋。我和弟弟扶住妈妈,她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在经历了长 时间的咳嗽后,妈妈逐渐平静下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我们,轻轻地说 :“没事儿,吃饭的时候噎住了,咱们快回去吧。”说着,妈妈把捂在嘴上的手放 下来,想把擦嘴的手巾放到口袋里。我分明看到她嘴角的血丝,红得那么鲜艳,红 得那么惊人,红得那么恐怖,红得那么刺人心弦。我一把夺过那条手巾,上面淤积 着一团浓黑的血迹。妈妈没有力气和我们争夺了,她靠在门框上,喘着气,脸色苍 白,胸部跌宕起伏。 我把粘有妈妈血迹的手巾小心地叠起来,放入我的口袋。我的妈妈,为了她的 孩子她真的要耗尽最后一滴血了。弟弟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着我那装着手 巾的口袋,眼泪“噗噗”地往下掉。直到好久之后,妈妈休息过来,我们跟在她身 后,无声地走回屋子。 槐树花开了,像雪一样洁白无瑕,香气弥漫着我们整个村子。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槐花怒放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个周末,我回家,正好看到妈妈坐在门前瞅着满树的槐花发呆。我当然知道 妈妈在想什么,便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妈,我回来了。” 妈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喃喃地 说:“海海,你看槐花又开了,真香啊,这花要开很长时间呢。” 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对妈妈说:“妈,您想吃槐花吗?” 妈妈看了看我,说:“想吃,槐花香香的,甜甜的……” 我说:“您等着,我去给您摘。” 说完,我脱下外衣,爬到院墙上,找了一棵低矮的槐树,把它的枝条拉弯,花 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上面飞舞着勤快的小蜜蜂,发出“嗡嗡”的声响。我仔细 地挑选着最嫩的花瓣,折下一根枝条,然后跳下墙,来到妈妈身边。妈妈站起身, 接过我手中的花枝,撸下一串槐花,放到嘴里,细细咀嚼。我看着妈妈,发现她吃 着吃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身体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当妈妈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事那种体力劳动, 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进行工作时,她所遭受的打击是致命的。更何况, 睹物思人,在这样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她想起了那个曾带给她无限快乐同时也带 给她不尽的痛苦的人。她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十多年,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重 负本来是应该由爸爸来承担的,至少他应该和妈妈一起分担啊。一个女人又能有多 大的力量呢,当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气 血都快耗尽了,而她内心的痛苦却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饱受生活摧残,最后连倾 诉的机会都没有,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我和妈妈坐在一起,心情非常沉重,在妈妈面前一贯喜欢喋喋不休的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从田里回来,扛着锄头,灰头土脸。他看见我,高兴地说: “大哥,你回来了。”我点点头,好像突然间发现弟弟长大了,我再次把他拉过来, 他已经到了我眉毛处,弟弟身体敦实,手指短粗,由于经常下地干活,上面已经开 始长出老茧的雏形。 我问他道:“到哪儿去干活了?” 他放下锄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用袖子随意 地擦了擦嘴,说:“北沟地里的玉米长出来了,我趁着周末把地锄了一遍,过了今 儿就没时间了。” 妈妈心疼地问弟弟:“累不累?” 弟弟憨憨地笑了,说:“嗨,就那么点活儿,我这大小伙子费什么劲啊,妈, 您就好好养着您的身体吧,地里的活儿您一点都不用操心。” 我看着弟弟那张脸,被汗水冲得污迹斑斑,皮肤黝黑,头发里夹杂着小米大小 的黄土粒。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同伴每天放学后便四处玩耍,而他却要抓紧每 一分钟的时间去下地干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的我,想起了那个早上,我 们三点钟就起来割麦子的场景,那段疲惫不堪的日子像梦魇一样永远雕刻在了我的 记忆中,我多么不希望那种生活再次发生在弟弟身上,可它还是残忍地发生了。我 一阵阵地心痛,对他说:“江江,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咱哥俩多干点儿。” 弟弟像个大人似的挥了挥手,说:“不用,大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这么长 时间回来一次,好好陪妈妈说会儿话,她可想你了。” 他看看妈妈,妈妈手里还握着那根槐树枝,弟弟眼睛一亮,说:“大哥,我都 忘了,咱们摘点槐花,今天给你做槐花馅包子吃。” 妈妈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表情,她说:“好,我正发愁吃什么呢,你们 两个去摘花,我现在和面,今天咱们做包子。” 气氛一下活跃开来,弟弟拉着我来到槐树下,他脱下外套,张开双手,往手心 上吐了口唾液,抱住腰粗的槐树便往上爬去,他腰肢灵活,三两下就爬到树上。我 在下面看着他高高在上,觉得眼晕,大声地提醒他小心,弟弟在上面运动自如,不 时地把选中的树枝丢下来,很快便折了一大堆,我对他喊道:“够了,够了。”弟 弟便从树上出溜下来,他拍拍手,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和我一起把树枝拣回家,把 槐花撸下来,用水一抄,就成了上好的菜馅,连水都带有浓浓的花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