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和妈妈 那顿午饭,我们吃得很开心,妈妈蒸了一大锅包子,做了一大盆白菜汤。我们 三人围坐一团,弟弟胃口大开,转眼间就吞了五个包子。他大口地喝着汤,吃得摇 头晃脑,妈妈只吃了一个包子便放下筷子,我问妈妈:“您怎么吃得这么少呢?” 妈妈皱着眉头说:“这花儿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不太好吃,我还是吃点别的适口。” 说完,妈妈站起身,走到碗橱旁边,从中掏出一个小盘子,上面摆着几块隔夜的玉 米面饽饽。妈妈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我急忙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妈, 有这么多包子你干吗非要吃饽饽呢?”妈妈说:“我不喜欢吃花馅,还是吃些饽饽 舒服。”我劈手夺下妈妈手里的饽饽,这种东西看起来金灿灿的,让人食欲大开, 可是放到嘴里冷冰冰、硬邦邦,让人难以下咽。我把它放回碗橱,没想到妈妈伸出 手,虽然动作缓慢,但异常坚决。我知道再阻拦也没有用,便坐回桌旁。妈妈低着 头,把干巴的饽饽掰碎,发出“吱吱”的响声,放进白菜汤里泡烂,最终成了玉米 糊糊,妈妈端起碗,“呼呼”地喝着。我的嗓子哽咽了,把筷子放在桌上,再也吃 不下一点东西。 妈妈抬头,看看我,问:“海海,你怎么不吃了?” 我难过地说:“我吃饱了。” 妈妈说:“你刚吃了几个包子就饱了?” 我撒谎说:“五个。” 妈妈大声斥责道:“胡说,你刚吃两个,江江吃了五个,你再吃四个,江江也 要再吃一个。” 我心里一热,以为妈妈一直在埋头吃饭,没有想到她连我和弟弟吃了几个包子 都看得一清二楚。 妈妈看着我,说:“今天一定要多吃几个。”说完,给我夹过一个包子,然后 用那粗糙的手掌抚摩着我的脸颊,重复着说:“海海,你看,你比原来瘦多了,平 常要注意营养。”我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使劲地咀 嚼,然后大口地喝着白菜汤。 下午,我和弟弟一起去地里干活,妈妈坚持着要去,被我和弟弟两双大手强行 按坐在椅子上。 那一天,在地里,我和弟弟很少说话,只是埋头拼命地干活,我甚至没有勇气 看弟弟一眼,一个原本应该天真烂漫的孩子却不得不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整个家 庭的重负。弟弟在我前面,手脚麻利,每一个架势都提醒着我他对农活已经是如此 地熟悉。 直到很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弟弟收拾东西回家。刚走到村口,就听有 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原来是老村长。 我问他:“您有什么事儿?” 老村长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边笑着对我说:“林海,回家啦,我正想去 你家呢,想把这钱给你们送过去。” 我问:“钱?什么钱啊?” 老村长费了半天劲才掏出两百元钱,他把钱塞到我手里,说:“别嫌少,本来 是光荣的事儿,但多少还要给点补偿不是,告诉你妈妈多吃点好东西,好好补补身 子。” 我听得晕头转向,连忙拉住老村长问:“这是什么钱啊?我现在都糊涂了。” 老村长说:“现在不是提倡义务献血嘛,咱们村子里有十个指标,都没人去, 你妈还真不错,第一个来报名,还献了四百毫升呢,就是给的钱不多,才两百元, 真亏,告诉你妈不要和她以前卖血的钱相比啊。” 我一听,脑袋“嗡”就大了,愤怒地对老村长吼道:“你不知道我妈前些日子 刚病倒吗?你怎么能忍心让她去献血呢?” 老村长被我激动的情绪吓坏了,他看着我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愤怒地把钱摔在地上,扬长而去,弟弟默默地把钱捡起来,悄悄跟在我的身 后,就听老村长在后面生气地说:“跟我闹腾什么,那也是你妈自愿的,她以前不 是也卖过血吗?再说,还不是为了这两百块钱,白抽她让抽吗?”我的脑子突然清 醒过来,我和村长发什么脾气,妈妈献血还不是为了这点钱吗? 我走进家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家里一片漆黑。我对弟弟说:“这么晚 了,妈能去哪呢?”弟弟说:“妈肯定在家呢,她一个人在家从来不点灯,就为省 那么一点电费,你听我叫一声。”弟弟一叫,妈妈果然答应了,随之,屋内的灯也 亮了起来。 我把锄头放在门口,走进屋子,步履沉重,心在滴血。房间里,灯光昏暗,妈 妈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她坐在炕上,身体缩成一团,一 张小饭桌,上面放着几个中午的包子,一碟咸菜,一盆新做的玉米粥。妈妈无力地 招呼着我们来吃饭。 我无声地坐在炕上,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我第一次觉得妈妈的爱是如 此地沉重,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这种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如果说以前妈妈为了我们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现在她简直就是在出卖着自己的生 命,出卖着自己的血液。我好像看到了一只长长的管子接在妈妈身上,妈妈身上所 有的鲜血、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管子流了出去。妈妈的身体迅速地 消瘦,妈妈的眼睛变得越发无神,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流光,妈妈就像一只干枯的木 乃伊,轰然倒地。伴着妈妈的倒下,我发现眼前一片漆黑,生活、学习、工作等所 有的努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妈妈机械地给我夹着包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催我快吃。我抬起头,直接面对妈 妈那布满皱纹的脸,我终于理解了妈妈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如此衰老,一个人操持 着这个家,她要怎样地劳心,年近五十的女人还要去献血,归来后整天就吃些玉米 糊糊,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又怎么能支撑得住?贫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完全地 罩了进去,我开始觉得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如此地渺小。 悲观、无助、难过等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眼前的 世界飞速地旋转着,眼泪也随之洒落下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对自己顾影自 怜,对亲人无限关爱,还有对生活的迷茫与困惑。我一直幼稚地认为只要我考上大 学,我就走出了这片狭隘的天空,可是我就没有想到,在这条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与 坎坷,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在接近终点的时候,我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已经听说,从一九九八年开始高校全面并轨,都要收费,即使 我能坚持到高考,即使我考上了大学,那么高昂的学费我们这贫穷的家境又该如何 才负担得起呢?妈妈身上又有多少血可以抽,她又能再扶持着我走多久呢?想到这 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滴落。 妈妈轻声问我:“海海,你怎么了?”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 出来。妈妈看看弟弟,弟弟的脸被悲伤的情绪扭曲得变了形,妈妈一脸茫然,弟弟 把握在手中许久的纸币递给妈妈,痛苦地说:“这是村长给您的钱,我和哥哥都知 道了。” 妈妈恍然大悟,她的手哆嗦着,费了半天劲才把钱接过来。她挣扎着来到我身 边,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我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抓住我的肩头,想用手帮我擦掉眼泪,我用力地躲开, 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纵情地哭泣。我知道这是妈妈卖血的钱, 可是我却没有力量去拒绝它,我是如此地渺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十九岁 了,可是我还是母亲最重的负担,因为我,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的罪啊。我害怕 失去妈妈,可她却已经清晰地显示出衰老的迹象,为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摧残着自 己的身体,我真的担心哪一天她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如果连孝敬妈妈的机会都没 有,那么我所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天,我告别了妈妈和弟弟,回到学校。进了宿舍,我把背包丢到床上,从 里面滚出两个硬硬的包子,我把它们拿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也许在别人眼 里,这么一个包子算得了什么呢?在食堂里,馒头和米饭扔得遍地都是,可是妈妈 和弟弟他们在家里天天吃的又是什么呢,无论是满头白发的妈妈还是正在长身体的 弟弟,他们都在一天三顿地喝着玉米糊糊,只有我回家的时候才吃一次面食。看看 弟弟当时贪婪的吃相就知道他平日的生活有多么地艰苦。我把包子放在嘴里,细细 地咀嚼,由于时间太长,已经有了些许的馊味,可是这里融入了亲人对我太多的关 爱。我坐在床上,慢慢品尝,我多么地希望这种艰苦的生活早点过去,哪怕只是让 我看到一点未来的希望也好啊。 如果不是和冬云同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渡过那段迷茫的岁月。 自从用刀捅伤了孙学军,我在学校的知名度急剧上升,如果说以前是成绩好的 同学关注我的名字,那么现在那些学生混子对我更是情有独钟。 一天晚自习后,我回到寝室,发现下铺躺着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头发很长, 一脸颓废的样子。他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喷云吐雾。 我不想理这种人,转身要走,那人见了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走近我道:“你 是林海吧。” 我不冷不热地说:“是我。” 那人盯着我看了看,向我伸出手,说:“我叫石青龙,咱们做个朋友吧。” 我把手伸过去,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突然之间,我想了起来,他不是高三(八) 班有名的刺儿头吗?我仔细打量他一眼,他左耳下面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伤疤,蜿 蜒到衣领底下,就是这小子,平日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呢? 石青龙一摆手,示意我坐下,好像这里他倒成了主人。 他对我说:“林海,听说你把孙学军砍了,够个汉子!那小子,我一直看他不 顺眼,不就是家里有两儿糟钱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他别扭照揍不误,上次我 是不知道,早知道我肯定和你一起收拾他。” 我看看他,没有吱声,他哪里知道,我多想把那件事给彻底忘掉啊。 他又对我说:“林海,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以后跟兄弟我混吧,依我看,上学 没用,现在有钱的是大爷,趁着咱们年轻,就是要出去闯闯天下,咱们要是有了钱, 做了大老板,不比上学强一万倍?” 他说得吐沫星子乱飞,但觉得很是没劲,也许他讲的没错,可是这话从他嘴里 说出来我就是不爱听。我把眼睛微微眯上,一言不发。 石青龙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豪爽地说:“哥们, 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兄弟我绝对仗义。” 我朝他点点头,等他走了,我轻轻把门关上,躺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难 道在他们眼里我就真的堕落得和他们一样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难过,掏出 一本书,默默地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刚来到教室,班主任马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前,他看人到得差 不多了,咳嗽一声,说:“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大家每人准备五十块钱当作资料 费和试卷费,下午放学之前学习委员负责收齐,交到我办公室。” 我在下面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这次回家我只带回来两百元,这还是妈妈卖血 的钱,上个月交的会考费都是我和冬云借的,现在又要交五十,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我垂下头,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笔。 冬云敏感地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在旁边捅捅我,说:“林海,下午我帮你 带吧。”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不用了,这次我刚从家带钱回来,等以后没钱了少 不了要找你借。” 冬云笑着说:“把我当成朋友就不要客气,我这是投资,你是奇货可居啊,等 你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记得我现在投的原始股哦。” 我很江湖地一抱拳,说:“当然,大恩不言报。”两人相视而笑。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认识冬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在我出事之后,冬云自始 至终地关心着我。当我重新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时,是 冬云主动要求和我同桌;在我颓废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在我情绪低落的 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我,无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会和我站在一起, 带给我莫大的帮助,只要看看她,我就觉得生活充满了斗志。 每天晚上,我都要送冬云回家。渐渐地,她再也不骑自行车,走着来,走着去。 每到周末,她总要我和她一起回家,如果她父母不在,她也会为我亲自下厨房,虽 然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做菜,可她煮的一包方便面也会让我吃得赞不绝口。 一天,她把我让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是东西摆放得错落有致,坐在椅子 上就能闻到少女闺房特有的芬芳气息,我竟然觉得眼睛迷离起来。冬云在衣柜里一 阵翻腾,最后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我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个火红的小 山枣。十几年了,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保存完好,而且照顾得如此精心,我把塑料 袋握在手里,无比感动地看着冬云,她站在前面对我微微发笑。 妈妈轻声问我:“海海,你怎么了?”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 出来。妈妈看看弟弟,弟弟的脸被悲伤的情绪扭曲得变了形,妈妈一脸茫然,弟弟 把握在手中许久的纸币递给妈妈,痛苦地说:“这是村长给您的钱,我和哥哥都知 道了。” 妈妈恍然大悟,她的手哆嗦着,费了半天劲才把钱接过来。她挣扎着来到我身 边,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我 “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抓住我的肩头,想用手帮我擦掉眼泪,我用力地躲开, 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纵情地哭泣。我知道这是妈妈卖血的钱, 可是我却没有力量去拒绝它,我是如此地渺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十九岁 了,可是我还是母亲最重的负担,因为我,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的罪啊。我害怕 失去妈妈,可她却已经清晰地显示出衰老的迹象,为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摧残着自 己的身体,我真的担心哪一天她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如果连孝敬妈妈的机会都没 有,那么我所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天,我告别了妈妈和弟弟,回到学校。进了宿舍,我把背包丢到床上,从 里面滚出两个硬硬的包子,我把它们拿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也许在别人眼 里,这么一个包子算得了什么呢?在食堂里,馒头和米饭扔得遍地都是,可是妈妈 和弟弟他们在家里天天吃的又是什么呢,无论是满头白发的妈妈还是正在长身体的 弟弟,他们都在一天三顿地喝着玉米糊糊,只有我回家的时候才吃一次面食。看看 弟弟当时贪婪的吃相就知道他平日的生活有多么地艰苦。我把包子放在嘴里,细细 地咀嚼,由于时间太长,已经有了些许的馊味,可是这里融入了亲人对我太多的关 爱。我坐在床上,慢慢品尝,我多么地希望这种艰苦的生活早点过去,哪怕只是让 我看到一点未来的希望也好啊。 如果不是和冬云同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渡过那段迷茫的岁月。 自从用刀捅伤了孙学军,我在学校的知名度急剧上升,如果说以前是成绩好的 同学关注我的名字,那么现在那些学生混子对我更是情有独钟。 一天晚自习后,我回到寝室,发现下铺躺着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头发很长, 一脸颓废的样子。他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喷云吐雾。 我不想理这种人,转身要走,那人见了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走近我道:“你 是林海吧。” 我不冷不热地说:“是我。” 那人盯着我看了看,向我伸出手,说:“我叫石青龙,咱们做个朋友吧。” 我把手伸过去,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突然之间,我想了起来,他不是高三(八) 班有名的刺儿头吗?我仔细打量他一眼,他左耳下面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伤疤,蜿 蜒到衣领底下,就是这小子,平日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呢? 石青龙一摆手,示意我坐下,好像这里他倒成了主人。 他对我说:“林海,听说你把孙学军砍了,够个汉子!那小子,我一直看他不 顺眼,不就是家里有两儿糟钱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他别扭照揍不误,上次我 是不知道,早知道我肯定和你一起收拾他。” 我看看他,没有吱声,他哪里知道,我多想把那件事给彻底忘掉啊。 他又对我说:“林海,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以后跟兄弟我混吧,依我看,上学 没用,现在有钱的是大爷,趁着咱们年轻,就是要出去闯闯天下,咱们要是有了钱, 做了大老板,不比上学强一万倍?” 他说得吐沫星子乱飞,但觉得很是没劲,也许他讲的没错,可是这话从他嘴里 说出来我就是不爱听。我把眼睛微微眯上,一言不发。 石青龙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豪爽地说:“哥们, 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兄弟我绝对仗义。” 我朝他点点头,等他走了,我轻轻把门关上,躺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难 道在他们眼里我就真的堕落得和他们一样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难过,掏出 一本书,默默地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刚来到教室,班主任马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前,他看人到得差 不多了,咳嗽一声,说:“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大家每人准备五十块钱当作资料 费和试卷费,下午放学之前学习委员负责收齐,交到我办公室。” 我在下面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这次回家我只带回来两百元,这还是妈妈卖血 的钱,上个月交的会考费都是我和冬云借的,现在又要交五十,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我垂下头,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笔。 冬云敏感地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在旁边捅捅我,说:“林海,下午我帮你 带吧。”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不用了,这次我刚从家带钱回来,等以后没钱了少 不了要找你借。” 冬云笑着说:“把我当成朋友就不要客气,我这是投资,你是奇货可居啊,等 你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记得我现在投的原始股哦。” 我很江湖地一抱拳,说:“当然,大恩不言报。”两人相视而笑。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认识冬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在我出事之后,冬云自始 至终地关心着我。当我重新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时,是 冬云主动要求和我同桌;在我颓废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在我情绪低落的 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我,无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会和我站在一起, 带给我莫大的帮助,只要看看她,我就觉得生活充满了斗志。 每天晚上,我都要送冬云回家。渐渐地,她再也不骑自行车,走着来,走着去。 每到周末,她总要我和她一起回家,如果她父母不在,她也会为我亲自下厨房,虽 然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做菜,可她煮的一包方便面也会让我吃得赞不绝口。 一天,她把我让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是东西摆放得错落有致,坐在椅子 上就能闻到少女闺房特有的芬芳气息,我竟然觉得眼睛迷离起来。冬云在衣柜里一 阵翻腾,最后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我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个火红的小 山枣。十几年了,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保存完好,而且照顾得如此精心,我把塑料 袋握在手里,无比感动地看着冬云,她站在前面对我微微发笑。 妈妈这一觉睡到天黑,我做好了饭,想叫妈妈起来。可是我刚掀开妈妈的被子,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我的心一惊,伸手在妈妈的额头上一摸,天啊,妈妈的额头热 得烫人。她呼吸急促,嘴角在剧烈地颤抖,我推了推妈妈,在她耳边轻声地呼唤: “妈,妈……”妈妈安详地躺在那儿,没有一点知觉。外面大雨依旧倾盆,弟弟连 雨衣都没顾得穿,一阵风似的跑去叫医生。 当医生踏着泥泞的脚步走进屋子时,妈妈的脉搏已经很是微弱。医生手脚忙乱 地给妈妈扎针、输液,妈妈则紧闭着双眼,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我和弟弟都傻了, 站在那儿,只会流泪,没有一点主见。窗外大雨如注,乌云压头,我们觉得天立刻 就要塌下来了。 妈妈三天三夜没睁眼,等她醒来时,医生一头倒在炕上昏然睡去,鼾声如雷。 妈妈看着我们,一脸茫然,我们看着妈妈,恍如隔世,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 别一样。我和弟弟一人抓住妈妈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再也不肯放开。 经历了这次大病,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整日忙忙碌碌、奔跑 如飞的妈妈了,也再见不到那个神采奕奕、快人快语的妈妈了。我们面前的妈妈已 经颓颓然一副衰老的样子,她干一会儿农活就会呼呼直喘,不停地咳嗽,在石灰窑 的几个月已经把她的肺糟蹋得一无是处。妈妈开始怕冷,同时也怕热;妈妈开始怕 暴晒,同时也怕潮湿;妈妈经常躲在屋子里,缩成一团,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动 作迟缓,两眼无神,让人看了不禁泪如雨下。妈妈年轻时丰姿绰约端庄典雅,而在 短短的七八年的时间里,妈妈就消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和体力,当她身体内惟一珍 贵的鲜血缓缓流出后,她已经迅速完成了向老年人的转变,虽然她的真实年龄还不 到五十岁。 妈妈经常生病,一个暑假里,妈妈就病倒了三次。最严重的那次,妈妈一直在 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妈妈眼窝深陷,等到最后,她已经对自 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妈妈紧闭着双眼,眼角里不断地流淌出热泪,妈妈可能自己已 经感觉到大限已到,她拼尽全力爬了起来,靠在被子上,用力拔掉自己手上的针头, 伤心欲绝地对我和弟弟说:“妈不行了,妈多么希望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可是, 可是老天爷太残忍了,他连这么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妈妈说着说着,呜咽了, 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和弟弟失声痛哭,我抱着妈妈,泪如雨下,极度痛苦地 说:“妈,您千万不要多想,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和江江将来还要好好孝敬您呢。” 妈妈用她干枯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用充满无限怜爱的眼神看着我,一边 哭一边对我说:“海海,妈妈舍不得离开你们啊,可是,可是……”妈妈强忍着悲 痛,继续说:“可是,妈妈真的不能再陪你们了,海海,你是哥哥,江江还小,你 一定好好照顾他,要不,妈妈真是死不瞑目啊。”弟弟听了,嚎啕大哭,他扑到妈 妈身上,死死地抱着妈妈,眼泪打湿了被褥。我已经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泪水 顺着我的脸颊奔腾着落下,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大脑已经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只是 机械地听妈妈说话。最后,妈妈叫我:“海海,你到柜子里的最底层,把紧下面的 那个小本子拿过来。”我找到那个硬硬的本子,把它递到妈妈手中,妈妈仔细地翻 看着,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她无限伤感地对我说:“海海,妈妈无能,真是无能啊, 到最后妈妈也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留给你们的只是大笔的外债,你们看仔细了, 咱们家欠别人的每一笔钱都有清楚的记载,人死账不死,你们将来再苦再累也要把 咱们的账还清啊。”妈妈说到这儿,巨大的悲伤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用尽最 后的力气喊道:“我两个可怜的儿子啊……”声音却那么微弱,妈妈喊完,整个人 重重地倒了下去,脸色变青,没有一点血色。我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站立不稳, 一下子倒了下去,这个时候,弟弟尖锐的哭声把我惊醒,他扑在妈妈身上,哭声一 阵高过一阵。在那样一个多雨的季节里,弟弟的哭声伴随着电闪雷鸣传遍了街坊四 邻。我使劲儿把弟弟拉起来,搂到怀里,绝望的感情涌上心头,我们一起放声大哭。 现在想来,也许是上天眷顾苍生,碰巧我们镇卫生院的院长给一个朋友的母亲 看病归来,正在泥泞的雨中吃力地前行,路过我们家门口时,听到了我和弟弟撕心 裂肺的哭声。他赶紧跑进来,正看到妈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他顾不得和我们说话, 按住妈妈的人中,可是妈妈的脸色已经铁青,再没有一点反应。还是这位院长经验 丰富,他找了一根筷子,顺着妈妈脱落的牙齿留下的缝隙伸了进去,把妈妈的嘴撬 开,用命令的口吻让我给妈妈做人工呼吸,他则用力在妈妈的腹部按摩。经过我们 紧张的忙碌,妈妈竟然奇迹般地缓过气来。 妈妈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着,我心头的压力却一天重过一天。此时,我已经完 全了解了家庭的困境,妈妈在重病中交到我手里的那个小本子清晰地记载着我们全 部的债务。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至少要一万出头。这对有钱人而言也许只是沧海一 粟,但对我们来说却不亚于天文数字。我马上就要开学了,但现在已经是拆借无门。 整个暑假,我渐渐体会到妈妈和弟弟平日的生活有多么艰苦,厨房里的油罐子一个 月都空空如也,每天早晚都是玉米糊糊,中午是玉米饼子。后园子里的蔬菜被我们 吃光了,妈妈便迈着蹒跚的脚步去挖野菜,拿回家用水一抄,拿酱一拌,说不出来 是怎样一种滋味,放到嘴里是那样难以下咽,可是我的亲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暑假,阴雨绵绵,我们一直蜗居在家,连出去打工的机会都没有,每天隔 着窗户看着外面雾气潮潮的天空,心情也变得非常抑郁。 在我开学前一天晚上,妈妈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然后递给我五百元钱,说: “海海,你先拿着,到学校好好念书,家里再紧也不会紧着你的。” 我的心一惊,真是难以想像妈妈究竟是怎么凑够的这五百块钱,我握紧妈妈的 手,把钱揉进她的手心,说:“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从家里拿钱了。” 妈妈愕然道:“傻孩子,你还在上学,哪儿来的钱呢?” 我无言以对,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好久,妈妈的眼圈红了,她吃力地把我和弟弟都拉到身边,刚要开口说话, 眼泪先流了出来。妈妈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不怪天不怪地, 只怪你们生错了人家,跟着妈妈遭罪。妈妈实在是没有本事,不能很好地照顾你们。 现在咱们家的状况你们也已经知道了,在你们两个中间只能有一个人读书,你们是 亲兄弟,都不要怪罪对方,要怪就怪你们的废物妈妈吧。”妈妈说完,污浊的泪水 在眼睛里翻滚着,她肩膀抽动起来,无比痛苦。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反而异常平静,因为这个结果早就在意料之中。如果一个 家庭连吃饭都很困难,那么上学读书就显得非常奢侈了。 我看看弟弟,无论什么时候他在我的眼里都还是个孩子,一个八岁就失去父爱 的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我和妈妈风雨同舟,在十五岁这个花一样的 季节里,我作为哥哥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丢下书包,走出学校,进入那严重耗损人身 体的矿山呢?再说,他比我更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爱,作为兄长的我虽然不能使他 立刻变得幸福,但也没有任何理由给他增加不幸。我故作轻松地说:“江江还小, 必须上学,我觉得我书读得也够了,先在家里干几年活,没准以后还有更好的机会 呢。” 弟弟看了看我,突然变得泪眼汪汪,我用手抚住他头,刚要劝慰他几句,他却 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放声大哭。我也蹲了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 来,他却使劲地挣扎,嚎啕不已。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巨大的悲伤萦绕在我的 脑海久久不能逝去,弟弟的每一声嚎叫都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灵魂。平日的弟弟 敦厚而不失灵活,稳重而不失风趣,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是如此的脆弱。此时,他 的哭声是如此的凄凉,充满了绝望,我和妈妈伴着他的哭声也在无声地流泪,不知 持续了多久,弟弟终于抬起了头,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水冲刷的痕迹,似乎在一 瞬之间,他摆脱了所有的悲痛,变得无比坚强,他死死地盯着我说:“大哥,你回 学校,我供你读书。” 我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弟弟伏在我的肩头,似乎找到了久违的父爱,他情不自 禁地再度抽噎起来。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手足之情溢于言表,无论何时何地, 在弟弟的心中,我这个哥哥始终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他说:“江江,你还小, 妈妈的不易你都看在了眼里,日后我们就要慢慢地学会独立生活了,你好好上学, 哥哥供你读书,将来说什么也不要让妈妈再遭罪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掉了下 来。 弟弟固执地盯着我,说:“不,大哥,你上学,我供你。” 我看着他,又生气又心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现在能干什么?” 弟弟认真地说:“大哥,我早就和妈商量过了,你都快上高三了,离上大学只 有一步之遥。而我年龄还小,以后再回学校的机会还很大,我先找个地方上班,供 你读书。” 我态度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那种体力活你干不了,无论如何也 不能让你失学。” 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妈妈说话了,她梳理了一下满头白发,一字一顿地说: “海海先读书,江江找个地方上班,等海海考上大学,再想办法供江江上学,你们 兄弟要互相爱护,互相扶持,就这样决定了。” 我难过地看了看妈妈,她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有主见,做出的决定不容置疑。我 痛苦地喊道:“妈,不行,这样对江江太不公平了,我不会去上学的,他还小,他 还是个孩子啊。” 弟弟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猛烈地咆哮道:“大哥,你看看 咱们这个家,都衰败成什么样子了,你是咱们全家的希望,就靠你来改变它了,你 去上学吧,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要为妈妈考虑,为咱们这个家考虑考虑啊。” 我站在地上,任凭弟弟拼命地摇晃着我。我的头来回摆动,只觉得天旋地转, 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整个人变得像白痴一样。弟弟的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妈妈似 乎也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的心疲惫至极,无论是年老的妈妈,还是年轻 的我和弟弟,肩头都扛负着太多的压力,我们就这样倾尽全力地坚持着,连喘口气 的机会都没有。偌大的世界,我们母子三人竟是如此孤立。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再 度模糊,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周围的同学风采依旧,可是谁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里发 生的巨大变故呢? 弟弟辍学了,他们班主任找到了家里,看到我们家徒四壁的凄凉景象不禁潸然 泪下,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免掉弟弟所有的学费,弟弟却冷静地说:“老师,您现 在能帮得了我,可是我哥哥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哥哥是最亲的。他现在上学 要钱,将来他上大学更需要钱,我们又能依赖谁呢?只有我们兄弟两人互相扶持, 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才能渡过这道难关啊。”班主任无语了,他心疼地看看眼前这 个他最欣赏的学生,转身离开。临走时,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弟弟手 中,弟弟刚想推脱,但一想到在县城读书的哥哥,便悄悄地把钱收下了。 弟弟在矿山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之艰辛与我前面的描述并无两样,所不同的是 我当时尚有退路,而弟弟却必须坚持着走下去。妈妈打理着地里的农活,每天起早 摸黑地在田间劳作着。当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脑子里总会不知不觉地浮 现出妈妈和弟弟辛苦劳动的影子。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冬云坐我身边,经常会捅 我,提示我不要上课走神,我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味儿来,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一个中午,我依旧在中医院门前看书,冬云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刚把手中的馒头塞进嘴里,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从天而降。 冬云抓起装满冷水的瓶子,在眼前用力地摇晃,里面的水撞击着瓶壁,发出哗 哗的声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皱着眉头对我说:“林海,你每天就吃两 个馒头,喝一瓶凉水?” 这种生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轻松地对冬云笑了笑,调侃道:“看你那少见 多怪的样子,馒头还不好啊,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条件不知强几万倍呢。” 冬云没说话,她死死地盯着我,眼圈慢慢地变红了。 我吃力地站起身,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冬云走上前,使劲打了我一拳,嗔骂道:“你就别和我臭贫了,看你的脸都饿 绿了。” 我一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是那样的干瘪,薄薄的一层皮紧紧地包在骨头上, 没有一点肉。我轻轻地摩挲着,就像在摸着一具骷髅,我自己尚且没有做好这种思 想准备,我怎么会瘦得没有一点人形?我是那样难过,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起来。 冬云转过身,噔噔地跑掉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体会着这种心痛的感 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用舌头轻轻地舔嗜着干燥的嘴唇。 过了不大一会儿,冬云微喘着跑了回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品袋。等她 打开,我见里面装满了又粗又长的腊肠。她拿出一根,递给我道:“把它吃了。” 我伸手接过,油腻腻的,摸起来是那样的舒服。放在嘴边一闻,喷香,口水立 刻就流了出来。我拼命地抵御着它的诱惑,把腊肠推了回去,说:“现在是在大街 上,回去再吃吧。” 冬云固执地把它推回来,瞪着眼睛说:“快点,把它吃了,我要亲眼看着你吃。” 香香的腊肠垂在我的手上,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拼命地吞咽着唾液,什么风 度与面子,再也顾不得了,我粗鲁地把它撕开,大口地咀嚼起来,肥腻的肉块儿在 我嘴里翻滚着,甚至还没等我品尝出它的味道,一根腊肠已经被我咽进了肚子里, 我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上的油星,意犹未尽。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