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冬云 我和冬云转到购物中心后面的小吃街,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冬云点了好多菜, 把一张小餐桌堆得满满的。冬云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快吃吧,这 些可都是你爱吃的。”可是我又有什么胃口呢,我的眼前晃动的都是妈妈那疲惫的 身影,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给人擦着皮鞋,我纵然铁石心肠此时此 刻又怎能吞得下大鱼大肉呢?我勉强吃了几口,再也提不起筷子,手中那薄薄的竹 片真是重于泰山。 冬云也很快吃完了,她站起身,对我说:“林海,我们把东西打包吧,要不太 浪费了。” 我点了点头,冬云叫过服务员,收拾好东西,我们走出这家小吃店,在门口有 个卖包子的小摊,冬云拉住我说:“林海,我们给阿姨买点包子吧,这些菜留着你 们晚上吃。”说完,买了一斤包子,拎在手里,我们一起向妈妈擦鞋的地方走去。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妈妈坐在那里,微合着双眼,头也一点一点的,可能有 些发困,但是她在用一种莫大的毅力支撑着自己。她观察着眼前过往的行人,她不 会留意他们华丽的衣装,吸引她的只是他们脚上穿的各种款式的皮鞋。 妈妈见我们回来,非常高兴,冬云把包子放到妈妈面前,说:“阿姨,快吃饭 吧。”小包子做得很精美,刚出笼,热气腾腾,浓浓的肉香随着热气钻进妈妈的鼻 孔,妈妈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啊。”但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已经吃过 了,留着晚上回家吃吧。”我已经熟悉了妈妈的口吻,知道再怎么劝也改变不了她 的主意,只好难过地看着她,再不言语。妈妈一说话,就觉得口干舌燥,她抓过旁 边的瓶子,扬头喝了一大口水,舔一舔干燥的嘴唇,说:“这天真热,水都被太阳 晒温了,喝多少都不解渴。”我听了,马上拎起瓶子,快步跑到商场后面的水龙头 边,接了满满一瓶凉水。我站在那里,极度难过,我每一分钟都感受着妈妈对我无 微不至的关怀,可是除了这些琐碎的小事我还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呢?可是,我就是 为妈妈做这么一点小事儿妈妈还是感动不已,你看,她喝着我打来的凉水,笑容满 面,眼睛里也闪烁着欢乐的亮光,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下午,冬云告辞回家,我一直坐在鞋摊陪着妈妈。开始,妈妈很开心,在没有 人擦鞋的时候会和我不停地聊天,但慢慢地,我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汗越出越多, 顺着我的脸颊源源不断地淌下来。妈妈看着我的样子,心疼不已,她开始催我回家, 但我固执地坐在那里。妈妈又何尝不热呢,她的皱纹里积存着晶莹的盐渍,曾经的 汗水与风中的灰尘混在一起,在妈妈的脸上留了道道污痕。我想到刚才在高地上喝 着冷饮的人们,再看看这些午休后陆续归来的擦鞋工,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短的时 间,可你见到的绝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妈妈看着我,无可奈何,最后,她只好早早地收拾好擦鞋的工具,对我说: “海海,走,我们回去了。”我看着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整日在街头经受风 吹雨打,毫无怨言,可是却忍受不了儿子被太阳多照射一会儿。我接过妈妈手中的 东西,跟在她身后,那是妈妈第一次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家。 我们走到门口,妈妈很快发现石头上晾着的鞋子,惊奇地问:“谁把我的鞋给 刷了?”我得意地说:“我啊,今天我把您所有的鞋都刷了。”本以为妈妈会很开 心,却没想到她突然脸色大变,顾不得和我说话,打开房门,疯了似的冲了进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进屋,就见妈妈把头扎进床下,在里面焦急地寻 找着什么。我伏在地上,惊恐万状地问妈妈:“妈,您找啥呢?”妈妈一言不发, 继续翻腾,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直至后来,整个人都钻到了床下面。借着昏暗 的光线,妈妈充满悲情地摸索着,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妈妈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 最后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妈妈从里面爬出来,一脸悲怆地问我:“海海,你刷鞋 的时候没见一只鞋里有个塑料袋吗?”我摇了摇头,妈妈飞快地跑到外面,把每一 双鞋都掏了一遍,还是一无所有,妈妈站在门前,一脸的绝望。突然,她双手掩面, 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全都明白了,妈妈一定是把钱放在了鞋子里。可是我在刷鞋的时候真的不记 得里面有个塑料袋啊。我仔细地回忆着,没有,绝对没有。我跑到屋子里,钻到床 下仔细地摸索,依然是什么都没找到。妈妈抽泣着跟进来,我不敢和她说一句话。 妈妈没有理我,再次钻到床下寻找。她的手与地面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妈 妈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后终于在最里面的老鼠洞口把那只破旧的鞋子找到了。 事后妈妈告诉我,那只鞋的大半部分已经被老鼠衔入洞中,如果我们再不去找,恐 怕就再也找不到它了。当时,妈妈手里抓住那只鞋,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巨大 的惊喜使她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她一扬头,重重地撞击到坚实的床板上,发出 “砰”的一声巨响。妈妈丝毫没有顾及到头痛,飞快地爬出来,尚未站直身子便大 声喊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妈妈把鞋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拉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叠崭新 的人民币。妈妈把钱捧在手里,视若珍宝,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对我说:“没错, 海海,这是2000元钱,你第一年的学费啊,虽然还差点,但离你开学还有两个月, 我们肯定能凑够的。”说完,把钱捂在胸口,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不肯松手。 那时,我的学费是2800元,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这个艰苦度日 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倾其所有。许多年后,我依然保持着这样一个本能,那就是看到 2000这个数字,心里就一阵痉挛,永远也无法忘记妈妈那个绝望的表情,那种痛深 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只觉眼睛一阵湿润,妈妈的样子顿时模糊起来。妈妈总是提前为我做着各种 打算,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为我们积攒着每一分钱。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十 年前爸爸在部队穿过的条绒秋衣,早已破烂不堪,却被妈妈缝了又缝,补了又补, 依旧穿在身上;看看她吃的食物,在喧嚣的街头,在火热的太阳下面,她劳累一天, 却只要喝一瓶凉水,吃几根馊了的玉米就能度日。她没有生活,只有生存,她没有 自我,只有儿子,也许妈妈是可怜的,但她首先一定是可敬的,因为她在用她单薄 的身躯谱写着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 妈妈把钱收好,装进一个铁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看着妈妈匍匐在地的 身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妈妈从地上扶起来。 这时,外面响起三轮停车的声音,弟弟回来了,他撩起门帘,走进屋子,想趁 着昏暗的光线跑到里面,可是妈妈一眼就发现了他腿上的伤口,忙拉住他,心疼地 问:“江江,你怎么受伤了?”弟弟嘿嘿一笑,说:“在工地上不小心碰的,没事 儿,一点都不疼。”说完,朝我挤挤眼睛,我更加难过了,什么都没说,目不转睛 地盯着窗外。妈妈相信了,她责怪弟弟道:“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真不知你什么 时候才能改掉这些坏毛病。”妈妈说着,打开灯,找了一团破棉花,用火柴点着, 然后把烧过的灰末敷在弟弟的伤口上,找了一条干净的布用力包扎起来。弟弟坐在 板凳上,一声不吭,随着妈妈手上加力,他疼得直咬牙,但也只是偷偷把头扭向一 边。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天一定要去找王福田,我 不能再这样闲下去了,我必须找份工作,妈妈和弟弟已经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 气来,我理所当然地要和他们一起分担啊。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和妈妈打过招呼,想和弟弟一 起去工地,谁知刚走到门口,正好与迎面而来的王福田碰个正着。 迎着晨风,王福田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真是春风得意啊。他一眼便 认出我,上来用力拉住我的手说:“小兄弟,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听说你考上律 师了?将来可了不得啊。”我认真打量一下他,风采依旧,只是额头长了一些皱纹, 眼神中多了一些世故。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想和他说说工作的事,却怎么也开 不了口。谁知他寒暄过后,很诚恳地对我说:“林海,你是咱们村儿第一个大学生, 给那些小孩儿们做了表率,我在家就经常和我的小孩儿提你,他们都应该向你学习。” 他这样一说,我反而更拘谨起来,只好听他一个人长篇大论。他说了半天,最后总 结性地说:“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要是和你在一起,学习 肯定好,所以,今天我特意请你给我闺女做家教,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推辞啊。”说 完,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我一听,不禁心花怒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 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要去找工作,他却送上门来了,我爽快地说:“没问题。” 第二天,王福田专门开了一辆小车来接我。在车上,他对我说:“林海,我知 道你脾气不好,不过我那闺女更不是个省油灯,你还要适当将就将就她。”我坐在 里面,有点晕车,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工地到他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很快, 车子在滦河边一栋气派非凡的别墅前停了下来。王福田打开门,对着里面大声地喊 :“微微,微微。”喊了半天,却没人理他,他对着我苦笑,一脸的无奈。我随他 走上楼,在一个房间前停下,他轻轻地敲打房门,温柔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过了 很久,门“吱”的一声打开,我凝神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里面站着的竟然就是和 弟弟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 女孩见了她爸一脸的冷酷,反而好像对我格外青睐,她笑着对我说:“进来坐 吧。”本来我就对她怀有好感,此时见她彬彬有礼,实在招人喜欢,便还以友善的 微笑,走进了她的小屋。王福田跟在后面,显得有些尴尬,在自己女儿面前反倒没 有了刚才的从容,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他把我的身份简单介绍完以后,对我说: “林老师,您和微微聊着,工地上还有点事儿,我先过去看看。”说完,推开房门, 走出去半个身子大概又觉得有些妥当,又回头补充说:“微微,你要听林老师的话, 把功课好好补习一下。”小女孩一直没有看过王福田一眼,此时仍不看他,但很快 地“嗯”了一声。 我打量了一下小女孩的房间,空间很大,但布局合理,东西摆放有序。书架上 没有几本书,倒是很多奇异的怪石,显示着女主人与众不同的品位。在这里见不到 什么玩具,也少有孩子的稚气,给人一种温馨而成熟的感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 崭新的电脑和一台倚门而立的巨大电视。 我坐在椅子上,笑着说:“你的小屋子科技含量很高啊。” 小女孩听我夸她,显得很高兴,她说:“那当然,只要你不打扰我,这里的东 西你随便玩。” 我好奇地问:“我打扰你?你爸找我来是教你知识的啊。” 小女孩看了看我,狡猾地问:“那你都会什么?” 我大言不惭地说:“上到天文,下到地理,无所不知。” 小女孩听了,哈哈大笑,抢白我道:“你不该叫林老师吧,你该叫万事通才对 啊?” 我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电视旁边,拿起几张碟,都是刘德华的专辑,再 看看周围的墙上也都贴满了刘德华的画像,心想,这小姑娘原来也是个追星族。要 改变一个人就要先接近她,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双方共同的爱好。 我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问她道:“你这么喜欢刘德华,知道他有多高吗?” 小女孩张口即来,说:“一米七四。” 我回头对她笑笑,说:“本人一米七七,比你的偶像高哦。” 小女孩听了,再度笑出声,而且前仰后合,极为夸张。最后,她止住笑声说: “人家刘德华是大明星,你唱歌有人家好听吗?” 我不再说话,随便抽出一张光碟,播放,正好是刘德华的《来生缘》,我拿起 话筒,轻轻地唱了起来。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知道,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刘德华的《 来生缘》唱遍大江南北,红极一时,我因为最先学会这首歌,曾在班内大出风头。 小女孩看着我的眼神先是怀疑,但随着我的歌声逐渐转变成欣赏,她坐在我面前, 全神贯注地听着,等一曲终了,她发出一阵欢呼,用力地鼓掌,好像我就是她心中 的偶像。 她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我说:“老师你真厉害,简直和原唱一模一样。” 我拍拍电视,说:“哎,电视音响太差,老师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小女孩盯着我说:“我还想听呢。” 我翻翻光碟,有一张郑智化的专辑,第一首歌便是我最喜欢的《水手》,伴着 略显忧伤的旋律,我努力地回忆这首激励了无数年轻人的经典老歌。当我唱到“他 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的时候,我的眼睛湿 润了。这些话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底,始终是催我奋进的口号,此时,我把它们唱 出来,就像抑郁胸中的浊气冲了出去,一泻千里,心中立刻敞亮起来。在宽慰之余, 眼泪却滴落下来,声音也有些走调。可是王微却被我专注的神情打动了,她的眼中 竟然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飞快地拔出花瓶里的一束鲜花,塞给我,然后看着我 滑稽的表情,破涕而笑。 我把话筒放好,王微递给我一罐冰镇可乐。 她对我说:“老师,你真神,怎么会唱这么多歌啊,你将来去当歌星吧。” 我喝着饮料,被她逗笑了,说:“唱歌要领会其中的涵义,比如说《水手》, 那就很催人奋进,是一个人自强自立永不服输的真实写照,是……” 我正说到兴头上,却不想被她无情地打断了,她笑着揶揄我道:“老师,你现 在就和我们那古板的班主任一样,咱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说着,还故作成熟 地连连摆手。 那个下午,只要不谈学习,她就很开心;一旦露出要引导她学习的端倪,立即 就会被她看穿,她会毫不犹豫地打消我继续说教的想法。我绞尽脑汁,却始终无计 可施,我曾自诩机智灵活,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令我自叹弗如。 眼看天色已晚,我起身告辞。她笑嘻嘻地说:“老师,今儿玩得还开心吧。” 我看着她,哭笑不得,真有一种被她戏耍的感觉,我恶作剧道:“开心你个头,如 果被你老爸知道我是这样教你的,他还不倒扣我工资啊。”小女孩一听她爸,撇了 撇嘴,说:“甭理他,他不给你开工资,我给你开。”说完,做了个鬼脸。 我走出她的家,她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外。最后,她站在门口,指着前面不远处 的停靠站,说:“老师,今天你先坐公车回去吧,明天我给你派辆专车。”说完, 一脸坏笑。我的心却随之一颤,她一提专车,我立马想到了弟弟,便再不言语,径 直向前面走去。不想她在后面大声喊道:“老师,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我 回过头道:“我叫林海。”她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向回走去。我见她并没意识到 我和弟弟的关系,便大声道:“我是林江的哥哥。”她一下愣在门口,但随即高兴 地欢呼起来。 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妈妈和弟弟正坐在门前石头上聊天。弟弟一看到我, 马上起身,迎过来道:“大哥,第一天还顺利吧?”我拍了拍他肩膀,说:“一个 小姑娘,还在追星的阶段呢。”妈妈也想站起来,身体却在摇晃,弟弟赶紧跑过去 把她扶住,我们说笑着走进屋子。 刚进屋,我就闻到一股菜香,把扣在锅上的小盆掀开,里面是西红柿和鸡蛋打 的卤,我用小勺舀了一点汤,细细地品尝,由衷地赞叹道:“太好吃了。”妈妈在 旁边笑了,她说:“这是青西红柿,最适合打卤,一会儿我们吃冷面。”哎,在这 样炎热的天气里能吃上妈妈做的冷面,真是莫大的享受。 我站在旁边,看着妈妈忙碌,很快,一大锅面沸腾起来,我和弟弟手忙脚乱地 捞面,放在凉水里一抄,拌上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凉丝丝,香喷喷,细细的面 条几乎不经过咀嚼,顺着光滑的食道出溜一下钻进了肠胃,舒服得不得了。一碗, 两碗,很快一锅面就见了底,妈妈忙不迭地再放一包,我们直吃得饱嗝不断,弯腰 都觉得吃力,肚子虽满,胃口尚在,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却再也吃不动了,我和弟 弟相视而笑,妈妈脸上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多年以后,弟弟曾突发奇想,要妈妈再给我们做一次凉面,我总是想尽办法一 推再推,因为我知道,那种艰苦生活中无比单纯的幸福随着我们物质条件的改变而 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有足够的财力尽情地品尝大鱼大肉、生猛海鲜的时候,那种 简单的幸福便永久地封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无数个夜晚,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顿 晚餐,妈妈慈爱的眼神,弟弟狼吞虎咽的吃相都历历在目,时至今日,仍然深深地 触动我的心弦。 吃过饭,我们像往日一样,把炊具堆在房间的角落,从床边搬过那条硕大的毡 布,铺在地上。自从我回来住后,小屋的空间更加狭隘,一到晚上我和弟弟就要打 地铺。夏天,少不了蚊虫的叮咬,妈妈舍不得买蚊香,总是自己跑到滦河边去割艾 草,晒干,编成又粗又长的绳子,睡前把它点着,屋子里很快就充满一股怪异的味 道,蚊子不敢进来,可是我们也难以入睡。偏巧,今天妈妈把手伸到床下一摸,艾 草竟然没了,妈妈看着我们的眼神满是歉意,说:“坏了,今天咱们娘仨要喂蚊子 了。”弟弟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咱们晚上饱餐一顿,也应该犒劳一下蚊子啦。” 我打趣说:“我不怕,反正江江的肉最嫩,蚊子咬也先咬他。”说完,倒在地上, 埋头睡觉。 玩笑归玩笑,灯一关,我才知道蚊子的叮咬有多么地恐怖。耳边嗡嗡声不断, 像成群结队的轰炸机对我们发动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我不停地翻身,但如狼似虎 的蚊子见缝插针,稍有机会便狮子大开口。我的胳膊上,腿上,甚至手心上都被它 们叮出了疙瘩,又酸又痛又麻,越想入睡就越发地清醒。我仿佛看到这些可恶的家 伙把长长的嘴巴扎进我的身体,酣畅淋漓地吸着我的血,甚至能听到它们喝血时发 出的“吱吱”声。我羡慕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弟弟,也许是白天过于劳累,他一沾枕 头便睡着了,而且鼾声如雷。妈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地用手挠着身体。 我突然腾地坐起来,把妈妈吓了一跳,她轻轻地问我道:“海海,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从旁边的箱子上拿过一把蒲扇,站起来,走过去, 坐在妈妈床头。妈妈看着我,觉得很奇怪。我对妈妈说:“妈,您睡吧,我用扇子 给你赶蚊子。”妈妈听了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给人 家讲课呢。”我不再回答,手中轻轻地挥舞着蒲扇,妈妈坐了一会儿,不再推辞, 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在很长时间里妈妈都并没睡着,因为她的呼吸是那样的急促,眉毛也 在轻微地跳动。过了一会儿,我手有些酸痛,在我换手之际,妈妈睁开眼睛,里面 满是怜爱的神情。我没支声,依然挥舞着蒲扇,妈妈再度合眼,眼角淌出一串晶莹 的泪珠儿。 慢慢地,妈妈终于睡着了。一缕皎洁的月光钻进门缝,径直照在妈妈脸上,无 情的岁月在妈妈脸上留下的痕迹一览无遗:白发苍苍,皱纹如刻。在经历了生活诸 多折磨与历练后,妈妈始终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你看,她的眼角还存有泪水的痕 迹,嘴角却流露出幸福的笑容。妈妈的一生,饱尝苦难,她忍受了巨大的屈辱,承 受着莫大的不幸和常人无法想像的生活的重负,一路走来,没有怨言,没有退却, 还总是用乐观的态度影响并鼓励着我们。想着想着,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蒲扇 在空中戛然而止,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第二天,我赶到王微家时,天气尚早。一轮红日刚刚从江边升起,粼粼水面反 射着太阳的光辉,青山巍巍,杨柳依依,走在通向别墅群的小路上,竟有一种人在 画中游的感觉。 王微坐在门前的石椅上,手捧一本厚厚的书,正看得聚精会神,如醉如痴。她 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洒在肩头,享受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抚摩。 这种静如处子的神情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永恒的美感。我在很远的地方停住脚,不 忍心上前去打扰她,且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女孩儿并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 可爱而美丽。我站在大片的草坪边,无聊地欣赏着里面的鲜花绿草,耐心地等待她 掩卷起身。 时光飞速流逝,但王微纹丝不动,我不禁暗暗钦佩她的定力,这样一个小姑娘 怎么会学习不认真呢?无意间一扭头,却发现她眼角的余光正在扫视我,而且与我 的目光对视后,她的眼神飞快地闪开了。啊,原来这个小家伙早就看到了我,而我 却还在这边傻傻地等。我飞快地赶上去,王微也站起身,手中拎着书,对着我哈哈 大笑。 我郁闷地瞅了她一眼,她却满脸的兴奋。我对她说:“戏弄别人很好玩吗?” 王微睁大眼睛,摇头晃脑地说:“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 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林老师,你都考上大学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我看着眼前充满稚气的小姑娘,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她是个孩子,有时 却显得老气横秋,说她是个大人,眉宇间掩饰不住少女的顽皮与童真。姑且用“故 作成熟”这个词来形容她吧。 我和她走进院子,上楼,到了她的房间,她把手中的书塞给我,用一种命令的 口吻对我说:“老师,今天你看书,我玩游戏,我们互相尊重,互不影响,坚持和 平共处五项原则哦。” 我接过书,一看,是《穆斯林的葬礼》,翻到结尾一看,一千来页,把它看完 还不得个三两天时间啊。我把书合上,用老师的口气说:“不行,今天你要看书了。” 王微对我笑了笑,说:“林老师,这本书你不看会后悔的,经典的爱情故事。” 我也笑了,但很坚决地对她说:“我对言情故事不感兴趣,如果你强烈推荐我 可以拿回家看,但你今天必须看书。” 王微说:“老师,你真笨,回家的时间是你自己的,现在的时间是工作的,用 工作的时间忙自己的事,多好啊。” 我困惑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她的城府,她的内心,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谜,永远 也看不透。我不再理会她,坐在椅子上看书,她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玩起电脑游戏。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霍达的作品,一翻竟然再也放不下了,里面错综复杂的情感,跌 宕起伏的情节深深吸引了我,一上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王微找出点心和牛奶, 我们谁也不说话,她边吃边游戏,我边吃边看书。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屋子里光线 就已经暗了下来。 王微走过来,轻轻捅了捅我,狡黠地说:“喂,喂,林老师,你该回家啦。” 我这时才从书本回归现实,抬起头,两眼冒金星,似乎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从 眼前消失了,自己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忙站起身,向她告辞,手里却死 死地抓着书。王微用力把书抽走,我刚要开口,她却根本不容我说什么,把我推到 门外,说:“老师,明天再继续看。”说完,一脸诡笑。 回到家,我一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想着书中人物的命运,第二天清晨,早早 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匆匆赶到王微家。一进门,找到那本书,二话不说,坐下 就看。 王微却跑过来说:“林老师,今天我们学习吧。” 我把她推到一边,不耐烦地说:“不成,容我把书看完。”王微咯咯地笑着跑 开了,唱歌、看碟、打游戏,满屋子地折腾,我却丝毫不为所动,再次看了一整天。 等我翻完最后一页,天已大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一路上都在为 书中人物的命运而伤感。新月与楚燕巢本是师生,却谱写出一曲动人的爱情悲歌, 爱得那么真挚,爱得那么深沉,爱得那么悲怆,爱得那么凄凉。我没有过恋爱的经 历,却体会到了爱情那震撼人心的力量。我又突然想到了白老师,白老师的行径与 楚燕巢相比是何等地卑劣啊,还有董艳丽,那个受伤的孩子现在是否能完全忘掉过 去呢? 晚上,我再度失眠了,第二天来到王微家,她看我两眼通红,很奇怪,问道: “老师,你不会为一本小说而躲在家里哭鼻子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刚要和她说学习的事情,王微却抢过话头,对我说 :“林老师,我们今天讨论一下爱情吧。”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毫不客气地说:“你懂什 么是爱情?” 王微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得还很灿烂,她凑过来说:“我是不懂,你也不 懂,所以我们才有探讨的必要啊。”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她是很固执,但固执得总是很有道理,她也很顽 皮,但顽皮得不失原则。通过和她接触,我真正意识到一个人成熟与否跟年龄没有 必然联系。她虽然小,只有十六岁,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会深刻到我这个快二十岁 的人都很难理解。 她和我讨论小说中的情节,对战争下人性的扭曲分析得头头是道,让我听了如 醍醐灌顶,同时心里暗生佩服。 最后,我再也不能把她当作小孩子了,而是把她视为我的同龄人。 我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这本小说?” 她抿着嘴说:“你猜。” 我说:“猜不出来。” 她又咯咯地笑了,说:“你肯定猜不出来,很简单,我们班一个同学在英语课 上看小说,书被没收了,下课后我就问他,他说是这本书,放学后我就买了。” 我盯着她说:“你一个小女孩,怎么会这么叛逆呢?” 她也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叛逆不好吗?我从来不喜欢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 我喜欢自己思考,那样我自己才会长大,才会真正地成熟起来。”她顿了一下,又 说:“所以,你这个老师就难做了。” 我困惑地说:“像你这样家境优越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沧桑呢?” 她苦笑了一声,说:“你可能听过这样一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而不幸 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低下头,不再言语。过了许久,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仰 起脸,她对我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口齿变得笨拙起来,她笑了笑,顾自地说了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脸直直地对着书架,细语倾诉着:“我们现在的生活很优越, 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高贵,即使别人不知道,你们总是知道的,我们家就是个暴 发户,虽然暴发户也没什么不好。我爸爸脾气不好,这点家业最初就是他靠拳头打 出来的,所以他现在活得像个守财奴,我都觉得是可以理解的。我小的时候真是穷 怕了,上小学,竟然连买块糖的钱都没有。也许,那个时候,你们都见过我,在育 红班最矮,最丑,衣服穿得最破的小丫头就是我。那时,我只有几岁,可是贫困带 来的屈辱已经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经常会想,假如有一天我们家有钱了那 该多幸福啊。”她说着说着,眉头紧紧地拧成一团,眼神里夹杂着她这年龄难以承 受的忧伤。 我屏气凝神,听她娓娓道来,她接着说:“妈妈那个时候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挣 钱,她开了一间小理发店,经过几年的积累,小有积蓄吧。后来,妈妈买了一辆面 包车,跑出租,村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很多,但就是靠妈妈没日没夜的奔波,爸 爸日后才有本钱去包工程。爸爸算是赶上了好机会吧,那几年,咱们那儿又是修国 道,又是修高速,几个工程下来,爸爸就成了百万富翁。我们的生活很快好了起来, 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连我们家的狗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按照我原来想的,我 们应该幸福了,没想到,没想到等待我们的是巨大的不幸。”她说到这儿,眼睛突 然湿润了,闪着晶莹的亮光。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