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我听得正认真,冷不防她突然问我道:“林老师,你相信爱情吗?” 我的心一颤,随即凭着直觉说:“我相信。” 她又恢复了幽幽的语气,说:“我也信,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妈妈一直举 案齐眉,相敬如宾,是最恩爱的一对儿了。可是,为什么爱情总是经不住考验呢?” 我冒失地问了句:“难道你爸背叛了你妈?”话一出口即感到了自己的失礼。 王微一点没在意,她点点头,表示承认,接着说:“后来,我们家的生意越做 越大,妈妈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在她眼里,除了爸爸就是我和哥哥,而且,以前妈 妈在厂子里管财务,每天都和爸爸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啊。后来,因为管理 上的需要,爸爸经营建筑公司,妈妈转过来经营铁厂。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 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爸爸很晚也没回家,妈妈披上雨衣,带着雨具去公司找 爸爸。”她看了看我,眼圈红红的。 我问:“是不是在公司里看到了什么事情?” 她摇了摇头,悲伤地说:“我妈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在即将跨进公司大门的瞬 间被一辆飞奔而来的汽车撞倒,自行车被扭变了形,妈妈倒在地上,大声呼叫,却 没有人理会她,那个肇事的汽车趁着夜色没人看见径直就跑了。”此时,她的眼泪 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她转过头,对着我说:“你知道我爸爸在干什么吗?” 我木木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痛苦的表情影响了我,我的情绪一落千丈。 她咬了咬牙,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我爸那个混蛋却正在公司里和一个女 人鬼混。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妈妈的身体,妈妈那时早已冰凉,全身一点血色 都没有,她的血在一夜之间流光了,全都被雨水冲走了,只剩下一副躯体,张大嘴 巴呼救,手伸向爸爸公司的方向……”说到这里,她掩面呜呜痛哭起来。 我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又是一个不幸的故事。 很久,王微抬起头,脸上污迹斑斑,她睁大眼睛说:“妈妈为什么要那一天去 找他?因为那一天是爸爸的生日啊。”说完,再度痛哭起来。 我走过来,轻声安慰她道:“不要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都已经过去 了。” 她咬着嘴唇,头发混着泪水贴在前额:“什么已经过去了?妈妈去世后,爸爸 居然还幻想着要把那女人娶进门,他妄想,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我的仇人,我见 了她一定要杀死她。” 她的情绪非常激动,我真害怕她的怒火会在房间里燃烧起来。 她又说:“后来我才知道,爸爸瞒着妈妈早就和那个女人好上了,而且,他们 居然还有了一个孩子。这些事情妈妈都一无所知。直到她去世,她心中惦记的依旧 是那个负心汉。” 顿了一下,她咬紧牙关,问我:“到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我的爸爸了吧。” 我点了点头,此时,我非常地了解她的心情,原来我们的家境是如此地相似, 我对她更加亲切起来。她把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得到释放, 整个人就像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颓然伏在桌上,再没有一点力气。 她侧过脸,问我道:“林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我糊涂地看着她。 她可怜兮兮地对我说:“因为林江是你弟弟,他要知道的事情你早晚会知道的, 而且,我不想自己告诉他。”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苦笑了一下,说:“林老师,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读书都让你读傻了,你 没有林江灵活,甚至你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你弟弟。” 我真的糊涂了,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想怀疑,谁知道是她更了解我弟弟,还 是我更了解我弟弟呢?我走过去,轻轻地对她说:“不要难过了,你先回卧室休息 一会儿吧。” 她睁开疲惫的眼睛,说:“好吧,那林老师你慢走。” 我等她回到卧室,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估计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想一想走回家吧,还能省下车票钱。我走在马路 上,心情沉重,王微和我说的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我突然觉得爱情很恐 怖,《穆斯林的葬礼》中描绘的爱情虽然弥足珍贵,可那毕竟是文学创作,而且最 终也是个悲剧啊。我没有过恋爱的经历,还是觉得亲情更加牢靠与稳固,我毫不怀 疑妈妈和弟弟对我的关心,这种因血缘而联系到一起的爱是最无私的,也是这个世 界上最宝贵的。我突然很同情王微,这个外表异常坚强的女孩子心里竟是那样的脆 弱,她可以对自己的父亲横眉冷眼,但一提到自己的母亲还是会潸然泪下,你看她 的外表无比开朗,但她的内心又是多么的孤独。我一贯觉得我们的生活过于清贫, 却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忽视了亲情的存在。无论我们的条件有多么艰苦,只要能有 一个温馨的家,只要每天都能和妈妈开心地说会儿话,再大的压力我们也能承受, 再大的挑战我们也能面对。只要妈妈健康地生活,她所给予我的爱就是我所能拥有 的最大的财富。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沉起来,乌云滚滚堆积头顶,冷风瑟瑟扫过 脸庞。我匆忙加快脚步,但始终赶不上狂风的速度。伴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巨雷响 起,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般砸了下来。白杨树被吹得枝条乱摆,落叶纷飞,行人们 四散奔逃,很快就消失在大街小巷里。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有大雨相伴,冰凉的雨水又让我的情绪更加抑郁。昏暗的 天空,凋零的街头,如注的大雨,这一切同王微向我描述的她妈妈去世的那个夜晚 出奇地相似。我似乎看到王微妈妈倒在地上一脸悲怆的表情,似乎看到她那写满忧 伤的眼睛。四周空空荡荡,我的心阵阵痉挛,在这种孤独而恐怖的时刻,我想到的 只有妈妈,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能给我支持与鼓励的也只有妈妈。在这个竞争日益残 酷的社会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生存,别人再重的拳头,再恶毒的语言都不会让我掉一 滴眼泪,可是每当我伏在妈妈肩头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 有多大年龄,妈妈柔弱的肩头始终都是容我依靠的地方,也是最能给我以力量的地 方。 此时,我已经走进城里,刚要找个地方躲躲雨,却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叫卖声: “谁买西瓜,处理了,一块钱一个。”我在暴风雨中稳住脚,定睛一看,是一个三 十多岁的妇女,衣着单薄,头发被雨淋得精湿,眼睛快睁不开了。她推着一辆独轮 车,上面摆满了西瓜,在泥泞的路面上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艰难。或许是因为见了 我,或许是实在走累了,她突然停在我面前。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西瓜堆里猛地站 起一个小孩,他七八岁的年纪,身上披着妈妈的衣服。倾盆大雨无情地拍在孩子头 上,顺着他的鼻子流到车上,他摇晃着靠近妈妈,想用湿透的衣服去帮妈妈擦一擦 脸。这个感人的场面像一股电流似的击中我的心房,我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茫茫 大雨中,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互相关怀,简直就是我们过去十年生活的真实再现。 我无限感慨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位妈妈也正用热切的眼神盯着我,我是在回想曾经 的艰苦岁月,而这位妈妈则是迫切地希望我买一个西瓜。 路上的行人早就跑光了,再说谁也没有在雨中买瓜的闲情逸致。那个母亲在风 雨飘零的街头显得孤独而可怜。我犹豫了,妈妈和弟弟平日绝对舍不得买西瓜吃, 今天难得碰上这么一个机会,一块钱一个大西瓜,确实是物超所值,而且那位母亲 充满期待的眼神也让你不由不动心。于是,我掏出钱,中年妇女接过去,她仔细帮 我选中最大的西瓜,然后推车带着儿子在风雨中继续前行。本来我逆风行走就吃力, 怀中再抱一个大西瓜,走得就更慢了。旁边的行人看着我,一脸奇怪的表情,似乎 在想:这个人一辈子没吃过西瓜啊,在这样一个大雨如注的时刻抱个西瓜赶路。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理会别人的眼神,又有谁能理解我此时复杂的心情呢。在风 雨中我艰苦地跋涉着。前面有一个公交车停靠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里赶着, 想在简陋的顶棚下面躲避一时。一辆满载客人的班车由远而近驶来,最后在停靠站 戛然而止。伴随着车的停下,从周围蜂拥而来大量的板车,这些板车夫或者披着简 单的雨衣,或者干脆就直接暴露在狂风骤雨之下,他们人头攒动,用渴望的目光盯 着从公车上走下的乘客,热情地招呼着:“大哥,大姐,坐车走吧。” 我看着这些靠出卖体力求生的人们,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突然,一个熟 悉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我猛地抬头,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弟弟的身影。他现在早已 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破破烂烂的胶鞋在雨水的作用下裂开 了长长的口子,脚趾头探了出来,粘满了泥泞。弟弟前面一个板车夫正在和一位妇 女乘客商量价格,弟弟却一把将妇女身边的小女孩拎到自己车上,笑着对妇女说: “阿姨,先让孩子躲会儿雨,别把她淋感冒了。”妇女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自己 也一头钻进弟弟的车,弟弟对着那位板车夫做个鬼脸,蹬上三轮,向大雨深处骑去。 那位板车夫在后面愤愤地骂道:“这个臭小子最能抢别人生意了。” 看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烟雨中,我跳上停靠站,在陈旧的顶棚下焦急地等 待着雨停。冰凉的雨水从我头上淌下,一直流到脚底,我浑身冰凉,身体瑟瑟发抖, 把西瓜放在地上,自己也蜷成一团。放眼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雨海,似乎走到哪里 也脱逃不了被淋的命运。这场大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下午,以至于雨停之后半天的 时间大街上都空无一人。 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把西瓜抱回家,然后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妈妈在旁边轻声对 我说:“海海,先吃点饭吧,是你最喜欢吃的葱花饼和鸡蛋汤。”我的脑袋在被子 里使劲摇晃几下,酣然入睡。这一觉直睡到天黑,等清醒了,我把被子一掀,问妈 妈道:“妈,江江呢?”妈妈皱着眉头说:“不知道这孩子跑哪去了,大早起他就 和我磨叨,说天气预报讲今天有暴雨,死活不让我去擦鞋,他自己倒一整天都没着 家,可能在工地上吧。”我就觉得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赶紧加件衣服,下床,跑 到门口对着通往工地的路遥遥张望。 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弟弟终于回来了,他没有骑三轮,身体有些摇摆,我赶上 去问他:“是不是被雨淋感冒了?” 弟弟看了看我,两眼无神,他疲惫地说:“大哥,今天我有点头晕。” 我扶着他走进屋子。妈妈一看弟弟无精打采的样子,很奇怪,忙问:“你这是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弟弟蔫蔫地说:“没事儿。”妈妈端上饭菜,我们吃了起 来。弟弟咽了几口,说吃不下了,自己把地铺摆好,盖上厚厚的棉被,安静地睡了。 妈妈看着我,不解地问:“江江这是怎么了?” 我的咽喉像被堵了一样,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我难过地把在停靠站看到的一 幕讲给妈妈听了。妈妈半晌无语,额头的皱纹拧成一团,嘴角在剧烈地抽搐着。我 帮妈妈把炊具收拾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清晨,一贯早起的弟弟居然蜷在铺上一动不动。我翻过身,用手一摸他 的额头,天啊,烫得厉害,他发烧了。我赶紧穿好衣服,和妈妈说一声,要去工地 给弟弟叫医生,谁知弟弟突然醒了,他转过头,对着我叫:“大哥,不要找医生了, 我睡一会儿就好了。”我打断他道:“那怎么成,有病必须找医生。”弟弟吃力地 坐起来,固执地说:“大哥,你就是找来医生我也不会让他看的。”我心疼地看着 弟弟,心如刀绞,他整日在外面忙碌着赚钱供我读书,可是自己生病看医生的费用 却舍不得花。 这一天,我在王微家坐立不安,眼睛里都是弟弟憔悴的身影。中午的时候,我 觉得自己必须回家看看,便对王微说:“林江病了,今天我要早点回家。”王微正 在电脑前游戏,听了我的话“嗯”了一声,我转身下楼。突然,王微像从睡梦中惊 醒一样,急急忙忙赶上来,在门口问我:“林江怎么了?”我回过头说:“昨天被 雨淋了。”王微嘱咐道:“那快去送他上医院啊。”看着她一脸关切的样子,我感 激地向她点点头。 回到家中,正看到妈妈坐在床边,脸上挂满了泪水。妈妈看到我,顿时找到了 主心骨,带着哭腔说:“江江现在烧得厉害,死活不让我去找医生。”我摸了摸弟 弟的额头,比早上更热了。弟弟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一把抓 住我的手,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企求的口气说:“大哥,你不要去找医生了, 我明天就会好的。”随着弟弟的声音,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我哽咽着说: “江江,你看看你现在虚弱的样子,再不找医生妈妈就要疯了。”弟弟不再说话, 眼睛在不经意间看到门口的西瓜,对我说:“大哥,我想吃西瓜了。”一个上午的 时间,弟弟水米未进,现在他突然想吃东西了,妈妈高兴得不得了,眼角还挂着眼 泪就跑过来说:“好,妈现在就去给你切西瓜。” 我和妈妈把西瓜切成小块,给弟弟端到床边,他拿了一块,很快吃了下去,似 乎胃口大开,连吃了几块。吃过后,擦擦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倒头,昏昏睡 去。 到了晚上,弟弟醒来。妈妈问他:“江江,你想吃点什么?” 弟弟努力把眼睁开,无力地说:“我还想吃西瓜。” 妈妈心疼地说:“一会儿妈妈给你捏点饺子吧,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的,好 吗?” 弟弟轻轻地摇了摇头。妈妈只好把西瓜端过来,弟弟贪婪地吃起来,很快就把 白天剩下的西瓜吃得一干二净。我和妈妈也没心情吃东西,和衣而睡。 晚上,大概凌晨左右,外面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弟弟被惊醒了,他睁大 眼睛,惊恐地望着窗外,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我急忙把他扶住,问道:“江江, 你要干什么?”弟弟紧闭着嘴,痛苦地说不出话来,挣扎着要往屋外面冲。我以为 他要去厕所,妈妈给他端来夜壶,弟弟却拼命地摆动脑袋。我吃力地抱住弟弟,他 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出其不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把白天吃的西瓜都吐在 我的上衣上。弟弟伸出手,想为我擦干净,身体一摇晃,连续呕吐起来,他的身体 重重地压在我肩头,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呼吸急促,连鼻子都在往外喷着东西, 眼睛里挂满了泪水。直到最后,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吐了出来,弟弟如获大释, 抱着我的肩膀“哇哇”大哭起来。弟弟刚才那痛苦的样子像刀子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我和他抱作一团,哭声混成一片。 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感觉自己就像苍茫大海上飘零的孤舟,无依 无靠,孤苦伶仃。妈妈再也无法承受命运对儿子的折磨,她突然跪倒在地,放声大 哭,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对着外面发出撕心裂肺的质问:“老天爷啊,为什么到现 在还不放过我们,我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如果是报应就报应我吧,求求你, 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一阵闪电划过,妈妈苍老的脸抽搐在一起,她极度无助地 伏在地面,对着心中上天的位置跪拜不已。我和弟弟赶紧扶住妈妈,但妈妈死活不 肯起身。我和弟弟也跪在地上,母子三人再次抱在一起,哭声不断。外面的风更大 了,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伴着轰鸣的雷声雨水漫进我们的小屋。脆弱的窗户在暴风 雨的袭击下轰然倒地。我们赶紧站起身,卷起地上的毡布,用毛毯堵住窗口,头发 在狂风中飘扬,雨滴猛烈地砸到我们脸上。在这样一个凄凉的夜晚,在城市的角落 边缘,我们像老鼠一样过着流浪的生活,我们一直都很勤奋,一直在不懈地努力着, 可是我们三人的合力在自然与命运面前还是显得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我们一直折腾到快天明,最后累得筋疲力尽,总算挡住了风雨,倒在床上就睡 着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弟弟的病竟然也好转起来。他醒了之后,对妈妈说:“妈, 我饿了。”妈妈一听弟弟想吃东西,异常高兴,一会儿的工夫便给弟弟煮了两大碗 饺子。弟弟伏在床上,把饺子全部消灭干净。妈妈看着他的眼睛闪烁出兴奋的亮光。 弟弟的病逐渐好转起来。 在弟弟休息的日子里,我、弟弟、冬云、王微之间的接触逐渐增多。命运弄人, 生活中的幸与不幸总是在出人意料地转化着。王微的母亲姓米,她为了纪念自己的 母亲,同时也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父亲的憎恨而要求我们叫她为米秋实。我和冬云对 此欣然接受,名字不就是一个简单的代号嘛,可是弟弟却顽固地坚持称她为王微。 王微在我和冬云面前机敏过人,但在弟弟的“挑衅”面前却束手无策。最后,我们 两种不同的称呼让她疲于应付,最后还是自己要求我们统一口径,叫她王微了。 周末,我们去滦河划船。 骄阳当空,万里无云。我们在一叶扁舟上撑起太阳伞,纵情地摆着双桨,小船 摇摇晃晃地向河心飘去。水面如镜,小船荡起的微微涟漪四散开去,偶尔有水鸟被 我们惊醒,扑棱着翅膀在林边河畔飞舞。青山绿水,风景如画,在如此优美的环境 中,再浮躁的心也会安静下来,我们似乎与这里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 黄昏,我们弃舟登岸,沿着小路回家。在到王微家门口的时候,正好与从工地 回来的王福田的车相遇。王福田推开车门,从上面走下来,径直和冬云打招呼。很 显然,冬云和他早就熟识。 王福田关切地问:“最近你爸爸身体还好吧。” 冬云说:“好着呢,就是工作比较忙。” 王福田说:“你爸是咱们市的财神爷啊,还能不忙?前几天我去青岛玩,带回 来好多鱼竿,有时间给你爸爸送过去几枝。” 冬云忙推辞道:“别,就不麻烦您了,他的鱼竿多得都可以开店铺了,现在有 时间就往河边跑。” 王福田爽朗地笑着说:“钓鱼是一项很好的休闲活动,修身养性嘛,还能缓解 工作压力。” 冬云看了看旁边的王微,说:“没想到微微是您的女儿。” 王福田奇怪地问:“我这个宝贝女儿整天躲在家里,我都很难见到她啊,对了, 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冬云朝我努了努嘴道:“通过林海啊。” 似乎直到这时王福田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他扭过脸,笑着说:“这样啊,林海 考上了律师,听你爸说你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现在你们都是大学生了,将来前途 无量啊。”然后又对微微说:“微微现在也要好好学习,他们就是你的榜样,将来 你考上了大学,爸爸就送你一辆小车。”说完,用疼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伸 手想抚摩一下女儿的头发。可是王微丝毫不领情,反而厌恶地瞪了王福田一眼,闪 身躲到弟弟后面。王福田扬起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呆呆地定在那里, 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他总算镇静下来,看了看弟弟,揶揄地说:“林江好好 上班儿,供你大哥读书,等你大哥飞黄腾达了,你也就可以沾光了。”弟弟的眉头 皱了起来,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嘿嘿地笑了起来。谁也没有想到王微在这个时候 突然发火了。她简单地和我们说了声再见,飞快地向大门奔去,在门口扭过身,对 着王福田大声地叫道:“暴发户始终是暴发户!”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王福田显然没有想到女儿会在众人面前朝他发火,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胳膊上青筋暴起,眼睛愤怒得要喷火。这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几年前带 着兄弟抢工程的时候多么血腥的场面都经历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是,再凶悍 的人又能拿自己的孩子怎么样呢?过了好一会儿,王福田终于控制住情绪,勉强对 我们笑了笑,说:“看我光顾着说话了,走,到我家喝杯水。”在如此压抑的氛围 中,我们都显得很拘谨,准备向王福田告辞离开,王福田却一把将我拉到一边,说 :“林海,我听说前些天林江和微微接触比较多,你也看到了,微微的脾气非常古 怪,林江和她在一起怎么会受得了呢,回头和你弟弟说说,没事就不要老找微微了。” 我没想到他会和我说这些,一下愣住了。王福田又说:“再说,林江每天穿得破衣 烂衫,拉着个板车和微微在一起也不协调啊,让外人看起来不伦不类的。”我无论 如何也没有想到王福田说起弟弟的语气竟然如此尖酸刻薄,虽然他努力说得平和些, 但依旧掩饰不住他内心对弟弟的蔑视。我说过,我无法容忍哪怕对弟弟的一点攻击, 既包括肢体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我看了看王福田,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觉 得人都是平等的,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单独限制某一个人和你女儿交往。”也许是 刚才受了女儿冒犯,心中的怒火需要发泄吧,王福田竟然咄咄逼人地对我说:“平 等?那都是来骗人的,穷人和富人永远都不会平等的。”我看着眼前这张冷酷的脸, 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现实总是这样残忍:一个从农村走出的“精英”凭借自己的努 力跳出了农门,却比任何人更担心自己的子女重归农民,一个饱受贫困折磨的人通 过自己的拼搏改变了命运,却比任何人都更瞧不起曾和自己共同生活过的人们。也 许,这正是人的共性吧,我们又怎么能奢望他们经历了苦苦挣扎,用尽了种种手段, 在达到自己目的后与我们共同分享他们的果实呢。也许王福田说的是对的,弟弟认 识王微就是一个错误,在他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礼节性地向王福田告别,拉起弟弟的手和冬云一起回家。 路上,我沉默不语,冬云关切地问:“是不是王福田说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了?” 我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王福田也算得上是我的忘年交了,可是今天他说 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 冬云又说:“王福田经常来我家,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无利 不起早,无商不奸,我爸爸和他交往都非常小心,咱们的心机在他面前太不值一提 了。” 我只顾低头走路,慢慢地冬云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趣。我把冬云送到她家楼下, 然后和弟弟沿着回家的小路走去。 走着走着,弟弟突然停下来。他看着我,说:“大哥,刚才王福田是不是和你 说王微的事情了?” 我也站住身,向他点了点头,在弟弟面前我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弟弟追问道:“大哥,王福田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低声说:“他说你和王微在一起不合适。” 弟弟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忧愁。 我问他道:“你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吗?” 弟弟突然愤怒地说:“王福田他有没有搞错,是他闺女喜欢我啊,不是我赶着 去追她啊。” 我再次问他:“你喜欢王微吗?”只要弟弟说喜欢,那么我就会鼓励他坚持下 去。 谁知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却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我困惑地看着弟弟,他突然抬起头,用幽幽的眼神注视着我,他说:“但是我 不会放弃的,也许她是我改变自己命运的惟一机会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弟弟的口中说出来的。爱情应该是这 个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情感,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弟弟在感情上怎 么会表述得如此含糊不清呢。他说王微是他改变命运的惟一机会,可是那么一个固 执而柔弱的小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啊,难道他是想借助王福田的巨大财力吗?我 再次看了弟弟一眼,多么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啊,可是弟弟那闪烁的目光分明告 诉我他果真就是那样想的。一个人如果连爱情、连婚姻都可以成为自己奋斗的踏板, 那么真就可以说是不择手段了。我突然想起了王微对我说的一句话,那就是我并不 真正了解弟弟,也许真正了解弟弟的只有王微一个人吧。我的心里像掀翻了五味瓶, 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我伸出手,抚摩着弟弟的头发,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温顺, 但我知道眼前的弟弟再也不是孩提时代那个懵懂少年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也有 了自己特有的对人对事的看法,这种艰苦的生活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改变着我们啊! 骨子里的一种清高支撑着我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我们的家庭是那样的脆弱, 得罪每一个重量级的人物都会让我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依然去给王微 讲课,弟弟上班之余还会去拉板车,妈妈一如既往地在商场外擦皮鞋。这种生活平 淡而清贫,但我们多么希望它能安稳地持续下去啊。 一个月后,弟弟他们的承包小组第一次没有按时领到工资,王福田的解释是公 司效益不好,工资的发放要延缓一段时间。他们的工作也由包工改成了日工,工资 水平下降不说,每天上班的时间卡得也非常严格,迟到早退都会被扣工资。弟弟隐 隐感到这是王福田有意限制他和王微的接触,但又不敢声张,如果同事们知道是因 为他而受到拖累不把他吃了才怪。好在弟弟早就在艰苦的岁月中习惯了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早就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每天在工地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倒也平安 无事。 很快,暑假过去了,我也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家教使命。对我这一个月来的表现, 王福田很难会说满意。王微的成绩略有提高,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正如她公 然向我宣告:你们这些考上大学的并不一定比我们这些将要闯荡社会的有前途。不 同经历的人对生活总有不同的理解,很难说谁对谁错。上学对我们这些家境贫寒的 孩子来说就是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但对有些家境优越的孩子来说只是消耗自己青 春的一种方式罢了。 走出王微家门前,王福田满面笑容地递给我一个大信封,嘴里不停地说:“祝 你大学一帆风顺啊。”我微笑着把信封接过来,向他点头告辞。走到大街上,我把 信封打开,里面有六百元钱。想想王福田笑得那么做作,真是难为他了,明明是我 的劳动所得,被他弄得好像是他送我读大学的礼金。 我径直去了购物中心。那是当时迁安最大的商厦,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拥挤 的人群接踵摩肩。我怀揣信封,在里面仔细地寻觅着适合我们的物品。 我在一个鞋柜前停了下来,一个漂亮的女老板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她微笑着 对我说:“小伙子,买鞋吗?我们这里都是最新的款式,在整个商场里我们的男鞋 品种最全了。” 我对她说:“我不买男鞋,我想买女式的。” 女老板眨了眨眼睛,马上又说:“女式的品种也很多啊,是给女朋友买吗?看, 这里都是今年流行的。” 我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皮鞋,都比较新潮,却没 有一款适合妈妈的。我摇了摇头,准备离开,没想到女老板飞快地追了出来,拉住 我的衣襟说:“小伙子,选选吧,这么多鞋就没你相中的?” 我说:“没有,我想给我妈买双鞋。” 女老板突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想了想说:“卖了 好几年鞋,第一次有人给自己妈妈买,妈妈穿的话应该传统一点好,你看看这些呢?” 说着,从柜台里拿出几双款式相对保守的鞋样。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