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爸爸 我看了看,倒还比较满意。女老板问我道:“你妈妈穿多大号的鞋啊?”我没 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最后递给她一根线绳,说:“我妈妈的鞋 就这么大,你量一下吧。”女老板接过线绳,有点啼笑皆非,说:“你妈妈连自己 穿多大号的鞋都不知道吗?”我没有支声,她怎么会了解我们过去的生活呢。自从 爸爸去世后,妈妈只买过一次“皮鞋”,那还是因为要参加我们的班会,妈妈怕在 同学面前给我“丢脸”,使个大劲买了双“皮鞋”。那次妈妈在农贸市场回来,兴 高采烈地对我炫耀说:“海海,我买了一双皮鞋,你猜多少钱?”我木然地摇摇头。 妈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奋地说:“我可买到便宜货了,这么一双皮鞋才十块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皮鞋怎么会那么便宜呢,我随即撇撇嘴说:“便宜没 好货,肯定是革的。”妈妈却说:“即使是革的也值啊。”说完,穿在脚上,站在 镜子面前不停地照来照去。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妈妈也有一颗爱美之心,只是困 窘的生活使她过早地丧失了选择美丽的权利。妈妈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它,即使这 样节省,这双鞋的使用寿命也没延续多久。似乎过了没几天,妈妈突然发现鞋帮脱 落了,仔细查看,这双鞋连革的都不是,居然是用牛皮纸做的。妈妈蹲在地上,看 着这双“皮鞋”,心痛不已,她难过地责备自己道:“我怎么这么废物呢,买双鞋 都是纸做的。”说完,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掉下了伤心的眼泪。其实,又怎么能 怪妈妈呢?那鞋子做得惟妙惟肖,足能以假乱真,有多少勤俭持家的农妇上了这个 当啊。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买过鞋子,脚上穿的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做的。现在, 我想给妈妈买双皮鞋都不知她穿多大码的,只好晚上偷偷爬起来用线绳去量妈妈的 鞋子。 最终,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又给弟弟买了一套运动服,总计才花了不到一 百元。我拎着袋子走出商场,正好看到骄阳底下妈妈疲惫的影子。 我走到妈妈身边,她手上没活,正眯着眼睛休息。阳光照在妈妈的额头,细密 的汗珠闪闪发亮,妈妈坐在小凳上,是那样的安详。我悄悄地在妈妈面前蹲下,把 那双皮鞋从袋子里掏出来。妈妈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睁开眼睛看到我,满脸的惊 奇。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妈妈的鞋子上:鞋帮上用针密密麻麻地缝过千百遍。鞋 底快要磨穿了,鞋面被洗得泛白,它几年如一日地跟在妈妈脚上,目睹了妈妈走过 的多少艰苦路程啊。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酷暑寒冬,妈妈像雕塑一样立足这里, 为过往的行人擦着皮鞋,可是她自己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啊。 我对妈妈说:“妈,我给您买了一双皮鞋,您试一下吧。” 妈妈非常意外,她看着我说:“海海,你给我买什么鞋啊,再说,你哪来的钱 啊。” 我说:“妈,是我当家教挣来的,你快试一试,不合适我们就去换。” 说着,我递过皮鞋,妈妈却慌忙地摆手,连连说:“不用,不用,你快给退回 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穿什么皮鞋啊。” 我的心里一阵难过,这个世界上穿皮鞋的人那么多,可是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 鞋却让妈妈受宠若惊到这个程度。我不再理会妈妈,抓住妈妈的腿,轻轻地把她脚 上的布鞋脱下,把新鞋给妈妈穿上。妈妈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她用力 地把眼睛合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心中阵阵绞痛,可是我不想在妈妈面 前表现得特别脆弱。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做出欢喜的表情。我对妈妈 说:“妈,您看,这鞋就像比着您脚做的,再合适不过了。”过了好一会儿,妈妈 才睁开眼睛,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她想了想还是说: “海海,我们还是把它退了吧,等将来你上班挣钱了再给妈妈买更好的。”我朝妈 妈撇了撇嘴,假装生气地说:“哎,原来您是觉得这双鞋不好啊,看来我是白费心 思了,我在商场里选了好长时间才选中了它啊。”说完,做出失望状,摇了摇头。 妈妈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脸憋得通红,紧张地向我解释道:“不是,海海,你 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觉得有皮鞋也应该你和江江穿,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穿什么也 穿不出好看了啊。”我皱着眉头说:“妈,您看您说的,您穿这鞋多好看啊,觉得 还舒服吗?”妈妈脱口而出道:“挺舒服的,就是稍微有点挤脚。”我扶着妈妈坐 下,一边帮她脱鞋一边对她说:“那就是正好,新鞋都挤脚,穿穿就舒服了。” 我把妈妈的鞋握在手里,从地上拾起妈妈擦鞋的鞋布认真地帮妈妈擦起来。妈 妈急忙阻拦我,语无伦次地说:“海海,你不要沾手了,小心衣服弄脏了,再说新 鞋也不用打鞋油啊。”我一边用力地擦着,一边笑着对妈妈解释说:“妈,新鞋在 穿之前也要擦啊。而且您知道吗?在我心中很久就有这个想法了,那就是有机会我 一定给您擦一擦皮鞋,今天我终于把这个梦想实现了,妈,我真的特别高兴。”我 清晰地记得说这话时我面部表情一定是眉飞色舞,妈妈听了却那样难过,她张着嘴 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嘴唇翕动,最后竟然掩面哭了起来。我的手机 械地运动着,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了,慢慢地,眼泪不知不觉也掉了下来。在我远离 家乡,远离妈妈,去外地读书之前,能为妈妈擦擦皮鞋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吧。 我把鞋给妈妈擦好,递过去,妈妈接过来,小心地穿在脚上,站起来,试着在 地上走了几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在凝视着我们,眼睛里都挂着泪 水。 旁边一个擦鞋的老头儿艰难地凑了过来,我发现他的一条腿有残疾。他仰着布 满皱纹的脸对我说:“孩子,你妈她可真不容易啊,每天都在这擦鞋,听说你考上 了大学,是咱们穷孩子的骄傲,不过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你妈啊。”我扶着老头坐 好,感激地对他说:“大爷,谢谢您的提醒,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妈妈的。”老头满 意地点点头,说:“孩子,到什么时候都要讲良心,没有你妈妈哪有你现在啊,不 要上了大学就嫌家里脏,就嫌家里的爸妈不顶用啊。”我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 妈妈接过话茬说:“我们海海不会的,到什么时候我们海海都错不了。”说着说着, 妈妈的声音又呜咽了,看着我,看着周围的人,妈妈还是没能控制住泪水,呜呜地 哭了起来,我的眼泪再次跟着掉了下来,我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您别哭了。” 旁边的人也都紧着安慰妈妈说:“孩子考上了大学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要难过了。” 妈妈用袖子擦着眼角的泪,抽泣着说:“我是高兴得啊,孩子终于长大了,我对得 起他死去的爸爸,也对得起孩子,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从来没指望过享他 们的福。”我在旁边听着,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帮妈妈擦拭着泪水, 说:“妈,今天我们先回家吧。”妈妈点点头,我们收拾好东西,在人群中挤出一 条缝隙,向着回家的路走去。 回到家,妈妈立刻把所有的脏衣服扔到盆里,坐在门口,精心地洗了起来。遥 远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霞光映得妈妈的脸明艳而有神采,往日无比喧嚣 的工地此刻也难得地宁静着。我坐在妈妈旁边,和她聊天,帮她换水,心是超然的, 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我们完全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而妈妈对我的爱就是充满了整个世界的空气。 我看了看,倒还比较满意。女老板问我道:“你妈妈穿多大号的鞋啊?”我没 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最后递给她一根线绳,说:“我妈妈的鞋 就这么大,你量一下吧。”女老板接过线绳,有点啼笑皆非,说:“你妈妈连自己 穿多大号的鞋都不知道吗?”我没有支声,她怎么会了解我们过去的生活呢。自从 爸爸去世后,妈妈只买过一次“皮鞋”,那还是因为要参加我们的班会,妈妈怕在 同学面前给我“丢脸”,使个大劲买了双“皮鞋”。那次妈妈在农贸市场回来,兴 高采烈地对我炫耀说:“海海,我买了一双皮鞋,你猜多少钱?”我木然地摇摇头。 妈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奋地说:“我可买到便宜货了,这么一双皮鞋才十块钱。”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皮鞋怎么会那么便宜呢,我随即撇撇嘴说:“便宜没 好货,肯定是革的。”妈妈却说:“即使是革的也值啊。”说完,穿在脚上,站在 镜子面前不停地照来照去。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妈妈也有一颗爱美之心,只是困 窘的生活使她过早地丧失了选择美丽的权利。妈妈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它,即使这 样节省,这双鞋的使用寿命也没延续多久。似乎过了没几天,妈妈突然发现鞋帮脱 落了,仔细查看,这双鞋连革的都不是,居然是用牛皮纸做的。妈妈蹲在地上,看 着这双“皮鞋”,心痛不已,她难过地责备自己道:“我怎么这么废物呢,买双鞋 都是纸做的。”说完,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掉下了伤心的眼泪。其实,又怎么能 怪妈妈呢?那鞋子做得惟妙惟肖,足能以假乱真,有多少勤俭持家的农妇上了这个 当啊。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买过鞋子,脚上穿的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做的。现在, 我想给妈妈买双皮鞋都不知她穿多大码的,只好晚上偷偷爬起来用线绳去量妈妈的 鞋子。 最终,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又给弟弟买了一套运动服,总计才花了不到一 百元。我拎着袋子走出商场,正好看到骄阳底下妈妈疲惫的影子。 我走到妈妈身边,她手上没活,正眯着眼睛休息。阳光照在妈妈的额头,细密 的汗珠闪闪发亮,妈妈坐在小凳上,是那样的安详。我悄悄地在妈妈面前蹲下,把 那双皮鞋从袋子里掏出来。妈妈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睁开眼睛看到我,满脸的惊 奇。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妈妈的鞋子上:鞋帮上用针密密麻麻地缝过千百遍。鞋 底快要磨穿了,鞋面被洗得泛白,它几年如一日地跟在妈妈脚上,目睹了妈妈走过 的多少艰苦路程啊。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酷暑寒冬,妈妈像雕塑一样立足这里, 为过往的行人擦着皮鞋,可是她自己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啊。 我对妈妈说:“妈,我给您买了一双皮鞋,您试一下吧。” 妈妈非常意外,她看着我说:“海海,你给我买什么鞋啊,再说,你哪来的钱 啊。” 我说:“妈,是我当家教挣来的,你快试一试,不合适我们就去换。” 说着,我递过皮鞋,妈妈却慌忙地摆手,连连说:“不用,不用,你快给退回 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穿什么皮鞋啊。” 我的心里一阵难过,这个世界上穿皮鞋的人那么多,可是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 鞋却让妈妈受宠若惊到这个程度。我不再理会妈妈,抓住妈妈的腿,轻轻地把她脚 上的布鞋脱下,把新鞋给妈妈穿上。妈妈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她用力 地把眼睛合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心中阵阵绞痛,可是我不想在妈妈面 前表现得特别脆弱。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做出欢喜的表情。我对妈妈 说:“妈,您看,这鞋就像比着您脚做的,再合适不过了。”过了好一会儿,妈妈 才睁开眼睛,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她想了想还是说: “海海,我们还是把它退了吧,等将来你上班挣钱了再给妈妈买更好的。”我朝妈 妈撇了撇嘴,假装生气地说:“哎,原来您是觉得这双鞋不好啊,看来我是白费心 思了,我在商场里选了好长时间才选中了它啊。”说完,做出失望状,摇了摇头。 妈妈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脸憋得通红,紧张地向我解释道:“不是,海海,你 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觉得有皮鞋也应该你和江江穿,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穿什么也 穿不出好看了啊。”我皱着眉头说:“妈,您看您说的,您穿这鞋多好看啊,觉得 还舒服吗?”妈妈脱口而出道:“挺舒服的,就是稍微有点挤脚。”我扶着妈妈坐 下,一边帮她脱鞋一边对她说:“那就是正好,新鞋都挤脚,穿穿就舒服了。” 我把妈妈的鞋握在手里,从地上拾起妈妈擦鞋的鞋布认真地帮妈妈擦起来。妈 妈急忙阻拦我,语无伦次地说:“海海,你不要沾手了,小心衣服弄脏了,再说新 鞋也不用打鞋油啊。”我一边用力地擦着,一边笑着对妈妈解释说:“妈,新鞋在 穿之前也要擦啊。而且您知道吗?在我心中很久就有这个想法了,那就是有机会我 一定给您擦一擦皮鞋,今天我终于把这个梦想实现了,妈,我真的特别高兴。”我 清晰地记得说这话时我面部表情一定是眉飞色舞,妈妈听了却那样难过,她张着嘴 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嘴唇翕动,最后竟然掩面哭了起来。我的手机 械地运动着,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了,慢慢地,眼泪不知不觉也掉了下来。在我远离 家乡,远离妈妈,去外地读书之前,能为妈妈擦擦皮鞋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吧。 我把鞋给妈妈擦好,递过去,妈妈接过来,小心地穿在脚上,站起来,试着在 地上走了几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在凝视着我们,眼睛里都挂着泪 水。 旁边一个擦鞋的老头儿艰难地凑了过来,我发现他的一条腿有残疾。他仰着布 满皱纹的脸对我说:“孩子,你妈她可真不容易啊,每天都在这擦鞋,听说你考上 了大学,是咱们穷孩子的骄傲,不过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你妈啊。”我扶着老头坐 好,感激地对他说:“大爷,谢谢您的提醒,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妈妈的。”老头满 意地点点头,说:“孩子,到什么时候都要讲良心,没有你妈妈哪有你现在啊,不 要上了大学就嫌家里脏,就嫌家里的爸妈不顶用啊。”我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 妈妈接过话茬说:“我们海海不会的,到什么时候我们海海都错不了。”说着说着, 妈妈的声音又呜咽了,看着我,看着周围的人,妈妈还是没能控制住泪水,呜呜地 哭了起来,我的眼泪再次跟着掉了下来,我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您别哭了。” 旁边的人也都紧着安慰妈妈说:“孩子考上了大学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要难过了。” 妈妈用袖子擦着眼角的泪,抽泣着说:“我是高兴得啊,孩子终于长大了,我对得 起他死去的爸爸,也对得起孩子,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从来没指望过享他 们的福。”我在旁边听着,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帮妈妈擦拭着泪水, 说:“妈,今天我们先回家吧。”妈妈点点头,我们收拾好东西,在人群中挤出一 条缝隙,向着回家的路走去。 回到家,妈妈立刻把所有的脏衣服扔到盆里,坐在门口,精心地洗了起来。遥 远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霞光映得妈妈的脸明艳而有神采,往日无比喧嚣 的工地此刻也难得地宁静着。我坐在妈妈旁边,和她聊天,帮她换水,心是超然的, 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我们完全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而妈妈对我的爱就是充满了整个世界的空气。 弟弟把我们送到车站,将大小包裹摆放得整齐有序,给我们安顿好座位后自己 下车。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斜着身子坐在三轮上,双目炯炯有神。我对他示意道: “快回去吧。”弟弟却只是傻傻地对着我们微笑。当时碧空万里,烈日当头,很快 弟弟的鼻尖、额头、鬓角都冒出了汗珠,他用大手在耳边不停地扇动,虽然热得头 晕脑涨,但他还是固执地等到汽车启动。他用力地向我们挥手,直到这辆破旧的公 交车湮没在来往的人群中。我再看妈妈的时候,妈妈将头埋在座椅上,肩膀耸动, 一声不吭。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却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伤感。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村口下车。此时已过中午,村民们午觉醒来,赶着牛车, 拉着家人,陆陆续续地去地里干活。骄阳似火,黝黑的柏油路面闪烁着亮光,一丝 风都没有,炙热的空气异常干燥。我和妈妈拎着包裹满脸汗水地来到外公家,却发 现大门紧闭。 站在门口,妈妈心情沉重,她看了看我,难过地说:“你外公生我这个闺女是 白生了,一辈子为我操心,一天都没享过我的福!”我没有说话,但我了解妈妈此 时的心情。外公一生操劳,儿子却一点都不孝顺,女儿家里又遭受了巨大的不幸, 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在退休之后,还要帮着女儿照顾那几亩田地,像牛马一样在 地里辛苦地劳作,终日不得休息。 我敲了敲大门,叫了声“外公”。我觉得我的声音很小,因为充满了对外公的 愧疚。没想到就是这么细微的声音一下就惊动了外公,他正在睡午觉,耳朵敏锐地 捕捉到我的声音,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便跑到门口。他颤抖着双手打开 大门,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我们。 妈妈看到外公,眼圈立刻就红了。我抬起头,也没有想到只有短暂的一年多, 外公竟变得如此衰老。老人毕竟是老人,也许昨天他还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但是一 夜过后,他就可能像一栋陈年的建筑轰然倒下。外公显得更加瘦小,皱纹深陷,头 发稀疏,眉毛苍白如雪。他一时激动,冲出来居然没用拐杖,在见到我们后身体似 乎突然失去重心,双手倚门,斜着身子靠在那里。妈妈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外 公扶住。外公挣扎着抓住妈妈的手,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兴奋的亮光,他语序颠倒地 和妈妈说:“大丫头,你,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精神多了啊,身子骨好 多了啊。”妈妈搀着外公,外公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扭动着身子走路,嘴里喋喋 不休地说着话。 我们进屋,外公在妈妈的帮助下爬到炕上,努力地坐稳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我被外公看得很不自然,便坐在他身边,问他道:“外公,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外公沙哑着嗓子说:“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了。”妈妈听了很难过,对外公说: “爸,您别瞎说话,您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外公却固执地解释道:“不成了,你 爷爷那么强壮都刚活过八十,我看我是没几年活头了。”外公说着,干枯的胳膊在 半空挥舞着,生与死的概念在这位老人言辞间是那样的轻松。妈妈握住外公的手, 问他道:“我妈呢,她怎么不在家呢?”外公这时有点坐不住了,声音也有些颤抖, 身子在轻轻地耸动,吭哧半天终于说道:“你妈去地里干活了,我现在成了老废物, 什么都干不了啦。”我的心怦怦直跳,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 一个人拎着把小锄头在深山的荒土地上艰难地拔草耪地,满脸汗水,混着飞扬的尘 土,呼吸着燥热的空气,步履蹒跚地前行,不要说亲眼看到,即使只是想想都会让 人觉得心疼不已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农民的生活没有任何保障,退休对他 们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人至暮年,如果儿孙不孝,自己总要吃饭, 就只能在黄土地里刨食,无论你身体多么虚弱,也无论你年龄多么高迈,为了生存 你必须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样去劳动。有的人终日锦衣玉食,又有多少人终日在 为温饱而奔波呢?妈妈看着外公,脸上无限的忧伤。外公在炕上吃力地挪动着身体, 涨红了脸向妈妈解释道:“大丫头,你不要着急,你家里的活我们都干完了。”妈 妈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又转,终于还是流 了出来。妈妈用衣襟擦拭着泪水,问外公:“我妈去哪块儿地干活去了?”外公拉 住妈妈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外婆所在的地方,只是不停地说:“你妈很快 就回来了,你们刚到家,好好休息休息,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妈妈紧紧握住外公 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眉头紧皱,嘴唇翕动,脸上的肌肉绞成一团,面部表 情是那样的恐怖。妈妈张着嘴,努力半天终于对着外公说出一句:“爸爸,我这一 辈子对不起你们……”说完,伏在外公肩头,呜呜痛哭起来。外公黯然的眼睛里滚 落一串浑浊的泪珠,他已经老到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 记着这个苦命的女儿啊,他嘴里嘟囔着,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在用最基本的发音表 达着最为复杂的情感。 整个下午,妈妈把外公家所有的衣服都泡在盆里,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在厨房 里把我们带来的猪蹄和肘子炖了起来。我就坐在炕上陪外公聊天,也许是很少见到 外人,外公如今看到我也有说不尽的话题。他像以前一样,主动地给我讲起他曾经 “辉煌”的往事。包括小时候去日本鬼子的炮楼下拣东西,大了在生产队里如何偷 粮食。有光彩的也有不光彩的,有好玩的也有不好玩的,千篇一律,如果是在以前, 我一定会暗自笑话外公小农意识中的自私本性,但是现在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外公讲得是那样认真,我听得也是如此投入,故事本身早就没有了新意,而我是在 用心去体味一位老人孤独的内心世界。 傍晚,外婆迎着暖风回家,一路风尘仆仆,眼角带着深深的倦容。年龄终归不 饶人,经过一天的劳动,外婆腿脚发轻,走在路上整个人都在摇晃。当她走进院子, 看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下呆在原地。外婆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假思索地叫 出了妈妈的小名“翠米儿”。妈妈正在烧火,松枝点燃后冒出的黑烟熏得妈妈闭紧 了眼睛,但外婆熟悉的声音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把妈妈惊醒,妈妈站起身,揉着通红 的眼睛,看到外婆单薄的身躯,飞快地跑了出去。外婆紧走几步,拉住妈妈黝黑的 手臂,妈妈也用力搀住外婆的身体。妈妈打量着外婆的脸庞,难过地说:“妈,您 又老了!”外婆盯着妈妈,心疼地说:“我的闺女,你怎么也老了啊!”我和外公 坐在炕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着妈妈和外婆满含热泪地互相凝视,似乎我们的心 也和她们交汇在一起。我看着看着,眼圈也红了。 妈妈再大在外婆面前也只是个孩子,外婆洗过手便把妈妈赶到一边,妈妈则倚 着门框和外婆说话,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们,眼前这幅画面与我平日和妈妈聊天的场 景何其相似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的小屋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等饭菜整顿好后,外婆 突然说:“我去叫叫大小子吧,让他来和我们一起吃。”我没有吭声,说真的,现 在这个温馨的氛围里我并不希望舅舅的身影出现。妈妈赶紧赞成,外公却拼命地摇 头,大声地说:“不,不,今天就不叫他了。”外婆看看外公,有点不解,但看看 外公焦急的样子便不再坚持。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一个方桌,饭菜端上来,香气扑鼻,我坐在小凳子上口水都 快流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开心地吃着。我先给外公外婆夹了满满一碗肉, 然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我突然发现外婆在外公的碗里仔细地挑拣着, 原来外公的牙齿都已脱落,他原本最喜欢吃的瘦肉此时再也吞咽不下。我偷偷地瞧 着外公,他握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夹上一小块肉放在嘴里,不停地咀嚼,但是很 明显,肉块儿在他嘴里翻来覆去地蠕动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外公脸上的表情近乎于 无奈,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位终生操劳的老人,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直至暮 年,却衰老得连块肉都咀嚼不动。看看外公,想想妈妈,我们的每一位长辈都会衰 老,而他们的衰老往往就发生在不经意的瞬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 待”,不要忽略了现实中每一个孝敬父母的机会,等到他们无福享受的时候,留给 我们的将是不尽的伤痛。外公突然发现我在看着他,他布满皱纹的脸努力向我做出 微笑的表情,当时我却想哭。 吃过饭,妈妈帮外婆收拾好碗筷,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外公使劲地拉住 妈妈的胳膊,把妈妈按在炕头,然后自己在枕头上面摸索着。外公的手青筋暴出, 粗糙得像根木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哆嗦着。妈妈迷惑地问道:“爸,您在找 什么呢?”外公颤抖着声音说:“钱,海海上学用的钱。”妈妈听了无比心酸,她 拽住外公的手,安慰他道:“爸,您别找了,海海上学我们有钱,不用您惦记了。” 外公就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寻觅着。外婆有点不情愿,但知道拗不过外公,只好 走过来,把外公日夜搂在怀里的枕头解开,从荞麦皮里翻出一叠人民币。外婆把钱 抓在手里,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死死地按在胸口,舍不得交给别人。外公皱 着眉头,狠狠地瞪了外婆一眼。外婆只好咬着牙把钱递给妈妈。 妈妈站在那里,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哽咽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把钱 往外公的手里塞去。外公拼命地躲闪着,大手在无力地推搡着妈妈的胳膊,嘴里念 叨着:“大丫头,这钱我不敢给你兄弟啊,给了他也会被他糟蹋光,就是留给你的, 你命苦啊。海海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咱们就是累吐血也要把他供出来啊。咱们没 钱,就更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啊。” 我看着外公,眼泪涌了出来。外公的家也已经一贫如洗,在我们的拖累下他们 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他们和我们一起渡过了最为艰辛的时光,而如今他们步入老年, 生活和医疗都没有一点着落,却还在惦记着我们。老两口辛苦一生,积攒的那点财 富被儿子挥霍殆尽,在牙缝里节俭下来的这点救命钱最后还是交到了女儿手中。看 着外公举止迟缓、面目呆滞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我跑到敬老院,外公在深 夜里寻找我的情景,那时的我多么不懂事,与他们对我、对妈妈的爱相比,我们为 老人的付出显得多么的渺小啊。 晚上,我们回家,外面漆黑一团,外婆摇晃着身子将我们送到门口,外公不顾 我们的阻拦拖着沉重的步伐坚持着跟到门外。天气略微有些清爽,在黑暗中传来轻 微的谈话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纷纷走上街头,三五一群地聊 天。不远处的池塘里传来青蛙清脆的叫声,使得这个烦躁的夏夜不再安宁起来。 我搀扶着外公,能清晰地听到他粗声粗气的喘息声,从屋里到门外,这么短的 距离要消耗掉他多少体力啊。外公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说话的 声音还没有喘息的声音大,我什么也听不清,但我知道他是在用心叮咛我啊。说着 说着,外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倚在我的肩头,他挣扎着,生怕压到我, 可他哪里知道,他那单薄的身躯靠在我身上我都没有什么知觉,他现在是如此瘦弱, 只剩下薄薄的皮肤紧紧地裹着骨头。我抱着外公,用手轻轻地敲打他的后背,直到 他气喘均匀。我向他们告辞后,转身和妈妈离开这两位孤苦伶仃的老人。 走在路上,我的眼前不停地显现外公孱弱的身躯,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 童年,在我眼中外公绝对是力量的象征,那个时候的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干起活 来干净利落,是那样的威武,那样的精明,而如今他竟然连自己的肢体都不能很好 地控制,每迈一步都那样的艰难。几十年的生命真是弹指一挥间,想一想说不定哪 天死神就会无比残暴地将外公从我们身边夺走,这样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在瞬间便 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丧失亲人的伤痛又怎能用语言来形容呢?由外公而联想到妈 妈,妈妈的身体也大不如当年,蹒跚的步履中早已显示出颓颓然衰老的态势,而现 在的我们又该如何与时间斗争,如何更好地孝敬我们的亲人啊。 回到家中,妈妈把灯打开,房间里早就布满了灰尘,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一 切景致如故,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风雨飘零的夜晚。妈妈默默地把房 间打扫干净,我们和衣而眠。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家里来客不断。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早就在小村 落里闹得沸沸扬扬。邻居、亲友、儿时的伙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在同一时间拥进了 我们狭小的房间。妈妈忙不迭地端茶倒水,招呼客人。我被他们围在屋子中间,大 脑紧张地运转,随时准备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类问题。有问我上学中的趣事的,有向 我探讨学习经验的,也有告诉我出门在外应注意事项的。他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 把我当作了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童年再熟悉不过的小伙伴开始用景仰的眼神注视 着我,让我在飘飘然之余捕捉到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自由自在的童年,无拘无束 的少年时代,那里留下了我一生最美好最淳朴的记忆,多年以后,在不经意的夜晚 我经常会梦到家乡的山山水水,历历在目,风景如画。也许就在明天,我即将踏上 求学的行程,离开这个我自幼成长的乡村,无论我远在天涯海角,家乡的一草一木 都会让我感到无比熟悉,无比亲切。每个人走后,在我送他出门的间隙都会塞给我 几张钞票,数额不等,当我推辞的时候,他们会眉头紧皱,真诚地对我说:“林海, 你不要嫌少,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大事小情的就是要大家帮帮扶扶,共渡难关嘛。” 话说到这里,我还能再讲什么呢,只好把钱装进口袋,感激地向人家道谢。开始的 时候,我要求自己努力记住每个人送钱的数额,但是一个白天过后,我的脑子里一 片空白,什么都记不清了。到晚上,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一数竟然有八百多, 同外公给我的一千元放在一起,小两千呢。我和妈妈坐在炕头,看着花花绿绿的钞 票,心中的压力缓解了很多。 我正在和妈妈说话,突然听到院子里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我赶紧跳 下炕,走到屋门口,大声地问:“谁啊?”就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粗重 的声音回答道:“是我。”我没听出他是谁,站在门口向外观望。等他走近了我才 认出原来是隔壁的宋二叔。他叼了一根老旱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像夏日野 外的萤火虫在半空飞舞。 我赶紧把他让进屋子,他躬着身,像只大虾米,满脸的胡子茬,还挂着晚饭吃 过的饭粒。妈妈紧着和他打招呼,宋二叔却有点不自然,看着我嘿嘿干笑两声,吸 了两口烟,吧嗒吧嗒嘴说:“林海,知道你考上大学了,给咱们农村孩子争气,也 给咱们村子争气。我就说咱们村子风水好,四面环山,旱涝保收,早晚都要出大人 物。像林海,好好念书,将来肯定有出息。”说完,眯着眼睛看我。我被他看得有 点不好意思,便问起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宋二叔把旱烟在炕沿上磕了又磕,欲言又 止,看了看妈妈,妈妈脸上有些许的尴尬。我坐在宋二叔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宋二叔停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意有所指地说:“这两年,孩子都长大了,也 都没个大出息,都是‘家里蹲’大学毕业,眼看着都要成家娶媳妇了,今年秋后就 准备给他们盖新房。两个小子就够累人,偏偏他们还是双胞胎,什么都赶到一起, 让我连口气都喘不了啊。”他顿了一下,低着头看自己脚尖,最后还是仰起脸,缓 缓地说:“就是钱上紧张点,没那么多现钱啊。” 我刚要劝慰他几句,妈妈赶紧走过来,她近乎于企求地对宋二叔说:“他二叔 啊,我知道你们现在着急用钱,去年借你家的钱早就该还了,可是你看我们现在, 孤儿寡母的,也没有个来钱的地方啊。现在林海考上了大学,还要一笔不小的开支, 你能不能再等等,等林海上班了,有了钱马上就还你。”宋二叔沉默不语,他面前 烟雾缭绕,经过风吹日晒,那张脸显得尤为沧桑。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等我工作 挣钱那还要几年的光景,再说,谁又能保证我将来毕业一定能有个好工作呢?人家 也要过日子,家里两个大小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眼巴巴地等着爸爸给自己盖房娶 媳妇呢。我对妈妈说:“妈,咱们欠了二叔多少钱?”妈妈讷讷地说:“一千元。” 我说:“咱们现在不是有这么多钱吗,先给二叔吧,我上学的钱慢慢来,不能把二 叔家的两个孩子耽误了啊。”妈妈不停地点头,却不肯迈步去拿钱,屋子里静得出 奇,气氛一下凝固了。我只好自己拿起外公给我的一千元钱,塞到宋二叔手里。宋 二叔接过钱,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他低着头,小声地说:“嫂子, 林海,我们现在真的是钱紧,要不然我不会来你们这里催的。”妈妈和我故作轻松 地安慰他说:“这是应该的,当时你能借我们钱就给我们帮了大忙了。”宋二叔听 了这些话更是如坐针毡,四十多岁的汉子额头竟然淌下了汗珠儿。 他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嫂子,林海,你们先忙着,我回家去看 看。”我和妈妈把他送到门口,宋二叔在黑暗中摸索着,眼睛适应了很长时间才能 模模糊糊地辨认眼前的东西。他不停地对我们说:“快回去吧,外面黑灯瞎火的。” 我们也不再挽留他,看着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和妈妈回到屋子里,妈妈有点难过,念叨着:“把你二叔的钱一还,你上学 就不够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我说:“该人家的钱总要还啊,而且我现在的学费不是够了吗?” 妈妈顾虑重重地说:“学费是够了,可是你在外面吃饭穿衣哪里都得花钱啊。” 我信心十足地对妈妈说:“妈,您放心,到了大学我就会自立了。” 妈妈好像没听见我的夸口,坐在炕头,倚着被子,张开手指紧紧地揪住头发。 屋子里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妈妈的脸,但我能想像得出她痛苦万状的表情。妈妈内 心的痛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化解的。她不想让我们经受一点点风吹日晒,更不 想让我们遭遇挫折坎坷,她总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我们铺就一条通往美好生活 的阳光大道,让我们在她的荫蔽下一帆风顺地走下去。然而现实生活无数次残忍地 击碎妈妈的幻想,当她看到我们的物质条件比别人差时——哪怕只是我们穿的衣服 不如别人鲜亮——妈妈都会心痛不已,她习惯于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她对 儿子的爱已然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对自己的要求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生 活中她像夸父追日一样锲而不舍,不分白天黑夜地劳累着,但耗尽毕生精力却始终 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最终在这种深深的自责中承受着异乎寻常的心理压力。 正在我和妈妈沉默无语的时候,外面又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我扬着脖子对 外面喊:“谁啊?”“林海,是我。”这次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宋二叔。我看 了看妈妈,妈妈也正在看我,她不安地问:“你二叔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钱数上 有问题吧?”我赶紧走出去,把大门打开,宋二叔就站在门口,任凭我怎么让他也 不肯再走进我们家门。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很快把刚才那一叠钱掏了出来,塞到 我手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林海,钱你拿回去,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对你 妈好点啊。”二叔这种反应让我始料不及:他家境也不好,这一千块钱几乎是他一 年的收入。我想把钱给他塞回去,二叔慌忙地躲闪着,接着又摸出几张钞票,塞进 我口袋,非常痛快地大声说:“刚才的是借你的,现在的是送你的,你考上了大学 是咱们全村的骄傲,到了外面好好努力,给咱们争光!”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 “刚才我回到家被你婶子骂了一顿,想想也是啊,在你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怎么 能去拆台呢?这不就赶紧给送回来了。俩小子结婚的钱我再凑凑,够使了,老二那 事还能再缓缓,不急。”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多好的邻居啊。我还 想说些什么,宋二叔却不等我开口,就转身往回走去。在黑暗中,我已经看不到他 的身影,却听到他的声音:“林海,你妈这一辈子不容易啊,拉扯着你们两个孩子 风里来雨里去的,遭了多大的罪啊!她现在老了,落了一身病,你们要记着她的恩 情。她那样的人品在全村没人不竖大拇指的。如果将来你们忘恩负义,单我们就不 会饶了你们。”话音落下,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 我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留在外面细细地品味宋二叔的话。深夜寂静无声,只有 丝丝凉风吹过我的额头,大脑异常清醒。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的妈妈是 什么样的人,妈妈就是妈妈,她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很 小的时候,我曾因为妈妈捡废品而和她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她在年少虚荣的我的眼 中简直就是耻辱的象征,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尝试着去理解妈妈。但在我的印象 中,妈妈始终是社会的弱者,是一个被人施以无限同情的角色。这些年,妈妈侍候 过老人,吸过矿粉,烧过石灰窑,在身体几乎垮掉之后还在街头擦皮鞋。孤单的妈 妈始终挺着脊梁,拉扯着两个孩子,与困难的生活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也许在某 些人眼里,妈妈从事的是最琐碎最低微的工作,但妈妈以她顽强的毅力和泣血的母 爱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妈妈给我们的物质世界是清贫的,即使是这样基本的生活 保障也已让她走到了卖血的境地,但妈妈给我们的远远不只停留在物质层面,她那 种乐观的精神,那种敢于迎难而上的勇气,那种舐犊深情,都将在最大限度上长期 地影响我们,指导我们的行动。我抬起头,直面灿烂的星空,我无比真切地体会到 这种简单而真实的幸福,此时此刻,我有足够的自豪宣布:“我为有这样的妈妈而 骄傲!” 正在我遐想之际妈妈走了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宋二叔拿来的钱递给妈妈, 她全明白了。妈妈手里攥着钱,望着宋二叔家的窗户,上面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二 婶和二叔还没睡。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直到他们的灯光熄灭才走进屋子。这一天劳 累而充实,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母子三人在外面漂泊流浪,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打交道,逢人都倍加小心;只有回到家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乡亲们时, 我们才感受到久违了的轻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周围的人无私地帮助着我们, 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乡村百姓的淳朴与善良,是他们的一言一行让我相信这个世界充 满了阳光,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无形中感染我用爱心去善待周围的人。他们也许只是 尽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但这负载的深情厚谊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第二天,妈妈一大早儿便去邻居家串门,算是对亲朋好友们的答谢吧。我一个 人躺在炕上,无所事事,现在终于有了大块儿的时间可以看看那些平日想看而没有 时间看的小说了。我看的是《简爱》,里面讲述的是一个孤儿自强不息的生活故事。 那个女孩儿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无所有,但她凭借着自己坚韧的意志顽强地生活着。 她贫穷,却有着高贵的人格;她弱小,但从来不向权贵低头。她虽然没有漂亮的外 表,却有着一颗无瑕的心灵。我一口气把小说读完,掩卷沉思,不由得为主人公的 命运而感叹不已。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声响,我懒洋洋地伏起身, 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是董艳丽。她还是那么漂亮 :长发披肩,肌肤如雪,白色的上衣,浅蓝色的长裙,看似寻常的服饰根本无法掩 饰她眉宇间超凡脱俗的秀气。她静静地站在树阴底下,向院内观望,正如清水芙蓉, 无比纯洁,简直就是一幅绝好的画面。 纵然时光流逝,却永远冲刷不掉我对她的记忆。难以忘记校园假山旁边的午后 黄昏,难以忘记我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在我退学、转学的尴尬处境中,她总是 默默地关注着我,在我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也只有她会顶着寒风,踏着积雪 到那里去看望我。十五六岁,本应天真无邪的年龄,我们却经历着各自的不幸。忘 不了她满面忧伤的倾诉,忘不了她拉我回学校的悲壮之情,更忘不了她在冰天雪地 里大喊:“林海,我喜欢你。”虽然我们都不够成熟,但那一声呐喊同样震撼了我 的心灵。 我跑出去,神采飞扬地向她招手。她见了我,兴奋地呼叫着我的名字。我把她 请到屋子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杯子,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神热烈 而泼辣。直到看得我有点不自在,她才把眼神移开,却仍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 椅子上,低头喝水。 我问她:“高考怎么样?” 她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说:“我一年前就退学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那么优秀的她怎么会中途退学呢? 她盯着我,惴惴不安地问:“你呢?” 我轻声说:“我考上了吉林大学。” 她听了,却并没有祝福我,而是低头不语。沉默良久,她抬头,无奈地看着我, 说:“你真厉害,经历了那么多困难你还能坚持着考上大学。” 我无语,我和冬云、董艳丽曾号称三驾马车,在学习上向来都是你追我赶,并 驾齐驱。而如今,我和冬云都考上了大学,偏偏把这个最可怜的小女孩儿丢在了乡 下。她曾把上学当作改变自己命运的最佳途径,那究竟是什么变故让她中途放弃了 呢? 我不敢问,害怕回首往事会让她心痛不已。 她喃喃地说:“你们都考上了大学……”然后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她的眼神 里闪烁着无限的伤感,语气里也充满了对自己深深的失望。我想安慰她,她却起身, 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跟在后面,心情沉重。她上了车,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村外骑去。 午饭,我吃得索然无味。而后,我坐在过堂里看书。这里南北通风,比里屋凉 爽很多。我正看得投入,突然门前人影晃动,我敏锐地察觉到那是董艳丽。 我合上书,走出去,她正在院门外孤独地徘徊。 她看到我后,依旧沉默不语。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们进屋聊会儿吧。” 她却固执地摇摇头。 外面烈日当空,我的头上流汗不止,她的鼻尖上也有一层细细的盐迹。 她的脸上满是忧郁的表情,心事沉重,最终,她在树阴下找块儿石头坐了上去。 我跟着坐她旁边,她后背对着我,目光凝视远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我的嘴张 了又张,还是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吧。 时光悄然流淌,这种氛围让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几个小时过去了,董艳丽终 于转身,对我面带微笑,一句话都不说。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样的陌生,她 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就像一只从远古飞来的精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觉得 毛骨悚然,如坐针毡。我的耐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我问她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还在微笑,但笑得那样勉强,那样苦涩。她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缄默。 天色已晚,宋二婶干活归来,牵着牛到池塘饮水。她笑着和我说话,但当看到 董艳丽时她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了。 我不解地问:“您认识我同学?” 她慌忙说:“认识,认识,她是我娘家村的。” 董艳丽看看宋二婶,没有任何表情。宋二婶很尴尬地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还 不停地回头张望。 董艳丽继续一言不发。我知道她满腹心事,那就让我安静地陪陪她吧。 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才告辞回家。那时,我的耐性已经达到了极限,这种 沉闷的氛围再持续下去,我非崩溃了不可。我想留她吃饭,她却一口回绝。我提出 送她回家,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有几分惊恐。我跑到院子里推车,再出来时,她已 经无影无踪了。 我站在街头,心情极为压抑。我知道,董艳丽的辍学对她来说意味着她已经失 去了整个世界。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一起到院后乘凉。 那里是一大片空地,宋二叔家后门框上的电灯闪闪发光,空地里亮如白昼。 那儿已经坐了很多人,谁也没留意我和妈妈的到来,宋二婶正手舞足蹈地说: “你们天天晚上来歇凉,借我们家的光,从今天起我要收你们电费了。”周围的人 哄堂大笑,嚷嚷道:“得了吧,我们来陪你聊天,还没和你收陪聊费呢。”宋二婶 瞪大了眼睛说:“就你们,一个个歪瓜劣枣的臭德行,我还懒得和你们说话呢。” 说话间,一位邻家哥哥拽着我的胳膊说:“好啊,二婶子眼光高了,让我们的大学 生和你聊,档次够了吧?”说完,不由分说把我往里面推去。宋二婶这时才看到我 和妈妈,马上露出笑脸说:“呦,我们大才子来了,快,帮着婶子教训教训那群王 八蛋。”妈妈听了呵呵直笑,我也被宋二婶的样子逗乐了。 眼前的情景带给我一种久违的氛围,如此轻松,如此和谐的感觉似乎早已尘封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纯粹是为了交往而 交往,简单而真诚。当你融进这个群体里,就像一滴水投入到大海的怀抱,你再也 不会孤单,再也不会觉得无依无靠,在你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无论你 遇到多大的困难与挫折,他们都会陪你一起渡过。也许他们做不了什么,大家都是 太阳底下最为渺小的人物,但在我们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哪怕只是伸过一只救援 的胳膊,或是递过一杯清凉的茶水,甚至只是说上一句鼓励的话语,都会坚定我们 战胜困难的信心,增强我们与命运作做斗争的勇气。 在这个群体里,我原本压抑的情绪很快舒展开来。 我们聊到很晚,最后,萤火虫都躲到家中睡觉了,我们的困意涌了上来。大家 收拾好东西,叫上自家的孩子,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捏掉衣服上的草叶,打着呵欠, 头也不抬地回家去了。 就在这时,宋二婶突然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问我道:“海海,你和董艳丽很 熟吗?” 我看她一眼,觉得很奇怪,我不习惯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是含糊地点点 头。 宋二婶却迫不及待地说:“海海,她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我差点晕倒,我看着宋二婶,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宋二婶瞪着眼睛说:“看我干什么?我说的是真的,你小心点。” 我还是不相信,宋二婶找块儿石头坐下,慢条斯理地讲述起董艳丽的故事。 原来,董艳丽学习非常好,但在中考意外遭遇了滑铁卢,只考上镇高中。这个 失败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毕竟考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 在极度失落中她颇不服气地上了镇高中。 开始,她成绩非常优秀,而且,人也长得漂亮,在一个班竟然有两个男孩儿同 时喜欢她,而且都为此死去活来。一个黄昏,他们把董艳丽叫到学校外面的小树林, 直接和她摊牌,想知道董艳丽心中到底喜欢谁。结果他们都失望了,在瑟瑟的秋风 中,董艳丽垂着头对他们说:“我心中有喜欢的人,而且我对他的感情永远都不会 改变,他才华横溢,英气逼人,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 两个男孩儿无奈地走开了,其中一个是我在崇家峪中学认识的刘涛,他马上猜 到了董艳丽喜欢的人是谁,从此放弃了。但另一个男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段感情。 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白,但董艳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每个清晨他都在宿舍楼下等 她,但等来的永远都是她那冷冰冰的面孔。 这个男孩儿绝望了,他开始想方设法地了解董艳丽的过去,他想弄明白到底是 谁那么神奇,完全地占有了她的全部情感。也不知他从哪儿里得来的消息,说董艳 丽在初中曾和白老师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对这件事一直是讳莫如深,守口 如瓶,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那个男孩儿锲而不舍的追寻下,他终于还是了解 到董艳丽的过去。那是一个真诚而血性的家伙,他对董艳丽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 减弱,反而更加怜爱她,对她的感情坚如磐石。但他没想到董艳丽的心就像一块冥 古化石,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能给她些许的感动,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真正闯进她的 心扉。 最后,他彻底绝望了,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白老师身上,他认为是那个畜 生玷污了他心中的女神,也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他必须去和他有个了断。 一天,他喝了很多酒,晕晕乎乎地跑到白老师所在的学校,找到他后,怒吼着 冲上去,将他砸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似暴风骤雨般地砸去,只有两三分钟,白 老师已经被他打得人事不知,一张原本英俊潇洒的脸庞扭曲得变了形。接下来,他 被请到了派出所。在面对民警的讯问时,他把他所了解的关于董艳丽与白老师的故 事和盘托出,并义正词严地问民警像他那样的衣冠禽兽该不该打。 董艳丽得知此事后,艰难地骑着自行车赶到派出所,刚到讯问室门口就听到那 个男孩神情激动地讲述着她最不想提及的往事。白老师已然醒来,他的脸上留下了 一道伤口,还在不断地渗透着血迹。他看到董艳丽,眼睛里射出鄙夷的目光,也许 他认为是董艳丽专门找人来报复他吧。董艳丽站在门口,伤心欲绝。特别是白老师 那不屑的目光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屈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甩胳膊,转身离 去,留下那个男孩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很快,那个男孩又回到了学校,但此时整个学校都知道了董艳丽那段灰色的经 历。特别是民警还来学校调查过董艳丽的年龄,如果事发时董艳丽不满十四周岁还 要依法追究白老师的刑事责任。那些日子给了董艳丽莫大的压力,她不想让白老师 进监狱,她所希望的只是过去的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董艳丽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 人,她开始在学校坐立不安,似乎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在这种巨大的压 力下,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再后来就神情恍惚,她爸爸把她从学校接回家,她便整 天躲在家里,一个月一个月地不露面,再后来,有人看到她,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也不说话,盯着你看个不停,就像个鬼似的。 宋二婶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害怕起来,紧张地看看周围。 我认真地听着,宋二婶说的和我见到的董艳丽如出一辙。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 她们并不了解董艳丽的内心世界。她身体残疾,但又自命不凡,高傲而自信,如果 不是白老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本应该成为一个乐观向上的典范。只是,在千军 万马争过独木桥的过程中她不幸失败了。当她退学在家,自然会万般失落,如果要 求她嫁给一位普通的农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物质上的清贫倒也罢了, 但精神上的空虚却是对人最大的折磨。这种没有激情没有希望的生活对一位心中怀 有无限梦想的青年来说真是生不如死! 说她疯,那是因为没有人能听懂她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的心阵阵绞痛。 和宋二婶告辞后,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妈妈走回家,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辗转反 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吃过早饭,便在过堂里发呆。就在这时,董艳丽竟然再次出现。 她站在门口,神情忧郁。我赶紧把她请进来。随之而来的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她喝水,我也陪她喝水,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的头垂得很低,用细微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 我说:“还是回学校吧,再考一次,只要我们坚持下来,我们就一定会成功的, 考大学是难,但绝对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 她看看我,眼睛里弥漫着困惑的神情,依旧幽幽地回答道:“不知道。” 后来,无论我说什么,她通通回答“不知道”。当我再度审视她时,她的脸色 绯红,额头冒出了汗珠儿,似乎已经神志不清。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啊,同在一起斗 志昂扬的朋友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懦弱和颓废啊。我心痛地凝视着她,她却麻木地看 着我,时光慢慢流淌,我渐渐愤恨起她自甘平庸的心态。我盯着她的眼神由温和转 向恼火,她的脸上闪动着惊惧的表情,我更觉得她毫无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她紧 张地站起身,慌张地向我告辞,我没有再挽留她,而是和她一起走到门外。她上车 的瞬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眷恋,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看她欲 言又止的样子,我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愤恨的感觉,我突然对她说:“你要没 事就别再来找我了。”我想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一脸的冷酷,董艳丽绝望地看着我, 目光凄凉。我的心里也极度复杂,我知道我刚才那句话混账透顶,但我还是固执地 不肯道歉,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脆弱的女孩儿眼圈慢慢变红。 最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夹杂着无限的伤感,扭头消失在村子尽头。 我怅然若失地走回家。那个中午,我一个人守在过堂里,坐立不安。我急切地 向外张望,多么希望能看到董艳丽的身影啊。如果她能回来,那我一定会向她说对 不起的。但我等了一个下午,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晚上,我草草吃了点东西,倒头便睡。第二天,起床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出院 子,站在门口。 突然,我发现矮矮的院墙上有一个椭圆形的石膏雕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 来,仔细观赏。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塑像,椭圆形的蛋壳,里面偎依着两只可爱的小 兔儿,它们脚下是芦苇编织的一个温馨小窝。整个雕塑线条简单,流畅自然,洋溢 着自然的风情。我把它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我猛地想到,它一定是董艳丽送来的, 也就是说在今天更早的时间她曾来过我家。我托着塑像疯狂地寻找,可是,我找遍 了每个角落,墙角里,稻草旁,虽然明知她不在还是固执地去寻觅,却捕捉不到她 一丝一毫的气息。最终在妈妈的催促下,我只好回房间吃饭。 下午,我变得魂不守舍。等到两点钟,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出那辆锈迹斑斑 的自行车,急匆匆向董艳丽家骑去。 然而,我刚到她家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哭声。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她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等我进了大门,见里面的人往来不 断,但每个人都低着头,一脸悲痛。我拉住一个年轻人,问:“董艳丽在家吗?” 他却面部狰狞地对我说:“她已经死了。” 我差点瘫在地上,瞪大眼睛问他:“你说什么?她到底怎么了?” 他呜咽着说:“今儿上午她去了同学家,回来后就神情恍惚,谁也没想到她竟 然在中午喝农药自杀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的大脑在瞬间乱成一团,阳光 的曝晒,地面热浪的烘烤,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刺激。世事无常,生命脆弱,意外事 故总是来势凶猛,让人毫无反抗的准备。 我站起身,木然地移动着脚步,鬼使神差地进了他们的房间。 那是怎样凄凉的场景啊。 在房间的空地上横着硕大的停尸板,那个曾倾倒无数男孩儿的姑娘正安详地躺 在那里,她神态宁静,肢体冰凉,似酣然入睡,却再也不会醒来。苍天无眼,偏偏 让她这么一个喜欢追逐完美的姑娘肢体残疾。她曾经是全校同学羡慕的对象,集容 貌、气质、勤奋、聪颖等全部优点于一身,除了手上的瑕疵,她堪称是上帝精雕细 刻的宠儿。她热情奔放,敢恨敢爱,心中充满五彩的梦想,同时也在做着不懈的努 力。如果不是遇到白老师,属于她的该是怎样美好的生活啊!她恃才傲物,却又无 比天真,她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最终还是被自己挚爱的人深深伤害。当屈辱、落 寞、绝望、无助冷酷地向她袭来时,她感到困惑和迷茫,在她最信任的朋友那里她 没有得到任何理解,这使得她更加确信在自己的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声音。 也许,她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吧。在这种极度绝望的情感支配下,她选择了 逃避,在一个孤独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逝者如斯,往事已矣, 此时,她已经告别了这个喧嚣的尘世,无论是温情还是鄙夷,她再也感觉不到,她 的灵魂已然超脱凡尘,到另一个世界享受她独有的安宁去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是肝胆俱裂的绞痛。我的下颌 突突直颤,喉结在猛烈地抽搐,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我多么希 望这让人心碎的场景只是一场噩梦啊。我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缓慢地移动脚步, 想离她更近一点。我的腿疯狂地哆嗦,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当我走到停尸板前, 看到她那安详的睡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现在, 董艳丽离我是这样近,那层蒙住她娇好面容的黄纸就在我眼前;她离我又是那样远, 我肝肠寸断的哭声却换不来她一声回应。如果考不上大学就要命赴黄泉,那么要高 考做什么用啊?如果我一句话就导致这个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殒,那么我又何必活在 世间害人啊!我泪如泉涌,后悔不已,我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绝情的话?她的心本 来就已脆弱不堪,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我知道,我没有那 么大的魅力让她为我而生,为我而死,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非但没有给她 一丝一毫的安慰,反而是对她求全责备,极尽刁难之能事。正是我,在她近乎绝望 的时候挥手斩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生生把她推向了死亡。 我张开双手,似乎上面沾满血迹,以手掩面,我放声大哭。为什么总是让我经 受这种生与死的折磨,为什么总是让我身边的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瞬间离开我, 为什么她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也许是我的哭声悲痛至极,炕上董艳丽的妈妈禁不住再度号啕大哭。老人眼窝 身陷,双目无神,撕裂的声音更让人伤心欲绝。多么可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世间最大的伤痛也莫过于此。我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挣扎着要去揭开董 艳丽脸上的黄纸,多么希望她能从冰冷的木板上一跃而起,告诉我们她只是和我们 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啊。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拉住我,轻声安慰我,我却再也控制 不住自己的情绪,挣扎着要冲上去。最后,一个小伙子抓住我的衣领,痛苦地质问 我:“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随着他的摇动,我渐渐清醒起来:我是谁?我有什 么资格在这里胡闹呢?董艳丽生前最后的时刻还在被我冷落,难道死了我还不能给 她一个宁静的空间吗?我大口地喘着粗气,乜着眼睛看了看那小伙子,扣住他的手 腕,用力地把他甩到一边。 我骑上车,刚刚走到街道的拐角,就听后面鼓乐齐鸣,哀怨的唢呐声幽幽响起。 这种音乐见缝插针,钻进我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脆弱的心弦, 我只觉得痛入骨髓,眼泪无声地划过我的脸庞,落入我的嘴角,枯涩难言。我用尽 全力,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在人流如潮的马路上狂奔。生又如何,死又何惧,怀着 对董艳丽深深的愧疚,我在人群中穿梭,惊翻了小贩,吓退了汽车,我不再顾忌别 人的眼光,冲出闹市,向家里狂奔。 妈妈不在家,我走进屋子,里面空空荡荡,我恍惚间觉得有股阴气在笼罩着我。 我爬到炕上,把头埋到被子里,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 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好像又回到了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里和小朋友们一起滑冰、 堆雪人、打雪仗。北风猛烈地吹着,地面的积雪被掀起多高,冰渣落入我的衣领, 寒气刺骨。我蜷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朦胧间, 我看到董艳丽穿了一件雪白的连衣裙站在狂风暴雪中,体态安详,举止优雅,她凝 视着我,满脸的微笑。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离她越来越近,她也向我张开了双 臂……突然,我猛地意识到董艳丽已经不在人世,我的眼前顿时显现出她躺在停尸 板上的景象,我感到毛骨悚然。而董艳丽脸上笑容依旧,她热情地向我扑来,我扭 头便跑,不想地上是平如镜面的薄冰,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董艳丽泰山压顶一 般向我压来,我闭上眼睛,尖声惊叫。 在我惊恐万状的时候妈妈从天而降,她一把将我搂到身边,我就像在外面闯祸 后茫然不知所措的野孩子,见到妈妈总算找到了靠山,一头扎进她温暖的怀中再也 不肯出来。 妈妈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头,轻轻地对我说:“海海,不怕,海海,不怕,妈妈 在这儿呢!” 妈妈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挣扎着抬起头,嘴里嘟囔道:“董艳丽,董艳 丽……” 此时,妈妈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伸出胳膊,向前指着说:“海海,别怕,董 艳丽在那里,被妈妈给砍了。” 听了这血腥的话语,我的身上又冒出了冷汗,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去,前面有一 只青瓷碗,里面装满了水,在离碗不远处有一双被砍断的筷子。 我略微清醒的神智重新混沌起来。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海,你醒醒,我们都在你身边呢!” 我仰头,竟然是董艳丽!她怎么又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像魔鬼附体,对我亦 步亦趋。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想理她,她却执著地向我走来,而且越走越近,脸 上挂满狡黠的笑容。我心中的怒火猛地喷发出来,我用尽力气朝她大声吼叫:“走 开,我不想见到你!”她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停了有几秒钟,飞快地向门外 跑去。妈妈焦急万分,大喊道:“冬云,冬云,你快回来……” 我完全糊涂了,一会儿冬云,一会儿董艳丽,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啊!此 时此刻,我已身心俱疲,什么都顾不得,把头伏在妈妈臂弯里,只想轻轻松松地睡 上一个好觉。 间,又一个沉闷的夜晚过去了。我再度睁开酸疼的眼睛,看看周围,妈妈、弟 弟、外公、舅舅、冬云、惠岩叔叔都在,似乎在为迎接我而准备了一个盛大的仪式。 他们注视着我,似乎我的醒来是一件超乎寻常的大事。妈妈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 挂满倦容,就像董艳丽的妈妈经历了丧女的伤痛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眼睛 里泪水涌动,看着我不再胡闹,妈妈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一边擦着眼泪, 一边抽泣着说:“海海,你总算醒了!” 我挣扎着要站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弟弟跑过来把我扶住,他头发蓬松,两 眼无神。我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正值深夜。我不解地问:“我不是刚睡醒吗?外 面怎么还黑着呢?”弟弟睁开困倦的眼睛说:“大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妈一分钟都没合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要起身,却被弟弟一把按住, 他紧张地对我说:“大哥,小心点……”经他提示我才发现我左手上插着针头,细 长的管子里正一滴一滴地淌着药水。我只好乖乖地躺在炕上,不住地发呆。 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妈妈的照顾下我吃了一桶罐头,精神渐渐恢复过来。舅舅 悄悄坐到我身边,他抓住我扎针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神放射着慈祥的亮光,我第一 次觉得他也没我想得那么讨厌。他把我手放在一边,无奈地说:“这臭小子打小就 不让人省心。”说完,大家都笑了。 我看了看冬云,冬云也正在看着我,她没有支声,瞧着我的眼神也在躲躲闪闪。 我猛地意识到在梦境中我驱赶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董艳丽,而是冬云。我顿时感到万 分愧疚,我充满歉意地看着冬云,冬云却在默默地赏玩着董艳丽送我的石膏小兔。 我向冬云招招手,想和她说声对不起,董艳丽的去世让我意识到生命原本如此脆弱, 真挚的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冬云捧着小兔子走过来,也许,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 手中的塑像吧。她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机械地把兔子递过来。当我感觉到她的意图 时,立刻把手伸过去,但为时已晚,她手一松,在我闭眼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声 音,小兔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冬云看着我的眼睛满是恐惧,我的心都要碎了,董艳 丽留给我惟一的礼物也毁于一旦,那个让我终生难忘而又带给我无限痛苦的影子也 应该走出我的世界了。我轻轻地安慰冬云:“没事儿。”冬云点点头,她找来笤帚, 小心地扫着地面的碎片。突然,她弯腰,在碎片中拾起一卷信纸,递给我。我接过 来,却没有勇气去看,无论是什么内容都会让我再度心痛。我从舅舅口袋里掏出火 柴,默默地把它点燃,看着它在烈焰奔腾中化做袅袅青烟。 冬云默不作声,妈妈却狠狠地说:“烧得好,我看她还敢再来缠着我儿子。”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妈妈是因为深爱着她的儿子才会对别人发狠。一向善 良的妈妈在我昏迷时,相信了外婆的迷信手段:她在炕上摆了一只碗,倒满水,用 两支筷子在上面不停地戳着,嘴里不住地念叨某个死人的名字,念到谁筷子立住了 就证明是谁的鬼魂附着在我的身上。命运弄人,偏偏妈妈念到董艳丽的名字时,筷 子直挺挺地站在碗里。妈妈用菜刀愤怒地将筷子砍倒,然后把倒下的筷子剁为两段。 我看着妈妈,说不出话来。妈妈简单而倔强地把董艳丽定义为坏人,可是她又怎么 了解董艳丽愁苦的心境呢?她同我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们都幻想着通过知 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我成功了,她却失败了。我永远也不认为董艳丽是因为 喜欢我看不到希望才自杀,如果她能和我们一起考上大学,即使感情上遭遇再大的 挫折,她也会有勇气去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真实的生活本就如此。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我经过长期的昏迷后再难入睡,可是守候我的人在紧张 的神经得到松弛后立刻萎靡不振,外公和舅舅要回家休息,而冬云和惠岩叔叔则在 我们简陋的东屋倒头便睡。弟弟趴在我身边,只一会儿的工夫就鼾声大作,他眼睛 紧闭,喘息均匀。妈妈大口地打着呵欠,却固执地不肯合眼,她用困倦的眼神心疼 地盯着我。时间静静地流淌,窗外的太阳慢慢地升腾。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也悄悄 地睡着了。她靠在被子上,眉头紧蹙,似乎在睡梦中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她。我 仰头看着悬在半空的药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流淌到我的身体里。我想让自己轻 松一些,但以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想记得的,不想记得的,都聚在脑海,挥之 不去。 时至中午,妈妈突然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她马上盯着我,紧张地问:“海 海,你没事吧?” 我说:“妈,我没事,你好好睡一会儿吧!” 妈妈顿时宽慰很多,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说:“那就好,这两天你可把我们吓 死了。”她说着,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炕。 我问:“您干什么去?” 妈妈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做饭。你知道吗,那天我到家后你脸色铁青,一 摸都没呼吸了,当时就把我吓坐地上了。” 我问:“有那么严重吗?” 妈妈现在看着我的眼神还有些惊恐,她说:“当时我都傻了,就知道哭。是你 宋二叔跑过来,找人去乡卫生院接医生。医生都以为你没治了,也不知怎么就又把 你救活了。”妈妈说着,笑了,但笑得非常僵硬。 我安慰妈妈道:“妈,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妈妈瞥我一眼道:“当时可不是那样,我哭着找人给你惠岩叔叔打电话,让他 把江江找回来。他一听咱家出事了,赶紧开车把江江送回来。结果,你惠岩叔叔和 冬云也同我们一起守了你一天一夜。”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妈妈站在炕下,矮小的身躯颤颤巍巍。 我大病一场,却让妈妈变得如此憔悴。妈妈抚摩一下我的头,轻声说:“海海,你 再睡一会儿吧。”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生火,做饭。 过了一会儿,惠岩叔叔也醒了。他洗了把脸,在厨房拉过一只小板凳,坐着和 妈妈聊天。 惠岩叔叔轻轻地说:“刚才,我在屋子里看到你和林海爸爸在清东陵的照片了。” 妈妈半晌无语,也许墙上那些老照片代表着妈妈对爸爸永远的思念吧。 惠岩叔叔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稀里糊涂我们都老了。” 妈妈附和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啊。”语气里却夹杂着深深的无奈。 幸福与不幸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同的。轻松愉快的生活会让人觉得时光如电,而 劳苦奔波的岁月则会让人觉得度日如年。惠岩叔叔生活美满,家庭幸福,事业也一 帆风顺,自然会对往事有一种逝者如斯的眷恋。而妈妈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吃了多少 苦,受了多少累,又遭了多少罪啊!生活的重负压弯了她的脊背,拖垮了她的身体, 消磨着她的斗志。就像在暴风雪中,她衣着单薄但还要揽着两个孩子,迎着刺骨的 北风艰难地前行。每过一天就意味着减少一份苦难。 妈妈又说:“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了。” 惠岩叔叔道:“海海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儿,和他爸爸一样,是个血性男 孩儿。” 妈妈立刻把话接过来说:“我特别喜欢冬云,聪明机灵,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惠岩叔叔说:“我和林海爸爸是好兄弟,林海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妈妈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看林海挺喜欢冬云的。” 惠岩叔叔很策略地回答道:“那当然,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样。”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妈妈最想要的,她便不再支声。我不禁暗自埋怨妈妈的莽撞, 我们的事情就不用你们再费心了。 也许是惠岩叔叔不想让这种沉闷的氛围持续下去,他又说:“我看林海心中想 的是那个董艳丽啊,你看,他在睡梦中还在叫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妈妈匆忙说:“不会,以前林海从来都没提起过她。” 惠岩叔叔叹了口气,妈妈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时间慢慢流逝,我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饭香。 妈妈又说:“可是,那个小姑娘已经去世了啊。” 惠岩叔叔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哎,那才是最可怕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宝贵 的。那个小女孩死得其所,因为她带走了林海的全部感情,要不林海也不会生这么 一场大病。” 妈妈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惠岩叔叔,而且,惠岩叔叔讲的也不 无道理啊。他们沉默着,却带给我沉重的思考。 我能体会到惠岩叔叔的担心,谁能不在乎自己女儿的幸福呢?再说,我们都还 小,妈妈是带着农村的眼光审视我们,觉得我们都已经大了,谈婚论嫁已是应有之 意。但我们现在都已经走出了这个狭小的天空,四年大学过后我们在哪里工作,在 哪里生活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啊。 想一想冬云,她在我心中是那样的完美,我纵然万般挑剔也难以发现她一个缺 点。她聪明上进,生动活泼,和她在一起你从不会觉得枯燥,在你最消沉的时候她 也能让你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她在一起我永远是那样轻松,因为我们就是两个独 立的人在交往,像家境、金钱、权势在我们的往来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即 使有朝一日我们成为了耄耋老人,我们之间的友情还会保持着童年的纯洁与真诚。 我对冬云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但想到也许有一天她 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我就会心如刀绞。也许惠岩叔叔说得对,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 在长时间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彼此已经非常熟悉,对方一个细小的眼神我们都能读 懂其特有的含义。也许我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知音啊。但我又感到莫 大的悲哀,两个人熟悉到如此程度,也只能成为朋友,感情再没有进一步深化的激 情。我没有向冬云示爱的勇气,她本来就应该有一个和我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同时 我却又希望她永远不要离开我。就让我默默关注着她吧,无论她知道与否,我都愿 意和她一起分享她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果我有能力的话,那么就让我带 给她兄长的关怀,让她在我的祝福下快乐地成长。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悄然划过, 我想让自己心境平和,却还是体味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与无奈。 我翻了个身,却不想泪水夺眶而出。 惠岩叔叔的担心是不必要的,董艳丽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因为她的一生充 满了离奇的色彩,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的生活;但和冬云相比,以前任何与我 交往的女孩儿都如过往云烟,都只是昙花一现,只有冬云在我情感的空间里占有着 最为重要的位置。可是我又怎么和惠岩叔叔解释呢?在我生活如此清贫,未来还没 有什么着落的时候,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既然生活给了我重重压力,那么我 就要反抗到底,在别人的情感自由伸展之际,还是让我继续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吧。 想着想着,我不觉豪情万丈,但略微想想冬云,我还是会无限伤感。冬云也睡醒了, 我能听到她在外面走动的脚步声。我把头蒙上,冬云走了过来,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离我如此之近,但又离我如此之远。她同以往一样,默默地关注着我,但此时此刻 我的心境却大不相同。想到亲密无间的朋友却终归无法逾越那道情感上的鸿沟,巨 大的无助冲击着我的头脑,我咬紧牙关,但还是控制不了悲伤的情绪,禁不住潸然 泪下。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压抑,惠岩叔叔、妈妈和我各怀心事,谁都不说话。冬云奇 怪地看着我们,不知原因,只有弟弟一人狼吞虎咽。饭后,稍事休息,惠岩叔叔起 身告辞。妈妈讷讷地说:“再休息一会儿吧,你们都累坏了。”惠岩叔叔摆摆手, 故作轻松地说:“休息过来了,只要林海没事就好,我们回去了。”说完,拉着冬 云向门外走去。我吃力地爬起来,头重脚轻,惠岩叔叔回过头想阻止我,我却固执 地下炕,和妈妈、弟弟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冬云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你要 多注意身体,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听话地点点头,看着冬云,她一脸真诚,让我 无比感动。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