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岩叔叔 惠岩叔叔把车门打开,站在门口,先把冬云推进去,然后简单地和我们寒暄几 句,也上了车。墨绿色的玻璃挡住了我的视线,也隔断了我对冬云不舍的眼神。马 达声响起,汽车在缓慢地掉头,我的心随着汽车的移动而剧烈地翻腾着。突然,汽 车停了下来,车窗慢慢摇下,冬云那熟悉的面孔探了出来,不断地向我们挥手,她 凝视我的眼神充满着眷恋。我心里难过极了,真想冲过去,一把将她拉下来,让她 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惠岩叔叔的大手出现了,他轻轻地把女儿拉回车内,对着我们 微微一笑,摇起车窗。车轮加速转动,瞬间便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刚回到家里,妈妈便命令我躺到炕上休息。大病一场,我确实有些虚弱,接下 来的几天,我蒙着被子直睡得天昏地暗。就这样,我的身体很快就复原了。 一天中午,我们母子三人正坐在过堂里聊天。 突然,弟弟指着天空,惊恐地说:“大哥,你看……” 我抬头,只见北方乌云滚滚,如大兵压境。没多久便开始狂风大作,碗口粗的 白杨都被吹弯了腰,枝叶飞落,尘土漫天。就在一瞬之间,天空暗如午夜。我们大 声地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挽住胳膊,相互扶持着走进里屋。弟弟刚刚打开灯,就见 外面划过一道闪电,随之而来是轰鸣的巨雷。电灯突然灭了,不仅是我们家,整个 村子都陷入到空前的黑暗中。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偎依在一起,破旧的房门 在暴风雨的袭击下轰然倒地,雨水肆无忌惮地涌进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毫无 反抗能力。这种恐怖的景象持续了半个小时。 多年之后我通过互联网才得知这种“白昼黑夜”的情况出现在整个华北地区, 那是一次为气象观测者津津乐道的自然现象。可是有多少人了解它所带来的巨大灾 难呢?雨过天晴,妈妈走出屋门,愁眉不展。院子中的两棵梨树被狂风卷走了所有 的叶子,半熟的雪花梨凋落在地,同泥土混在一起,让人看了不由不心疼。向村口 看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迎着秋风,抱着肩膀,眺望着远处的庄稼,呆 在那里一动不动。玉米、高粱成片地倒下了,枝叶繁茂的豆子被浸泡在雨水中,满 目疮痍,一片狼藉。 一九九八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神州 大地,北到松花江,南到珠三角,人们都在与自然灾害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看到 苦心经营的庄稼毁于一旦,村民们自然伤心欲绝。他们一步三回头地从村口走回来, 有的神色凝重,有的泪流满面,那是他们的口粮,是他们的财富,是他们的希望啊。 回到家里,妈妈心情沉重,半晌无语。过了很久,她用商量的口气和我们说: “要不,我们明天请乡亲们吃顿饭吧,这么多年来邻居们没少给咱们帮忙,现在海 海考上大学,马上就要到外地读书了,也应该答谢答谢人家。”我和弟弟举双手赞 成,我们和妈妈的心是相通的,此时,妈妈想得最多的就是在困难的时刻创造条件 将乡亲们聚在一起,给大家重新点起生活的希望。 说办就办,我和弟弟分头行动,通知街坊四邻我家明天有宴席。 我出门拐进宋二叔家。院子里堆满了积水,横七竖八地立着半截子砖头。我要 先提气,然后纵身跳跃,像武当派的道士练梅花桩一样一路小跑,但最终还是在跨 上月台的瞬间落入水中,鞋子全湿了,走在路上滋滋地往外冒水。宋二叔一家人正 在看电视,看到我赶紧把门打开。 宋二叔让我坐下,问我道:“林海,什么时候开学啊?” 我说:“还有三天就走了。” 宋二叔羡慕地看着我,说:“真给你妈长脸啊。”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自己的 两个儿子,骂道:“你看你林海哥,再看看你们两个小犊子,就没有一个争气的。 看书比砍头还难受,一见肉,哼,看看你们那没出息的劲儿,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 往里面塞。” 那两个孩子站在旁边,也不生气,嘿嘿傻乐。父子深情在无声地流露着。我突 然觉得很难过,不知不觉中想到了爸爸。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爸爸这两个 字是如何发音的。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听,哪怕是在书本上见到“爸爸”这两个 字我都想哭。想一想以前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那样值得回味,有时我 甚至在想,哪怕让爸爸再抱我一回,哪怕让爸爸再亲我一次,哪怕只是他轻轻地再 牵我一次手,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我都心甘情愿啊。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生活的 孩子,请你们珍惜自己的父母吧,那是你们一笔莫大的财富。父母健全的孩子永远 也不会理解生活在单亲家庭中的孩子对父母的珍爱,即使他们平日里活泼开朗、乐 观向上,但他们也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悄然想起失去的亲人,那种钻心的伤痛 会久久地折磨着他们,让他们泪如泉涌,苦不堪言。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笑着对宋二叔说:“您说着了,我这次来就是请您全 家明天到我们家去吃晚饭。首先声明,猪肉管够。”两个孩子听了,眼睛里立刻闪 烁着兴奋的亮光。宋二叔却反问道:“请客?你们家请什么客啊?”我说:“我不 是要开学了嘛,家里请大伙吃顿便饭。”宋二叔大手一挥,说:“别来这形式主义, 你们请大伙儿吃顿饭又得百十来块钱,何必呢?好好地留着你上学用吧。”我紧着 催促他:“上学归上学,咱们聚还是要聚的啊。”宋二叔的牛脾气上来了,死活不 开面,就是不去。最后,干脆点上他的大旱烟,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我只好把求助 的眼神投向宋二婶。宋二婶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心疼。她大步上前,揪住 宋二叔的耳朵,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宋二叔疼得龇牙咧嘴,叫声不断。宋二婶大骂 道:“我看你是给脸不要,海海请你不够资格啊,就你这臭德行还非拿八抬大轿请 你啊。”宋二叔在二婶的武力恫吓下,立刻屈服了,不停地求饶道:“我去,我去 还不成吗?”宋二婶这才松手。两个孩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宋二叔恼羞成怒, 大声地骂道:“小王八蛋,笑什么笑?给你妈鼓劲儿是不是?”两个孩子努力止住 笑声,偷偷地跑到里屋。哎,我在旁边看得心里酸酸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 似平凡的生活又多么幸福啊。我赶紧和二叔二婶告辞,快步走了出去。 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我一家一户地通知着亲戚朋友们,等悉数通知完毕,天已 经黑下来。 第二天清早,妈妈去集市买菜。中午我们简单地吃点东西,妈妈就开始忙活了。 下午,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过来帮忙,我们家里顿时热闹起来,锅碗瓢盆声不断。 黄昏,客人们都赶到了,舅舅忙不迭地打着招呼,在屋里忙来忙去。我家已经 很多年没有请客了,这种氛围让我有些不适应,看着舅舅忙碌的身影,我心情复杂。 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舅舅,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利欲熏心、不讲道义的小人,是一 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孝子孙。在我们孤苦伶仃的时候,他并没有给过我多少 关爱,甚至在我多吃外公家一个包子时他都会鄙夷地骂我一声饭桶,那句话深深地 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我考上了大学,舅舅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 弯,逢人便“海海”长、“海海”短地说个不停,昔日他无比讨厌的外甥一下成了 四处炫耀的资本。舅舅好歹也是中专毕业,在他们那代人中也算是个文化人,但终 归没有摆脱趋炎附势的本性。可是我还能怎么去要求他呢?他看着我的眼神中还保 留着对知识的崇敬,在我大病一场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会整夜不合眼地守在我的身旁。 血浓于水,亲人毕竟是亲人啊。 客人们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闲聊,话题无怪乎是我考上大学和昨天那场雨灾。 很快,饭菜端了上来,舅舅陪席,在里面吆五喝六地指挥,这种人前露脸的活是他 最乐于去做的。几杯白酒下肚,客人们耳酣脸热,饭桌上开始热闹起来。三桌酒席, 光是做菜便让妈妈她们手忙脚乱。农民最淳朴,他们在桌前一坐,就像到了自己家 里一样,连酒都是自己给自己倒。一桶散酒很快见底,弟弟飞奔着再打回一桶。这 些终日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的人肚子很奇怪,具有极强的伸缩性。今天他们吃得开心, 聊得尽兴,坐在椅子上就不想动,筷子不停,一桌酒菜很快就被他们收入肚中。 舅舅摇头晃脑地喊道:“大姐,快点上菜。” 妈妈站在厨房里目瞪口呆,她没想到一顿饭会吃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自己购 置的酒菜会被他们如此轻松地一扫而光。舅舅还在扯着嗓子招呼,妈妈的脸腾就红 了。舅妈赶紧出主意道:“大姐,你别着急,其实他们早就吃好了,酒也喝得差不 多了,一个个都在仰头打饱嗝,咱们现在做一大锅酸菜粉条端上去,正好给他们醒 酒。”妈妈高度紧张,不知所措,只好对着舅妈不停地点头。舅妈手脚利索,很快 把菜做好,端了上去,没想到临时起意的这道菜竟然赢得了一致的喝彩。 果然如舅妈想的,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是喝点汤醒醒酒。也许是 喝得太多了吧,短暂的休息过后,酒劲上涌,几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舌头都短了,像 群小孩儿似的开始胡说八道。突然,宋二叔“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赶紧跑过去 把他扶起来,他拉住我的手竟然呜呜痛哭起来。他使劲拽着我,说:“海海,你有 出息,考出这个鬼地方就再也不用回来了,甭他妈想家,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 方。我他妈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种地,说他妈的被风吹倒就被风吹倒了,这老 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啊。”说完,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成片的庄稼倒在泥水里,那上面凝聚了农民大半年的血汗啊。 从选种到种地,从施肥到拔苗,炎炎的酷暑中他们连午休都舍不得,没早没晚地忙 碌着,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后背让阳光晒得一次次暴皮。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任 劳任怨,但这一场暴风雨过后他们所有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舅舅此时显得特别男人, 他瞪着喝红的眼睛朝宋二叔吼道:“看看你那脓包样,不就几亩庄稼吗?看你哭得 跟死了亲爹似的,没出息。”宋二叔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他抬头,泪眼模糊,极 度悲痛地说:“我所有的庄稼全完蛋了,你知道吗?我这一年白忙活了,颗粒无收, 颗粒无收啊……”说完,老泪纵横。 妈妈在外面听到宋二叔悲切的哭声,走了进来。她站在宋二叔身边,轻轻地安 慰道:“他二叔,别太难过,小车不倒就得往前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宋二 叔抹掉眼角的泪水,抽泣着说:“嫂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自从海海他爸去世 后,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得有多难啊,可是从来就没听过你说 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有出息了,你的苦日子也到 头了,我们都为你高兴啊。”旁边的客人听了,也都不住声地附和。妈妈咬着嘴唇, 眉头紧锁,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以前的风风雨雨,现在想起来都是莫大的折磨, 艰难跋涉途中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最为清楚。宋二叔看着我说:“海海,不是你二 叔喝多了,你妈真是不容易啊,你们将来对你妈再好也偿还不了她对你们的养育之 恩。有时,我这么一个大老爷们都觉得活着太累。你看,现在有本事的都跑出去做 买卖了,剩下咱们这老实巴交的在家里种地,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万一遭灾 就只好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了。”二叔说着,挣扎着站起身,又喝了一大口酒, 他凝视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将来毕业了留在 唐山,留在石家庄,留在北京,走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能再做农民啊。”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阵阵悲哀: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群体啊,他们命 中注定生在这块土地,就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农民本来只是一种职业,如今却成 为套牢人活动空间的一种身份。后来,我走出那个狭小的乡村,来到一个省会城市 之后才知道“农民”这个词还可以用来骂人。一个终日在太阳底下辛勤劳动的阶层, 一个靠土里刨食养活了我们整个民族的阶层,他们善良朴实,聪明勇敢,却被当作 无知、愚昧、老土、落后的代名词。当我,一个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孩子,第一次听 到有人用农民这个词汇骂人时,我只觉得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恶狠狠地扎进我的心 脏,鲜血淋漓。 夜已经很深了,客人们纷纷起身回家,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宋二叔临走前还在 叮咛我,说:“海海,一定要对你妈妈好点,也许我 嗦,但我不得不说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您放心,今天您和我说 的话我都记在了心里。您也别太难过,大家互相扶持着,就是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大 家一起顶着呢!“黑暗中,二叔用坚定的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妈妈说得对, 我看看你们,再看看我自己,眼前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呢?过些天我就出去找个 地方上班,挣点钱。“我感到阵阵心痛,这就是命吧,终日操劳,不得一点休息, 庄稼毁了,就要背井离乡去打工,也许,生活的负累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也许只 有到他们闭上眼睛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能感到些许的轻松吧。 把宋二叔送走,我们回到家里,肚子早就唱上了空城计。妈妈和舅妈把各种剩 菜混在一起,倒入一个盘中,家人围成一团,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我们简单收拾 一下,送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回家。 在门口,舅舅打着饱嗝,满嘴酒气地对妈妈说:“大姐,回头多给林海带点钱, 咱别让孩子在外面紧张。”妈妈低着头,没支声。舅舅又说:“从小我就喜欢林海, 这孩子有心劲,比林江强,你看林江还不赶紧回学校念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你 现在挣那么丁点钱有什么用啊?”说完,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弟弟。天色很暗, 舅舅那张脸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可恶,我愤怒地皱起眉头,想毫不客气地请他闭嘴。 弟弟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他悄悄拉了拉我衣襟,冷笑着说:“舅舅,我还真想上 学呢,你出点学费我就回学校,而且还保证考上名牌大学。”舅舅顿时哑口无言, 拉着舅妈在黑夜中匆匆回家。 回到屋子,已经过了午夜。妈妈催着我和弟弟回屋睡觉,她也和衣而眠。 在迷迷糊糊中,我隐隐约约听到轻微的哭泣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即使是细 微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开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用力晃晃脑袋,那个 声音更加清晰起来。 我穿上鞋,轻轻地走到妈妈的门外,果然是妈妈的哭声,而且她哭得是那样悲 切,那样凄凉。她呼吸急促,似乎正在努力压制着心中汹涌起伏的情感。我站在外 面,眼泪涌了上来,想叫一声妈妈,害怕影响她的心情,想悄悄地回到自己屋子, 又害怕她过度悲痛。我站在门口,痛苦地犹豫着,心如刀绞。妈妈的哭声逐渐大了 起来,屋子里传来嗦嗦的声音,妈妈好像用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但又有什么能堵 得住她悲痛的情绪呢?我轻轻敲了敲门,哭声戛然而止,我小声叫道:“妈。”妈 妈沉默了有一分钟,努力用一种平和的声音回应道:“海海,你怎么还不睡觉啊?” 妈妈在极力掩饰,但声音里还带有浓重的鼻音。我又敲了敲门,说:“妈,我和您 说会儿话吧。”妈妈没有作声,半晌之后,把房门打开。 我走进屋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妈妈那张苍老的面孔。妈妈的脸上还残存着 泪花,眼睛红通通的,整个人疲惫不堪,明显经历过感情的大起大落。我心疼地问 妈妈:“您怎么了?”妈妈坐在炕上,双手托腮,两眼无神地盯着墙壁,说:“没 什么,刚才我做噩梦了。”我知道她在说谎,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有什么能吓倒 妈妈呢?妈妈扭头,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慌忙又说:“也不是噩梦,而是你快要 走了,想想要半年后才能见到你,妈心里难过。”妈妈说着,眼圈又红了。我相信 妈妈说的是心里话,数月的分别对我们这个脆弱的家庭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啊。 但一种直觉告诉我,妈妈今晚落泪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我再度看着妈妈,想从她脸 上找到答案。妈妈被我看得很不自然,下意识地拽着被角。我走过去,乘妈妈不备 将被子掀开,随着被子被扬起,里面掩盖着的照片散落空中。妈妈慌忙起身去拣, 我顺手拾起一张一看,原来是妈妈和爸爸在遵化清东陵的合影。好像尘封在记忆中 多年的伤痛再度将我击中,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爸爸那英俊的笑容在 我的眼前循环播放,多少难忘的往事,多少快乐的时光,合着我们一家四口团圆的 日子再度浮现在我的面前。我捏着照片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就 像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当我考上大学,在我们的生活 燃起新的希望时这种许多年前丧失亲人的痛苦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折磨着我们。妈妈 想安慰我,但嘴张开后就再也合不拢,她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感在瞬间爆发出来,她 一把将我搂住,放声大哭。在这样一个破晓清晨,一位老人的哭声划过高空,如果 父亲真的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妈妈的伤痛吧。妈妈捂着嘴巴,害 怕惊扰四邻,但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势如破竹一泻千里。妈妈呜咽着念着爸爸的名 字,我恍惚中听到妈妈在说:“林子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子考上了大学, 即将去生你养你的地方读书了。”妈妈的哭声让我痛入骨髓,我和妈妈抱在一起, 让心中抑郁的情感和对爸爸无限的思念伴着滚滚的眼泪尽情地流了出来。不知什么 时候,弟弟站在了我们身边,他的脸上早已挂满泪水。妈妈叫一声“江江”,我们 母子三人再次抱头痛哭。 真正的伤痛会长久地留在心底,只有把它完全排放出来心情才会得到彻底的舒 缓。天色大亮,妈妈松开紧抱着我们的双手,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恢复了素日的平 静。妈妈对我说:“海海,明天你就要开学了,到了长春你可以去找你的家人了。” 我听得不禁愣住了,我的家人?自从爸爸去世后,我们的世界就只有我们母子三人, 到长春又找什么家人呢?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妈妈。妈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散落 的照片整理好,放到她枕边的小红木匣子里。妈妈轻声说:“你们是有家人的,你 爸爸原来就是长春人,他是后来才生活在咱们这里的。你在长春有爷爷奶奶,还有 一位姑姑,这些我都是听你爸爸说的,而我从来就没见过他们一面。”这些话在我 很小的时候隐隐也听爸爸说过。以前每个春节爸爸都要面向东北祭祖,很虔诚地跪 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爸爸是共产党员,是不信鬼神的。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 :“你在说什么呢?”爸爸将我抱起来,亲着我的脸颊说:“爸爸在祈求神仙保佑 你的爷爷奶奶长命百岁啊。”我继续追问:“爷爷奶奶,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呢?”爸爸拍打着我的身体,轻声地说:“将来你们就会见到的,他们在一个很远 很远的地方。”我又问:“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呢?”爸爸便把我抱进里屋,对 着墙上的中国地图说:“看,爷爷奶奶他们就生活在这里。”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切便都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把那个遥远地方的所谓爷爷奶奶当作亲人,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们,更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任何温暖。但有些问题我觉得很困惑,我始终不明白, 为什么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往来,毕竟爸爸是他们的亲生骨 肉啊。我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妈妈,妈妈沉重地和我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吧。 当时你爸爸回长春后很快就被安置了工作,如果他不是来这里找我,他会生活得很 开心,很幸福。当时,他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整个人茶饭不思,失魂落魄。这 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原话。最后,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来找我,但遭到了家里的坚 决反对。最后,你爸爸收拾好东西,一甩头就走了。你爷爷在背后气得浑身发抖, 大声地吼着再也不认你爸爸这个儿子了。”我皱着眉头说:“木已成舟,爸爸都和 您结婚了,家里再怎么反对也应该认可吧,好歹爸爸是爷爷的亲生儿子啊。”妈妈 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是你爷爷的亲骨肉,但并不是你现在奶奶的亲儿子啊。说来 你爸爸也是一个苦孩子,他两岁的时候亲妈就生病去世了。他的外婆怕外孙遭罪, 就自作主张把小女儿,也就是你爸爸的小姨许配给了你爷爷,想自己的亲姨总会对 外甥好一些吧。谁想到,你爸爸的小姨,也就是他的后妈嫁给你爷爷后满腹的怒火 都发在你爸爸的身上,因为她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你爸爸她就不会嫁到你们林家, 也就不会失去自己一生的幸福。所以,她对你爸爸一直不好。你爸爸从小就很窝囊, 穿得破破烂烂,光长了个傻大个,经常被人欺负。而且在家里也没地位,总要哄你 姑姑,也就是你后来的奶奶生的孩子。你爷爷家境不错,但你后奶奶什么都舍不得 给你爸爸吃。最后,你爸爸去当兵的时候竟然高兴地和邻居们说:”我以后就能吃 上白面馒头了,再也不用吃窝头了。‘一时成为了笑柄。当你爸爸因为我和你爷爷 关系闹僵后,你爷爷更是什么都听你后奶奶的。你爸爸和我结婚后两次回家都被你 爷爷奶奶挡到门外,你爸爸的心都要碎了。最后,他也死了这条心,几年都没有回 家。再后来就出了事故,听说你爷爷赶了过来,掉了很多眼泪,把你爸爸的骨灰带 回了长春。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你爸和我离婚之后,详细的情况我就不了解了。“妈 妈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锁的皱纹舒展开来,面部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我和弟弟都沉默了,听了这么多曲折的故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妈妈打开 她的小红匣子,从里面找出一张破旧的小纸条,交给我道:“海海,这是你爸爸留 下的你爷爷的地址。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它,落叶归根,他们再恨我,你们也是林 家的骨血啊。”我接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爸爸那遒劲有力的笔迹,我小心地把它贴 在胸口,就像爸爸又回到我的身边一样。我拼命地眨着眼睛,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 涌了出来。妈妈难过地说:“海海,到了长春你就去找找他们,你爸爸和我说他们 的时候比较少,但在言语间我知道你爷爷当时还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就是对自己 的子女刻薄些。”我把纸条放回小匣子,对妈妈说:“没有那个必要了,妈,如果 看不起你的人我还有什么必要和他交往呢?不要说是我所谓的爷爷,就是爸爸在世 给你气受也不成。”妈妈还要说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拿过小匣子,咔嚓一声把 锁按上。 妈妈下炕,给我们熬了点粥,我们吃过,倒在炕上继续入睡。再度醒来时已经 是下午了。妈妈和弟弟正在帮我整理东西,弟弟买的皮箱此时派上了用场。别看它 个头不大,但装的东西可真不少。妈妈想得周全,针头线脑全都塞到里面。最后, 皮箱装满了,又加上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当弟弟拿起王微送给他的衣服时,手略微 有些迟疑,我刚要说话,他毅然把衣服塞了进去。这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什么时候 他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即使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会毫不迟疑地让给我。我咬着 嘴唇,鼻子感觉酸酸的。妈妈出去做饭,弟弟走了过来。他看着我,狡黠地笑了笑, 说:“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说完,张开握紧的拳头,在手心中有一块闪亮的 手表。我接过来一看,是上海宝石花的,带在手腕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就如同 比照着做的一样。我问弟弟:“这又是你买的?多贵啊!”弟弟嘿嘿地说:“大哥, 这是王微送你的,你给她做那么长时间的老师,她总要有所表示啊。你走的时候她 就想给你,不过他爸在场,不太方便,就托我给你送来了。”说到王微,我的眼前 顿时浮现出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我们可以接近她,却很难了解她。她就像起伏 不定的海面,平静时就如同一面镜子,汹涌起来则会翻江倒海。她对我来说是个谜, 但我凭直觉断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盯着弟弟问:“你和王微现在怎么样了?” 弟弟挠着头,有点不自在,说:“没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呗。”我很严肃地对他说 :“你如果和人家交往就要真诚,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姑娘家的事情。”弟弟也很认 真地回答我说:“大哥你放心,她爸是大款,我能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呢?”我 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过饭后,我们母子三人坐在一起聊天,聊到高兴处也会神采飞扬,即使只有 三人也营造出热烈的氛围。晚饭后,我们话题不断,就在炕上又聊到深夜。这个时 候,时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啊,天明之后,我就要踏上求学的行程,再想和 妈妈、弟弟如此近距离地聊天就要半年之后了。直到最后妈妈打着呵欠催我们去睡 觉。她说:“明天要早走,晚上要休息好,早起我还要给你们做饭呢。”我和弟弟 走回东屋,趴在炕上又聊了很久,再后来,眼皮都睁不开了,在聊天的过程中不知 不觉地睡着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轻,想到明天就要开始人生第一次远行,有些兴奋,更多的 则是对家、对妈妈和弟弟的眷恋。 在半睡半醒中,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转个身,过堂的灯 亮了,几缕光线透过门缝射进我们的房间。我爬起来,摸索着旁边的衣服。妈妈站 在门口,叫着我的名字:“海海,现在还早着呢,你多睡一会儿吧。”我木然地坐 着,眼睛酸痛,四肢极度疲劳,听了妈妈的话更为自己睡懒觉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倒头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叫醒弟弟,匆忙穿好衣服,走到外面洗脸。 妈妈坐在灶旁的小板凳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烧火棍,她两眼眯缝着, 似乎睡意正浓。我不忍心打扰她,蹑手蹑脚地倒水。妈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存在, 她扭过头,对着我微微一笑,说:“晚上睡得好吗?”我一边洗脸一边说:“好, 身体特舒服。您起那么早干什么?”妈妈咬着牙,吃力地站起身,伸了伸胳膊,说 :“我早上捏了点饺子。”说话间,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妈妈把捏好的饺子倒了进 去,坐下后继续烧火。灶堂里的火光映在妈妈脸上,将她的每个皱纹都显现得如此 清晰。妈妈很早就起来,自己和面、剁馅、包饺子……外面漆黑一团,妈妈在屋子 里独自紧张地忙碌着。严重的睡眠不足和内心情感的巨大起伏使妈妈行动迟缓,且 走不上几步便满脸通红,呼呼直喘。 饺子在沸水中翻腾一会儿便熟了,妈妈捞出来叫我们吃饭。临别的眷恋已然悄 悄涌上我的大脑,我细细地品着饺子,却尝不出它的个中滋味,咀嚼很久还是觉得 是那样的难以下咽。妈妈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慈祥地问我道:“怎么,饺子不好吃 吗?”我抬起头,看着妈妈关切的眼神,她的头发上还带有柴禾的碎叶。我想好好 和妈妈说句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不是,饺子挺好吃的。” 妈妈的眼圈也红了,她伸出粗糙的手想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把 脸凑过去。妈妈的手满是老茧,上面分布着数不尽的伤痕,蹭在我的脸上有着丝丝 疼痛。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福。最后, 妈妈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催促道:“海海,快点吃饭。”我睁开眼睛,妈妈正对 着我笑,但脸颊还挂着泪水。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最后亲戚朋友们已经开始敲打我们家门。我只好一阵狼吞 虎咽,风卷残云般把碗里的饺子消灭干净,跑到里屋换上妈妈刚刚给我找出的衣服。 我再度出来时,过堂里都挤满了人,我应接不暇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我在人群中找 着妈妈,妈妈也在大声地嘱咐着我,我知道,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已经很 难再有和妈妈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经过短暂的休整,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我们浩浩荡荡地向村口走去。我的心 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弟弟拎着箱子就在我身边,但我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那一 天,真的是一帆风顺,我们刚走到公路旁边,一辆驶向唐山的公交车便在我们身边 停了下来。售票员看我们这么多人,非常高兴,大声地招呼着我们。我的大脑已经 麻木了,在大家的帮助下机械地登上车,找个座位坐好。弟弟里外忙活,大声告诉 我箱子放在了后车厢里。我茫然地点着头,直到弟弟猛地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 抬头,他用力咬着嘴唇,眼圈发红。我说:“江江,你要好好照顾好妈妈。”弟弟 点点头,我们两只大手握在一起,整个车厢都在沉默着。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表达 能力如此地欠缺,我内心的情感波涛汹涌,想和妈妈与弟弟说的话何止万千啊。但 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语言的组织与思维的跳跃出现了间隔,整个人显得木讷而 呆板。当售票员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坐车时,热情大减,她开始催促我们,弟弟松开 我的手,极不情愿地走下车。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妈妈就站在车窗旁,她一直在凝视 着我,眼睛里早就流出了泪水。我把玻璃打开,刚要和妈妈说一句分别的话,汽车 却突然晃动一下,然后飞快地向前冲去。我大声地对妈妈喊道:“您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摆着手,随着我坐的车越行越远,妈妈突然蹲在地上…… 灰尘混在风中,从车窗外吹进,我的眼睛感到阵阵酸疼。我把头伏在前面座位的椅 背上,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感觉,我所有的亲人都不 在我的身边,孤单一人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开始自己全新的 生活。还没有驶出我们的乡镇,我已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地想念妈妈,想念弟弟,想 念我们那个风雨飘零却无限温馨的家……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唐山,然后换公交车,最后抵达火车站。我第一次出远门, 什么都不懂,找售票口都找了半个小时。那里排了很长的队伍,时至中午,我买到 了去长春的火车票,是站票。中午,我吃了点东西,然后坐在候车室一心一意地等 车。时间过得很慢,在饱受煎熬后,天总算暗了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我终于踏 上了北行的列车。 我找了一个角落,把箱子放好。车停的时间很短,很快就开始启动了。 我向车窗外望去,那里灯火阑珊,小商贩们正叫卖得起劲,说话还带着地道的 唐山口音。 随着火车加速,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天空和无限广阔的 原野。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远。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背井离 乡,无依无靠的感觉严密地笼罩着我。但我在告诫自己,我不能哭。 我不哭,因为在妈妈和弟弟的支撑下,我走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在黎明 的曙光面前我应该有足够的坚强面对生活的各种挑战。我不哭,空间的距离会阻止 我和我的亲人见面,但千山万水都隔不断我对妈妈与弟弟不尽的思念。我不哭,如 今我开始了自己的远行,虽然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但我终归会在更广阔的空间里 实现自己童年的希冀与梦想。我的嘴里默默地念着“我不哭”,但在抬头的瞬间我 还是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深夜,我伏在箱子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火车戛然而止,车厢里人群躁动,凌 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天已大亮。小商贩在车窗下走来走 去,让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唐山站,但他们一开口,却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我顿 时精神起来,带好东西,走下火车,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经过一夜的奔波,我来 到了这座森林中的城市——北国长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