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大早,石滩乡卫生院里,值班的孙副院长刚刚接到主管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 打来的电话,让医院派出一位医生去弯沟子村,为广东珠江市来的一批采风的学生 做临时保健医生。孙副院长为难地说,派不出人来;副乡长在电话里说,一定要想 办法,人家学校来一次采风就给弯沟子村小学捐五万块,还给其他学校捐了几百套 课桌椅。照这样下去,一年来几次采风,全乡小学的危房不就解决了?一定要马上 去办,当作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去办。孙副院长不敢再推,连连称是,说:乡长, 实在没有人,就是我自己顶上,也要完成你交待的任务。 孙副院长放下电话,心里直骂:官大一级压死人,放了假才说,早几天都搂小 姐去了?骂归骂,事情还得办。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派谁去。国庆长假,休假的找 不回来,值班的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抽谁都不行。否则,万一遇到突发事件,医院 缺人,出了问题,自己可担不起责任。 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庭院里,看到对面走来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 “孙院长早!”女孩穿着白色的衬衫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见了孙院长,远远的 就打招呼。 “是小夏,没有出去玩啊?” “没有。我的论文还没有完成,假期正好有时间。”小夏说。 孙副院长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小夏名叫夏晓月,是以扶贫的青年志愿者身份,上个月从江苏来的年轻医生, 医科大学在读的硕士研究生。 夏晓月在导师的帮助下,作《区域性水质变化对儿童骨骼发育阶段性影响》的 医学调查,进而完成自己有价值的硕士论文。她在去年就看到有关江西兴国县部分 山区异常水质造成当地儿童发育迟缓的报道;在上半年无锡市共青团、红十字联合 招募青年志愿者的时候,她主动报名参加,并要求到江西兴国县医院工作一年。结 果,她分到了兴国县人民医院。 夏晓月又要求到农村作调研,就这样,她来到了石滩乡卫生院。 乡村卫生院来了医学硕士,而且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全院上下都很振奋,院 领导当然更器重。 “孙院长,我想了解一下本地山区农民饮用水的情况,您最熟悉了。” “好的,跟我到办公室来。” 孙副院长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的水质异常,导致儿童发育缓慢,经济又落后, 恶性循环啊!” “政府不能统一搞自来水工程吗?”夏晓月不解地问。 孙副院长笑了笑:“怎么搞?这里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山区,孩子读书、求医问 药都成问题;再说,每个村子都散落着,庞大的资金从何而来?” 夏晓月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不说话,跟着孙副院长进了办公室。 “稍等会儿,我给你一些资料看看。”孙副院长一边说一边从一排老式的木头 文件柜里取出一大捧资料来。 “都在这里。你拿去看。弯沟子村发育缓慢的儿童最多,这是详细的记录。” 孙副院长指着上面的资料说。 “这对我的调查帮助太大了,真是太谢谢您了!”夏晓月接过资料,高兴地说。 “不用,我还要谢谢你呢,你放弃那么优越的条件到我们贫困地区来工作,而 且这样敬业,对我们全院上下触动都很大啊!”孙副院长感慨道。 “院长夸奖了,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就不打扰了!”夏晓月站起身,拿着资 料准备出门。 “等等。”孙院长叫了一声。 夏晓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请坐,我和你商量件事情。”孙副院长突然想起乡长交待的任务,下意识 地叫住了夏晓月。 夏晓月的关系在县医院,也住在县城,到石滩乡卫生院属于临时调研。 夏晓月坐了下来,等着孙副院长说话。 “是这样的,”孙副院长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夏晓月,用商量的口吻说:“广 东珠江市一所贵族学校来了十几个学生,到我们乡的几个山村学校采风体验生活, 乡里要我们派个医生随同保健,你看,放假了,院里抽不出人来,我想辛苦你去一 趟。” “好啊!到哪个村?”夏晓月爽快地答应。 “弯沟子村,你去过的。山沟里磕磕碰碰的,这些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弟加上水 土不服,肯定会出现一些问题,你要做好准备。” “他们什么时候到弯沟子村?”夏晓月问。 “上午十点左右,你找到王贵福村长,他会介绍你和带队老师在一起工作的。”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一些医疗用品。”夏晓月起身说道。 “还有,千万不要让那些孩子喝村子里的水。” 夏晓月答应了一声,向孙副院长告辞后,骑上新买的踏板摩托车,出了卫生院 的大门。 来到石滩镇的街上,她在全镇唯一的一个小超市门口停好摩托车,进去买了一 箱娃哈哈纯净水,放进车子后面的储存箱里,然后骑上车,向弯沟子村开去。 载着唐晟一行十几人的豪华巴士终于开进了弯沟子村,在村头一片大的空地上 停了下来。 村里的孩子和一些老人围了过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这些从外地来的不速之 客,有的还指指点点的小声议论着。 唐晟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很吃惊,这里比解海龙照片里的描述还要落后,孩子 身上的衣服不是开着天窗就是层层补丁,一色的光着脚板,粗糙而黑黝黝的脸上露 出一双双好奇的目光。老人们的神情萎靡而麻木,站在那里像一个个枯老的杨树桩。 唐晟没有看到一座像样的瓦房,摇摇欲坠的土瓦房和千疮百孔的草房是村子最 大的招牌。 他感觉来到了一个原始的山村部落,而且像屡遭自然灾害后的情景。 唐晟的心情沉着。 刘老板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想象这里如此贫困和落后。” 韩老板也感慨道:“我算没有白来,这里给我的感触太大了,要让我们的孩子 好好地接受教育。” 三人刚说了几句,两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快步走来了。 围观的老人和小孩让开了一条路,两个老汉来到唐晟面前。 “这位就是唐晟老师吧!我就是弯沟子村村长王贵福。”走在前面的老汉一把 握住唐晟的手,先自我介绍,然后又介绍身后瘦高的老汉:“这是村里小学校长高 老师。” “村小学就我一人,校长是兼的。”高老师赶紧补充了一句。 “给你们添麻烦了!”唐晟热情回应道。他又把两个家长介绍给村长和高老师。 他感觉村长的手像一块干燥的老刺槐树皮,不由得想起自己上小学时候学过的一篇 课文来。 “你们是贵客,乡里领导已经吩咐下来了,要我们好好配合,唐老师有什么要 求,尽管说!”村长快人快语。 “我们上午四处看看,下午想了解一下学校。”唐晟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好的,好的,”村长一边答应着,一边对身旁的高老师说:“你马上通知村 里上学的娃娃晌午过后到学校上课,一个都不能少。” 高老师答应后,和唐晟三人打了招呼,快步离开了。 这时,远处传来清晰的摩托车声音,唐晟转头一看,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骑着 一辆火红色的踏板摩托车过来了。 夏晓月的摩托车刚停下来,村长就立即迎了上去,爽朗地笑着说道:“乡里说 要派个医生下来,原来是夏医生。”说着又转向唐晟:“这位是广东来的唐晟老师, 你们都是城里来的文化人,在一起好说话;我要下地去,你们慢慢聊。” “村长,我们十几个人的午饭还要麻烦您给安排一下。”唐晟说着掏出钱塞到 村长手里。 村长看着三张百元大钞有点犯难:“唐老师,这里的条件差,用不了这么多钱, 要不……”村长想派人去镇上买菜,显然来不及了。 “你看就这么办吧!”唐晟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村长听,村长听了连连点头,然 后打完招呼就离开了。 夏晓月走了过来。 唐晟正诧异在这么偏僻的山村怎么会见到气质如此高雅的漂亮女孩,夏晓月已 经大方地把手伸到唐晟面前:“你好!我是乡卫生院派来的临时保健医生,姓夏, 以后叫我小夏好了。” 唐晟的手还是慢了半拍,他握夏晓月的手有点不自然,那种很异样的感觉使得 唐晟无法把握自己的思绪,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想起一首古诗来:娥娥红粉妆, 纤纤出素手…… “在想什么呢?”夏晓月见唐晟握着自己的手发呆,问了一句。 唐晟回过神来,意识到有点失态,连忙把手松开,表情显得有点尴尬:“我叫 唐晟,带队老师,请多关照!” “这么严肃干吗?唐老师好像不是广东人,听口音应该是江浙一带的吧!”夏 晓月带着微笑轻松地说。 “夏医生真厉害,我是苏州人,在广东珠江工作。” “我是无锡人,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夏医生是无锡人?怪不得……”唐晟说了半句,就打住了。 “怪不得什么?”夏晓月扬着眉毛问。 唐晟不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情急之中声音有点断断续续:“我的意思是…夏 医生,你有点与众不同……” “怎么总叫我夏医生,还老乡呢,这么见外啊!再说,我又没有你这么老;我 喜欢你叫我小夏。” “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夏了。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不能,哪有一见面就问女孩子的名字。”夏晓月调皮地说。 “不好意思……嗳,我很老吗?” “我说错了,你不老的,看起来顶多四十来岁,很像我叔叔。”夏晓月说完, 掩口笑了起来。 唐晟奇怪自己怎么平白无故地被夏晓月看多了十岁,心想,也许是自己这么多 天睡眠不足而显得苍老吧,头发和胡子都该修理一下了。 “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夏晓月打开摩托车坐垫下面的储存箱,唐晟连忙 过去,看到了一箱纯净水。 “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纯净水。你告诉学生,不要喝这里的生水就行了。” “谢谢你。多少钱?”唐晟一边搬一边问道。 “就算我给你的见面礼吧!”夏晓月轻松地说。 “这怎么行?我们要呆好多天呢!”唐晟说道。 “我就送这一次,下次你们要自己带!”夏晓月笑了起来,唐晟也笑了。 在夏晓月的带领下,唐晟开始指导学生用画笔、照相机记录看到的一切。 在湖南岳阳,秦瑜和丈夫来到民政局大院婚姻登记处。 等待散伙离婚的队伍比等待结婚登记的队伍排得还长一小截。两排队伍里一样 的有说有笑,唯一不同的是,等待结婚登记的情侣显得很神圣,一副赴汤蹈火、在 所不惜的样子;而排队等着离婚的冤家则似乎早已洞悉了情感的把戏,一副游戏风 尘、渴望解脱的超然神态。 排到秦瑜了,秦瑜和丈夫木然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取出离婚协议书和所要查验 的证件摆在工作人员面前。工作人员一如既往地问完所有的问题,确认没有问题了, 让他们签字、摁手印。 秦瑜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丈夫,对方也正好在用同样的眼神在看 她。 一分钟后,身旁的这个男人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丈夫了,以后形同陌路,只是自 己曾经熟悉过的一个人;秦瑜想,甚至连熟悉都谈不上,因为两人生活了几年其实 是一种表面上的熟悉,内心深处是陌生的。 在自己的心里,对方早已不是自己的丈夫了,现在只是解除法律层面上的关系, 感情上的关系早已不复存在。 想到这里,她轻松地在工作人员指定的位置签字、摁手印。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秦瑜抬头久久地看着头顶上的蓝天,她发现天好蓝、好蓝, 云好白、好白。 赖健拉着沉沉的箱包走出了火车站。 他在出口处停了下来,仰起头看了看蓝天白云,然后继续随着人流朝前走。 “爸爸!”刚走几步,就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小身影叫着飞奔过来; 赖健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不由自主地松开箱包,蹲下身来,一把抱起扑过来的孩 子,在脸上不停地亲着。 “爸爸,我和妈妈想死你了!”儿子冬冬说道。 “爸爸也天天想你!”赖健又亲了几下儿子才放下说道。 “妈妈也来了!你看!” 赖健抬头看见陈芳就站在自己旁边。他奇怪自己刚才光顾着儿子竟然连老婆在 旁边都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叫你们不要来接我,你们还是来了, 这里人太多,我们到一边说话吧!” “你天天想着儿子,儿子当然喜欢你了。”陈芳接了一句。 “我也天天想着你。”赖健连忙补了一句。 “谁知道是真是假?算了吧。”陈芳说着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们上车。” 说完,一把拉过赖健的行李箱,放到出租车前排的座位上。 一家三口坐在了后排。 “去哪里?”司机问。 “孔府大酒楼。”陈芳说。 “去那里干嘛?”赖健有点不解地问。 “为我的老公、儿子的父亲接风洗尘啊!”陈芳高兴地说道。 “你现在说话变得这么洋乎了?”赖健认真地打量起陈芳来,他这才看到陈芳 做了游离子的头发金灿灿地披在头上,脸上显然做过美容,白嫩嫩的,显得时尚了 许多,有点像深圳、珠海寂寞少妇的打扮。 “广东不是流行管丈夫叫‘老公’吗?我怕你在广东呆久了回来不习惯,才这 么叫的,听着还顺耳吧!”陈芳旁敲侧击地戏说道。 “没人这么叫我,不习惯。”赖健反应很快,他感觉出陈芳看似说笑的话里一 语双关的味道。 出租车开进了城里闻名的孔府大酒楼。 找到一个靠窗的雅座后坐了下来,赖健和陈芳打了个招呼就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赖健快速地取出手机,把和秦瑜的通话记录以及短信全部删去, 又把手机设置为振动,然后才安心地解完手,回到陈芳身边。 秦瑜带着一种全身释放的感觉来到岳阳楼景区。 她靠在栏杆边上,掏出手机拨打赖健的电话,通了,却一直没有人接,于是就 给赖健发了一条短信:“我现在是自由人了,感觉好轻松,特别想你,你一切顺利 吗?” 等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应。秦瑜无奈地把手机放进包里,然后顺着台阶往上面 走。 国庆节期间来游玩的人特别多,而外地来客占了大多数,还有一些金发碧眼的 老外点缀其中。秦瑜路过一个售货亭买了瓶纯净水,正准备离开,就听见两个老外 在和售货员叽里咕噜的比划着,售货员显然听不懂。秦瑜看不过,和老外用英语交 谈了几句,然后告诉售货员,这两个英国人要买小包装的面巾纸。 “姑娘,看个手相吧!看不准不收钱。”秦瑜离开售货亭往上刚走了几步,一 个摆地摊算命看相的老头叫住了她。 秦瑜下意识地掉头看了一眼,老头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前一块蓝布,上面写 着:一口准。中间还有个对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朗朗乾坤识盈虚;男看前程, 女看归宿,滚滚红尘说人生。 秦瑜心想:这老头口气好大!前程、归宿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么?她看了一眼 老头,发现老头枯瘦的脸上睁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如同青藏高原上的秃鹫。 她感到有些不快,没有理睬老头,继续往前走。 “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情字当头无奈伤!”老头竟大声唱了起来。 秦瑜愣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 她的脑海里闪过赖健给她看手相的镜头。她下意识地翻开右手,发现手心里那 两条无法相连的线变得格外清晰。 她回过头来,重新打量了一下老头,老头已经垂下那秃鹫般的双眼,身体像禅 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秦瑜走了过去。老头旁边已经多了一个塑料小凳,她就在小凳上坐了下来。 她把右手伸出来,老头瞥了一眼,就示意她收回去。 秦瑜等待着,老头却沉默着,久久不语。 “老先生,你尽管说,准不准我都会给你钱的。” “姑娘,看你的手相,你是看不透一个情字,注定命途多舛;青青翠竹,郁郁 黄花,唉!”老头说完,摇了摇头,又喃喃自语:“但愿我这次是说错了。” 秦瑜没有说话,取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老头面前的蓝布上,正好盖住“归宿” 二字。然后站起身来,汇入人群,继续往前走。 “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情字当头无奈伤!”老头的声音在身后又响了起来。 她一边走一边琢磨算命先生的话,感觉自己恍恍惚惚的。走了大约十多分钟, 她觉得心里还有许多疑惑,算命先生的话里似乎藏有玄机,她想问问清楚的欲望越 来越强烈,于是,她又返了回来。 算命先生已经不在了。 秦瑜扩大寻找范围,依然看不到那张枯瘦的脸,以及那双秃鹫般的眼睛。 她询问售货亭里面的售货员,对面摆摊算命的老先生哪里去了?售货员一脸的 惊诧: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算命的老头,因为这里不准摆地摊算命。 秦瑜有点茫然失措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