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游街(2) 刘八爷口才好,就被大队干部荣幸地选中了。会上,他上台绘声绘色地讲了 过去受地主老财剥削和压迫的苦难,讲到伤心处,哭得十分哽咽。在一片哀伤的 气氛中,台下的男人们个个阴着脸儿,妇女们哭成一片。 当讲到他大伯被拉壮丁的惨痛经历时,刘八爷说:“……我伯一看,队伍上 几个大兵来抓他,撒腿就跑,后边几个国民党的龟孙子就撵,我伯跑呀跑,跑到 了三队下粉条的院子里,后边的枪声炸豆一样地响了起来。我伯知道这里不能躲 藏,又翻上了院外的半截墙,刚刚爬了上去,‘砰’一枪,打着了我伯的后腿呀 ……” 男人群里不知谁小声问:“老八,老八,咋没有打着你伯的前腿呀?”一群 人哄地笑了起来,气得支书刘庆典拿起一只鞋敲桌子,厉声责骂群众:“笑啥笑? 你们到底有没有阶级立场?谁再笑给我揪上来!”一群人伸伸舌头,谁也不敢再 笑了。 另一个忆苦对象是周老九,周老九是大队小剧团里唱丑角的,平时说话很惹 人发笑,这一次却不搞笑。但他讲的苦处,让人越听越不是味道,竟然诉苦诉起 了1960年饿死人的事情,这可是新社会发生的惨剧。诉这种苦,与刘大爷当政时 的政绩分不开,显然有点反动。正讲得带劲儿,支书刘庆典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 让他下去。周老九小踮脚跑到刘庆典跟前,谦虚地问:“支书,请你批评,我哪 点讲得不好?”刘庆典不耐烦地说:“下去,下去!”周老九下去的时候,做了 个鬼脸,男人们再一次哄笑起来。 各个生产队还组织群众吃了忆苦饭。我们八队队长贵亭叔安排妇女们,到野 地里挖了一些叫“刺角芽儿”的野菜。这种野菜吃着有点扎嘴,荒年没有东西吃 时,可以用来救命。据说,这东西煞血,现在在大酒店里,当做降血压的补品。 当时,我们八队在牛屋院支了一口大锅,加了一些黄豆瓣儿,熬了两大盆少油没 盐的菜汤,又蒸了一些玉米面拌些谷糠做成的窝窝头,用的糠不多,吃起来虽然 粗糙一些,也比多数群众在家里吃的红薯面窝窝头还要好吃。食堂解散以后,全 生产队的人,许多年没有在一起聚餐了,大家聚在一块儿吃的忆苦饭里,好像加 入了兴奋剂,男人领着女人,女人带着小孩,你一大碗,我一大碗,不管吃完吃 不完,全部采取了抢的手段,还把主攻方向放在主食上,一大箩筐玉米糠窝窝头 很快就被抢光了。 忆苦活动很有成效,群众的阶级觉悟全面提高,革命热情空前高涨,全大队 掀起了大做好人好事的活动。白天,生产队干活根本用不着再敲钟了,人人争先 恐后,一个比一个积极,以前一天干完的农活儿,现在不到一晌就能完成。到了 夜里,更是做无名英雄的好时机,街道不知谁打扫了,白天干干净净的,道路上 的坑坑洼洼也有人垫平整了。地里如果有当天牛把们拉去的农家土肥,夜里准有 人偷偷地撒开了;如果有当天砍下来的庄稼秆儿,夜里也一定有人把这些秸秆儿 挪到了地边上,方便牛把第二天拉粪、犁地。凡是夜里干的活儿,没有人承认, 当然生产队里也不用记工分,都是没有报酬的义务劳动。 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没有人再做好人好事了。大队新成立了红卫兵 组织,开始揪斗“地富反坏右”这些阶级敌人。最初是把一些戴有地主分子帽子 的人拉出来,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后来,就乱了套,只要有一点劣迹的人,都 可以突然被红卫兵拉出去揪斗。 在大做好人好事的日子里,有几个光棍汉做了好人好事以后,偷偷地去和胡 荣花苟合。一般说来,胡荣花好像给他们排了班次,没有碰帮的。 这一天,不知怎么啦,已经有人和胡荣花睡下,又去了一个人。这个人用约 好的暗号小声敲门,胡荣花一直不开,也不答话。这个人淫心大动,急得抓耳挠 腮,越是听不到里边动静越是着急,锲而不舍地敲门,后来改成拍打。时间长了, 胡荣花的门哗啦开了,从里边蹿出一条汉子,拉着这个后到的人就往死里狠揍, 两个人拉拉扯扯,在胡荣花门前冒着水泡的粪坑里,打成了一团。开始时,两个 人都不吭声,只闷声不响地互相击打。胡荣花嫌脏,也没有上前给他们拉架。后 来,也不知谁把谁打得痛苦地出了声,这架就打成了明的。正好又有做好人好事 的人回来,就趁机多做了一次好人好事,把他们拉开了。两个像泥猴一样的臭人, 对劝架的人都说自己是前来捉奸的。人民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没有人肯给他们 评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人们把这场发生在我们寨子里的中国人的相扑运动,当成笑料 说了出去,很快传到了大队部。支书刘庆典和其他几个领导,以及红卫兵司令刘 继先觉得这么胡闹,尤其发生在革命深入进行的时期,很不像话,就决定煞一煞 这股伤风败俗、干扰革命运动大方向的歪风邪气。于是,红卫兵组织就首先拿胡 荣花开刀,把她拉出去游街示众。人们敲锣打鼓,前后簇拥,让胡荣花戴了一顶 写着“破鞋女人”的高帽子,胸前挂了一串子破鞋,脖子里拴了一条麻绳,让一 个孩子牵着,在寨子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游了一遍。 当天晚上,早已没有廉耻心的胡荣花,却忍受不了这番污辱。她在外边被牵 着游街时,一直高昂着头,目光直达天边。回到家里,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唱着 小曲儿,先将孩子们哄睡了以后,烧了一盆热水,把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抹 了一身相好们送给她的防止蚊叮虫咬的花露水,换上了多年没有穿过的与孙满仓 结婚时的新衣服,嘴里念叨着:“满仓啊满仓,我要找你去了!”站在小凳子上, 把那条牵过她的麻绳搭在梁头上,拴着了脖子,两脚一蹬,把小凳子踢翻,“咯 咯”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