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旋车轴 旋车轴 小宝奶奶说七太爷“不着调儿”,是有原因的。这个老头很怪,一生中有过 多次突然出走一阵子的惊人之举。本来,在我们这个大山里,人们的活动半径很 小,好多人一生中,都没有走出大山过。一个仅仅进过县城的人,回到家里,很 可能在一段时间内,成为全寨子内的新闻人物。七太爷的心性浮躁,每隔几年不 出去转转,就好像透不过气来。他这种突然跑出去的壮举,用带有哲学意味的语 言来解释,大约是属于“静极思动”,与“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道理一样。 七太爷因为年纪太大,在我们马寨多多少少算得上一个人物。一个人活了三 个朝代下来,竟然没有去见阎王爷,那肯定是个“人精”了。其实他的智力并不 高,自小除了淘气,没有多大本事。 七太爷小时候上的学是私塾,读了一年,连“三字经”都没有“包本”。这 一年中,每当放学回家,姐姐们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回答得很带有幽默成分:姐, 你们放心,我学的东西别人给我记着哩。因为不会背书,老师没少用竹劈子打他 的手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打过他一指头,他实在受不了,从此,对读书越 发缺乏兴趣。一捧起书本来,就不住地打呵欠,把老师气得直摇头,文绉绉地骂 他:“竖子不足为训,竖子不足为训!”他并不知道“竖子”是个啥东西,白胡 子老师的酸腐味,更让他厌烦得不得了,说啥也不去上学了。父母本来就娇纵他, 奈何他不得,装腔作势地要打他,他说,你们要打我,我就跑!一家人立刻吓得 变颜失色,只得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从此,他成了一个放牛娃儿,整天和一群小 伙伴们,在山上翻筋斗、打群架,爬树上掏鸟窝、下河里摸小鱼、扒螃蟹,偶尔 勤快一次,顶多是拾一些柴火,还要闹着大人给买糖果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长 成了大人。 在这次失踪的近几年里,七太爷的记忆力迅速减退,经常掂着烟袋找烟袋, 拉罢了屎忘记了擦屁股,称呼比他小得多的人“哥”或者“叔”、“爷”,明明 没有吃饭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吃过了饭又问为什么没有给他做饭吃。性情更是 “老变小”,竟然像个顽童一样,颠三倒四。孝顺的小宝妈常常被他弄得哭笑不 得,哄着他,责怪他,如同对待小宝兄妹们一样,就连偶尔家里有了糖果或者花 生,也要给他留上一份。 在七太爷一生的突然出走中,弄得影响大一点的,好像都与车辆有关。最早 的一次出走是关于牛车,这件事情,应当完整地对大家说说。 七太爷生于19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秋天,他与杜小宝爷爷的爷爷是一母同胞。 因为当时在我们这一带,姓杜的只他们一家,称他为老七,并非是堂兄弟们的排 行,而是他们兄弟姊妹们男女混排,他是老七。他的父母,生下了五女二男,大 的是男孩子,就是杜小宝爷爷的爷爷,比他大了将近三十岁。“头生稀罕老生娇, 挨打受气正当腰”,他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一家人把他宠上了天。现在,我们 山里还有一种风俗,就是怕最稀罕的孩子养不大,在小时候剃头时,脑门上留一 个“木梳背儿”,脑后瓜留一点头发,束成一个小辫子,说是“鳖尾(yi)儿”, 表示娇宠的意思。可以想来,七太爷生在清朝末年,本来就是留辫子的,他小时 候的辫子恐怕也有“鳖尾儿”的味道。 在他五岁时的一天,一家人都知道他到大街上玩耍去了,谁也没有在意他去 了哪里。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他妈妈没有见他回来,就让他三姐出去找他,三 姐跑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气急败坏地回家说他不见了,全家立刻 着了慌,四路发兵找他。附近的几个庄子找遍了,问遍了大人小孩,怎么也找不 到他。又在几条深水河沟里,都用竹竿扎了扎,河里泛起一阵阵臭泥泡儿,就是 不见他浮上来。他大哥还带人到山里的几个小山洞里,旮旮旯旯找了个遍。总之, 凡是能够想到的地方,全都没有找到。 到了全家老少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大姐夫从十里外的大王庄,跑了一头大汗, 专程来告诉他们一家,说他去了大姐家。并且说,既然去了,就让他在那里玩几 天吧,一家人才放下心来。令人惊奇的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竟然跑了十几里 路,还要翻山过河,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道路的。 他去他大姐家,其实并不是因为太想大姐了,而是为了看他大姐的邻居老乔 木匠旋车轴。这车轴指的是牛车的车轴。因为过去的交通工具就是牛车,车架子 与现在的城市里搬运工人用的平板车(又叫架子车)相仿,只不过要大得多,做 工复杂一些。同时,不像平板车那样有两只把,而是在车身中央向前伸出一根长 梁,叫做“车辕挑”,顶端横着一种叫做“牛抬辕”的装置,“牛抬辕”套在 “车辕挑”的头上,用两条铁链子呈等腰三角形钉在“车辕挑”上,那个所谓的 “车辕挑”是两条链子和“牛抬辕”的中线。作为等腰三角形底边的“牛抬辕”, 主体是一条比底边长得多的,两端圆圆的光光的木杠子,可以分别放在两头牛的 脖子上,再套上绳索(牛套),就可以拉着前进了。那个时候,没有轴承,没有 胶皮轱辘,牛车的轱辘是用生铁铸成的,车轱辘中间的圆孔,与木制的车轴直接 摩擦转动。牛把们要经常给镶有生铁锭子的木车轴上擦香油,减小摩擦系数。车 轴头由于经常受到香油的浸润,发出深红的颜色。擦好油后,牛把们再把车轮装 上去,两头铆着,再给铁轮毂上绑一只破鞋底子,就算是保养了车子。 牛车身上,最珍贵的是车轴,车轴一般是用老枣木旋成的。旋车轴是一件技 术性极强的手艺,一般的木匠掌握不了它。大王庄的乔木匠祖传有旋车轴的技术, 他的家就是旋车轴的作坊。人老几辈子,远远近近的牛车,车架子是本地木匠自 己打的,铁轱辘是从铸生铁的作坊买的,但使用的车轴都是出自于乔家。一次, 七太爷坐着牛车走大姐家,跟着他爹到乔家去看过一次,就对这旋车轴的工艺着 了迷。回到家里,一心二心还要去看乔木匠旋车轴,因此出现了他有生以来突然 失踪的第一幕。 乔家的院子里堆放了数十根碗口粗细、六七尺长的枣木棒子,可以看出这种 生意很好。老一辈的乔木匠,把辫子盘在脖子里,一边逗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孩玩, 一边忙碌着干活。他先用大锛将枣木棒子去皮,刨成直通通的圆木,然后吊线, 找出中轴线来,在圆木两端点上黑印儿,按照车轮轮毂的长短,用小米锯锯出一 圈细沟,开始用旋刀旋了起来,直到椎体车轴的粗细与轮孔一致,再把旋好的轮 轴上打上若干个键槽,镶进去生铁锭子,用这种方法,可以增加车轴的耐磨度。 这好像是一种简单的操作,只要手熟就行了,其实不然,真正的好车轴两端并不 是在一条轴线上,而是有一定的弧度,这个弧度才是旋车轴的精巧所在。有了这 个弧度,装上生铁车轮,走起来“咯咯当当”的响,非常动听,非常轻便,又十 分耐用。 在具体的操作过程中,乔木匠把差不多旋好的车轴,两端中心黑印上扎上两 只光光的铁锭子,架在两只水平的木架子上,反复旋转,校验着整体的平衡性, 然后蹲在两端,仔细地查看枣木的年轮,从中选出合适的位置,确定那个神妙的 弧度,再打下墨线来,认真修理已经成坯的车轴,进行深加工处理。就是这么 “滴溜溜”的旋转的过程,让七太爷着迷。口甜的七太爷说:“表伯,我也跟着 你学旋车轴吧。”乔木匠笑笑说:“小鸡巴孩子,学什么旋车轴!”但还是很喜 欢这个小孩子,当时没有料到,七太爷长大后,虽然没有跟着他学会旋车轴,竟 成了他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