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八岁
是她,使他们一点点懂得,人世是这样子的,而不是那样子的。她让他们丧失
了对人最基本的信任。她不同情他们。她说过的。
她说,这是代价。男人们的成长得付出代价,他们应该感激我。
她又说,我只是对菜下筷。为什么同样的招数,对有些人不灵,对另外一些人
则奏效。我有数的,小家伙。这不能怪我。
她笑了起来。拿手摩挲我的头发,并把手指插进去。她的笑容明朗坦荡,天真
无邪。那一刻,我觉得她温柔至极。
呵,这个母亲式的情人,她大我十六岁。她是我的姐妹,兄长,父母。我想说,
她类似我的亲人。那两年里,她补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缺什么,她补什么。
父爱,母爱,手足之情……那两年,也是我人生最光彩夺目、惊心动魄的两年。成
长,情欲,汗渍淋漓地奔走,
游荡。曾经穷困潦倒,曾经极度奢华。
阿姐。
和她分手以后,我去中央美院进修。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从爷爷那儿继承了对色彩和线条的敏感。五岁开始接受素描训练,七岁有了
自己第一幅油彩画。我在不足一尺见方的画布上涂满各种颜色:秋天的窗户,电线
杆,红砖墙的楼房,绿色的阳台。有一户人家在晾晒衣服。
我还画了风和阳光。青黄的落叶满地都是。
还有山坡。一家人坐在户外喝茶。有老人和中年夫妻,小孩子站在不远的地方
看着。
那些年,我想表达很多东西:温暖,理想,生活。我用色彩和图案说话,来不
及地说,要说很多话。是的,做一名画家,以卖画为生。或者一贫如洗,不名一文,
或者财运亨通,流芳百世。
那曾是我的一个梦想。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弃画从商。开一家贸易商行,做进出口生意。我从十岁
来到南京,辗转北京。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这其间出过什么问题。总之,
我没有实现少年的梦想。而且越来越遥远。
现在,我是一个商人。生活安定,可是常常觉得很潦倒。就是这样。
肯定出过什么问题。先是在我十岁那年,爷爷奶奶死了,我被父亲接到南京。
我被迫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我侵犯了别人的生活。
什么都是陌生的。城市,小朋友,屋子里的家具。父亲,母亲,蹒跚学步的妹
妹。我不再学画了,所有人都不再提起。连我自己也忘了。
我走在深夜的南京街头,看见昏黄的街灯底下,夏日的蛾虫飞舞,有的撞进我
的鼻子和眼睛里。许多人像我一样走着,行色匆匆。也有自行车从我身边擦过,一
路的铃声摇过来,摇远了。
我看见梧桐叶的影子落在人行道上。——方格子水泥板铺成的人行道,上面雕
着花,我还能记得。我从上面踩过,一格子一格子,当心自己不要踩错。
象棋摊旁围了一群人,也在路灯底下。有一个穿白背心和短裤的中年汉子站在
一旁,翘首张望。他时不时打着芭蕉扇,扬声说道:走卒。偶尔他也向路边的姑娘
瞄上一眼。
那些姑娘们,穿着时代的裙衫,在二十年前的南京街头,算是时髦的尤物了。
只在这时,我才会想起作画这件事。我想把它们画下来,用纸和笔,或者画布
和颜料。我想涂上很多颜色,柔和的,新鲜刺激的。关于街景,夜色,灯光。梧桐
叶的影子。关于象棋摊旁的男人,穿着罗衫的姑娘。街对面卖茶叶蛋的老奶奶。
我想在画面上打上阴影。想起来了,它应该是一幅铅笔画的素描。当然了,画
成油画也不会错。比如,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奶奶,她坐在街灯底下,睁着眼睛。她
的眼神是钝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想,那天她的生意也许不够好。
我想在她的面容上涂上厚重的颜色,比如,橘黄色的,偏暗。非常厚重。还有
她的瘪嘴,刀刻一般的皱纹。她的神情呢,应该是冷淡的。麻木,冷淡,事不关己,
稍稍在走神。总之,就像睡着了一样。
很多时候,我只是偶尔想想作画这件事。我不允许自己想得太长。已经不可能
了。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切由不得我做主。
我总是很晚回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看看街景。我从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
区,形单影只。脑子是空的,什么也不想。无所谓快乐,忧愁,痛苦。我甚至没有
学会伤感,是的,那年我十岁,还不懂。
我斜挎着军黄书包。当我跑起来的时候,能听见书包里,铅笔盒撞击书本的声
音。我常常一路狂奔,因为闲得无聊。累了,就找个角落蹲下来,偶尔会在树底下
挖到一些蝉蛹。
我很希望,当我回家的时候,——在我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屋子里静悄悄的。
家人都外出了,或者已熄灯安寝。我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与他们同桌共餐。
我是个外人,一个地道的入侵者。对于这个家庭,我觉得抱歉,并一直自惭形
秽。
有一次,在饭桌上,我父亲让我叫母亲。我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嘴唇嗫嚅着。
我似乎是发出了某种声音,也许没有。我不记得了。
我觉得屈辱,就为了那个声音。我吃别人的饭,接受她的恩赐,我得叫她母亲。
我的态度优柔寡断,叫就叫了,不叫就不叫,可是我的态度优柔寡断。我瞧不起自
己。
我后来哭了。低下头,泪如泉涌。
我父亲咦了一声,放下筷子说,你哭什么?我最恨人哭。没出息的东西,像个
女人。
我继母那时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吧,长得很漂亮。我能想象她当时所承受
的压力。高知家庭,大学毕业,拒绝过很多追求者。她爱我父亲,因为他好看,温
雅,忧郁。也许他还有一些别的,是她所不懂的。她想去了解他。
他在一家科研所做事,从事核物理研究。可是她常说,他像个诗人。那个时代,
他们都信这个东西。
他们的恋情曾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嫁给他,她与父母决裂。他们有了自己的孩
子,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家庭又多了一个孩子。他已经十岁了,瘦弱,敏感,沉
默。他平白无故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关于他的母亲,他来历不明的身世,她早就被
告知了。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孩子会进入她的家庭。
从此,这个家庭的构造被打散了。一切凌乱不堪。
一开始,她努力去适应继母这个角色。我得承认,她确实努力过。她很客气,
偶尔会与我交谈。我点着头,小心翼翼地应答着。我也曾努力过。
下班回家了,她捎来一些零食,说,这是给你的。有时候,她也会把一顶帽子,
一双袜子递到我面前,说,试试看,你会喜欢吗?她端茶倒水,浆洗缝补。在我来
到这个家庭之前,她从未如此劳碌过。她太想做个好母亲了。也常常自卑,总担心
自己做得不够。有一天,我听见她对父亲说,我累了。
我很为她感到难过。这不怪她,我们都太急于求成了。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强
迫自己对她微笑。我把成绩报告单给她看,破例跟她说许多话。我也累了。
我们不像母子。母子不是这样子的。有一天,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她正坐在马
桶上。我们都惊惶失措。她惊讶地发出叫声。我满脸通红,很快撞上洗手间的门。
我在客厅里踅了一会儿。后来走出家门,我发现自己又哭了。
我来到南京最初的几个月,常常是哭的,就像小时候一样。后来不哭了。后来
我克制着,并渐渐养成了习惯。
那六年,是我开始蜕变的六年。从孩童长成少年。好奇心,体力充沛,身体像
竹子一样,每天都能听见骨节拔高的声音。羞辱和疼痛还在那儿,可是我小心地绕
过了。我变得异常克己,坚强。我一天天过着麻木、无知觉的生活,并以为这是对
的,并以此为骄傲。
这种状况一直维系到1986年,我来到北京,遇见了阿姐。我所有的坚忍心在这
个女人面前溃不成军。
我重新开始哭出来。积攒了六年的泪水,所有的委屈和疼痛,在阿姐面前全找
回来了。我哭了两年,哭尽了,直到十八岁与她分手,就不再哭了。
从此不哭了。从此,一滴眼泪也未淌过。
如果不跟阿姐讲起,如果我们不曾相爱,我并不知道我曾有过怎样的生活。是
这个女人的温存提醒了我,让我变得脆弱,敏感。
阿姐说,你哭吧,乖孩子。哭出来你会舒服的。
有时她也逗我,说,咦,今天为什么不哭?我羞赧地笑了。
为什么要哭呢?他们曾待我很好。
阿姐说,真的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确实是真的。
即便是很多年前,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并没有薄待我。有时候,我甚至希望
继母能坏一些,她责骂我,虐待我,对我冷若冰霜。
可是她没有,她恪守责任。我们彼此都觉得冤屈。
她不快乐,我也是。一想到回家,我就颤抖。她常与我父亲拌嘴,起因并不总
是我。可是这个家庭的气氛开始坏了,我知道,一部分原因是为我。
我父亲也常打我,因为我不争气,迕逆,逃学。偶尔也偷钱,常常彻夜不归。
他恨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活生生的,有容颜和思想,每天都在走路,说话时
发出声音。他不能视而不见。
他唤醒了他对过往时光的记忆。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它留下了印迹。每天朝
夕相处,每天都有可能唤起回忆。他不想回忆。尽可能去忘却。十多年过去了,他
差不多成功了。然而有一天,我来了。
他恨我母亲。他骂她婊子,破鞋。他爱过她,爱得气息奄奄,气若游丝。他为
她差点送了命。她不值得,他说过的。那是他青春期的一个错误,他不能原谅这错
误。他总是暴跳如雷。常常点我的额头,敲得丁冬作响。他对我说,她是婊子你知
道吗?她是婊子。他简直疯了,不能自已。
一开始,他还能克制自己。把我唤到房间里,说,坐下。我想跟你谈谈。
我不敢坐,贴着门壁站着。他坐在沙发上,远远地看过来。他说,先说说看,
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犹犹豫豫的,知道他是有所指的,但不能确定。我说,什么也没干。上学,
放学,回家。
我的声音轻柔,但语气肯定。那时,我已开始撒谎,并能装出一副坚定、若无
其事的样子。
表情很无辜,很受伤。胆小如鼠。
他说,果真是这样吗?再想想看。他踱步到我面前。我低下头。他弯下身子,
把脸凑到我脸上看着。他说,我告诉你,我这一生最恨人撒谎。
我说我没撒谎。
他厉声而迅速地说,跪下。
我跪下了,抬头看他。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我害怕得哭出声来。
他说,家里的钱少了,你怎么解释?
我无从解释。我偷了钱,就是这样。我缺钱花。我的朋友们都有零花钱,可是
我没有。我来不及地要花钱,买吃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为朋友间的友情,为
一切。总之,任何地方都需要花钱。
我说,我没偷钱。
我父亲说,你在撒谎。你一直撒谎。——他声音撕裂,面目扭曲。他鄙夷我,
仇视我,看我的眼光是平等的,像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孩子对另一个
孩子。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平等的,除了体力。我们之间不是父子关系,而是一个陌
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极偶然的机会,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并不认识,互相之间
只有漠视。
他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恨你偷钱,只恨你撒谎。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可是
我讨厌被欺骗。我不是傻子,知道吗?你愚弄我,羞辱我。我不是傻子。
他歇斯底里,显然,他被他的话激怒了。他开始打我,我叫了声“爸爸”……
围沙发和他绕圈,就像猫和老鼠一样。他掀开沙发,捉住我,紧紧掐住我的脖颈儿。
我蹲下身体,把身体蜷缩到墙壁里去。他把我拎起来,把我摔到地上,用脚踹我的
头脸。我抱住头脸,他便踹我的胸口。
我继母也看不过了,过来劝架。她说,你疯了,他是个孩子。他会死的。后来,
她干脆不看了。拿手捂住眼睛。她哭了,时常发出尖叫声。
很多年后,我把这一幕讲给阿姐听。我始终害怕,仿佛一切又回来了,就发生
在眼前。我能活下来是庆幸。应该感谢上天的怜悯,我身上没留下残疾。
我常常抱住阿姐,紧紧地,就像抱住我的母亲。我想,如果母亲在,就不会发
生这样的事。
她一定会拼死拦住,用她的身体。她会哭的,可是她不会捂住眼睛,也不会发
出尖叫声。
阿姐说,因为你没有母亲。因为他恨你母亲。可是你的母亲,她到底是怎样的
一个人呢?
不知道。她是个谜。
我总是梦见父亲打我。他在烈日下追杀我,我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
要到了……我一下子惊醒了。对我来说,他是个噩梦。
可是我不恨他。他死了,我为他送终。心里难过,空落。这个可怜的男人,我
知道,他爱我,爱恨交加。对于这感情,他无法利落地表达。
他敏感,脆弱,像个孩子。他容易受到伤害,且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他心胸
狭隘。容易走极端,性格里有疯狂的因素。常常不快乐。某种程度上,他是个单纯
的人。
我甚至认为,他足够善良。和我一样,对温暖有着贪婪、无止境的索求。我们
总嫌不够温暖。永远不够。一生都处于半饥饿状态。一生都在等待。一丁点儿的感
动都能打动我们,并开怀,牢记终生。
他常常是开怀的。下班回家了,一天平安无事。他觉得满足。看见妻儿,小女
儿蜷缩在沙发的一隅,看动画片。他不禁莞尔,对妻子说,瞧她认真劲儿,她能看
得懂吗?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家人坐在桌边,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窗外不时传来
爆竹声。
这气氛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他觉得安全。他破例喝一些酒,说很多逗趣的话。
有时也为我夹菜。他说,你瘦,正在长身体,多吃一点儿。
只在这时,他才像个父亲。他一定感到很愉快。
我简直不能经历这样的时刻。这是折磨。我不怕寒冷,一天天正在抵御它。我
透体冰凉,坚硬,更加健壮。可是突如其来的温暖使我垮了,快要崩溃了。我觉得
自己不能承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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