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若桃花
后来,他躲着不见她。她每天都在路口堵他,有一次竟堵着了。他和他的新任
女友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不堪。落落大方的,打一眼就知道是
精明厉害人。她躲在树干后,一颗心端的要跳出来。她没有上去理论,到底是因为
胆怯。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她的自尊心回来了,力气跑了。她太累了——纠缠了两
个月。现在,她一个人走在正午的街道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矮而肥;她的神志很清
醒,可是身体就要昏睡了。她气喘吁吁地跑起来,就像风一样,她掠过城市的街巷,
夏阳打在街巷上的影子,她的十九岁的青春年华,爱过的,恨过的……她要把它们
丢在身后,忘却。她要回家。
是呵,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这一幕,——你还能记得吗?在1974年某个夏日的
午后,也许你正走过某条街巷,看见一个汗渍淋漓的姑娘,她正在跑步,她就是我
的阿姐。你也许会扭头看她一眼,心想,多么健康朝气的一个姑娘,大夏天的还坚
持锻炼。你不会知道,从这一天起,她开始加速滑行,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正
攫住了她,把她带往一个陌生的方向。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它走——她怎会知道呢?
她还未满二十岁。
她回到家里昏睡不醒,一连几天滴水不沾;中途有一阵子像是醒过来,看见窗
外的绿叶在阳光底下打着盹。屋子里有只苍蝇,嗡嗡的在她头顶转着,它叮在她的
鼻子上,她手一赶,它又跑了。她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然而真的不记得了,
也许是梦呓吧。
她哥哥也吓坏了,抽空来陪她。他跟她说些空洞的道理,男女之事上他完全是
外行,整天忙忙碌碌的,根本也顾不及谈恋爱。她反过来安慰他,话说得地道又得
体,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她哥哥放心地走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坐着,也不晓得哭,
整个人像是呆掉似的。然而没有,她现在很清醒。她知道怎么做了,她要报复他。
她是突然想起马三这个人的,心头一阵振奋。事隔很多年,很多细节她已经忘
了。犹豫过吗?也许吧。她不喜欢他,再说,他是个有污点的人——那时她还很在
乎这个。大约后来就去找了马三,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她就哭了。她站在他面前,
拿衣袖去擦眼泪,马三坐在床沿上看着她,说,怎么像个小孩?他站起来拍她的肩
背,把她搂在怀里。
马三说,是因为单小田?她也不应答,她只想跟他睡觉。这个他也看出来了。
他说,你再想想,不要后悔的。如果你一定要我帮忙,我也不反对。
这就是她的第一次,疼,涩,根本没法做。马三差不多要放弃了。然而她抱着
他,不放他下来,近乎哀求了。马三说,下次吧,你明天再来。可是她知道不会再
有明天了,明天她会后悔的。她今晚抱着悲壮而来,她要牺牲掉自己,为她的四年
爱情做总结和祭奠。她没有把身体给她爱的男人,那么就随便给一个男人吧。她不
是在自暴自弃……真的,不是的。为区区一个单小田,她犯不上。她做事一向果断,
思路清晰,越是节骨眼上越清晰。四年了,她跟着他,像一个优柔寡断的小媳妇,
拿不定主意,也没有志向。每天晕头转向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她对他言
听计从,他就是她的一切……她把自己给弄丢了。现在好了,她自由了。
她恨他,然而跟恨没有关系,她希望自己的身体能飞起来,就像小说里描述的
那样,沉浸在爱欲里的身体是会飞翔的。她希望自己能浪荡一些,她想获得“罪恶
的快感”吗?然而没有,只是疼,不愉快,两个人的身上都是汗;脑子有点麻痹,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还是麻痹。单小田在干吗?他也在做同一件事吗?——仅想
到这一点,她的身体就发软。他不会知道,他就此毁了一个姑娘,她曾经那么清白,
完整如玉。很多年后再相见的时候,他们都老了,丑了,惨不忍睹。他不会知道,
她经过怎样的一生,几经挣扎,嫁给一个不如意的丈夫,有很多孩子,生活惨淡,
蓬头垢面;而年轻时的那段爱情,躺在70年代初的阳光里,有很多背景人物、场景
和音乐……他还能记得吗?
总而言之,十九岁的阿姐就这样度过了她的初夜,很多天后,一想起这事,她
的胸口就发紧。她后悔吗?不。她报复了单小田,以及自己,连同他们的爱情……
用这种方式,她把它们埋葬了。她出尽了她心中的一口恶气。非这样做不可,要不
然,她会出事的。她是那样一个激烈的姑娘,爱恨交加,有着骨子里的真正的疯狂。
也许有一天她会杀了他,或者自杀,她把刀片都备好了,是她哥哥的剃须刀,她把
它放在手腕上试了试。
这以后,她又找了马三两次,每当把单小田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她就去找马
三。她和他之间仅限于这些,总有三四次吧,十几天时间。那时她对男女之事尚不
敏感,身体的乐趣还来不及体会。马三也回访过她,她推说生病……马三是什么人?
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和她说两句话,便什么都明白了。他走了,再也没来找过
她;也许他稍稍受了点伤害,他喜欢她,可是不要紧,他有的是女人。
一天天在荫凉的屋子里坐着,看见夏日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晒在院子里,四处流
淌。她也不明白她和马三之间是怎么回事。她不爱他,可是她利用了他;她利用了
他,又觉得不愉快,身心收缩得很紧,像是呕吐,又像是下雨天裤管上被甩上了泥
点子,总之,不干净,邋遢。她差不多要哭起来,她就这样葬送了自己,把她给一
个不相干的男人……她讨厌他。还有一层,她也隐隐地觉得了,她怕马三影响了她,
倒不是声誉。怎么说呢……这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他的力量四处辐射,她害怕的
是这一点。
她害怕的是她这一生会因此走形。在她和马三的关系中,有什么东西开始让她
觉得不安了。她也许做错了什么,她太任性,她急于想“过掉”单小田,她病急乱
投医。
她知道他有牢狱史。整整两年,她躲着他,就像单小田一样,他们从各自的世
界里消失了,听不到任何信息。想想都不可思议,怎么能够!一个是爱过的人,四
年的相濡以沫,一个是肌肤相亲的人,身体和身体曾紧密地交合摩擦……现在,他
们都把彼此抹去了,就像抹掉一星点唾沫,未留下一点痕迹;就像一切从未发生过。
要不是后来她哥哥的变故……是呵,说这些干什么呢?两年以后,她又去找了
马三,情形大同小异,他收留了她。她最终没能逃过他,她逃过了单小田……他们
都是她的劫难。
即便很多年后的今天,阿姐已阅尽世事,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她还是
不知道该怎样评述马三这个人。这是她碰到的一个难题,这其中有一些盲点,千头
万绪的,一下子也说不清楚。她分析起人事来头头是道,可是只在这一点上,她被
卡住了。
怎样的一个男人呢?应该是极具魅力的,层次复杂……他不是坏,而是邪恶。
她总觉得他是邪恶的。可是往深处接触,他又是善良的,他通晓人情,讲理,细枝
末节处,能把你熨帖得无微不至。可是再往深处,他还是邪恶的。如此反复,没有
穷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至今也得不出概论。
她并不了解他,和他一起生活的两年,他就像个陌生人。他待她如兄长,竭尽
所能地为她提供生活的一切便利……他有点像她的亲人。他宠她,有点像大人宠小
孩的那种宠。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她贪图享乐的毛病也许是天生的,但却
是由他带出来的,得以实现和张扬。一有时间,他就带她去友谊商店,为她购置各
种物品,吃穿用度,都是当时市面上的紧俏货,有时也托朋友去上海买。他并不总
有钱,哪怕借钱也不短她的。他花起钱来是有点一掷千金的派头的,淡定从容,倚
在柜台旁抽烟,偶尔也侧头看她一眼,见她打着手势在和服务员交谈,他微笑了。
她真正的物质生活是从这里开始的。1978年,风气还不算开放,人们沉浸在新
旧两个时代交替的过程中,茫然地期待着什么。物质对很多人来说,还是个相当陌
生的字眼,构不成足够的想象和刺激性。人民生活朴素,街面上少有几家娱乐场所,
所谓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是后来才出现的。然而就在这暗淡的氛围里,
她和马三却凭空而起,开始了“新生活”。马三交往甚广,上至部局领导,下至平
民百姓,有时也结交老外。他胆子大,脑子又活络,场面上很会应付。有一次,他
带她去见一个“国际友人”,她害怕,抵死不去,说,你不要骗他钱。马三笑道,
我不骗,都是朋友,干吗呀?又说,你去见见世面,没准他也是个骗子呢。她便跟
他去了,在北京饭店喝的下午茶,其实也未谈出什么,也未必真的要骗取什么,只
不过是聊聊天,安静地说一会儿话。坐在饭店的大堂里,听着音乐,看着落地玻璃
窗外秋天的街景,阳光和落叶,行人像水一样从窗户的边缘淌进来,又从另一个边
缘淌出去。她想起了她姥姥那代人的生活,这才是人的生活。
晚上,他们又随“国际友人”参加一个小派对,七八个人,除了三两个老外,
都是时髦的中国青年,个个高尚整洁,谈吐不俗。她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难免惴
惴不安,人很紧张,然而也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和人交谈,适时地微笑着;很多
人赞美她,她脸微红,略低了低头——幸好黯淡的灯光下没人注意到她的表情。马
三正蜷在沙发的一隅抽烟,一只手垫住下颏儿,另一只手的食指在鼻梁上轻轻地刮
着——他在听一个人说话。
也许就在这时,她有点喜欢上了马三,她觉得自己应该爱上他。一个平民子弟,
其貌不扬,出身寒微,可是他天生具有某种气度,他不惧怕任何场合里的人,他说,
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没有贵贱之分。现在,他优雅之极,神情散淡而落拓——这落
拓是必要的。他处世不惊,言行低调,越是危急越镇定低调,她总觉得他身上有一
种贵族气,也许他是投错了胎?
从这个场合看马三,看见的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从另一个场合看马三,那马三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男人:坦诚,作风果断,有亲和力,乐于助人——在任何
场合,你都不会认为他是个骗子。他也骗,骗不到的情况下,偶尔他也帮你。总之,
这个人在阿姐的生命中扮演过重要的角色,其影响甚至要大于她的哥哥。她日后的
言行举止、对人世的辨别力很多都是从他身上得来的;虽然对于这一点,她不愿意
承认,因为她恨他。一天天耳濡目染过来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走上诈骗
道路的。天知道她有多委屈——偶尔她也是委屈的,她不甘心!她的一生就这么毁
了吗?她才二十三岁,已经是个地道的诈骗犯了。
马三也劝阻过她,说,好生呆着,这儿没你的事,你一个大姑娘家,干这营生
太危险,也有损脸面。她不答应。她学会了一项技能,从这技能里她得到了乐趣,
和人周旋并借此谋生;她欠马三已太多了,她不能白白让他养着。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笑道,那年你算命,是不是已算准我将来会
有这一天?马三笑而不答。她又说,我看是。你不是说,什么都在我脸上写着的吗?
马三说,反正你脸相不太平,风云太多。
很多年后,阿姐是感激马三的,平白无故地搭救过她两次;可是她也恨他,当
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而大部分情况下,她是意识不到的。一天天在屋子里呆
着,生活无着落,她的哥哥正在服刑,她的母亲迟迟得不到平反,她总得养活她自
己。更重要的一点是,和马三这样的人在一起,人有时会犯迷糊的。他把这事称做
“营生”,就像当工人或者农民,手段不同罢了。他常说,走,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在干净宽敞的店堂里坐着,他笃定,自信,坦诚……这时候,她会恍惚的,这完全
是在聊天、拉人情、谈生意呀。
马三说,我做什么了?什么也没做!我一没偷,二没抢,只不过替人传传消息,
就有人把钱乖乖地送到我腰包里来,这是我该得的。
和马三分手以后,她另起炉灶,开始独闯天下。这是1980年,她母亲的冤案经
过一些周折,终得以平反,分了她房子,也补了一些钱,安排她去肉联厂做正式工
人。然而这一切来得太迟了,她已经回不去了。她丧失了正常工作的能力,初中毕
业,没有知识和技能,怕一辈子要呆在底层,过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上班,老去,
拿微薄的薪水……衣服上沾着猪油,皮肤上有死猪的血腥味。为什么这一天不早些
来呢,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在她还未遇上马三之前,在她对人世还心存幻想……
它来得不是时候,它就像讽刺。
她不后悔的,她的行骗生涯才刚刚开始,有足够的好奇心,跌宕起伏。每天衣
衫华美出入各种场所:大饭店,名目繁多的派对……她实现了从前的理想,过富丽
堂皇的生活,还可以接触到陌生的人群,那么多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巴结她,奉
承她,她换不同的形态跟他们交谈,简直就像在演戏。她的行骗技术也日益渐长,
她不像从前那么害羞生涩了,她大方,谈笑风生,翻脸无情。她依赖她的技术,热
爱它,在这里头翻跟头,玩耍,游刃有余……她离不开它。
很多年前,她并不曾想到,这一切也是缘于对庸常生活的恐惧,怎么不恐惧呢?
这潜藏在她的血液里,从她姥姥辈起,到她母亲,她哥哥,一路相承了下来。他们
都曾采用不同的方式逃离过,末了殊途同归。
她哥哥被捕的那一天,她正好在家。走进来几个便衣,说了几句话,就带他走
了。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中途有一阵子慌乱过,准备出逃,后来形势明朗了,人
倒也坦然了。兄妹俩曾有过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举国在欢庆,可是她为他哭泣。
他总是很晚回家,有时夜里也有人来密谈。她把耳朵贴紧墙壁听着,抱着胸口,牙
齿颤得发出丁丁的声响。自始至终,她听见他只说一句话:没用了,说这些太晚了。
这话他重复了很多遍。
她劝他自首,他摇了摇头说,一样的,我在这儿等着就是了。她哭着扑到他坐
的沙发前,摇他的膝盖说,你去吧,去了就不会判死刑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轻
声说道,你不懂。他的声音如此温软,充满了耐心和无限的柔情。他竟然笑了,静
静的笑容浮在脸上,像石雕,苍茫的,冷的,也是定格的。他站起身来踱步,背着
手仰身长叹。
她说,你会死吗?
他回过身来看她,似乎是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看怎么判吧。
她又哭道,你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不是欠过人命?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来,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别怕,我没事的。我做过
什么,我很清楚。我担心的是你——他认真地看她一会儿,说,我不放心你。家里
没人了,所有人都走了……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她的哥哥在哭吗?
她不知道。仅仅是这一念头,就足够让她抱着他失声痛哭了。
他说,将来社会不知会走到哪一步,但是你——你一定得答应我,要好好生活。
身边要是有合适的人,就尽快结婚。我不指望你别的,就指望你平平安安的,别再
摊上什么事。哥哥又说,你也长成大姑娘了,什么事都得小心——他端详她一会儿,
欲言又止。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有些话他是不方便跟她说的,他是男人……他担
心的就是这个。
哥哥设法替她安排后事,想了半晌,欲把她托付给某个亲戚,又怕牵连人家。
最终留一笔钱给她,说,先撑过这一段吧,以后就看你的造化了,或者就找个人嫁
了吧。后来这些钱她也没拿到,还没来得及转移,家就被查封了。
她说,我真不知道他那十年间都干了些什么……是呵,十年,一个青年就这样
度过了他的似水年华,他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她在他的庇护下生活,恋爱。那十
年间,她了解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恋爱,后来她又谈过一次恋爱,最后也是不欢而散,
几成仇敌。
她一直盼望哥哥能逃过这一劫,呵,老天为什么不保佑他呢?他不过是个有虚
荣心的孩子,不想被俗世淹没,不愿意这么光滑无痕地度过一生。人生走一趟不容
易,平安是重要的,可是于平安以外总还有些别的东西,值得人去幻想,去攫取。
他想过光明亮堂的生活,他如此朝气,有功名进取心,这难道错了吗?时代恰好把
他卷进了浪潮的尖口,它捉弄了他,整整十年,他为它奋斗,受它蛊惑。谁知道这
是个怎样的时代呢,对的,还是错的,身处其中的人们又有几个能明白呢?
他不是智者,他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信奉马列,有理想主义情怀——他有过
的。谁能否认,他这十年不是浪漫主义的英雄之举呢?谁都认为他罪有应得,包括
他自己在内,可是谁看见了这一切的背后,是一个青年对岁月的恐惧呢?十年过去
了,他醒了,他说,我应该料到这一天的,什么事都得付出代价,就比如一个人前
半生赚的钱,后半生用来还债。先是有了这笔债,上天才一路开绿灯让我赚钱。
她后来去探监,她哥哥瘦了许多,佝偻着身子,仍戴着眼镜。他告诉她,他在
读《资本论》和《圣经》,也做了一些笔记。她问,你会信这个吗?她是指基督。
他把双臂交叠在胸前,
摇摇头笑道,不会,如果一定要信,我宁愿信佛教。我也信辩证法,从小受的
教育,大了也不容易改变。
十几分钟的探监时间,他跟她念叨起家族的命运,人生无常。她听了,也只能
感慨。面前这个像小老头一样的中年男人,就是她的哥哥吗?二十年后,当他放出
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她看着他,摇头唏嘘,说不出一句话。
她告诉他她已经结婚了,在一家工厂上班,别的也没多说。他听着,很宽慰的
样子,说,这我就放心了。
十年间,她送走了母亲,后来又送走了哥哥。还有失恋……劫难就像连环套,
一环紧接一环,每一环她都不能幸免;它是阴谋,它形成了一股力量,攒足了劲把
她往某条路上推。她躲不掉的。我突然想起,这女人成长过程中有一些我熟悉的东
西,似曾相识的,让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是什么使我们聚在了一起,相识,怜爱,
取暖……是上天的痛惜。上天痛惜这两个遭外力驱使的孩子,先冻其筋骨,然后使
他们御寒。
我不知道阿姐的生命中有几个男人,单小田,马三,她现在的丈夫……后一个
基本可以忽略不计。我是说,三两个男人绝对成就不了现在的阿姐,一个老江湖,
通达透彻,精于世故。
她后来大约又经历了一些男人,有身体上的,情感上的,数量不计。她也不愿
意多说,估计是顾虑我的面子。
后来,这些男人也离开了。彼此闹腾过,伤害过,她笑道,我年轻时也不知哪
来的劲头,爱钻牛角尖,每场恋爱都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本以为经过了这些,劫难
已经结束了,她可以逃过去了。然而没有,还早着呢。她这一生就此安定了么?不,
劫难总是一步步地来,一而再,再而三,以为它走了,稍息一会儿,还没醒过来,
新的劫难又来了。
人生是有“修行”这一说的,什么叫“修得正果”,她笑道,我就是!
经过多少次折腾,翻云覆雨的,后来真的是累了,也失望了,所有的热情都耗
光了……蓦然回首,眼前一亮,其实眼前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她看见的就是
这空空荡荡。她说,本以为什么都看穿了,却又遇上了你,莫名其妙的又谈了一场
恋爱。
我笑道,也不妨碍的,凭我这么一个小嫩鸡崽,还不够伤害你。
她说,倒也是,不过我真的喜欢你,我只会对你好。
我笑了,完全相信她。她应该具备这种能力,退可以谈情说爱,进可以骗钱谋
财。做的都是人的生意,没这点能耐,她凭什么混迹江湖?以前的苦就白吃啦?
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阿姐?是爱情吗?时代的变迁?是她哥哥、姥姥、母亲…
…整个家族的衰亡?是人生中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不,是她自己。她说,我得负这个责任,而且,我也负得起。她撇了撇嘴笑了,现
在,她差不多好了,回忆能疗
伤的,痊愈后的她开朗了许多。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揉捏着,格格地笑道,
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把腿向前摊开,伸了伸懒腰。
这就是我玩世不恭的阿姐,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害她了。这也是最真实的阿
姐,她单纯无耻,充满了别样的魅力。她心力旺盛,也狡狯;不多的一点善良,用
的全是最恰当的地方。
这是一个死去又活过来的人,搭过无数人的肩膀往前攀,往前攀……现在,她
是她自己,鲜活,灿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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