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北京
她说,我喜欢干活。一个夏天闲着,骨头都疼了……什么都荒废了。我怎会沦
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很少出差错的。
她突然睁开眼睛,她的眼里有泪光滚动,他这才知道她在哭。他俯身抱紧她,
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他吻她。他觉得自己也像是要哭了。
他跟她说,他不回去了,这主意从她挨打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那一刻,他觉
得自己对她很重要。这么说的时候,他的脸稍稍红了一下,后来他又说,当然了,
她对他也很重要。他让她换位想想,在这种时候,要是她,她会怎样做呢?她会回
去吗?不会。就是这个道理。人得讲道理不是吗?
那天晚上,他突然变得伶牙俐齿了,这让他很吃惊。这是他吗?从行进的车窗
玻璃里,他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从街巷、屋顶、枝叶上倏忽而过。他稍
稍抬起腰板,他看见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刚毅果断,安详又幸福。
阿姐带我离开北京,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我们去的是广州。阿姐的意思是,
先在广州住下来,以它为据点,再向四周辐散。也确实做到了,那两年,我们几乎
走遍了中国最富庶的城乡,深圳,汕头,东莞,肇庆。我们也去过厦门,这是四大
特区之一。也去过温州和宁波,这里是个体老板和私营经济的集聚地。
1988年海南建省的时候,她甚至带我去过海口。只不过那时候的海口还是一片
工场,所谓万物待兴。她草草走了一遭,没能遇上几个出手大方的有钱人。失望而
归。
这期间,我们也在南京生活过一段。又以南京为据点,隔三岔五地走走江南,
比如苏州和无锡。这里是改革开放的中国另一种经济模式的所在地:乡镇企业。
是的,我们当然去过上海,是去消费的。买买衣服,尝尝上海菜,顺便逛逛黄
浦江。阿姐没指望去骗钱。那时候,上海有钱人不多。邓小平南巡以前的上海几乎
被人遗忘了。
总之,从我们的行走路线上,很可以看出当时中国经济发展的大体状况。这是
80年代后期的南方沿海,一片沸腾的土地。这里正在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全球各
大新闻社争相报道,有预言说,下个世纪的经济重心将转向中国。这绝不是空话,
有数据为证。关于国民生产总值,人均收入,经济增长指数,出口量……都有连篇
累牍的报道。
而我记得的就是跟随着阿姐,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过。在离开她以后的日子
里,我常常梦见自己背着行囊,走在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茫然极了,不知
道要去哪里。况且我身无分文,得忍饥挨饿。身边的人走丢了,可我并不知道那个
人是谁。任是怎样想也想不起来。我在煌煌的太阳底下坐下来,泪水打湿了脸颊。
这几乎成了我永恒的梦境。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如此伤感,事实不是这样子的。
事实上我们很快乐,我坚定地跟着她走。在1986—1989两年多时间里,我从未觉得
自己是在做一件错事。我不后悔,虽然我们常吵架,可是吵完以后又上路了。而且,
那两年我们挥霍无度,用阿姐的话说,是“大把大把地花钱,大口大口地吃肉”。
现在我对于那段时光的回忆,首先就是火车站。火车站的候车大厅或者出站口。
出站口外的红铁护栏。青白或者烈日下的天。一对男女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他
们衣着摩登,表情恬淡自然,你很容易就把他们与周遭的环境区别开来。你也许会
着意看他们两眼,心思稍稍动了一下。
你也许会猜他们的身份,这是枉然的。仅从衣着上看,他们是有钱人,在过上
等生活,且很有修养。底下你也许会猜他们的关系,女的看不出年纪来,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男的几乎还是个孩子——肯定是个孩子,但是一双眼睛冷峻而木然,你
也可以认为这是审慎。
只能认为这是一对姐弟,如果年龄差距再大一些,有可能是母子;再小一些,
则可能是夫妻。总而言之,他们看上去很相爱,女的挽上男的胳膊,低声说着什么,
笑了笑,很是亲密无间。
多年来,我一直记着这样的画面:一个少年跟着他的女人,走出火车站。那一
瞬,出站口的风扑面而来;在他们的周围,是第一次进城的农民工,身穿劣质西服
的小推销员,镶着金牙的暴发户,艳装的暗娼,朴素的知识分子……还有许多不明
身份、神情暧昧的陌生人。——这是80年代末期的中国:巨幅广告牌,骑自行车下
班的人群,汽车的噪声和尾气,正在崛起的高楼……这个少年就走在这其中,消消
停停地随便看看。他不太去注意什么,因为他在恋爱。他并不知道,他走进的是一
个高速运转的时代,他和他的爱情、他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群是构成这个时代最形象
贴切的一部分。
有一件事我必须说一下,这就是阿姐的工作。事实上,这工作在我们来广州的
途中就开始了。车过天津的时候,阿姐稍事休息,开始和我闲聊。只三两句话,我
就知道她意不在聊天,而是在扯谎。她说的是,到广州以后她的日程安排。先护送
我回家,顺便看望一下我的父母,即她的姑父姑母,看他们能否托一下关系,因为
她手里有一笔木材生意要做;当然了,她纯粹是帮朋友忙。
“你不懂,”她对我说,“我在机关,根本没有可能去做生意。想想真是心不
甘,整个一清水衙门。哼,说起来倒是好听,是在部里工作。有个鬼用!一星点好
处也沾不着。这些年,经我手发财的人不知有多少个,自己却只能拿一份死工资,
你说这心态能平衡吗?——也不是没想过下海,可当真要丢掉这份铁饭碗,又不是
我这种性格的人能做得出的。”她摇了摇头,“唉”一声叹道:“这难道就是时代
的困惑吗?”说完苦涩地笑。
“早几年下海的人都发了,像张小军。——你还记得吗?常去我们家的,你小
时候见过,长着络腮胡子,你还叫过他小军叔叔。把一家人都乐坏了。”说完送一
个眼风过来,示意我说话。
对于这个莫须有的小军叔叔,我只能说我记得,印象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常
来家里玩的,追过她。“他是你的同学吧?可看上去真显老——”
“你不懂。”她笑道,暗里感激地踢了我一脚。“他只比我大两岁,都是那胡
子害的。现在他可是百万资产。”
我说,他是做什么生意的。
什么生意都做。先是卖服装,后来又和人合伙开饭店,现在深圳开一家贸易商
行。说是贸易商行,她笑道,我看也是个幌子,当真做什么就不知道了。
我说,倒空卖空?
她抿嘴一乐道,没准。这次有空倒是要见见他,估计又得挨骂,什么“舍不得
孩子打不着狼。都什么年代了”这一类的话,我听都听烦了。——她把手一扬。
话说到此,我大概理出个头绪来了。她是大学毕业,现在外经贸部工作,出身
世家,关系直通中央。这次她是护送我回广州,我父亲是广州市委秘书长,母亲在
物资局工作。我是来北京过暑假的。
我只能认为,这时的阿姐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了。她话不多,神情极为斯文,虽
身处高职,出身显赫,可看不出半点炫耀之意。她有苦楚,还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
点天真烂漫的想法。唔,也许她容易受骗。首先,她在火车上就不应该暴露身份,
这样会被人利用。她会栽跟头的
。
我躺下来,拿手枕着头,很注意去打量一下对床男人的反应。显然,阿姐的这
些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也确实在听,架着腿,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得簌簌直响。
他大约三十六七岁,戴着眼镜,格子衬衫牛仔裤,然而气质上我更相信他是个港商。
看上去是有些阅历了,一副精明世故的样子。很含蓄,而且谨慎。也许这是他第一
次来大陆,看看投资环境,找找机会。
我忘了他们是怎么搭上话的。两天后我们走出火车站时,他们已谈成了一笔生
意。在阿姐没能轻易拿到他包的情况下,他们交换了名片。(阿姐预备了各式各样
的名片和身份证。她曾经告诉过我,这次她南下想做一番大事业。)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约见面,是在中国大饭店。阿姐笑道,他要和我谈投资。
她弯下腰朝镜子拍拍脸颊道,唔,这听起来不错。也许我会答应他,给他找几个下
家,收取——广东话叫做佣金。或者拉几笔业务来,我拿提成。看起来,我们开了
个好头。她拍拍我的肩膀道,祝我好运吧,小伙子。起身欲走。
我叫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本应该放心她,这么多年来跌打滚爬惯了的,
什么场面不能应付?可这是异地他乡,她的第一次。我想跟她一起去。
她站下来,脸色郑重地说,你不能去。第一,只会添麻烦;第二,不都说好了
吗?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让你掺和我的工作,这是规矩。
而我要说的是,在跟随她的两年多时间里,我确实没能破坏这规矩。她不允许。
我是她身后的小男人。吃她的饭,花她的钱。后来我们在广州租房而居,她出去
“工作”了,我便上街逛逛,打打桌球,看看闲景。天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无聊,
我郁闷至极,闲得骨头都散了。
老实说,我不喜欢这种生活。我是个二流子,无赖,吃软饭的无用的家伙。有
一阵子,我想去打工。这个阿姐倒是赞成的,她考虑到了我的自尊心,也想锻造我
自食其力的能力。
她常说,你还是个孩子,我养你是应该的。可总有一天你会长大成人,那时候
你就得养活自己,不管有多辛苦。
就这样,我在麦当劳做过三个月的收银员,又在一家合资企业做过业务员。在
广州近两年时间里,我跑过推销,做过宣传员,也就是散发广告传单的。当我骑着
自行车,穿行于广州的大街小巷,偶尔吹吹口哨,掉头看看姑娘,我觉得自己是快
乐的。我为工作而工作,没什么压力。挣钱于我来说纯粹是为了挣面子。某一瞬间,
我可以忘掉很多忧愁,不再为一个女人去担惊受怕,不再想她的所作所为是对还是
错,不再有羞耻心……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这是我在广州的另一种生活。事实上,正是这样的生活为我以后做了铺垫,它
让我变成一个适应性很强的人,能吃苦。这是阿姐带给我生活的积极性的一面。
而且我开始攒钱了,我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阿姐不攒钱,我们两个人中必须有
一个人得学会过日子。每月我抽取工资的一部分,还有她给我的零花钱一并存在银
行,和她一起出门,我总是抢先埋单。我的这种做派虽有点孩子气,慢慢地她也接
受了,并且很愉快。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送她礼物的事。那是我十七岁那年,用平生挣的第一份工资
买的。我去商店挑了一只戒指,五百多块钱,这是我能付得起的最昂贵的价钱了。
我想象着自己送她礼物时的情景,很慢很慢地替她戴上戒指,眼睛并不看她,说道,
戴了我的戒指,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虽是笑着说的,可是很认真。或者单膝下脆,
就像电影里的那样,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向她求婚。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太傻,也不合适。那天晚上回
家时,我只是把戒指盒放在床头柜上,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是给你的。我想我脸
稍稍红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送女人礼物,我不知道是否合适,太轻抑或太重?我
没有经验。后来我又掘宝似的从纸袋里掏出别的东西,那是我给自己买的剃须刀,
给家里买的牙膏牙刷,还有洗涤剂,当最后我把一包卫生巾拿出来时,她大笑了。
我也笑了,解释道,临时想起来的,日子就在这两天吧,怕万一……她一下子
抱住我。似乎隔了很长时间,她把嘴唇贴在我耳边说,我很喜欢。钱都花光了吧?
我点头,很骄傲。我十七岁了,能挣钱了,能任性去买很多东西,并有快感。
而我的同龄人用的还是家长的钱呢。
阿姐并不是每天都去“工作”,很多时候她闲滞在家,养养花睡睡觉,收拾一
下屋子。晚上我下班回家了,见她在厨房里忙碌,满屋子的油烟,遮得灯光也暗淡
了许多。我凑上前去像狗一样地嗅了嗅。这是我的幸福时光。
我的工作之所以时断时续,还是因为我上过两次美术班,这是阿姐给报的名。
她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第一次是广州美院的暑假班,第二次是她从报纸上看来的
一幅招生广告。我学了有半年多,也没能坚持下去。我想主要是心态变了,我沉不
下来,很浮躁。更重要的一点是,学画得花很多钱。她确实有钱,可这是她的钱,
不是我父亲的,我想这是最根本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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