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如雨下
我知道很对,一切都对极了。可是我想骂娘。一连好几天我在街上闲逛,想滋
事打架。这他妈都什么世道了,人全疯了。那个未来的北大女生做鸡去了,我的小
偷朋友弃恶从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市民。我无家可归,跟着一个女骗子浪迹
天涯。这错了吗?没错。这一切很好,关键是,我们都觉得很好。
我他妈回南京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打探那么多的事?陈小婴,你说我为什么要
为你愤怒?我不知道。我颓丧极了。我十八岁了,竟一直以为自己还没长大。有时
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成熟了,都熟透了,烂了,身上冒出陈腐之气来。有时候,
我又觉得自己很小,还是个孩子,我的身体至少在未来几年内,还待长几厘米。
陈小婴,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地方出错了吗?每一步都是明白无误地
走过来的,什么地方出错了吗?
我和阿姐在南京呆了有半年,说实话,这半年我过得不好。我如丧家犬,每天
在街上闲逛,四处嗅嗅。这城市里有我熟悉的气味,花草的,树木的,人的。我也
闻到了物质的气味,南京不比广州物欲横流,可是有什么东西已开始蠢蠢欲动了。
新街口周围的空气燥热得很。两年过去了,这个城市就像变了模样,很多街巷
我都不认识了。到处都在拆迁,一幢幢高楼在尘土里就像竹笋一样冒出来。女人的
裙子也越穿越短了。在这样的时代,我知道,尤其在这样的时代,我应该静下来,
好好想一想,我的青春期。好好想一想朱二,陈小婴,胡泽来他们,都怎么啦?
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一些什么事?
还有阿姐,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呢?她三十四岁了,苟延残喘地活着,自鸣得意
地活着。你瞧瞧她都在干些什么!她每天乔装打扮,去百货公司,去金陵饭店喝下
午茶。她恨不得把最后一个铜耬儿全花出去。
自然了,她这是在打探敌情,她往大饭店的店堂里一坐,蓬荜生辉。也有很多
外国人打她的主意,他们拿不准她是做哪行的,不敢贸然行动,只先上来套个近乎。
还是拿不准。阿姐有一次叹道,南京到底是内地,连外国人都很天真。
她骗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成功过几次?有过危险吗?我都不知道。我已经厌倦
了,不去问了。我们还时常吵架,有一次是因为陈小婴。她说,你整天撂脸色给谁
看呀?你要是恋着她,就去找她。犯得上吗?
我说,怎么犯不上?
她冷笑道,她现在过得比你好,最起码,她不痛苦。成天想着挣钱,又有漂亮
衣服穿,夜里又常快活——
我冲到她面前,拿拳头朝她脸上扬了扬。我不允许别人说这个姑娘。小时候一
起长大的,我不允许。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变了,不是爱情,纯粹的两性吸引已经过去
了。那是什么呢?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有点像小夫妻之间的磨牙斗嘴。再没有比
在南京时更让我觉得,她是我的一个亲人。起先,我们住在玄武饭店,离家只有咫
尺之遥。可是我不能回去。为找一个合适的角度能看到家,阿姐隔几天就要求调换
房间,有一次她领我到窗口,说,这下好了,你看看,你们家的窗沿上有一盆花。
住玄武饭店得花很多钱,可是阿姐不在乎。她说,如有可能,我愿意你一辈子
住在这里,每天看到家,直到你父亲原谅你。我已经做错了,让你众叛亲离——就
当是弥补吧。我会好好挣钱的。
饭店的服务生都熟了,他们会说,你姐姐很有钱吧?她待你真好。那一刻,我
真错以为她是我的姐姐。内心没有任何杂念。
我只敢在晚上才回家门口转转,像狗一样地探探头。我私下跟继母说,我想见
见妹妹。有一天她把她领出来了。小妮子九岁了,很认生。后来熟络了,我常带她
出来玩。她说,我不告诉他。
我笑道,谁?
她打了我一拳说,你知道。
她嚷着我给她买礼物,能吃的吃下,不能吃的就存放在我这里,小皮鞋,花裤
子,她说,要是拿回家,爸爸会问的,我又不会撒谎。再说了,他身体一直不好。
他要是见了你,会受刺激的。
临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我向她告别。她一下子抱住我,亲了又亲。说,哥哥,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说能。她说了句“我不相信”就哭了。她母亲在一旁劝道,
快别哭,爸爸会知道的。她懂事地抹抹眼泪。
我继母并没问我要去哪里,可是当我转过身就要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黑暗
中说道,小晖,你好好的。
我顿了一下,拿衣袖拭拭眼泪,就走了。印象中,这是我最后一次淌眼泪。我
不知道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不是因为阿姐,也许两者并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我后
悔过,可是我不怪她。
我在南京做的惟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帮胡泽来开了一间杂货店。我从银行取出
两千块钱,说,这一千块钱是还你的。这一千块钱算我存放在这里的。没准有一天,
我山穷水尽,还需要你的接济。
说这话时我很伤感。我确实预感到有这么一天,我的好日子不再了,我和阿姐
会出事。
我们离开南京的直接原因,是阿姐遇上了一个人,姓陈。我们暂且叫他陈先生
吧,他是阿姐在饭店的大堂里所结识的千百个客户中的一个。此人长得富态,戴副
眼镜,模样亦官亦商。
阿姐猜他的年纪,一问才知和她是同龄。又都是北京人,彼此便有些相见如故。
起先并没有交换名片,陈先生只说他在煤炭部工作,后至煤炭部下属的一家大型公
司任总经理。
阿姐笑道,什么职务?
副司吧。他也笑了。
一开始两人谈得挺投机。他看上去很有修养,且见多识广。阿姐告诉他,她是
随父母下放,后来也没能回去,辗转来到南京。现和朋友合伙开一家小公司,做点
小买卖,一直亏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陈先生这里能帮点忙——
陈先生道,怎么个帮法?
阿姐说,你看呢。
陈先生不说话了。他笑着睃了阿姐一眼。只这一眼,阿姐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这是个流氓。可是她不怕流氓。她笑道,陈先生是聪明人。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做
个朋友,更何况我们还是老乡呢。北京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了,也不知变了没有。
——故宫长城总还在吧?
陈先生打趣道,要不这次一起回去看看。
阿姐说,你什么时候动身。
陈先生说,再有个三五天吧。
有一天夜里,我们已经熟睡了,阿姐突然接到陈先生的电话。她朝我伸伸舌头,
把话键按在免提上,这样我就可以听到陈先生的声音了。
陈先生说,李小姐还没睡?
阿姐唔了一声。
顿了一会儿,陈先生又说,聊聊?
阿姐说,聊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聊呀。——要不,到我房间来喝杯茶?
为什么你不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呢?
是吗?那边的声音突然很振奋了。
不过我的房间有人。阿姐笑了起来。
陈先生也笑了。他说,李小姐你真会开玩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阿姐不说话了。
又聊了一会儿,陈先生突然说道,你让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长得很
像的。我和她坐同桌,她成绩好,人又漂亮。常带我去她家里玩,她是干部家庭出
身,而我家里穷,当时很自卑的。
阿姐看了我一眼,狐疑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明雪。
阿姐像触了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我,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那边又说,工作以后打听她很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后来结婚了,有了家庭,
也就慢慢忘了,不想这档子事了。不想在南京却遇上你——唉一声叹道,我也是自
作多情,就为她当年对我好,总记住。其实这在她又算什么呢?她待每个人都好,
这是最难得可贵的。
阿姐呆了半天,那边喂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强笑道,看不出陈先生竟这么
痴情。
你是拿我当替代品吗?——又笑起来,道,那么陈先生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
字?我来帮你打听打听,没准她还是我的亲戚呢。
那边咳嗽一声说,我叫陈打铁。你就叫我打铁吧——又呵呵地笑起来道,也不
知道她现在哪儿?还活着吗?过得好吗?估计肯定是老了,也没你漂亮了。
阿姐挂了电话,跳下床,赤脚在地毯上走走停停,嘴里不时叽咕着:今天是遇
见鬼了。这个陈打铁,他变胖了,要不就是烧成灰我也能把他认出来。
她决定换地方,把衣服扔过来说,快点,现在就走。这个地方不能呆了。那天
夜里她神经质得不行,折腾了一通,瘫坐在沙发上说,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这事对阿姐造成多大打击,我至今也不甚清楚。那天夜里她哭了,百感交集。
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感动,只委屈得口水沥啦,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北京。她消沉至极。为什么要让她遇见这个陈打铁呢?她本
来可以一天天厮混下去的。一连好几天,她坐在地板上翻旧相册,这相册里没有陈
打铁,可是有和陈打铁同桌时代的她,才八九岁,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反手站在
巷口,小辫子翘翘的。
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她总是喃喃自语,说的也不知是陈打铁还是她。
他想泡我?她嘻一声冷笑了。蘸了一口唾沫,翻到另一页说,这张是1966年,
我哥哥给拍的。文化革命开始了。她把眼睛抬了抬。——又紧翻几张找到1977年,
说,这是在
胡同里马三给照的。她舔了舔嘴唇,把相册丢在一边,双膝抵住心口,泪如雨
下。
阿姐常常做噩梦,夜里她会惊醒,抱着我啜泣。她梦见了警察,一高一矮的两
个,拿着手铐向她走来,她转身就跑,警察喊道,快,替我挡住那女的,她是小偷。
潮水般的人群向她涌来,把她围住,她跌倒了。
又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挨枪子了,胸前挂着一副写有“破鞋”的木牌子,她被
人摁着跪在她父母哥哥的坟头,遥远的星空上她姥姥在向她招手,在那双慈眉善目
的眼睛的注视下,她突然变回了从前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及膝的花布裙子,
背着书包走进这荒野的坟头。后面有一支枪在瞄准她,打枪的人是陈打铁。
她把灯打开,我看见灯光下她面色惨白。她自言自语地说,陈打铁……我不知
道她想说些什么。这个陈打铁,隔了一会儿,她终于不无讥讽地笑道,他真是穷人
翻身得解放了。
她不想遇见他,她可以遇见任何人,出事是迟早的事,她不怕。可是她不想遇
见他。我劝她出去转转,权当是散散心,比如广州深圳,都是老地方了,熟门熟路
的。她摇摇头说,也许没事的,都说梦与现实相反的。
她就这样怀着侥幸心在北京一天天地呆下来,预感越来越迫切了,她如坐针毡。
那一阵子,她变得神叨叨的,她会突然抱住我,以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说,我
要是进去了,你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你怎么活呀?你会流落街头么?
不知是一种怎样的奇怪心理在作祟,那段时间她竟然频繁出去活动,拦都拦不
住。她笑着向我解释道,反正都这样了,还不如早点进去呢——我是不是有点自暴
自弃?
仿佛这句话有多幽默似的,自己先笑起来。隔了一会儿,又叹道,最近我也在
反省自己呢,确实有点懈怠了,都活腻了。人这一辈子其实没多大意思的。我就想
着,反正我是赚了的,进去了也不可惜。与其这样担惊受怕的,倒真不如……她抿
着嘴打了个哈欠说,不说这些了,来,替我焐焐热被窝。
阿姐出事是一个月以后,在王府井一带活动时被便衣给捉住的。她非常坦然。
这天是阴天,一个普通的星期四,看得见成群的鸽子在低空中飞。我能想象的,熙
熙攘攘的王府井街头,两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从人群里走过,人群有一瞬间像是安
静了下来,好奇地转过头来看。
也许他们并没能看见什么,这两男一女,神情利落凛然,其中一个男的侧身时,
碰着他们中一个人的肩膀,还微笑着说声对不起……他们这么看着,心里稍稍有点
怀疑。
这是1989年3 月间的事。虽然大街上人头攒头,可是天还冷,树枝也未长出新
绿。
已是很多年过去了。
这一天,我在街上走,正是下班高峰,车简直走不动。我把车停在一家商场门
口。
后来我就跳上一辆开往北京站的公交车。我在北京站门口转了一圈,看见出站
口里走出很多神色疲乏的陌生人。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买张站台票,随便搭乘哪辆
车,任它把我带往哪个方向。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当我呼气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买了
份晚报和足球报,又去附近的副食品店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坐在墙角把它吃完。当
我把最后一页报纸看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站起身,决定去找我第一次
来北京时坐的那路公交车。
我跳上车,选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来。我把头探出窗外,就像十六年前我
惯于做的那样时。我打量每一个走上车来的乘客,尤其是女乘客。我希望自己能看
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长得很美,穿着淡雅黄色及膝裙子,白衬衫,把手扶在吊
环上。
我在和平里下车,站在站牌底下,昏黄的路灯光照下来。这时候,我多么希望
有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跟我说,噢,你也在这里等车?——我多么希望能遇见她,
虽然她是个陌生人。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