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沈医生,我也成了蠢女人的熟客。我每次去,也在午 间沈医生离开之后。 有人说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蠢,男人不爱。也许去多了“蠢女人”, 我也会变成蠢女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直至某天,我在蠢女人买了一件毛衣之后,淑明对我说: “有圣诞礼物!” 她喜气祥洋地拿了一份用红色花纸包着的小礼物给我,说:“圣诞节期间老 主顾来帮衬会有神秘礼物。” 我接过礼物,说了声谢谢。 坐在沙发上的加兰没好气地加上一句:“我早说送圣诞小礼物不合这里的style, 这儿不是街铺嘛!” “就是因为不是街铺,我们才该对热客好些,我要努力合新一年的营业额加 倍!”淑明反驳。 她开始拿出圣诞灯饰来布置,我也在旁边帮她布置圣诞树,加兰懒洋洋地走 过来帮忙,将吊饰一个个挂上去。当她把大星星放到树尖上,我插上音乐闪灯的 电掣,圣诞树响起音乐和亮起闪灯时,加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她笑 得像小女孩一样纯真。我开始明白沈医生为什么喜欢她,忧郁加上纯真,是女人 的必杀技,男人都会前仆后继地争着保护她们。 淑明突然冒出这句话:“今年的平安夜,你会不会和沈嘉伟一起过?” 沈嘉伟?听到这三个字,我全身的细胞躁动起来,我竖起耳朵来听她们往下 的对话。 看见加兰摇头,我心安顿了。 “他已经等你第二年了!”淑明抱不平地。 “但今年他还没开口。”加兰说。 “我看他快别不住的,最迟二十三日下午,他一定会提出!” “二十四日晚我约了大May 他们来我家打麻将,你也来的吧?”加兰问。 “吓!平安夜打麻将?你要当心,要是你拒绝了沈医生,我就会补上!”淑 明仰起头,神气地说。 我毫不担心,因为我知道沈医生不会接受。 “那你补上好了,但依我看你那天晚上一定会在我家出现。当心啊!你迟来 了我们就凑够脚不等你!” 加兰说完,竟转过来对我说:“你也来吗?” 我受宠若惊,一时不懂如何反应。原来她已把我当成她的朋友,原来她是一 个外冷内热的女孩。 淑明没待我回答,就抢先代我说:“蔡葭这种可爱的小姑娘,平安夜一定约 了男朋友啦!” 我低头,不答话,他们没再说下去。 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我看见沈医生垂头丧气地从蠢女人出来,我知道他被 拒绝了。 二十四——那天,蠢女人提早了半小时关门,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那 天因为客人多,我到了那边帮忙两个小时,淑明对我千多万谢。 离开蠢女人,在街角处碰上迎面而来的沈医生,他没有看见我,却匆匆向蠢 女人的方向跑去。 原来他并不知道蠢女人这天提早关门。 从蠢女人下来时,他一脸落寞,光芒一下子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了。 之后,他到时代广场的收店看了‘会书,又到附近的Cybercafe 上了一会网, 我一直伴在他附近,我知道他落寞需要人陪,虽然他并没察觉我的存在。 十二点了,他还不想回家,走在平安夜双双对对的铜锣湾,只会令形单影只 的人显得更落寞。他大概也知道,所以从轩尼诘道转进了湾仔道,然后又回到皇 后大道东上来。 虽然是平安夜,但合和中心过后的皇后大道东上面,仍没有太多行人。 因为人不多,我不敢跟他太贴近,害怕他看见我在地上的长影子,突然,他 转了进圣佛兰士街,让我几乎以为他突然失踪了。 圣佛兰士街中间近海华苑旁边,有几级楼梯,走到上面,竟有一间隐蔽的小 酒吧。 沈医生进去了,我也用毛颈巾包着半边脸随他进去,就坐在他两张柏之外。 他起初边喝酒边掷飞镖,后来竟和人比起赛来,输了的那一个就要喝下整杯 酒,他们喝的,都是烈酒。 眼见他喝下了十多杯酒,像已经不胜酒力, Mayer 不是说他喝酒很有节制 的吗? 他踉踉跄跄地步出酒吧,我急忙跟看他步出去。走到圣佛兰士街另一边的斜 路旁,他竟站到一边呕吐起来。 吐完之后,他坐到斜路旁的楼梯上,我走上前,就坐在他身边,给他递上纸 巾。 他没理会我是谁,只是身子不停哆嗦着,我脱下自己的颈巾为他围上。我今 天穿了那天加兰为我挑的裙子和短靴,只是他不会知道,因为他没看我。 我贴着他坐着,他把头挨在我的肩膊上,像个小孩子。我相信,此刻任何人 在他身边出现,他也会这样挨着他/她。幸亏他遇上我,如果遇到的是一个浪荡 女子,或者是一个好男色的男子,就糟糕了! 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竟在说话: “加兰她今晚没空,跟去年一样,她没空。” 然后,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 “以为离开家豪以后,她会重新开始,重新接受另一个人,谁知,她没有。 在从美国回来的航机上,我以为她会接受我,她往后一个月的表现也令我以 为如此,但到了后来,她竟重遇他……“ “他们又走在一起喝?”虽然我不知道谁是家豪,也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我想知道事情的发展。 “没有……他们没有,但加兰说,她问过家豪在她自杀昏迷的时候,他离开 前跟她说了些什么。家豪告诉她,他在祷告说:上帝啊!如果加兰的生命里会遇 上意外和打击,请把一切转到我身上来,我愿意为她双倍承受这一切……” 顿了一会,他说下去:“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家蒙在美国的坠机事件,加兰 把两件事件联想起来,觉得对不起家豪。” “但那是意外吧了。”我假设。 “并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加兰觉得家豪待自己情深,她认为一辈子也不会 再遇上如此情深待她的人了。” 我想说:有啊!你不就是吗? 沈医生说:“我对她说:必定有的。但她说:就算真的有,何必把痛苦经历 重复一次!” “但不一定会是痛苦的啊!她真不够勇敢,或者,她根本舍不得放下那段回 忆!”我慷慨陈词。 沈医生点头,点了两下,他又睡倒了。 路上寒风吹起,我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凛冽寒风。 约莫半小时之后,凉风吹来,他醒了,他抬起头,似乎已回复了清醒。 我连忙站起身,急急向前跑,我不想他以为我乘人之危,也不想他知道他把 加兰的事告诉了我。 他从后面追赶上来,到了街角,在我转弯的时候,我知道他在dodemFurniture 蓝色的店门前,看见我杏色的裙角。 然后,我转进了快乐饼店旁的小巷,在拐弯前,他该看到我的半截浅啡色短 裙。 我一直跑,再转进天地图书公司旁的街道时,也许,他会看到我的长发,我 今天用金色彩带束起了一条辫子。 然后,在他的视线范围外,我转进了我家的楼梯人口,站在转角处喘气。我 知道,他不会看见我转来,因为我家小唐楼的人口一点也不容易被发觉。 走在楼梯上的我,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忧愁。 我又有点觉得自己像灰姑娘了。 但我没有遗下玻璃鞋给我的王子。 哎,我的颈巾呢! 遗留在他的颈上了…… 也许因为这样,他才不会认为这晚是遇鬼吧, 可惜,颈巾并不如玻璃鞋一样,可以凭着它来找到它的主人。 现代的灰姑娘坐在昏暗的药材铺里苦等了两天,也没等到她的白马王子,拿 青颈巾采相认。 又是主动出击的时候了,我可不是坐着干等的那一类型生物。在我追求恋爱 的生态系统中,没有冬眠这回事。 按捺不住,我趁沈医生不在的时候,到医务所向何姑娘、冯姑娘打听打听。 “沈医生这几天没什么异样啊!” “若有所思?像在寻寻觅觅?失魂、游魂?通通没有啊!沈医生这两天打醒 了十二分精神工作!” 两位姑娘向我发放这些令人沮丧的信息。 “真的没有一点特别的什么吗?”我死心不息。 冯姑娘想了又想,搜索枯肠,像要一下子把一头黑发想白了似的,才道: “真的没有什么……除了……除了沈医生报了名读一个中医课程!” 沈医生去读中医课程? “也不是什么学位、文凭课程,只是一个短期密集式的课程,让人对中医学 有点基本认识而已。一星期要上五晚课,为期个半月,这一两天就要开始。”何 姑娘在一旁补充。 “这个半月里沈医生不用看病人吗?”我问。 “老沈医生快回来了,他回香港过农历新年后,才再去澳洲探他的妹妹,所 以在这段日子里,沈医生负责日诊,老沈医生负责夜诊。” “是怎样的一个课程?在哪里上堂?”我迫切地追问。 “我进沈医生的诊症室里拿那份章程给你看看,你爸是中医,你对这种课程 也很有兴趣吧!” 何姑娘真的进了沈医生的诊症室,拿了一份章程出来。 啊!是华夏中医学院办的课程,但已过了截止报名日期。 “何姑娘,请借给我一会,我马上还你。” 说完,我奔回对面马路,走进店里扯着爹问: “爹,这间中医学院的人你认不认识。” 爹看一看,皱着眉说:“这种课程是很基本的,你不必花钱去读。” “我要读!”我偏执地。 “里面有几个医师是爹的棋友,”爹徐徐道,“如果你真的想去,我就叫他 们让你去旁听,不用付学费浪费金钱。” 我第一次发觉爹原来这么有用,这般有江湖地位。 “那你快点找他们去!课程后天就开学了!” 在我的催促之下,爹去了找他的中医朋友下棋。近黄昏,爹回来了,我追问 他情况。 “哼,还要我佯装输了两局给他们,又让他们双车双马,他们才肯不收学费 哩!”爹有点忿忿不平。 “真的吗?那我是真的可以去上课了!”我欢天喜地。 “那么高兴于吗?那些‘棋屎’有什么好东西教你!还不如留在店里议爹指 点你不更好吗……” 爹还在那里唠唠叨叨,我却拿了章程奔回对面的沈医生医务所,把章程交回 维何姑娘。 真想告诉她们:“我快要和沈医生成为同学了!” 我开始看到一点端倪,一点曙光,我开始明白,我该以哪一种身分、形象去 接近他。 我不可以是一个不上进的、整天凯在小药材铺里看店的女孩; 我不可以只是一个诊所登记护士的替工; 也不可以是拿着个菠萝油大叫大嚷,红着脸慌惶失措让他检查身体的女病人; 不可以是只在夜间出现,为他抹呕吐物、围颈巾,然后不知所踪的Cinderella. 我要成为他的同学。 一个有上进心、有学养、有中国式书卷味的女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听到我的名字时,不是念过这几句(诗经)的吗? 我会考的中国文学是拿AGracte 的,如果他喜欢这种文艺的调调,我擅长哩! 在中医上的学养,我也能瞒混过去,我不会知得比他少吧? 嗯!只有一天半的时间,我的准备功夫多看哩! 我跑上蠢女人,拉着淑明问:“有没有带点中国民族风味的衣裳?” 她答:“你可以上深圳买。” 加兰也搭了句:“也可以去中环的上海滩找。” “有介乎两者之间的吗?”我问。 加兰想了想道:“有些朋友带来泰国的货色,没拿出来卖,原本打算退回给 他的。” 她走进小货仓拿出一个纸箱,拿了几件衣服,一件件挂起来让我制力。 “这件深啡色的,和这件宝蓝带点渐变色的较好,这件像扎染的也不错!” 加兰逐一为我介绍。 我相信她的品味,我相信她的品味也就是沈医生的品味。 “但这些衣裳资料不够厚,冬天穿会冷。”加兰说。 “有什么要紧,穿件superwar内衣在里面就行了。”淑明说。 我一口气买了三件,都是加兰的推介。 “怎么?你最近认识了一个爱国青年,还是救国烈士?”淑明调侃。 “还是李云迪?但李云迪也穿西服的啦:”加兰也加入。 我摇摇头,甜笑着说:“秘密!” “是了,这些衣服配你那次买的颈巾刚好。”加兰提醒。 我不能告诉她,那条颈巾已经围在沈医生的颈上了。 “祝我好运吧!”我只是这样说。 中医课程的上课地点,就在附近的循道卫理中心。我故意晚一点才进课堂, 为的是让沈医生先进去,我就可以挑就近的位置坐。 在课堂门外徘徊了一会,已看见早到了五分钟的沈医生进了课室。待了一会, 我才若无其事的进去,就坐到他旁边。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良久,才冒出一句:“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 人,在水一方。溯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记得我的名字。 我来不及答话,中医师已开始讲课,第一课是中医源由,讲的是中医典籍简 介。 当他讲到(黄帝内经)的时候,沈医生问:“你来过我的诊所看病,你不再 常患感冒了吧?” 我礼貌地笑。 当中医师请到<景岳全书>时,沈医生问:“我记起来了,你来过我的诊所 做三天替工,我们还去过合和酒楼吃饭。” 我点头。 当中医师请到(张氏声通)的时候,沈医生又记起来了:“我还送过你回家, 你住在铜锣湾!” 我再点头。可惜沈医生记不起他还因为醉酒,在我肩膊上靠过十几分钟。 当中医师讲到<本草纲目>的时候,沈医生忽而嚷:“我们应该还在什么地 方遇上过,只是我不大想得起来。” 被滋扰了许多次的中医师,终于捺不住,站到他面前,问:“请问这位同学, 我刚讲到哪一本典籍?” 沈医生答不上来,漂亮的脸上泛起浅红。 我忙举手答道:“你讲到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答完,中医师也没再刁难,走了开去。 沈医生朝我屐开了感激的微笑。 这一课,我没对中医的典籍加深了认识,却终于引起了沈医生对我的关注和 兴趣。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