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知道我的运道来了。 星期天,我穿了白色的运动衣裤,从家里徒步到铜锣湾,在我那虚假的家楼 下等他。 实不相瞒,这套白色运动衣,是那一趟我在会考中取得好成绩,竟在陪同学 报考预科时,意外地被一间名校录取了,然后为了奖赏自己买的,那是我的幸运 战衣、无敌战衣。 在OceanCafe 吃过早餐,我们就乘车到炮台山,就在那边步行上山上的郊野 公园。 我一早备了课,向爹问清楚了在香港有哪几种常见的草药,我提着一个小藤 篮,将沿路摘到的草药放进去。 山路上人不多,我感觉到自己和沈医生象才子佳人,在赏花、在扑蝶。 在这没有市声的郊外里,在这清新的花香中,没有了阻隔,我们的心弦一同 振动,静静坐在石上,我听到他的心里有者和弦,正和我在产生共鸣。 他撩拨着脚旁的小草,说: “想不到一些在药店里见到又枯又干的草药,原来曾经是一株开着美丽小花 的植物。” 我说:“张开心灵的眼睛,留心点着,其实身边有许多美丽的事物在发生, 要赶在花儿凋谢前欣赏。” “你是在说我吗?”他看着我问。 “在你身边,也许也有花朵在努力的盛开着,让花粉飘散着,只是你看不到, 嗅不到。不要让它们枯了萎了,才把它们存在药柜里。” “你好文艺,”他笑说:“也难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 水一方。’秋水伊人,原本一生下来就是多愁善感韵。” 我告诉他,我的大姐叫蔡兼,五妹叫蔡苣,爹的每一个女儿,都以香草命名, 可是小学的同学没有这种程度不明白,只懂唤我做“加莱”。 他听了笑得灿烂,他的牙齿很白,笑得开朗时,面颊上有两个不断漾开去的 酒洞。 我想告诉他,“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含义,就是,那个他想要找的人, 其实就在他的对面、他的眼前。 他没令我失望,在几段崎岖的山路上,他是牵着我的手的,走过那几步,我 还是装作走得不稳的样子,让他忘了拿开手,习惯地牵着我多走一段路。 拐了几个弯,我又多摘了一些草药,沈医生边摘边问草药的药性,他把摘到 的草药,也放到我的藤篮里。 看着我那快盛满了草药的藤篮,他忽然道: “小时候,爸爸妈妈当带着一个塑胶菜篮去买菜,他们一个挑菜,另一个就 将菜放进菜篮里面。莱放荫了,爸就会把菜篮抢过来拿。妈妈再买些什么时,会 自己拿着,不再放进菜篮里,为的是避免爸拿着的菜篮子愈来愈重。长大之后, 我想起他俩拿着菜篮子的背影,会想想幸福的恩爱夫妻,该是如此了。” 说时,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阵子,妈病了进了医院,下课后我会到爸的诊 所做功课,那时诊所对面的药材店里,有一个年纪比我小两三年的小女孩,她扎 了两条小辫子,整天在店里帮忙。小女孩的模样很可爱,那时我常常偷看她,有 时会幻想,有一天我能够和女孩一起,章着菜篮子去买菜就好了。” 我听了,好像也猛然记起了什么。 老沈医生的诊所在皇后大道东已开了十多年,那个在他们对面药材店的小女 孩,不是二姐就是我,但二姐爱蓄短发,是从来不扎小行辫的。 怎么那时的我,并没有留意,有一个小男生,在马路对面向我凝视? 想着想着,我的身体向他靠近了一点,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可惜快乐的途程总是很快走完,沈医生提醒我:该是时候下山了。他为我拿 着一篮子小草,下了山,乘车回湾仔。 他说:摘了这些草药,要拿回去给沈嘉澄医生看。自从老沈医生回来后,他 恢复了在星期天的上午开诊。 老沈医生迎出来,看见了我大嚷:“蔡葭,原来嘉伟读中医的同学就是你, 除了草药,有没有为我买来菠萝油呀?” 沈嘉伟医生恍然大悟,知道我那天拿青菠萝包进门大叫大嚷的原因。 何姑娘、冯姑娘也跟我聊了起来,沈医生偷眼看过来,似乎对我跟他医务所 里所有人的熟给程度,有点惊讶。 因为时间尚早,老沈医生邀我到小沈医生在丹拿山的家里坐,然后在他一点 钟休诊后,就回来和我们吃午饭。 我快乐地应了邀,沈嘉伟医生和我先回到他家里,我们选择慢步回去,经过 湾仔和铜锣湾中间的湾仔道,巧合地遇上由餐厅步出来的加兰和淑明。 她们上前跟我打招呼,也令沈医生错愕不已。 “蔡葭是我们的熟客哩!”加兰说。 沈医生想了一想,也许想到了我既是住在铜锣湾的,那是蠢女人的熟客也不 奇怪。 淑明却一脸失望地对我说:“让你捷足先登,占用了洗手间哩!” 为免露出马脚,我想赶紧离开,沈医生部邀请加兰和淑明到他家坐坐。 淑明想应承,却被加兰阻止,她说:“还是不要妨碍你们了。” 说完,朝我诡秘地笑了笑。 我又看见了沈医生带点狐疑的表情。 也许不怕让他知道一切了吧?他已经牵过我的手了。 到了丹拿花园之后,原来菲佣Mayer 还没出去,她拉着我叽哩呱啦地说个不 停。 当狗女Timorthy摇着尾巴跑着扑上来,看见了我比看见主人更高兴的时候, 我察觉到大事不妙了,沈医生的脸上盖满了疑惑猜测的阴霾。 当沈嘉澄医生回来,我们一起吃饭,老沈医生不断跟我拉扯谈着皇后大道东 老街上的一切时,沈嘉伟医生不发一言,他无奈无助的目光,几次扫过我的脸。 是我的隐瞒,伤害了他吗? 这次约会结束时,他没有提起过下一次约会,连离开丹拿花园时,也只有老 沈医生出来送我。 为什么这样?难道说出一切,他也不会欣赏我的努力?难道我为他做的一切, 竟然会令他害怕? 我感到有点不祥。 第二天,当我到了药材辅的时候,看见对面医务所里,沈医生站在玻璃门前, 拿着一个黑色的大望远镜,朝这边看来。 让我发现了,他也没避开,继续用望远镜正正地朝着我看。 我知道,这是他的无声抗议,抗议我入侵丁他的生活,抗议我曾经窥伺他、 隐瞒他。 假如,让他知道送加兰和家豪那张相片,也是我捧上去的,那怎办? 明天,他会拿一个天文望远镜朝我这边张望吗? 我想不到本来顺利得很、渐人佳境的一切,会发展成这样。 接下来的几天,对面马路诊所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药材店与诊所中间,仿 佛筑起了一度密不透风的铁墙,令人不得跑越,甚至不能听到从对面传过来的一 点信息。 连何姑娘、冯姑娘,也没走近我家的店铺。 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办,二月十四日怀旧舞会的约会,还会生效吗? 我不会放弃的,尤其已经到了这个关节,我不会被这静默吓怕。 我还是要积极备战,在这个月里面,默默地努力。 听说油麻地一带,有一两间社交舞学校,我在那边转了几转,正选定了一间 要上去报名,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电梯出来。 “蔡小姐,这么巧!” 是Robbie,沈医生的中学同学。 “在这里干吗?”他问。 “这上面有一间舞蹈学校,我想上去报名。”我如实告诉他。 “是十二楼那一间吗?那是我的朋友开的,但这阵子他太忙,……” 我听了皱眉,那要到对面街的另一间啊! “不要紧,你介意由我来教你吗?” “你?” “对呀!我的朋友本来就邀我来代几课的,我刚推掉了他,现在你来得正好, 我就回去应承他吧!” 为什么刚才推掉了,现在却要去应承?我有点不解。 Robbie是很热诚的男子,他带我到舞蹈学校,还为我填了报名表。 因为离开舞会还只有一个月,我于是报读了一个每星期上三堂的课程,要由 社交舞白痴,变成能令沈医生骄傲的舞伴。 一星期的三堂,也是Robbie教的,他没说谎,他的确是社交舞的高手,因为 他,来报名的学生一下子多起来,有许多还是慕他的名而来的女学生。 上课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授课的舞池挤得转不了身,当Robbie当我的舞伴, 教我跳ChaCha的时候,他对我说:“这班上太多人了,你要速成的赶在二月十四 日前学好这么多种舞,是很难的,不如你选择一对一的学吧!” 我也认为这是对的,我只问:“会很贵吗?” 他摇头,说:“是我教的就不会贵,我收你一样的学费吧!” 下堂开始,就由Robbie单独来教我。听学校的职员说,他已推掉了原来那班 集体班,现在在这里只教我一个,还是不收学费的! 我不明白,但不去深究,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在这短时间内学好跳舞,在这 再见不到沈医生的日子中,这是我惟一的目标。 Robbie的身形高大,倚在他宽大的臂弯里跳舞,可以是很令人陶醉的事,而 且跟沈医生相比起来,他的外在、内在条件一点不会给比下去。 有些时候,在抒情浪漫的音乐里面,我会叫自己假装那臂弯就是沈医生的, 让我沉醉的偎倚进去,舞步不知不觉地跟他十分合拍起来。 “跳得不错啊!”在这一课完结时,Robbie对我说。 “嗯,时间不多了,要更加努力啊!”我说。 “这晚教晚了,现在已差不多十一时,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坦白地告诉他我住在湾仔,他也没嫌远,还先带我到附近吃了点糖水。 走在皇后大道东的前段,因为对自己的舞艺已有点信心,不怕他撇下我不教 了,我才敢问他: “你教我跳舞,是有目的的吗?” “你想得到有什么目的?”他笑着问。 “因为……我是沈嘉伟的朋友……”我记得他说过,他和沈医生在中学时代, 曾是斗过你死我活的亦敌亦友。 “对,我想在二月十四日之前,令你由他的舞伴变成我的舞伴。”他坦白得 令人吃惊。 “为什么?你要找舞伴多的是,沈医生曾经抢过你的女朋友吗?”我也率直 的问。 “他呀,在中学时代,我们本来是什么比赛也一齐参加的,但他却不肯跟我 一齐练习,他总是秘密练兵,杀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是光明正大地练习,他却表 面装作不在乎、不练习;却在夜里和大清早起来练个够,所以有好几次他好像没 练习过、,却赢了我,这让人以为他是天才……他这个人,在女孩子面前可能是 含蓄、忧郁、不多话的吧,但在男孩子眼中,他有点深沉、有点造作……” 我听了失笑,只问:“你们是读男校的,不会是你其实是暗恋他的,不喜欢 他有女朋友,所以……” 这个大男孩,听了竟脸红了一会,他说; “我相信你依在我怀里的时候,会分辨到我是不是gay 的,惟有感觉最真。 我知道,当初我们是怀着不同目的。我是不满那晚上他带了你来;却爱理不理的, 有这么好的女孩子在身旁,他还是装着不热切、不在乎,我讨厌他那个样子,因 此在再遇上你时,想夺了你过来做我的舞伴,好挫挫他的锐气。 “你呢,我相信你和他还是在起步阶段,所以这么努力,想权住他的心吧? 肯为男人这么努力的女孩,真令人感动。” 我听他说出一切真相,有点无奈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说:“但是,你没有发觉,经过了这么多天的相对共舞之后, 在我们之间出现了点奇妙的变化吗?今晚,拥着你的那一刻,我是真心想你成为 我的舞伴的,是我们真心的共舞,不是为了沈嘉伟。我相信,我们共舞,一定比 你跟他合拍。” 他深情的看着我。 我也不能否认,在他怀中与他共舞时,我心里有过一丝悸动。我们有过合拍 的舞步,这也许可以比得上我和沈医生之间的共鸣与和弦。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才不足一个月,然而,我们单独相见、亲密相近的机会, 竟比我跟沈嘉伟在半年里多。 他对我,是这样细心、温煦,而且,听说,他父亲是上市公司的大老板,他, 是行内最年青的行政总裁。这一切,让爹妈和皇后大道东的街坊知道了,我该可 以吐气扬眉了吧!别说到婚嫁那么严重,单是跟这样条件的人拍过拖,一齐去过 舞会,已足绚向人炫耀一阵子。 我又再想起中学会考放榜后报考预科时,竟意外地被一间名校录取了,那种 喜出望外、吐气扬眉的感觉,是令人陶醉的。 那一刻,我除了想跑回家告诉那些以为我必定考不上预科的家人之外,还想 跑回学校,大声告诉那些曾经说我的会考成绩不会好得到哪里的老师、同学: “有更好的学校取录我,我不用回这间学校读中六了!” 现在,这一抹感觉又掠过我的脑际,我可以骄傲地对沈嘉伟医生说:“我不 用再努力成为你的女朋友了!”也可以抬高头对加兰和淑明说:“沈医生,还是 留给你们吧广也可以到丹拿花园对狗女Timorthy说:”我其实是不喜欢狗的!“ Robbie看着我,我心忐忑,七上八落,我只道:“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喝,” 二月十二日,是我跟Robbie上最后一堂舞蹈课的日子,但沈嘉伟医生到这一 天为止,还没在我跟前出现过,那二月十四日的约会,也许他从来不曾记起。 在最后的一课里,Rohbie抱得我特别紧,那一课探戈,他教得特别投入。 舞曲终止,他还拥着我,没有离开的意思。 “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探戈吧?”他把嘴唇凑近我耳边,呵出来的气吹到我 的脸上。 “应承我,在二月十四日那晚,做我的舞伴好吗?” 我没答话,只是低着头。 他用指尖把我的脸抬起来,把屋法得很近,我看得见他的每条睫毛和每个毛 孔。 凑在我的唇边,他道:“应承我好吗?” 我只感到一阵晕眩、一阵沉醉。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