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华容道的一种新走法(8) 李碧华说:“它露出来,就引导人们只按这一条路径上山了。可当它隐没水 下的时候,如果你想上山,就必须另想别的办法,比如游泳呀,划船呀,坐游艇 呀,再不会只是一条路了。不知您会不会同意我这个观点?从某种意义上说,路 常常就在没有路的地方。” 这很有点像坐而论道。我一时还没悟透她的这一颇具哲理性的发现与阐释, 便问:“你如此说,一定另有具体指向吧?” 她点点头:“是。就比如你们上级领导机关考核干部,为什么就只能按那条 固有的思路,找到谁谁才能谈呢?我就偏不信这个劲儿,所以才主动请求跟领导 谈一谈。” 原来我还苦苦构想如何拐弯抹角步步贴近的话题,竟被她一指头,就将这层 窗户纸轻轻捅破了。我讪笑说:“我这不是坐在你对面,在听你的意见嘛。” 李碧华不无讥嘲地说:“真难为领导费了这么多心思,找了这么个谈话环境。 那好,机不可失,我就开门见山了。如果领导正选派我们商场的总经理,我看肖 吉平就能当得很好。他在古百工作了这么多年,有经验,也有干劲,更重要的是, 他还有许多振兴商场的大胆设想和具体措施,以他的才干和胆识,这些年却一直 让他为那些无能不法之徒跑腿打杂,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有许多设想和措施?” 李碧华说:“他跟我谈过。我在计划科时,我们接触比较多,也很谈得来。 今天回过头想一想,我觉得肖吉平的许多想法是走在时间前面的,时髦话叫前瞻 性或超前意识。许多单位的改革经验,其实在两年前,甚至更早以前,他就设想 到了。” “那他当时为什么不找商场领导建议?” “就我所知,他找过,也谈过。可您作为上级机关的组织部长,应该知道我 们商场以前的那几个头头整天对什么更感兴趣。没人愿意听,听了也都过眼云烟 般地忘掉了。如果再谈,或者越级往上建议,就要惹人烦,招人忌,更会于事无 补。哼,武大郎开店,我不知道眼下当官的是不是都这德行!” 原来又是个很偏激很直率的女人! 我说:“那你能不能把肖吉平的那些想法和措施,具体谈一谈?” 李碧华说:“这你们应该直接找肖吉平,可以派人把他从上海换回来,或者 再等些日子他完成任务回来,并不迟。选派总经理是件大事,关系到商场的长远 发展,再急,也不在这几天,对吧?” 我点点头,有意换个谈话角度,也想自作聪明地施放些烟雾,便问:“那天, 你在柜台上写个‘肖’字,你真的以为组织上会对肖吉平感兴趣吗?” 李碧华踢了踢脚下的水,冷冷一笑,说:“怎么是我以为?如果领导没有特 别注意到肖吉平,怎么会突然想到曾给他带来麻烦的那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又怎 么会装模作样地到她的柜台前走一走,看一看?!你们这些男人呀!心理有时很 古怪,也忒晦暗。当我不懂?” 我窘住了,一时无话。假意弯下身子,去戏逗爬到脚面上的小蟹子。谈话既 已很明朗地涉及了事先我曾大伤脑筋,不知是谈好还是不谈好的话题,我也就顺 风扯旗地问道:“有个问题,既然要全面考核一个干部,就不能不涉及,请您不 要介意。今天咱们是随便闲聊,哪儿说哪儿了,我可以以上级组织的名义保证, 绝对为你们保守秘密,毕竟已是过去了的事情嘛。这个问题嘛,就是……就是… …” 我在尽力选择一个准确的表达方式和字眼。“这个问题”极敏感,稍不慎, 女人心灵里的炸药一触即炸,不好收场的。 “我和肖吉平的私人关系,是吧?”李碧华又是讥嘲地一笑,“照说,事涉 我的个人隐私,我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不论对谁,包括组织,甚至法庭。但是, 既然我原来的丈夫已经极其粗暴残忍地践踏了我的隐私权,把我心里的一些秘密 已张扬得满城风雨,我再避讳这个问题,就显得太矫情了,是吧?我可以坦率地 告诉您,我逐步了解了肖吉平之后,就敬慕他,喜欢他,也可以说,早在心底爱 上了他。也正因为有了具体的参照和比较,我便逐渐有些轻蔑冷落我原来的丈夫, 特别是他公开了我的日记后,并动不动就以此来要挟我侮辱我时,我更加彻底坚 定了与他分手的决心。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时至现在,我仍然真心实意地爱慕 着肖吉平,绝不想否认和掩饰,或用假话来亵渎我自己的这种感情。” 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可这毕竟是我个人感情上的事,一个女人,一个已经离婚的寡居女人,单 相思地爱慕某个男人,怕是不能算违法乱纪,还应该有这个自由吧?至于肖吉平, 当然也包括我,若做出什么有失道德触犯法纪的事,党政组织和司法部门尽可凭 证据凭事实说话,无论给他或给我什么处分判决,他和我都是自作自受,活该。 可话又说回来,既然组织上并没有任何证据,如果仅仅凭借本不应该示之于众的 私人日记,仅仅凭借女人既已钟情、男人必定风流的主观猜测和简单推理,就把 一个干练之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长久悬挂起来,一涉及提拔和使用,就以此作 为否决的论据,怕是也有失公允,违背实事求是、任人唯贤的干部路线吧?” 我面对的又是一位思维缜密、谈锋敏锐、颇有辩才的不凡女性,从她伶牙俐 齿中奔泻而出的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的雄辩之词。那一刻,我无言以对,就那般 似有所思实则茫然无措地远望着海面上翻飞的海鸟,心里却想,这样的女性,距 离贤妻良母型,究竟是很远很远,还是很近很近呢? 涨潮了,“天桥”变得越来越狭窄,从两侧推涌而来的潮水,在天桥上碰撞 出一线翻滚的白浪,在浩瀚大海上创造出稍纵即逝的另一种壮阔景观。游人们欢 叫着,奔跑着,争分夺秒地踏着那白色的浪花往岸上赶。 天桥隐没了,山上的人再想回到岸上来,的确只好另择他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