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风俗 一九四五年冬天,天寒地冻,大雪接连下了三天。天空中雾蒙蒙,大平原光秃 秃、硬梆梆的。村庄浸在寒雾中,家家的房顶上积了白雪,人们刚上去扫了一遍, 大雪又下起来,好些日子,房顶上的雪都是厚厚的,好多人家的屋顶被雪水浸透了。 树上也结满了白霜,远看去,村子就像冰宫一样。大雪许久不融化,村子里到处结 了厚厚的冰,溜滑溜滑,街上稀稀拉拉的几乎没有行人。井台旁边铺上了干草,还 总是有人摔倒。 村里牲畜也都歇了冬,狗趴在窝里,“老海子猪”躲在圈里,老母鸡“咕咕” 叫却不下蛋。小草驴刚出了娘胎,主人把它抱到屋里,放上麦秸,让它乖乖躺着。 老鸹“呱呱”叫着,小孩们摇晃着长竿子轰它,它就是不离开,从一个树梢儿飞到 另一个树梢儿。 炕头上连着锅灶,家家户户烧着柴火,拉风箱做饭,高粱米干饭香喷喷的,炕 上热乎乎的,烟筒里冒着袅袅白烟。 这个季节,地里没啥活儿做,男人们有的没完没了地在被窝里睡大觉;有的就 在屋里拉开了锯,做木匠活;有的到邻家串门子,围着炕桌子摆开了“楚河汉界” ;有的就蹲在自家门坎上“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袋,盯着过往女人的屁股瞧。 女人们却有整不完的事:把着孩子拉屎,补着丈夫的褂子,推着碾子磨面,织 布、纺棉花、剥棒子粒儿,整日里没有轻闲。 孩子们,甭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跑到村边的壕里滑冰玩。男孩子流淌着脏 “鼻筒儿”,用几块木板自制成冰橇,有的推,有的拽,拉着女孩子飞跑,吓得她 们“哇哇”乱叫。 一天,“公司里”热闹起来。有个媒人给老八李之未说了门亲事,媒人要带着 一个女子到村里相亲。这老八今年三十六岁,早先曾经有过一个媳妇,据说是李家 祖上世交,前清漕运总督刘旦江之后,原本两口儿日子过得不错。可惜,当年日本 人占领七级镇的时候,要追查八路家属,闹得很邪乎,刘家就派人把老八媳妇接走, 而且一去不回头。老八是个诚实勤劳的庄稼人,会使唤“头户”(牲畜),各家犁 地、耙地,或拉些重物什么的,只要找到他,没有不帮忙的。 这天晌午,心直口快的老六家连声高喊:“摆架花车哩!”各家的媳妇、婆婆 都冒着寒冷抱着纺车跑出门外。纺车一架连着一架,一个女人挨着一个女人,煞有 介事地纺开了线线。 胡同里原本就窄,女人们又摆开八卦阵,真有让人插翅难飞的阵势。老六家把 纺车摇得吱吱响,嘴里还哼着曲儿,白白的棉花穗子一缕一缕变成细细的线缠在纺 车轮子上,飞也似的转呀转。女人们叽叽喳喳,放肆地说着笑着,脸上、手上都冻 得通红,有的还不时用袖管儿抹去流淌到唇上的鼻涕。 这时,一个长着一副驴脸,耸着宽肩膀,中等个子的壮年汉子,领着一个年轻 女子来到胡同口。 这汉子头系白羊肚手巾,穿一件对襟疙瘩扣的黑粗布棉袄和一件缠了口的大裆 黑粗布棉裤,浑身上下好几块大补丁,脚穿一双破烂的“捏鼻子靴”。这就是媒人, 尚氏在十五里外鱼台村的表兄闫四。 女子也姓闫,十七、八岁的样子,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是那村里一家普 通农户女儿。这一带地方的风俗,假如女方的家里比男方穷,相亲的时候必须自己 登门到男方家里,实际是让人家看的,这等于是承认攀了高枝,不敢不知足的意思。 闫四一看这胡同里摆开了架式,就连忙向众婆娘们作揖,满脸陪着笑,绕到西 边胡同走了。 胡同里,女人们摆满了纺车,男人们把双手揣在袖管儿里,乐呵呵地站在门口, 指手画脚。 这年轻女子穿了件紫花的圆领粗布棉袄,脸上通红,羞羞答答,头也不敢抬, 双手紧紧拿着一个红布包包,在人缝中,半步半步地挨了来。踩了人家脚就说声: 对不住!碰了人家膀子还得说声:对不往!胡同里,传来婆娘们放肆的笑声。 这是当地的风俗,相亲的先得要被家里人相个够,新媳妇过不过门儿另说,敞 开的品头论足,这是一关,谁也少不了。到这时候,老六家倒不吭声了,好像真的 是在做活。 当嫂子的不能胡乱说话。辈份低点的自然不客气。秀字辈的闺女,宗字辈的儿 媳真是逮着了发泄机会,着实嘻嘻哈哈,品头论足,议论了一回。秀萍说这女子没 下巴,福分浅;秀稳说她鼻子翻天,脾气好不了;宗云家的说她的手长得结实,能 下地干活儿,以后肯定会过日子;宗雨家的说她嘴唇厚,口头紧,不会胡乱传话儿。 原本属于秀字辈的凌云家姊妹没去胡同里凑热闹,只是站在门洞里观看。她们 觉得那女子挺可怜,好端端的姑娘被一大堆人捉弄,凭啥受这份委屈! 闫四从胡同的另一头,绕了进来,在门口等着。好不容易,那女子才绕过了这 “纺车大阵”。闫四忙领女子到东院里去和老八见面。 也就半袋烟的功夫,老八高高兴兴地从屋里出来,嘴里自言自语说:“成啦, 成啦!”大伙儿围着问他为啥,起初他光顾笑,不回答,后来禁不住众人追问,竟 咧着大嘴说:“这妮子腚大,坐得稳当,靠得往,能多生几个小子!是呗?”众人 哈哈大笑。 婶子媳妇闺女们纷纷撤了纺车,拉着闫家女子到六婶子屋里说话儿去了。什么 话儿都说啦,就差点定了喜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