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虚构(2) 夕和他一起走在暖色的多灵大街上,太阳在笔直街道的一头垂直落下,灯光渐 次地被点亮,夕觉得自己成了童话里的小公主,而身边的他就是英俊善良的小王子。 可是,又有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夹在两人中间,夕觉得口干舌燥。千头万绪无从 说起。显然,他是快活的,和一个陌生女子上街吃饭,他并不介意,甚至以此为荣。 天光是黑的,一层一层地黑下去,黑到像墨汁一样,四周是灰蒙蒙的白,夕觉得这 颜色好看极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夕鼓足了勇气问他:“你觉得好看吗?” 他说:“好看。” 夕笑着说:“你知道我问你什么好看啊?” 他说:“你啊,你好看啊。” 夕突然红了脸,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埋下头继续吃饭,发出很大很大的响声。 夕说:“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说:“我都一年没回家了。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回家的。” “家里都有谁啊?” 他顿了一下,“我父母,还有我姐姐,她可能今年过年前后结婚,所以我要回 家。” “真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 他笑笑说:“我以后还会来的。” 冬天的褐海其实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尽管这里是一个边陲小镇,可是市中心的 多灵大街上却一番车水马龙的景象,玻璃窗上凝了厚厚的一层冰凌花,夕用手指按 在上面,凉意从指尖向周身蔓延,小冰粒一点一点融化,透过这一个小孔,可以看 见多灵大街上的灯火辉煌。 吃完饭,光强送夕回家,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被他们踩在脚下的 雪发出寂寞的脆响,夕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伸出手去寻找他,他顺势拉住 夕的手,一种落定的感觉,暖暖的,满满的,充盈在她的内心。夕在他抓住自己的 一瞬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凝视他的脸,忍不住捧住它,端详着这张脸,它是 冷的,像落在皮肤上的雪花一样,有微微的凉意。他把嘴唇凑了过来——她呢喃着 说,“我害怕。”他问:“你怕什么?”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他 继续把嘴唇凑过来,一直到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在市大剧院再次见面。夕因为回家太晚,怕挨父亲骂,打赤 脚进的屋。她猫着腰,手上提着两只鞋子,在黑暗里穿过客厅,当她停在一面落地 镜面前时,灯豁然亮了。她恍惚了一下,之后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做贼一样, 嘴巴上的口红被光强咬得一片狼藉,她忍俊不禁,竟然笑出了声。父亲质问她干什 么去了。她说单位演出结束开庆功宴来着,所以回来晚了。父亲又问楼下送她回家 的那人是谁。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是张建国。父亲从客厅那一侧走过来,俯身对她 说:“夕,说实话,你再这样疯下去非把你妈气死不可。”她不说话,垂着两只手, 一副委屈的模样。父亲说:“你扯谎,张建国才从这里离开,他等你一个晚上了。” ——张建国是当时夕父亲的朋友给夕介绍的一个对象,张建国是一个平实守己 的人,模样也是中规中矩,夕除了抱怨他的中庸之外,倒也挑不出其他毛病。为了 避免家里人没完没了地唠叨,她索性同意确定两人之间的恋爱关系。夕心里想着, 哼,谅张建国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夕望着愠怒的父亲,还想顶嘴,她说:“骗你干什么?骗你——” 父亲冲过来,迅速得让夕眼花缭乱,来不及避闪,抽了她两个耳光。她晕乎乎 地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打死吧!打死我你们就舒坦了。” 瘫软的母亲卧在床上突然发出了悲怆的号啕,她诅天咒地,抱怨自己的疾患与 女儿的忤逆。夕最讨厌母亲这样了,一副活不起的架势。 她铿锵有力地说:“烦死了!” 转身欲走,一只鞋子已经蹬在了脚上。 “你干什么?”父亲问。 “这个家是没法呆了。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夕不服气地说。 里屋的母亲发了疯一样将床敲得砰砰乱响。她说:“不许她走!把她捆起来, 她敢走出家门半步,就敲断她的腿!” 父亲脸色铁青,大手一挥,摇摇欲坠地说:“让她走!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 了!” 一只玻璃杯突然飞出来,砸在墙壁上,粉身碎骨。夕瞧都没瞧一眼,她厌恶死 了父母的迂腐,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夕像疯子一样跑出来,风紧紧地吹着,窝在街口,声音含混,旋起地上的轻雪, 在路灯下,像恍惚的蛾,夕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积雪淹没了鞋跟。整个褐海在这 个有点绝望有点甜蜜有点不知所向的夜晚倾斜,似乎有一种坍塌的迹象。夕的脸迎 着雪花,蛮横地往前走,她想遇见一个人,她想他没走远,肯定就在附近,或者才 转到多灵大街上去。夕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偶尔的瞬间,脑袋里蹦出两个字,金 光闪闪的,仿佛指路的灯——“私奔”。她的神经一下就绷紧,私奔私奔私奔,这 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之不去地飘动,她身体里的血肯定是烧了起来,热火 朝天,汗积聚在了额头。夕想到了私奔,就想到了那个人。“光强。”她不由得将 他的名字念出了声。 通往多灵大街的巷口有一盏格外挺拔结实的路灯,灯光明亮,在黑夜里,像一 盏小太阳。夕知道许多春坊街的女孩都是在那盏灯下和自己的心上人见面的。久而 久之,那盏灯成了春坊街年轻人心里见证爱情的标志。它被赋予一个美丽的名字: 照亮爱情的灯。以前夕听女伴说起的时候总是一脸的鄙夷,嘴里喊着,“切,快别 跟我说这些了,麻死人。”现在夕的心一起一伏,只剩下一个信念了,她想不出用 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盏灯了,爱情之灯,她咬住嘴唇,连奔带跑地赶了过去。 ——远远看去,路灯下站着一个人。灯光只给夕留下一个剪影,略显颓废地倚 靠在墙上,整个身体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美感。这个人肯定是光强!夕在心里这样认 定。她想,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和这个男人一起私奔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