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虚构(3) 临近那人的时候,夕紧张地站住,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听见一路尾随而来的 踩雪的脆响突然消失,她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声音大不大小地叫了一 声,“光强——”然后,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就在她伸展出去的双手将要揽住宛 若贴在墙上的男子的时候,夕站定了,勉强站定,身体摇摆得像一株风中稻草,她 无比委屈地说,“怎么是你?”张建国说:“那你以为是谁?” 恢复了如水的平静,夕的口气又倔强起来:“我管得着吗?” “夕,你别这样子好不好?” “不好!”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稀罕你直说!” 夕这才看见张建国额上的血,沿着腮流下来,有几滴砸向雪地,泅红一片。夕 忙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巾,凑过去给张建国揩干脸上的血迹,她边擦边说:“你这 是怎么搞的?和谁动了刀子了?” 张建国一把推开夕,蛮横地说:“你别碰我!” 夕说:“你真是一根筋!” 张建国说:“他把我打成这样,你高兴了。” 夕说:“光强?” 张建国的身体突然沿着墙壁滑下来,他大约头一次听到打他的那个人的名字, 牙齿咬得咯吱响,双手抱住受伤的头,蜷在那儿,乱七八糟,偶尔蠕动一下,像是 一堆垃圾。 夕说:“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张建国不说话,他头脑混乱,抱着头,纹丝不动。夕忍不住走过去,把手放在 他蓬松的头顶,轻轻拍动:“他现在哪里去了?” “他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你以后就去找他吧,别来找我了!” 夕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张建国。 张建国知道夕绝不肯成为一株葵花,像追逐太阳一样追逐自己,死心塌地,他 现在内心朗然,这个女子她死也不会。 本来说好了这一天张建国去接夕回家,可当张建国骑着车到剧院的时候,看门 人耸着肩膀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吻说:“早就散场了!”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在夕的家一直坐到将近晚上十点左右的光景,才起身告辞,这中间,夕的父亲一直 坐在他对面抽烟,并不提及夕的事,他偶尔探手够过烟缸,将烟灰弹落其中,若有 所思地看着窗外的城,并不叹气,近乎水一样平静地对他说:“建国,以后要待夕 好。” 张建国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恭敬地说:“时间不早了,伯父,要不——” 夕的父亲冲他挥挥手说:“你先回家吧。” 张建国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吐出一个字,站起身来抻平衣角, 向夕的父亲告辞。在楼下开车锁那会儿,张建国看见了夕,她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过 来,听上去似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再近些的时候,声音忽地消失,湮没在暗 无天日的大雪之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张建国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沉了下去,将脸 藏在密密麻麻的车辐条的后面,紧张地盯看着摇晃在眼前的四条腿,交叉站立在雪 地上,夕红色的皮鞋宛如一团炭火陷落在这个雪夜。鞋跟已经完全为积雪所淹没, 只有鞋帮还颤巍巍地呈现在地平线之上,张建国心惊肉跳地藏匿在暗影里,他看见 那个陌生人终于把手搭过来,俯下脸来,吻住夕,绵延不绝地爱抚、亲吻。 张建国一动不动地藏在那儿,仿佛自己才是陌生人,正在偷窥一场放给别人看 的电影。为此,他有点尴尬,有点激动。 我打断了童童的叙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她还没有完全从叙述中抽身, 眼神看上去有点游离,唇上凝结着一个僵硬苍老的微笑。我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吸 了一口,皱着眉问童童:“这故事你哪儿听来的?” 童童说:“不是听来的。” 我去抓她的手,她却仓皇般闪开,起身,走到窗前:春天,万物花开,春天的 阳光总是格外透明、干净。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已经被教师带到教室里去了,只有一 个空荡荡的秋千在风中晃来晃去…… 经历了一些事情,曲曲折折之后,我们的爱情似乎更加牢靠了,我站在童童的 身后,抱定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童童,以后不要再有跳楼那样的傻想法了。” 她的身体冰冷异常,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块冰,而我的身体已经微热,甚至有 了欲念,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我的欲念总是如此这般来去匆匆。 “岛屿,你一直不会放弃我,对吗?” 我笃定地说:“对,我们一直都不放弃彼此。” “无论发生什么事?” 那天,我带童童去了我和曼娜合租在火车站附近的大房子,有哥特式建筑尖尖 的屋顶,从外面看上去特别漂亮。童童那天异常温柔、勇敢。眼神流转。有时候, 我觉得她像一个叽叽嘎嘎没完没了的女中学生,可另外一些时候,她躺在那儿,沉 静如水,优雅得不可一世,像个成熟的女人。 她把衬衣的纽扣解开了一粒,坚定地说:“岛屿,来吧。”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童童,手中盛装着红酒的高脚杯迅疾坠落,砰的一声,砸断 我骤然绷紧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