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褐海(2) 张卓群落汤鸡一样敲开家门时,妈妈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很快,她拿来了毛巾 收拾张卓群,嘴里念念叨叨什么。总之,很不耐烦的样子。她说:“我给你爸爸打 手机,他先是不接,后来关机了。他这样子,真没良心。”张卓群说:“你烦死了, 行了。” 他从妈妈手里抢过毛巾,搭在脖子上,把这个雨天的焦灼和妈妈的喋喋不休挡 在了门外。“哐当”一声,他跨进了浴室,关了门,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又是熟悉 的水声,哗啦哗啦唱着歌奔涌出来。他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那些衣服都 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剥下去的感觉像是揭掉了身上的一层皮。浴室外面, 妈妈打开了电视机,又是那些无聊的韩国肥皂剧。张卓群近乎本能地厌恶般用手捂 住耳朵,然后他去照镜子,镜面上有一些雾水,蒙蒙眬眬,看上去模糊,很不真切。 他去撩浴缸里的水,淋到镜子上去,身体的某一部分清晰起来,他把脸凑过去,狠 狠地看着自己,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后来,他跨进浴缸,平躺在那里,温热的 水即刻覆盖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安。耳朵切割在水平面上,有细致的涌动的声音。 他先是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沉在水里,不能呼吸。他矢志不渝地想,那个女孩肯 定是榛。他开始打飞机,安安静静,用了很长时间,他的喉咙里终于滚过一声沉闷 的呻吟。伸手去够浴巾,胡乱地擦了一通,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爸爸还没有回来,张卓群又转身进了浴室,把脱下来的牛仔裤拎起来,在屁股 兜里掏烟,是那种绿色包装的“生命源”,已经被泅湿了。他叼在嘴上进了自己的 房间,把窗子打开,坐上去,忧心忡忡地点着了烟。 从这里望出去,是一块逼仄的天,几条电线乱七八糟地切割着眼前灰蒙蒙的天 空。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的黄昏晦涩的气息。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出现在楼下的小街, 多是出门来买菜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篮子,向不远的蔬菜超市走去。一个穿黑衣服 的男人逆着人流出现,张卓群一眼就看到了他,撑着伞,背着一个黑色的医药箱, 步伐有些滞重。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掐灭了烟头,装模作样地拧开了台灯,坐到书 桌前面,眼睛却盯在墙上S? H? E的宣传画,以及绯村剑心的招贴画。他是喜欢 剑心这个人的,常在学校和同学手舞足蹈地讲述、争论。说来说去,他还是最喜欢 故事里的剑心。从书桌旁绕开,找到了一本新一期的《新干线》,津津有味地翻了 起来。要不是爸爸回来,他就会打开电脑,去看动画片了。 妈妈照例问爸爸:“怎么这么晚回来?” 爸爸无精打采地说:“加班。” 在张卓群的记忆里,爸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男人,他有着 大多数中年人的容貌,成熟,又有几分沧桑的优雅。不同之处在于,爸爸的手更精 致一点,修长,白皙,好看得不得了,很像一个钢琴家或者画家的手,散发着松节 油的香气。 “你能不能在乎我一点?” “你别这样了。” “我打你手机,你不接,后来你又关机。你这样子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纠缠,好不好?” “你没良心!” “够了!” 客厅里突然静了下去,说话的声音没有了。只有电视机的沙沙声。张卓群屏气 凝息,竖起耳朵等待寂静之后的尖锐爆发。果然,不一会儿,妈妈就开始砸东西, 开始呼天抢地号叫。他想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蓬头垢面的。她就像一个火球碰不 得一样,沾火就会爆炸。不爆炸的时候就是愁眉苦脸、怨天尤人。张卓群突然觉得 有了这样的妈妈真是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外面爸爸的声音低下来,他叫着她的名字,他哄她说:“好了,别哭了。” 她还是没完没了,似乎把一个玻璃器皿砸碎了。张卓群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 来鱼缸里面有他养的金鱼。他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脚踢开门,大声而委屈地冲 妈妈喊着:“你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搞什么搞呀!” 妈妈安静下来,陌生且恐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从她身边风一样穿过,蹲在地上,把那两条在地板上挣扎的金鱼小心翼翼地 捧起来。妈妈抓住了张卓群的衣服领子,从他手里抢掉一条金鱼,猛力摔在地上, 又歇斯底里地扑上去,将金鱼踩烂,变成了一堆惨不忍睹的烂肉。她疯了,她一定 是疯了。望着地板上让人恶心的金鱼尸体,张卓群一阵阵作呕,反胃,他手足无措 地看着疯掉的母亲,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妖魔,面目可憎。 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们都是畜生,都给我滚。” 张卓群看了一眼爸爸,他无力地陷到沙发里。忽然之间,苍老得不堪一击。光 影流转之间,他忽然发现,爸爸真的老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打开门,夺路而逃。 身后是妈妈破了嗓子的声音:“张建国,你看看你的好儿子!!” 其实张卓群也知道妈妈自从下岗赋闲在家开始,就整天忧心忡忡疑神疑鬼。她 总是担心爸爸会背叛她。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个时候,天已经暗了 下来,张卓群没有任何方向地在街上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