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误(8) 我拉起童童就走。可即便是拉着童童的手,我仍然有一种茫然游离的感觉。经 过七马路的教堂时,里面做礼拜的人在唱歌。教堂的正门上挂着红色的刺目的十字 架。我和童童不约而同地站在那儿,探着眼睛向里面张望。在我们的身后的马路对 面是一家音像店,正在放着Jay的新专辑。但并不觉得喧嚣,一条马路似乎隔开 了一个世界。 恍若隔世。 我说:“教堂尖尖的顶在熠熠闪光。” 童童说:“是不是上面住着小神仙,或者是耶稣在那打盹儿呢?” 我说:“那我们以后是不是要到这里来结婚?” 童童说:“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装腔作势地说:“迟岛屿先生,你愿意娶……” 她说:“嘘——” 我们像两只仓皇且充满好奇的兔子溜进了教堂,在后面的长条椅上安安静静地 坐了下来,教堂里面没有灯,但点了一排排蜡烛,所有信徒都专心致志地虔诚地唱 着歌,跳跃的烛光仿佛是在舞蹈,墙壁上投映着黑黝黝的人影。 童童说:“这里怎么有点阴森啊?像……” 我说:“嘘——” 一个年轻女人回头看我们,并且对我微笑着,我点点头,她回过头去继续唱歌, 和那些全神贯注的年纪更大些的女人们相比,她显然不够专心致志,但却博得了童 童的好感。 大约一周之后,我带童童第二次去我在火车站附近租的大房子,见到苏的时候, 童童大吃了一惊:苏就是教堂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她穿着镶有精致的金色花边的黑 色吊带裙,一手捏着水果刀,一手给我们拉开门,脸蛋上贴了两片才切出来的新鲜 的黄瓜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童童口无遮拦:“啊!修女也疯狂!” 在此之前,我和童童又见了一次安。童童和安很合得来,他们共同为我的新书 兴奋,简直有点离谱。 可这一次,安并不是来谈稿子的。他狼狈不堪地出现在我们学校正门口时,我 和童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精明干练的编辑安神情委顿,面容枯槁,无 精打采地站在那儿,仿佛承受了无以复加的重量一样。 我迎了过去,怕惊扰他一样:“安。” 他慢条斯理地吐出几个字,像溺水的鱼随意地吐出几个泡泡,一升起水面,就 破碎了。“你来了?” 我探手搭在他的肩上,询问着:“你怎么了?看上去有点疲倦。” 他说:“陪我去喝点酒。” 我不无愧疚地说:“安,上次谈的稿子还没动笔,我……” “今天不谈工作的事。” 我缄默起来,不知道面对安,除了工作,还能谈其他的什么。这个刚好而立之 年的男人,其实应该算是我的师哥,他于一九九八年从我们学校中文系毕业,分配 到出版社上班。这五六年的时间里,他策划编辑了几套口碑良好的市场畅销书,也 包装了几个不错的作家。应该说事业小有成就。感情上的事,他一直有点隐讳。几 年前,他就结了婚,在别人看来,这个家庭相安无事,夫妻相敬如宾,而且安有了 一个儿子,这么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未尝不是幸福。可他却在家庭之外,拥有了一 场隐秘持久的恋情。女孩曾是他过去的一个作者。我给童童讲述了他鲜为人知的情 事。童童说,他这样,三个人都苦。我说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生活。你必须 熬下去,即便是绝望。 ——安三番五次来澹川,不过是以找我谈稿子的名义掩人耳目,至少可以隐瞒 他的爱人。 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说:“安,我们去转山湖吧。” 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他把自己交给了我,被我任意牵引。 车驶出澹川市区奔南走下去,路过一家陵园时,安忽然不能自已地哭了出来。 坐在前排的我内心充满了无奈和困惑。反视镜里有安被摧毁的模糊而绝望的面目以 及童童素净的不知所措的脸。 “安,别这样。说说你到底怎么了?讲出来也许会好一些。” 我们并肩坐在湖边,我试图让自己的话语更靠近一些他的心,可以抚平他的心 痛。湖水波光粼粼。被农民们圈起来的养鱼的水域上,偶尔有鱼跃出水面。转山湖 的另外一侧却是干涸的水域,成为一片散发着臭味的沼泽地。有几个头上裹着花头 巾的女人蹲在那里忙乱着什么。几个孩子手里举着从湿地里拔出来的河蚌来回奔跑, 嘴里兴奋地尖叫。 安说:“岛屿,假如你最在乎的人死了,你会怎么办?” 我奇怪安突如其来问出这样的问题,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身边的人会 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太过遥远的事。 我说:“我不知道,肯定会难过的。” 安说:“不是难过,是绝望。” 童童在不远的地方戏水,手里抓着一根刚冒出新绿的柳枝,不停地抽打着水面, 自得其乐。我想,若有一天,童童不在了,离开我,我也会绝望吧。 我说:“安,这个春天很美,你不该这样。” 安凝视着水面,一直到云的侧影移开水面才又开始说话。我那时已经哈欠连天 地仰倒在草地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昏昏欲睡。 安紧扯着我的衣领,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镇定:“她死了。” 我目瞪口呆:“谁?” 泪水忽地涌上眼眶,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只以为安不过是情场失意,从没想到 会关乎生命——安的情人死了。 这消息像一只鸟,扑扇着翅膀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飞到我的身边,又飞走了。 安说,她去蘅城看他,当天傍晚乘客车返回澹川,在长川公路六十公里处遭遇了一 场车祸。车祸就像是一个黑洞,缩短了她的生命,让她在一瞬间凋零下去。 我拍了拍安耸动的双肩,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