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虚构(3) 那时候,这个女人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她说:“我们私奔吧。”她怕他听不懂 或者听不到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 之不去的飘动。光强把这个可怜的女孩抱在怀里,用手指戳着她的脸颊说:“你怎 么天真得像个童话里的小公主?”夕得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她觉得他不再遥 远了,终于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她说:“光强,不要离开我。” 光强说:“睡吧,天亮我们就私奔。” 很快,夕就睡着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疲惫的美感。他坐在一米开外的 椅子上,有一刻,他真的是蠢蠢欲动,他欣赏着,咂摸着,觉得夕像个睡美人,特 别是被撕扯坏的领口裸露出来的一小块洁白的皮肤,又增强了这种充满诱惑意味的 美感。 可他终究抑制住了自己。 他想起了张建国扭曲痛苦的脸。 他想其实这是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女人。只是偶尔遇上了,谁都不会为了彼 此停留,天亮的时候,都将重新上路,根本没有必要为对方停留。至于私奔,听上 去更像是一个童话。不,那就是一个童话,夕不是公主,他也更不可能是王子。所 以一切皆是笑谈。他抽了一支烟,按捺住自己的欲念,他走过去,俯下身体,在夕 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像一片雪花,即刻融化,潮湿的,带一点香烟的味道。随 后,他穿好了衣服,写了一张字条之后,走出房间,很轻很轻的关门,没有一点的 动静,夕的睡眠一点也没有被打扰。 夕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环视着房间,空荡荡的,玻璃窗上有好看的窗花, 她屏气凝息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花,看不出脑子里在想什么。那张字条如果 不出她的意料,写的是“再见”之类的话,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却是地址:蘅城市 红旗街363号。有机会去的话可找我。 夕的尖叫撕碎了那个早晨的安宁。几乎所有住在市剧院招待所的男人都被夕所 惊醒,他们胆战心惊地听着这怕人的叫声,一直到确认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悲痛欲 绝之后,才都哈哈大笑起来。 夕真是疯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她疯了,像一个幽魂一样四处飘动。 几个剧团的小青年嘻嘻哈哈地跟在夕的身后,不怀好意。夕的女伴像驱赶苍蝇一样 驱赶着屁股后面这群人,他们却嘻皮笑脸,软硬不吃。 女伴说:“夕,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让一大帮臭男人跟在屁股后面看 笑话!” 夕目光呆滞、神情涣散,像是走了魂魄。 游荡了整整一个上午,夕终于是乏了,走不动了,绕了大半个褐海,又回到剧 院的门口,夕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台阶上,萎缩着,像一枚黄豆芽,弓着脆弱伤感的 背。她长久的沉默终于化成了如诉如泣的泪水,涓涓流出。 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是要相互缠绕牵绊在一起,不能幸免。 女伴算是看透了夕:“起来!你给我起来!” 夕说:“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等他。” 女伴说:“又是为了那个小白脸?!你值得吗?你这么折腾,还怎么去见张建 国啊?他呢?他哪去了?叫他来擂你两巴掌你就清醒了!你就是欠揍!” 夕说:“说好了下午在剧院门口见的。” 夕说完又摇了摇头,她还是不相信光强是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她不相信,她 之所以执拗地相信这一点缘自于光强留下来的那张字条,那就是线索,只要有足够 的勇气和爱,她就会抵达,就会再见到他。夕拢拢散乱的头发,把遮在眼前的一缕 头发拢到耳后,若无其事地对女伴说:“带我去你那睡觉好吗?我累了。” 女伴说:“答应我,再也别折腾了。” 夕把掌心摊开,手里捏着一张字条,汗津津的,她又看了一眼。似是心不在焉 地说:“光强已经不在褐海了,他走了。” 夕说话的时候,眼光是望着远方的,里面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憧憬,一个少女纯 洁的爱纤毫毕现。 夕在女伴的家里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她瘫痪一般 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洗衣皂味道,斜着望出去,窗外逼仄的天 空一片浓重的黄色,半透明的。黑色的硬朗的杨树枝条横在窗口,一只麻雀叽叽喳 喳地站在上面,侧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夕。 厨房里,女伴的母亲在炒菜,青瓜的香味漫溢出来。夕真的觉得饿了,饿得有 点头昏眼花,如果再不吃点东西,她真的就会萎缩而死。强撑着身体去卫生间洗了 脸,镜子里的那张脸让夕感觉陌生,有点苍白、浮肿。 女伴的家人真是通情达理,他们并不提夕的痛处,只关照着多吃点菜。夕自己 也在反思,觉得自己过分。她这样已经是很疯很疯的了,恐怕在剧团谋得的小职务 也会被撤下来吧。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就没有必要再去反复思考了。吃完饭之 后,女伴神秘兮兮地把夕拉进她的房间,一本正经地质问:“你和那个小白脸子那 个了吗?” 夕说:“什么小白脸子?什么那个那个啊?” 女伴说:“你别装蒜了。外面已经传得风言风语了!我今天去单位上班,听他 们讲,单位头头正在合计着怎么处理你呢?” “处理我?” “昨天晚上,你和那个小白脸子不是在剧院招待所里……” “鬼话连篇。” 女伴还在死缠烂打,企图从夕的嘴巴里得知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细枝末节 的,夕越是不肯讲,她的兴趣就越大,她甚至把夕死死地按在床上,气焰嚣张地说 :“你要是不肯讲,今天就别想起来了。” 夕说:“没什么好讲的了。” 女伴说:“连我你还信不过吗?我不会像个八婆一样四处乱讲的。” 夕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女伴说:“反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了。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子里能有 什么好事?” 摩托车的突突声就是这时候从远处传来的,越来越大,最后终于消失在窗外, 夕和女伴都爬过床,探着身子,趴在窗户上,她们俩看见一个很高的男人把摩托车 停在了门口,脑袋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头盔,摘下来后,是一张黑黝黝的面孔,额上 绷着一块纱布。夕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他怎么会找到这来?” 女伴还不太熟悉张建国,她说:“这人是谁啊?挺好看的。” 夕很陌生地看了一眼女伴:“张建国。他肯定是来找我的。” 并非只是张建国自己,还有夕的父亲,当他和张建国一起站在夕面前时,夕感 觉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父亲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尽管装出从容镇定的神态,可是他 哀伤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一切。他一定是太伤心了。 女伴家的老式座钟哐当哐当地敲了六下后,伏在钟下睡觉的黑猫叫了一声蹿出 来,嚓嚓嚓地顺着微敞的门缝一溜烟地跑出去,一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夕追到了门边,声嘶力竭地唤,它也不肯回。 父亲说:“回家吧。” 夕低眉顺眼,此刻倒像个乖巧女子。她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是女伴的衣服, 小且紧身的碎花棉袄,东北小媳妇常穿的那种,天性里有喜庆的味道,又加了一条 白狐尾巴般的毛茸茸的围巾,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向外走去,夜幕笔直地低垂在门 前,漆漆无光,远一点的地方才有斑驳的光亮,若有若无的隐约。夕挺直身体,绝 尘而去。 夕没有回头,父亲紧追了出来,并不叫喊她,只是尾随。步伐有些蹀躞。张建 国走到门口的时候,夕的女伴扯住了他的袖子,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张建国便站在 了门口,金灿灿的暖色的光从门敞开的仄仄的空间里流出来,淌了一地,将张建国 照得浑身通亮。他的目光被屋子里那个左奔右突的少女的阴影所牵引,游移不定。 当她喜眉笑眼地站在他面前时,手上多了几件夕的衣服。张建国俯下脸去看,有被 他抓烂的那件。他毕恭毕敬地说:“谢谢。”折身走向了他蓝色的雅马哈。站在门 口的她怔怔地看着融进夜色里恍惚的人影,浮想联翩。 冬天眼看着就剩下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