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与虚构(4) 夕坚持婚礼在褐海唯一的一所教堂举办。除此之外,她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她 像一个闺中怨妇一样深锁春光,整日倦容满面。偶尔出门,亦是神情委顿,她不再 像一只麻雀四处乱飞,不再像知了一样聒噪不息。经常是安静得像水一样,散发着 潮湿的味道。 张建国有时会来看夕,守在客厅角落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夕的父母说 着话,看不出厌倦,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小小的十四英寸电视机,心无旁骛。 有时会带夕去褐海唯一的一家电影院,也或者是百货大楼。夕真的安静下来,像个 平常女子,甘愿张建国牵自己的手。 春天就这样恍恍然来了。 瓦檐上积了一冬的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个不停。街面上的人忽然多了起 来,在暖和的阳光下,不再袖着手,走来走去,一脸喜庆。一些女人把冬天的棉花 摊开来,放在箩筐里晒着太阳,一冬的霉味就这样慢慢被驱逐掉了。 夕觉得自己像一只茧,囚禁束缚了三生五世,需要喘口气了。每天中午,她都 撑起窗子,脸伏在双手里,向深不可测的天空望去。天越来越蓝了,她对许久未见 的女伴说,透明的蓝,像玻璃一样,真怕有一天,谁敲碎了它,那样的话天就会坍 塌。夕说着说着就惶恐起来,把自己从窗口移开,坐回床上,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天塌下来,谁会给我顶着呢? 女伴说:“你的天怎么会塌下来?一切都好端端的。你是活在蜜罐里,糖吃多 了,腻了。” 夕说:“你来做我的伴娘吧。” 女伴在犹豫,脸色并不好看,她坐在夕的身边,目光却游移开,一改往日的热 烈,稍显落寞。夕挽起她的胳膊,来回摇荡地央求,像个任性的孩子。 她说:“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还漂亮。” 说这话时,夕和女伴都离开了剧团。 ——夕是因为去年冬天那一夜的吵闹,剧团的女人都在背后指戳着她的放荡。 而女伴则因为表演能力糟糕到无药可救在剧团里除了郁闷之外一无是处而主动申请 调离了剧团——也许和夕的离开不无关系。女伴面无血色地出现在剧团门口的那个 早晨,雪花在浊暗的天光下涌动,悲伤地旋转着落下。冰冷的视线里,从笔直的多 灵大街的尽头卷起一阵风,她看见张建国背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医药箱走来。 她注意到医药箱上有刺目的红十字,像一个十字架,钉住了耶稣,触目惊心。许多 年后,她成为了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对一名叫迟岛屿的大学生讲:“通向上帝的 道路,是受苦道路,而且不可能有别的道路……虔诚就意味着十字架,意味着悲哀, 意味着肉体的受苦和死亡。”此刻,她还年轻,还在患得患失的憧憬中纠缠着自己, 不能罢手。她把自己藏在剧院门口的一根宽大的廊柱后面,一直到脚步声消失,才 敢把头探出来,悄悄的,像是窥视不能相见的情人,她努力地按捺住自己蓬蓬勃勃 像春天草长莺飞一样的情欲,反复地告诫自己,这是罪恶。她怅然地看着苍白的大 地上一串串消逝的脚印,若有所失。“终于还是走掉了。”她说。 “苏。” 一个男子低沉浑重的声音。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这是幻觉,怔了半晌,才回过身来,看到的是穿 一身卡其布中山装的张建国,他踏踏实实地站在那儿,脸上的笑容在她眼里一点一 点模糊起来。她收敛起来的委屈再也不能自已,势不可当地向张建国涌去。 她轻轻地抱了抱他,把一滴泪水流在他的身上。 这是上个冬天的事情了。 她想起这些,内心充满了甜蜜和不安。只是身边微笑着的夕,让她始终无法从 容,一如从前。她感觉自己背上了十字架,疼,荆棘遍身,淌着血,却是格外一种 幸福。 她忍不住问夕:“怎么办?” 夕说:“别插嘴!听我的!我要把你打扮得比我还漂亮!” 她说:“夕,我不敢参加你的婚礼。” “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和你一起分享。因为我们是同病相怜的小姐妹!”夕深不 可测地说。 “感情能切割,能两个人一起分享吗?” 她们俩谁也不再说话了,静默,一如窗外的褐海,春天正在抵达,杨树的枝条 被过滤成青绿色,抽出叶片来,分秒之间都在舒展,哗啦哗啦的响声就是它们成长 的欢呼。这个季节,窗外的世界仿佛水洗过一样,空灵清新。夕忍不住嗅嗅鼻子, 没头没脑地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女伴说:“褐海总是有很多很多的杨树,春天来了,就会满天飘,像棉花一样 的絮。”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各自在各自的春天里盘桓,且做着艰难的抉择。 婚礼是在教堂举办的。 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女伴随着夕姗姗来迟,她们去美容院做头发去了。张建国 站在教堂门口,目光焦灼地向远处眺望。他终于看见了夕以及走在夕身边的女伴。 她们手拉着手,像生长在一起的两个小姐妹,可张建国还敏锐地看到了罅隙。从两 个人之间泻进来的天光灼伤了张建国的眼睛。夕花枝招展,穿着一件绿色的裙子, 他知道那种衣服叫布拉吉。夕的女伴苏穿了一身简洁得体的婚纱,他禁不住皱起眉 毛,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们,想不通夕为什么如此打扮,做如是安排。他其实 是极不自在的:首先,他极度讨厌教堂这种环境,在这里,他有一种无比强烈的厌 世情绪。午后的光线无力颓唐,在逾越了褐海上空层层叠叠的各式各样的黑色屋顶 之后,似乎随时有折断的可能,黑色的羽翼划过天空,暗无天日。在医院里,穿白 大褂,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蹿来蹿去,对年轻的张建国来说已经熟悉,忽然要穿 上洋气的燕尾服,脖子上系着领结有一种被囚禁般地束缚感,仿佛带上了脚镣。在 他距离夕只有一百米那么远的时候,夕和女伴忽然停了下来。 夕很美。 在夕阳下穿绿意盎然的布拉吉的夕,更像是从田野上走来的害羞的新娘,举手 投足之间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如梦如幻,唯一提醒张建国所面对的女人并非是不食 人间烟火的女神的是夕身边的女伴,苏,她一袭白裙站在一侧,多少给人一点不伦 不类的感觉,但她的身上却更多的凝结了尘世的灰,欲念像一张网编织着她的身体。 夕突然打了个弯,向一侧走去。 女伴则径直走过来,她告诉张建国夕要去一次厕所,让他在这里等一下。张建 国有些抱怨。女伴说女人就是一种喜欢麻烦的动物。他们如此拉拉杂杂地说话,并 肩站立,面朝着即将要降临的黄昏,各自揣着心事。鹅黄般的日头徐徐下降,身后 教堂的钟敲响了四下后,夕的女伴说,上厕所?他们又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 向前跑去。 ——夕早就没了踪影。 ——夕给自己的女伴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其实,苏,也许你比我更适合张 建国。有些事情,特别是女人之间的心思,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你一直喜欢他。 不是吗?”这是她们在距离张建国只有一百米的地方的谈话。 ——一场无疾而终半途而废的婚礼。